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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魁承杓——陈潮“经纶翰墨”篆书联
作者:薛元明
陈潮自小过继给婶婶,家庭的种种不幸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形成了一生压抑的基调,平素沉默寡言。成年后,科举仕途并不顺利,又多了一层难以言表的痛楚。陈潮曾以廪生游太学,学识才华而名动京华,被誉为“江北才子”,京师各路大神争识其面。在当时人眼中,京城有十二才子,陈潮乃其中翘楚。然则,陈潮即便才华横溢,却直到道光十一年(1331)才经顺天乡试中举,后来三次被推荐参加礼部考试,皆未中进士。大兴学者徐松精于史事,尤长于地舆之学,雅好钟鼎碑碣文字,慧眼识才,把陈潮延至家中教授儿子。陈潮一面授馆,一面治学,直到去世。虽然学术成就颇丰,但心态愈加郁结是必然的。天妒英才,总是无奈。外加上极度勤奋研学,熬夜伤神。史料记其常常夜登高台观察星象,达旦不寐。种种因缘际会,使其成就过人,却天不假年。
费了一些周折,托朋友在陈潮的老家泰兴博物馆,寻觅到了一件篆书联,内容移用来评价陈潮本人再合适不过,或者可以说,这正是其个人心态的真实写照,有通天之志,有济世之才,著书立说,呕心沥血、刓精敝神,奈何命运不公,劳瘁成疾,过早离世。生命犹如流星划过。这不禁让我想到陈潮的好友龚自珍。陈潮与龚自珍极友善,学术观点和水平常能共鸣,一时并称“陈龚”。对比两人,确有很多相似之处,才高、志大、命短,功名之路不畅,虽然都曾名动京华。龚自珍得年49岁,壮志未酬身先死呐。
陈潮生来就是读书种子。父亲和伯父都是读书人。陈潮自少年时,虽然家门多变故,生活十分艰难,但父辈刻苦好学的精神给他以强烈地熏陶,毕生笃志读书,钻研学问,治学广泛,于经史子集无所不窥,凡诸子百家无不手披口诵,寒来暑往,在多个领域内皆有独到研究,尤其致力于经学研究,被称为“自有石经以来第一能读者”,魏源、包世臣对他很是推崇。
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篆书创作,在当时可谓独领风骚。
话说回来,之所以要从陈潮家乡来找资料,除了少见之外,也是顾忌伪作之因。电子信息时代,即便是非常冷门的书家,总能找到一些图录。问题是,陈潮作品极少,彼此之间没有“连贯性”,故而无法证伪,也很难定真,只有选择来路绝对可靠的作品。网络所见作品,有的甚至风格类似《岣嵝碑》,有点不可思议。有些则类何绍基风格,但用笔更为夸张,收笔上扬弯曲,就像大象鼻子,有多笔长线时,重复雷同,明显不符合其篆法特征。
清代篆书家总的来说,主要有两类:一是专职书家,如邓石如、何绍基、黄士陵和吴昌硕等;一是在文字学或文献学方面从事研究的“非专职书家”,如戴震、段玉裁、姚鼐等,即便像阮元和吴大澂等官员,只要投入足够多的精力,成就过人,评价角度就会发生变化。只要深入研究,就会有开拓性,对书法史有贡献,就可以界定为专职书家。陈潮自当归为专职书家,其精研六书,不但钻研《说文解字》,且对徐铉、徐锴及钱大昕、段玉裁诸家之异同详加考核,夙夜研探,穷尽原委,文字本源,悉在胸中。每日晨起必作篆字数百,寒暑不辍。虽然取法“二李”,并非一味沿袭泥古,有原创性。
清代小学昌盛,加之江左遗风,习篆籀者甚众。到了陈潮生活的时代,正逢乾嘉学风振衰丕变之时,一方面,乾嘉学者倡导实事求是的考证功夫,书家必须有扎实的学术功底;另一方面,大量金石碑刻书迹不断被发掘,提供了新的借鉴范本,由此也引发了书坛审美观念的变化——崇尚碑学思潮的出现,渐成热门。包世臣曾大力鼓吹碑学,维扬一地的书画创作风起云涌,名家云集。面对此时此景,陈潮则静观时风,独研篆法。从当时的篆书创作潮流来看,风格多为严谨师古一类,如钱坫、孙星衍、钱大昕等,终不能脱去秦篆之窠臼。陈潮则能做到入古为先、取法乎上,与时人保持距离,这是陈潮篆书给人最主要的启示。康有为评价陈潮篆书“思力颇奇”,无疑说到点子上了。真正的书家都是用思想来写字,思力和心力,首当其冲。
曾农髯在陈潮“骚作四始勍敌,赋为六谊附墉”篆联上有题跋:“东之先生与道州为同年友,道州篆法多取东之,天不与年,流传亦少,殆亦命耶?此联古厚,髯所见第一联也。”言下之意,曾熙认为何绍基受到陈潮影响。对比何绍基和陈潮的生卒年,何稍年长,但在书法创作方面,能者为师,不能单纯以年长与否为标准。何绍基从事篆隶创作主要在中年以后,受到陈潮启发也是可能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仅仅是曾熙的个人之见,也可能是陈学何,最大的可能则是相互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古厚”二字点出了陈潮篆书的审美特征。所谓“古”,即是强调古法,曾熙本身也是身体力行者。中国艺术多半好“古”,常见的有古雅、古淡、古秀、古雅、苍古、浑古、醇古、荒古等字眼。概而言之,“古”的内涵有三层:其一,漫长时间中筛选出来的经典范本,直接的可视物;其二,历史中所形成的既定的艺术规律;其三,中国文化特有的趣味。所谓“厚”,亦是书法乃至很多艺术创作不可或缺的要素,诸如厚重、雄厚、浑厚、宽厚、温厚、拙厚、圆厚、遒厚等。