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核史
李鹰翔:走过漫漫长路,对核工业仍是赤子心
文 / 李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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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岁的李鹰翔,每天六点多起床,在家附近的公园活动一个小时。然后主要在家里用电脑上网看新闻和资料,尤其关注与核工业有关的内容。他个子很高,面容清癯,眼神明亮,满头齐整的银发,举手投足间儒雅又亲切。他经历历史,讲述历史,而自身也成为一部我国核工业的活历史。
从上世纪30年代出生至今,李鹰翔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路,包括参与和见证了我国核工业体系建立的决策和实施的全过程。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在二机部给刘杰部长当秘书多年,去周总理办公室当面汇报过三次,与周光召、王淦昌、邓稼先等多位两弹元勋接触过,第一时间从电话里听到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这些经历,在当代年轻人听来是多么的不同寻常!不过在他本人来说,是普通而又不普通。“机关工作也就是个普通工作”,而不普通在于,“知道自己在干的事情跟国家的联系,就会感觉到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能够参与核事业,是党和国家的一份信任,对自己来说是很荣幸的。”1964年10月16日夜里,李鹰翔的爱人回到家,兴奋地告诉丈夫,今天周总理宣布了一件事。他跟家里人也不说,“家里人知道我在二机部,可是连二机部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以为是搞机械的。”在当时的二机部大楼——如今是中核集团总部大楼,二层5号房有一间神秘的办公室“177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对外全封闭,全天候24小时连续工作,流经它的信息在当时是国家顶级机密,外界一无所知。办公室受时任二机部部长刘杰直接领导,成员仅有时任二机部办公厅主任张汉周、秘书处处长郑存祚、国防科委二局处长高健民和参谋宋炳寰,还有担任刘杰部长秘书的李鹰翔这5人。177办公室是中央决定进行首次核试验后,为了做好北京与新疆罗布泊核试验现场的联络工作,由二机部和国防科委联合组织的一个临时工作机构。作为首次核试验的信息枢纽,负责与核试验现场密切联系,上传下达,向中央首长及军内外有关部门报告情况、传递信息,并向试验现场传达中央领导的有关批示和指示。为了保密需要,给房间的门窗都钉上了两层毯子,使外界看不到里面的工作情况,也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音,总参通讯兵部给配备了与核试验现场通话的带有载波机的电话,同时架设了与周恩来总理、贺龙、聂荣臻、罗瑞卿等首长办公室之间的直通专线和手摇电话单机。1964年1月,兰州铀浓缩厂取得了高浓铀合格产品;5月,酒泉核部件厂生产出第一套合格的铀部件;6月,青海核武器研制基地完成了一比一的模型爆轰试验;8月,试验装置及备品备件全部加工、装配、验收完毕,陆续运往新疆罗布泊试验现场;9月,试验现场完成了单项演练和综合预演。177办公室于1964年9月28日开始与首次核试验委员会办公室(代号20)通话,传递的第一个重要信息是供试验用的原子弹的运输情况。9月29日下午2点24分,原子弹由副厂长吴际霖和武装警卫护运,从青海221基地专用铁路线上星站发车起运,途经西宁、兰州、哈密等站,于10月2日上午9时38分安全到达乌鲁木齐。运送原子弹的火车为一级专列(国家最高领导人级专列)运行,采取严密的安全保卫保密措施,沿途都有公安干警警戒,到了两省交界处,负责护送的两省公安厅厅长还要办理安全运输交接手续。沿线铁路检车的铁锤一律换成铜锤,以免产生火花;机车使用的煤都用筛子精心筛选,防止混入雷管之类的爆炸物;专列经过时,横跨铁路上空的高压线暂时停电。原子弹运到乌鲁木齐后,于10月3日、4日先由改装后的伊尔-12飞机分三架次运抵罗布泊核试验基地的开屏,然后再由直升机送到试验场靶心铁塔底下。原子弹的铀-235部件和中子源,另由改装后的伊尔-14飞机直接经兰州、酒泉送到开屏,在铁塔下装配间与弹体装置进行总装。