在湘北的原野，曾经飘零过我们的泪痕。
将军白马今何在，
只剩东山落照斜。
当锐军死于磨盆，我们抚着血红的尸体，由内心的悲哀所涌出的挽诗，音调是那么铿锵，鬼神也爲之呜咽啜泣。
而今呢？哭锐军之泪未干，而你殉国的消息，似暴力猛撕着□（我）的心，再也禁不住沉重的悲哀，眼泪吊成了两线，把哭锐军的诗句，又来哭你！
回想起我们的一段共同生活和战斗的友情--风云的往事，不觉一字一涙的写了出来，使你那鲜红的血，我那悲酸的泪，或将交映在祖国的原野。
我们生长在这一代，不能让那二十世纪血红的史页，在我们的眼前消逝，我们应用我们的血和泪，去浸渍在今日祖国光荣战斗的历史。你由赣南，我从湘中，来到了那孤僻的山城--武冈，投入到实践战斗的怀抱，共同生活着。
当天上星稀，夜月凄凉，在旱西门的草原，我们晤谈到我们幼小时期的人生，那一种英雄崇拜主义的热狂，沸腾在我们脆弱的心灵，你极力赞美那孤忠宋室的岳飞和书生忠义的文山，流露你那雄壮的气度，当我歌颂着十七岁爱国诗人夏存古的诗句：
束发从军志未赊，
宝刀风南拂霜花；
黄云白水真人气，
年少功名邓仲华。
惊动了那枫木的寒鸦，这时嫣红的枫叶，被阵阵的西风，一叶一叶的飘落在我们的身旁，云山雄拔的矗立在对岸，资江悠闲地流向那遥远的北方，我们手中拾着那败残的枫叶，将枪倚靠肩膀，你款款的谈着夏存古的往事：存古年虽幼稚，其志气的雄伟，襟怀的磊落，千古而下，有几人欤？十七岁以身殉国，亦可悲矣！我们读他的《南冠草》，我们的心是如何的倾慕神往呢？我说：我们读存古的诗，想象那刘秀起自布衣，中原豪杰，惟邓仲华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风云□ 世，他成功之日，才二十四岁呢？我们崇拜英雄，犹当效法他们成功的要素。当时我们的心灵，是如何的紧张着，激奋着！让沉默占满了我们的四周。
在军校，那効死的教育，规律庄严的生活，逼迫得我们几无片晷，得寻欢乐，每当星期日，我们必携一壸浊酒，几点佳肴，步行到城郊，那玉带桥的流水，皇宫的柳色，东塔的晚霞，法相岩的钟声，这恬静而富诗意的古城，踏遍了我们的足迹，作了解闷与寄情的资料，并且在孕育我们，陶冶我们。
当我们簇拥在那背郭面水的河套坪，征马长嘶，朔风怒号，几千百条雄壮的喉咙，高歌着，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血条路，引导被压迫民衆，携着手……的时候，复仇火焰，燃烧在我们的心灵，浩荡的歌声，划破那宁静的古城的长空，飘流到祖国每个战斗的角落。
我们生活在这儿，把我们的人生观念，引向到战斗的方向，法国维曼罗兰有言，人生是战斗的，我们深深的感觉到。
北风凄凄，雨雪霏霏的时节，你们十五期毕业了，你们在几千百人的欢呼中，踏上了神圣的征途，当我们在公堂上架桥实施的时候，悠悠的资江，飘来了你们北驶的船筏，你们挥着雪白的手帕，歌着Adieu ！Adieu !别离的哀调。我见你尾立在船头，紧张的肌肉，射光的眸子，充分的表现你的健康果决！当时别离的心情，除两目注视而外，没有甚么？“别了，沙场再会！”你的船即不停地驶去了。朔风吹起两岸芦花，沙鸥征逐在平淡的波上，我痴望着遥远的北方，青山隐隐水迢迢，“抑郁充溢了我的内心，我默诵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战争不容许我们停留，别终是别了！一年的军校共同生活，在我们的中间，构筑了不可磨灭的友谊。