1934年,黄宾虹首次举办个展时在给友人的信札中写道:“近时尚修饰、涂泽、谨细、调匀,以浮华为潇洒,轻软为秀润,而华滋浑厚,全不讲矣”。也就是说,一旦缺了“厚”,甜俗、卑琐、浅薄、浮躁、扭捏、怪诞、狂野、怯弱、板滞、破败、枯陋等就会鱼贯而出,可谓诸弊丛生。“厚”从本质上来说,是创作者应该具备的调和融通与变化出奇的能力。袁枚《随园诗话》中曾提及:“作诗不可不辨者,……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亦似是而非。”诗书同理,刘熙载也提出过“厚而清”的理念,真是不谋而合。以“厚”喻人,强调包容蕴蓄、诚挚笃定和深沉坚韧等品质,由艺及人,则关乎时间、阅历和修养的积淀。由此可见,曾熙对于陈潮篆书的评价非常高,其篆书成就确属不凡,名至实归。
与陈潮交游者,除何绍基外,还有吴存义、何龙文、李兆洛、陈启文等,皆一时俊杰。好友相互影响很正常。胡澍和赵之谦之间非常典型,谁学谁并不重要,关键是学得好不好。赵之谦极聪明,除了师法邓石如外,主要取法德林。“德林”是谁?估计很多人不知道,甚至有可能,第一次看到德林作品,会认为是学赵之谦的,因为赵的影响力更大。书法史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合并同类项”。为避免被“合并同类项”,正是书家追求个性的最终目的所在。
早逝之人,才名可以位列书史,必定是早熟之人。陈潮即是“神童”一枚。最令人惊奇的是,陈潮还研究数学,由此而言,他一方面具有感性思维,另一方面又有逻辑思维,所以他的篆书可以做到法度和性情兼备。近代马宗霍评:“东之篆书驰骋有势,而神颇能闲,惜其早卒,不能充其所至。”关键字有二:一是“势”。笔势的内涵很广,点画自身的方圆曲直、轻重虚实,相互间的呼应顾盼、穿插映带,偏旁部首间的开合向背,字与字之间的启承揖让、参差错落,皆与笔势相关。概而言之,笔势的丰富性来源于各种对比,古人所说的“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即是此理。处理得当,使人感觉天然合理,谓之“得势”,正如《临池心解》中说:“作书贵一气贯注。凡作一字,上下有承接,左右有呼应,打叠一片,方为尽善尽美。即此推之,数字、数行、数十行,总在精神团结,神不外散”。篆书总体上来说,是静态的,陈潮能够做到蕴藏许多变化,并不容易。一是“闲”。按照现代人的观点来理解,艺术无疑是“闲”的结果,人只有在“闲”时才能下功夫钻研,最终有成就。如果一味忙着衣食名利,永远不会真正进入最佳状态。对比来看,西方很多艺术作品,常以一个国家、一方领主或跨地域性组织财力为支持,尤其在古代西方社会,没有可靠的艺术赞助人,普通人很难成功。但对于中国书法来说,书法家多半是个体状态,成功与否取决于心灵状态和精神状态,哪怕穷困潦倒,也可能有惊世之作。这是书法的独特之处、奇妙之处。对于陈潮来说,“闲”就是心态从容,无所欲求,绝非现实处境的被闲置状态。他在短暂的一生中,不断努力,精神状态始终是饱满和圆融的,悠游于艺。这才是真正的“闲”。换言之,只有具备了思维空间,才能在实践方面不断开拓出新的空间。当然,对于书法家来说,活得岁数大一些,会更有足够的回旋余地。何绍基活到了74岁,比陈潮多出一倍有余,书法创作上做到了精益求精、尽善尽美。
此件篆书对联内容为“经纶资博物,翰墨动星文”,可谓陈潮铭志之作,量身打造,内容直接点明了陈潮的研究方向,一面研究经学,一面研究天文。宗法“二李”且能租到食古而化,应用自如,既继承古人又异于时人,有自我理解和自我发挥。书法要有古意,追古但不能泥古不化,取决于书家的审美境界、情怀和能力。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是要把古典吃透,然后根据自己的思维来表达,体现出“时代性”。
就具体技法而言,陈潮在邓石如用羊毫作篆的基础上,寓古法而求新意。行笔加入行草书笔意,时见提按调锋,不拘于藏露,常有侧笔取妍,摆脱了前人拘谨刻板的习气,笔力开张,体势活泼。不管如何,始终能恪守中锋用笔。收笔更是率意之极,浓淡枯润一任自然。“动”字枯笔,最见趣味。与何绍基篆书对比,确实有相近之处,多用长线,增加了难度,也因此有更多变化。因为是穷款,不知确切书写时间,依照陈潮的生卒年来看,青年即是“暮年”,令人感伤。虽然穷经皓首,但书法创作观念一点都不保守,风格早熟,有才气,难能可贵!
品读此联,不禁想到米芾的惊世骇俗之论:“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毫无疑问,“勒、排、描、画”四字,用来形容一些篆书创作的不足,非常到位。一言以蔽之,学识、胆气、才情不足,说到本质,就是开拓性少、原创性少。时人誉之“用笔斩截”,干净利落,能做到这一点,无疑取决于个人功力。陈潮篆书是“写”出来的,凸显了笔势、气韵和活力,写出了个人的“精气神”!
后记:撰文之后见到相关资料披露,泰兴博物馆藏有十二件陈潮篆书作品,包含对联、横幅、条幅、著作等各种样式。如果有机会得见全部作品,针对陈潮篆书加以全面研究,无论是对于泰兴地方文化的梳理,还是对于陈潮篆书本身的研究,都将迎来一个新的起点。
文章来源于延令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