已经过去60年,但对李鹰翔来说,在177办公室里等待原子弹爆炸成功的电话那一天恍如昨日。按照预定计划,办公室都在等下午三点钟的那个时间,呼吸似乎都停滞了,就盯着电话。“前方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张爱萍将军,办公厅主任张汉周接到电话时因为太紧张,一下子电话都没抓住,刘杰部长在旁边马上抓起来,接听了张爱萍的电话——‘原子弹已按时爆炸,试验成功了!’”这一永远载入中华民族史册的时刻终于到来,喜悦无与伦比。当晚11时电台《晚间新闻》正式广播关于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的《新闻公报》,同时《人民日报》刊发了红字的《号外》,北京天安门广场和全国各地街头顿时人群蜂拥,喜庆欢腾。“群众兴高采烈地游行,游行经过我们机关就是三里河这里,从楼里都能看见。”对二机部的人来说,“原子弹是我们这儿出去的,是二机部的单位制造的,大家都非常自豪和激动。”是什么让一个人到九旬高龄仍然充满活力?从李鹰翔的身上能得到的答案或许是——终身学习。作为部长秘书的李鹰翔,随时跟着部长出差,“基本上就是一句话‘部长见了的我也都见了’”。从地质矿山到兰州504厂、包头202厂、甘肃404厂,再到青海221基地,新疆的罗布泊核试验基地,他都去过。“荒野戈壁,条件是很艰苦的。因为我过去在文化部工作,对工业建设这些不是很熟悉。所以到各单位去觉得非常广阔,前所未见。”那种求知若渴的新鲜感和兴奋感,如今从老人家的讲述里仍然扑面而来,“像504厂在兰州的郊区,隔着黄河从生活区看过去,厂区一大片很壮观,当时机器还没安装起来,那个场景就是一个新兴的工厂即将起来,我见了很振奋。”让李鹰翔终生难忘的,还有随刘杰部长向周总理当面汇报工作。10月16日爆炸试验前,周总理要了解情况,李鹰翔跟着刘杰去中南海的总理办公室汇报。“总理问准备的情况怎么样,还问试验成功能不能有把握。刘杰把跟周光召等专家共同研究估算的结果给总理作了汇报,认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的可能性超过99%’,并签名提交正式报告,以示负责。”爆炸成功后他们还去过一次,“周总理很关心这个爆炸以后试验情况怎么样,还很关心对当地、对老百姓的健康安全有没有什么影响。剂量监测结果显示对居民健康没有影响,才使总理放下心来。”“周总理从来没有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的,相反很谦虚很实在,本身有一种求知的态度,有时候他不明白的就问。”李鹰翔说,“总理的总体知识面非常广,他虽然不是核领域的专家,问的有些问题是很细很专的。”从1963年至1967年,李鹰翔在刘杰部长身边工作了4年多。“我国核工业起步的时候有苏联支持,后来苏联专家走了,很多问题都要刘杰部长牵头来解决,当然有一定难度。他本身不是专家,但是很注意专业知识的学习。”他回忆道,“他不但虚心请教钱三强、赵忠尧、王淦昌等老科学家,也向年轻科技人员学习原子能专业知识,有时候随身还带着一些科普小册子。”“因为勤思好学、刻苦钻研,刘杰部长对问题看得深、想得远、把握得准确。他跟专家相处问的一些问题,很多都是问到点子上的,因此专家对他都挺佩服和尊重的。他热爱知识分子,和科技人员没有隔阂,把他们看成师傅。直到老年,他已离开核工业多年,还与老科学家们保持着往来,情深谊厚。”李鹰翔说,“他去医院看望王淦昌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们之间不是一般的领导之间的关系,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1983年,李鹰翔兼任核工业部新闻发言人,也是部里设立新闻发言人岗位后的第一位,自此同新闻媒体交往有10年之久。因为不断学习,他面对记者应对自如,同主流媒体记者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拍摄有关“两弹一星”题材的影视作品时,有些影视编剧、导演也曾多次找他了解情况,寻求历史资料。“有求必应这一点对记者来说很重要。对业外人来讲,一般说我是有问必答,都还能答得上来,所以我跟记者当时相处得都挺好的。一些记者说我是核工业的一本‘活字典’。”大亚湾核电站建设期间,苏联发生了切尔诺贝利事件,导致香港公众对核电疑虑重重。“香港当时很关注大亚湾核电站的安全,因为隔得近,担心放射性。”面对香港媒体,李鹰翔说,向他们讲清楚核电的安全性,就是最好的驱散公众“恐核”心理的方法。“要多沟通,细致地解释。讲清楚讲明白核电站本身是安全的,也不会对外界环境有什么影响,他们就放心了。”