不到两月，你从鄂南通城，寄来你宝贵的征鸿，二八年冬季攻势在鄂南战场的消息，你当排长的光芒的血红的消息，眼泪，--欢乐的泪，已不断地流了。
微风夹着细雨，正当黄梅时节，吕蒙白衣渡江故事，重演于今日，当荆州战事漫延的时候，我们卷入围攻武汉外围的漩涡，我开始沐浴在枪声、砲声……交织的战场。保林关隘路的遭遇战，我们一团人，箝制在敌人的火网内。你独能见危受命，跃进敌人的侧面，压制敌人主力，大声呼道：“没有关系，有我在这儿”，三军为之解释那小鹿似的心，敌人为之仓惶失措，你的坚韧的魄力，是具有黄埔精神的特性，你的声名已深刻在许多人的脑海，当我目见你的时候，悍然的气色，令人可爱的面宠，不啻子瑜当年。
鄂南山势雄奇，幕阜山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当月明星稀之夜，我们踞坐在火线上，你指着那雄固的山峦，细谈用兵的价值，宛延的沙河，层出的山岗，隐约在我们的前面，有时那对方射过来的砲弹，会打破这夜的神秘。
前线的生活，是艰苦的神圣的，你引证曾国藩的名言：“兵者毕竟归于豪杰一流！”，若是对现实热望的人们，你觉得亲切有味！
二九年我们越过洞庭的汪洋，武陵山脉的奇绝，巫山巫峡的险阻，长江的浩荡，几千里的鄂西、川东、湘西白山黑水中的行程，踏遍了我们艰险的足迹，留下了我们美丽的诗句！
当我们过洞庭，万顷汪洋！你高歌着杜子美的“吴楚东南折，乾坤日夜浮……戎马关山北，凭轩泪泗流。”举酒豪兴的时候，掷杯江中，拔枪起舞，慷慨何如？
跨过武陵山脉时，山如剑排，水如汤沸，你我高歌着：“我们都是飞将军……”前进的时候，你说：“如此江山雄伟？若不历临，如何陶冶我们军人坚毅倔强的志气”。我说：“从前司马迁说他文章的变幻多奇，也是得力在他的游览”。本来我们的生命是战斗的，我们的生活，当然要不断的战斗，才能获得真理的快乐，不然，与那草枯与木落，有什么区别！
游巫山巫峡的时候，携手同行，席草而坐，痴望着崔巍的蜀山，滚滚的长江，凭吊那诸葛的遗风，钦仰之念，塞满了我们的心头，而那虎啸猿啼，山岚夜月，凄凉的景象亦布满了我们的四周，当我与你互谈我们的家世，你的亲爱慈祥的父亲，于你从军后死去了，你的眼泪已涔涔的滴满了你的胸襟。触景生情，我也想起我的故乡父母以及……。司马青衫，我们对泣了。但是，仰首北望，烽烟何限，寇氛何深，我更怀想我们的祖国，祖国流离的同胞。两岸猿声，也来打破我们的悲泣。
征鴈嘶空，丹风白荻，湘北的原野，布满了征骑的纵横，我们跑出了研究沙盘战术的课堂，戴月披星的奔赴那湘水漪漪、岳麓巍巍的战场。中秋时节银白色的月光，交映那战斗的火焰，是那么壮华美丽，我们鼓者平生的勇气与热血，挣扎在那咆哮的战场。
微明的曙色，大地尚未尽脱牠的黑衣，东方的启明，犹闪烁的放射他的残光。捞刀河的流水，悠闲地流着，我们展开在洪山庙的原野，看不清楚的前面，已蠕动了乌云般的鬼□，右方东屯渡的田间，敌人的神兵--降落伞部队，如大雪般的降落，须臾，这宁静的城郊，响彻了砲声枪声，搏斗的吶喊声……。这时，我师尚未展开就绪，猝不及防而败溃了。捞刀河的浮桥，为全师背进的生命线，敌机如乌云般的笼罩着，血肉横飞，河水成赤，你独恃以雷霆万钧之势，固守不摇，以一连之衆，拒数千蜂涌之敌。你太骄矜了，太坚毅了。
