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全国第一家地方古籍出版社——齐鲁书社在济南成立,五周年社庆之际,知名学者蒋维崧先生亲手写下 “文兴齐鲁,功在学林”八个字,彰显了当时国内学界对齐鲁书社的盛赞和期望。2024年,齐鲁书社成立45年,悬挂在济南市市中区书苑广场9层文化长廊上的这八个字,俨然已经成为代代齐鲁书社人孜孜以求的信念和担当。在齐鲁书社的展陈室里,从风行一时的“明代四大奇书”,到经典的《二十四卷抄本聊斋志异》;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的皇皇巨著,到彼时最大的美术出版工程《中国美术史》,再到铺满一整面墙的《儒典》……齐鲁书社在古籍出版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当下,虽然图书市场整体处在震荡期,但古籍出版却在近几年迎来了又一个“黄金时期”,政策指引、技术发展,社会需求、文化风尚,共同构筑了古籍出版的新风向和红利期。昔日靠“化缘”谋求生存的古籍出版社此次能乘势而上,将机遇转化为市场的增长吗?机遇的背后暗藏着怎样的挑战?
在齐鲁书社建社45周年之际,《出版人》杂志对话齐鲁书社掌舵人——社长王路,剖析古籍出版的“齐鲁经验”,探讨古籍出版的现在和未来。
《出版人》:作为国内第一家地方古籍出版社,齐鲁书社经历了哪些不同的发展阶段?不同阶段呈现出怎样的特点?王 路:45年的栉风沐雨,齐鲁书社创造过古籍出版界的许多高光时刻。1979年到2000年左右,齐鲁书社经历了第一个发展阶段——初创探索期。建社之时,恰逢人民群众对知识类产品有极高的渴求度,而出版的生产能力又远远不能满足,是典型的卖方市场。这一时期,在学术文献出版方面,齐鲁书社适应了改革开放的潮流,与一批学养深厚的学者紧密合作,他们为齐鲁书社的古籍和文献出版奠定了强大的内容基础。在市场化探索方面,20世纪90年代,齐鲁书社率先引爆了中国古籍小说市场,推出了《明代四大奇书》《清代四大小说》和足本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形成了齐鲁书社的初创底色。然而,这一阶段,尽管我们在内容和出版上做出了探索性贡献,但在经济上确实比较局促。同时,90年代后期,明清小说市场上同类化的产品大量涌现,社内开始出现大量库存积压的情况,经济压力越发严峻,流动资金严重不足,需要到处寻找资金以维持运营。第二个阶段是从2000年到2019年前后,这一时期齐鲁书社进入了平稳发展期。教育市场的开放使得齐鲁书社能够开拓新的领域,出版范围适当扩大,获得了教材教辅出版资质,这为齐鲁书社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物质基础,解决了生存问题,进入了小康时代。在此基础上,齐鲁书社把出版结构调整为古籍整理、学术出版、普及读物、教育图书四大板块,奠定了今后发展的主基调,并有能力运作一些大型项目,如《中国美术史》《孟府档案全编》《清经解全编》等,这些项目集合起来,共同对出版社品牌影响力的积淀和扩大形成了巨大的支撑。然而,毋庸讳言,由于之前明清小说的库存积压问题,导致社内普遍缺乏市场开发意识,这一阶段齐鲁书社的市场书和一般书规模萎缩,影响力有所减弱。第三个阶段是2019年至今,整个出版行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齐鲁书社采取了稳中求进的经营策略,稳住大盘是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在此基础上,我们也会探索新的赛道,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出版人》:齐鲁书社经历了几代人的传承,您觉得最鲜明的企业文化是什么?王 路:几代人传承下来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内容,我们在积累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尤其是在传统文化和文献出版方面,形成了深厚的文化积淀。而这些财富的背后,恰恰是有一支功底非常扎实的编辑团队。古籍社的编辑要有一定的成长周期,如果说其他出版社3~5年能培养出一名合格的编辑,那么古籍社所需要的平均时间会更长,要用8~10年甚至更久。目前,齐鲁书社在社员工中,最长的工作年限是30年,还有一批已在齐鲁书社工作20余年。另外,很多编辑本身就是知名学者,社里出版的不少明清小说都是社内编辑自己点校的。例如社里的元老任笃行先生,曾经责编了张竹坡批评本第一奇书《金瓶梅》,同时,他自己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从事《聊斋志异》的版本和校注研究,出版了《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这么多年来,齐鲁书社的图书质量是让我们最引以为傲的。近年的各级各类抽检中,齐鲁书社没有不合格产品,这体现出的就是我们编辑团队的专业素养。所以,对这种古籍出版专业精神和专业能力的培养,就是我们立社的根本。《出版人》:您从业以来曾任职于不同类型的出版机构,管理一家古籍出版社有什么特殊性吗?进入古籍出版这个新领域,您有什么新的感受?王 路:其实从企业管理的角度来讲,只要是文化企业都大同小异,出版社的流程和环节差别不大,但业务领域和出版内容确实有一定的特殊性。我们常说古籍社的发展面临 “三难”——写稿难、编辑难、卖书难。由于出版周期长,古籍社的出版效率自然与其他社有所不同。这就要求我们在做古籍出版时,一方面,要紧跟时代,提升效率,满足当下的要求;另一方面,由于内容的特性,有些项目不能急于求成,需要更大的耐心和持久的工作。