他又说,“如今过去多少年了,对香港一点没影响,现在香港人也很支持搞核电了,明白核电是干净的能源。”从事核工业三十余载,历任部长秘书、秘书处长、办公厅副主任、主任兼部新闻发言人、核工业报社社长、核工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李鹰翔在领导者身边和决策辅助部门工作多年,接触和参与了许多当时严格保密的文件资料、文稿起草、会议会务及机关事务;与很多领导者、科学家、工程专家打过交道,到过不少核工程、核基地、核研究机构和核工厂矿山。正是基于长期工作中的学习积累,李鹰翔离休前后笔耕不辍,在已经解密的范围内,以其所见所闻所知,陆续撰写了多篇介绍核工业建设和核武器研制历史和人物的文章,发表在多家报刊上,并于2013年汇集成《“两弹一艇”那些事》一书出版发行。他还作为执行主编,参与了《当代中国的核工业》一书的创作,为后来人留下翔实可靠的历史材料。“活字典”之称,名副其实。李鹰翔家中客厅墙上挂着一个书法家朋友送给他的一幅字:“心宽长寿”。他笑着说:“别生气,别去计较那些小事。”如果说心宽意味着放下很多事的话,还让他始终执着、念兹在兹的,就是我国的“核大国”地位。当年加入二机部后,李鹰翔在补足专业知识短板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中国核工业与其他国家的差距。“当时苏联原子弹、氢弹已经发展起来。美国40年代就有了,英国后来也有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英美等发达国家有了,社会主义国家中苏联也有了。1950年毛泽东访问苏联,看到了苏联的核试验,回国以后就说:中国也应该有!但那时中国的科学技术基础十分薄弱,科学院也刚刚起步,50年代才建立原子能研究所,刚起步开展研究原子能工作,还没有到工业阶段,直到二机部成立。”“中国核工业确实走过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这样一个历史过程,而且发展是很快的。”回顾从那个年代走来的历程,李鹰翔感慨万分,“现在中国的核工业是大而全的,全产业链都有,称为核大国应该是当之无愧的。要世界承认我们是核大国也不简单的,是我们实实在在的成果出来了。”李鹰翔说,“我们核工业人,特别是那时候我接触的,都有一个很强烈很普遍的观念,我们中国一定要成为核大国。大家心目中就是说要为国家争气,要为国家强大而奋斗。所以无论科技人员还是工人,都知道自己在干的事情跟国家安全、国家地位的联系,都是很认真的。那时候到核工业来要求也很严格,各方面要求包括政治素质的要求也都很高。”“核工业对我们国家来说很重要。”这是李鹰翔的切身领悟,“有核跟没核就是不一样,中国现在有核所以人家称我们为大国,不然我们就成不了真正的大国。”上世纪70年代,为解决华东地区用电问题,我国核电事业启程。改革开放后,中国核工业进行重大调整,从国防建设转向为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服务。李鹰翔说,“当时电力部对发展核电是很积极的,因为对它来说是一种电力的新品种,从电力发展很需要。所以两方面都是很积极的,电力部很支持,核工业部也有实力,核电的起步发展也就比较快。”已是九旬高龄的李鹰翔,仍然密切关注着国内外核工业发展态势,被中国核工业的新发展牵动心弦。铀资源、核电电价、技术先进性、小堆……这些问题他都持续关注。他认为,核工业作为新型工业,对我国的整体科技发展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应用范围很广,还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核科学技术可以渗透到各个方面,比如对生物学、核医疗、材料科学、建筑等都会有很大促进作用。对中国的核事业,李鹰翔始终是一片赤子之心,怀有深深的光荣感与责任感。不止自己初心不改,他还有心里话送给核工业的“新人”们:“要明白你所做的工作不是普通的工作,是跟国家大的事业连在一起的。理解这一点,才能够专心致志地、尽自己最大努力地来做好自身的工作。”“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理解,我觉得理解得越深,可能对自己的工作会越热爱,也爱得越深。”他补充道。留言功能现已开通,页面底端可见“写留言”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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