常我们退出捞刀河的时候，微笑在血泊中。很勇敢的，踱着我们的步子，“相看白刃血纷纷”。我们洒下了我们败北的眼涙！
我们休憩在湘江的河畔，遥望着血战过的战场，烽火弥漫了的长沙，我们默然了！默念着此战的残酷与壮概！
中秋的月亮是那么净莹美丽，在血泊中来欣赏，是我们人生无上的悲欢。可是麓山之麓。湘水之畔，则多添了许多国殇和野鬼的悲欲与愁哭！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兵法中最出色的战略，“将无余谋，士有死志”。当我师阵于湘江与捞刀河的三角环带，三昼夜的挣扎，开创了韩信以来背水战的战果。当我在破落的茅舍内会见你的时候，你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讨论激战的情势，你说敌人退出长沙，必猛力突破我们的阵地，方可成功。当黄昏日落的时候，我们力竭撤退了。当我们奔驰在霞凝港的渡口，那挣扎在路傍的伤兵，发出尖锐惨痛的呼吁。
“同志！请你补一枪吧！”。
你说：“他们不愿死在敌人的凌迟残杀下，他们愿意安静的僵死在祖国美丽的原野。我们结果他吧！”我打了一个生平未有的寒颤，但是，湘江茫茫，一望无涯，只归之于爱莫能助，结果是你很勇敢地赐给他崇高的安息！唉！战场的悲壮。我们的眼泪，相顾的流了。
当敌人突破我们的阵地，向北退却的时候，我们从新整理了阵容，发动了秋风卷残叶的追击。你我都站在追击的最前线，战场残酷的败落了痕迹，到处都是血斑骨灰……。通过了刚刚被烧的新市，渡过了被戦血浸渍了的泪水。挥戈北指，气噉新墙的时候，我们的气慨，是那么豪爽与愉快！
在这次战役里，你表现了你至高的战斗精神，创造了你光荣的战绩，你佩着那华胄勋章时，我总是沉默的望着，流露一种无上尊荣的羡意。你说：“我们打仗的机会多得很，□□的发挥生活的力量，战斗的力量，才是美满的人生”。这是多么的力的谈吐！
战事结果后，我们重返津澧，不久长征入缅的计划实现了。由株州乘车南下的时候，侷促在火车内，想象到百越的艰苦卓绝的生活，马伏波的交趾的逸事，你表现那坚毅可掬的容趾，“大丈夫当立功边疆，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我们何幸而有此行。”你慷慨的说着。
南国的风光是那么奇丽，在金城江，我们总是偶行在那茅店零落的街道，石山绿水错综的原野。那弥漫的瘴雾，整日的缠绕着山峯，怪绿的河水如沸水的奔流着。
不料入缅之念正亟，湘北又点燃了菲红的烽火，火车把我们从遥远的南国的边城，重来到血战在中秋时节的旧地，祖国原野的荒凉与落寞，刺激到我的内心。从新鼓起我们的欲火，等待异目的斩杀。当浏阳河的风云紧急的时候，我们拒守在南岸的山地，当时我任情报队长，每由敌后归来，必经过你的阵地，你总是准备那热灼的鸡子，与我对饮，讨论到作戦的方策时，你的声音与表情，是分外的有力！
今年的元旦，炮声响彻了湖南半壁，当敌人猛攻长沙不下，向北败退的时候，我们站在外围歼灭战的核心阵地磨盆洲，三日的晚上，你的营长负伤了，你以副营长代理营长，展开了你不可阻挡的攻击战，猛扑东山，摧魂的号音，震溃了敌人的胆汁，你开始了这次叱咤三军的先声。
当我奉命侦查你们的进展时，在敌人的残骸中，你披上了皇军的呢子大衣，箝在紧张肌肉内的眸子，含有无限的欣慰！你说你获得了许多的战利品，在东山市饱噉了敌人猝不作食的饭菜，总之，你获得了无上的胜利，你说用过鲜白的降落伞来作榇衣的时候，我的心欢欣得几乎掉下泪来。此时我告诉了尔后的战斗计划，你要我向团长提供趁势发动神速的机动战，向榔梨积极追击。
当晚我们就猛烈的向北锐进了，在榔梨的对岸，你摆布了铁的阵容。我由北岸侦察结果，鼓励你向西北地区发动侧击，以出其不意，你即欢欣若狂的拍掌称奇，迷朦的夜色里，壮概的战场啊！是血飞，是肉舞……可是憧憬在我的心灵的，只有那敌人的残酷！恶毒……。
当我肩着枪和雪亮的刺刀。鞭策着嘶风的怒马，驰骋在城郊的原野的时候，祗感觉到我们是太骄矜了。
桃李萌芽，小鸟枝头的时节，我们十六期毕业了，我想象中的战场，迫在我的目前了，我愿意同你共艰苦、同患难的生活在一块，当我填具了志愿书，与你同师的时候，我高兴得几乎使我泪下，我希冀我立即与你并辔的高歌着“胜利之曲”，驰奔在祖国血红的战场。
云山蒙上了葱翠的青衣，草长资江河畔，我们手植的柳树，也欣欣的发出了嫩绿的芽，小鸟吱吱的在枝上叫着“回春之曲”。在武冈的春光，配合在他的美丽的山水上，好似弱女的撒娇，看那温热的柔曼的瞳波，甜密的陶醉的笑涡。这时我们离开了这陶冶了我的生命之流的青春的武冈。至今我尙惦念看牠赐给了我坚毅的意志，果敢的勇气。
别了武冈，回视东塔--亚洲的斜塔，渐渐的消逝了，跋涉过新宁、东安的崎岖山路，火车把我们划过了湖南几百里的原野，由渌口搭轿，乘风破浪的奔向那楚南名城--长沙，残败的长沙，触目都是颓垣败壁，回想起以前的繁华，不禁潜然泪下。离开长沙，向北前进，战地的风光，逐渐的深印在我的脑筋。
当我在土塔市前哨唔见你时，你紧握住我的手，我们的热血交流在我们每条血脉，促迫着我们的内心所激湍出来的，令人不可卒读。迄后你们驰援浙江，遂尔鱼沉雁杏，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有时我望着渺茫的苍空，洒遍了我相思之泪，谁知你于赣东战事紧急之秋，抚州之役，竟以身殉，唉！我何从得知你的行止，徒使我眼成穿而骨化石！
闻你死在赣东，不但爲国家民族而死，而且为保卫你的祖宗的坟墓而战死！死是何等的光荣，我今日哭你的□，吊你的魂，使我有无穷之恨，我发何其不能从你们以同死，可是祖国血的斩杀，尚待我们后死者去支持，我又何可以死，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此恨无穷期了！
呜呼万庠，你的生平，犹足令人钦仰，我见你天天穿着破旧的衣服，和蔼可亲的打入在士兵的队伍里，你具有古来名将的风度，你说：“指挥官的切要职责，厥为对战士的关怀”。所以你能得部下的死心，当你在操场内发出洪亮的口令，令人肃然起敬，这种信仰，不是偶然的，而今呢？你死了！死之日，想三军也在为你饮泣！
你有丰富的情感，闻你的十七岁的爱人，爲你哭丧几死！
将军白马今何在，
祇剩东山落照斜。
我的泪枯了，我的声呜咽了，我无勇气再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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