相应的,古籍出版社也需要具备两种能力——一是能沉下心来,用十年磨一剑的精神进行学术积累和传承;二是具备快速反应的能力,以适应时代变化,满足读者需求的变化。通常,传统古籍社在第一种能力上有更多的磨炼,在第二种上却“先天不足”。但是在现有的市场环境下,第二点尤为重要,也是齐鲁书社目前着力突破的地方。我们提出的“一点两翼”战略,就是要在保持传统优势的同时,积极探索新的市场和创新模式,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出版人》:古籍社通常承担着许多大型出版工程的任务,这类项目对古籍社的价值体现在哪?王 路:我们既然身处最好的时代,享受了时代的红利,就更要承担起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所以,在主题出版和重大出版工程方面,齐鲁书社责无旁贷,从不缺位。例如山东省大型文脉工程规划了“一体两翼”格局,《齐鲁文库》为“一体”,10年投入3.8亿元,预计出版6000册图书。《齐鲁文库》包含史志编、档案编、红色文献编、文物编、美术编等共九大编,齐鲁书社目前承担了其中的史志编,还将启动文物编的出版工作。此外,由齐鲁书社和山东人民出版社共同出版的儒家经典文献集成《儒典》,以及今年由齐鲁书社独立承担的齐文化经典文献集成《齐书》,二者共同组成了山东文脉工程的“两翼”。《儒典》在2022年已经完成,共1816册,180函,230多个品种。今年,我社在半年时间里,举全社之力高质量、高效率地完成了《齐书》的整理出版,最终项目规模为1096册,160函,382个品种。古籍出版项目,如果从策划阶段算起,很多都是五年起步,项目工期二三十年的也很常见。很多大型出版项目,结项的时候,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经是极其难得。尽管如此,更多情况下,即便自筹经费我们也要去做。比如2022年完成的项目《儒典》,齐鲁书社承担了其中的1/3,去年进行绩效核算时,我们发现社内账面结余资金大约是16万元。这16万元,远远不足以覆盖整个团队前前后后的投入,可能连大家的基本工资都不够。但是,当我们投身这类文化项目的时候,就不能也不会再去算经济账了,社会效益就是唯一的价值指标。《出版人》:您认为,现在是古籍出版最好的机遇期吗?王 路:近几年来,无论是基于政策引导还是技术进步,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兴趣日益浓厚,古籍出版在当下确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期。特别是大众市场对古籍的态度有了巨大的变化,古籍类图书的市场需求激增,可以说是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同样是讲述历史,《明朝那些事儿》能成为畅销书,因为它以一种更生动、更符合现代读者口味的方式呈现历史;同样是《西游记》,《黑神话》这样的表现形式就受到了年轻人的追捧。可见,传统出版尤其是古籍出版迫切需要进行创造性转化,以适应新生代的阅读需求,这对我们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王 路:大众需要传统文化,但文化表达需要用年轻一代能够接受的美学形式来呈现。在很多情况下,优秀的内容本身是不变的,变化的是内容的呈现形式、新的讲述方式以及讲故事的技巧。这就像文学批评中的原型批评所说的,灰姑娘的故事只有一个,但不同时代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它。这就是所谓的原型。有大量的优秀传统文化为我们提供了这种母题,如何将这些母题转化为当下的新版本、新故事,将其表述出来,这就考验我们的创造力和创意能力了。我们需要找到新的方法和技巧,将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以新的形式呈现给大众,尤其是新生代读者。这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也是对其创新发展的挑战,是我们作为出版人需要不断努力和探索的方向。转化只是一个动作或过程,创造性才是真正考量出版单位内功的核心。王 路:为了应对挑战,齐鲁书社从体制、机制、考核、人员配备等多个方面进行了系统的调整和改革,例如增加了部室,鼓励一般图书的发展,推动融合发展和多元化,引导大家把传统文化和当下表现形式做嫁接。近两年,齐鲁书社在一般图书板块的成绩和影响力逐步显现,符合古籍社出版特色的小众化、精准化的项目也做得有声有色。比如今年推出的双色版《红楼梦》,是在老版本基础上重新开发的新产品,首印3000套,每套定价600元,短时间内销售一空。2023年出版的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首印1000套,定价600元,通过精准营销,在粉丝群中迅速售罄,此后一书难求,甚至有粉丝提出愿意加价购买。后来,我们又推出了限量版毛边本和刷边本。另外,我们也尝试性地推出了一些文创产品,比如配合今年的新书《回到明朝去逛街——不一样的〈清明上河图〉》开发了迷你卷轴画、书签等,可以随书附赠也可以单独销售;蔡志忠先生的作品现在在做摩点众筹,也在筹划文创产品的捆绑销售。这都是我们所做的“创造性转化”的一部分。《出版人》:结合这几个案例来看,做古籍或学术图书的市场化尝试,您认为关键在哪?王 路:首先,大众图书市场已经基本饱和。例如,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这样的经典作品,市面上的版本数不胜数,有的甚至达到了上百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大众市场寻找缝隙,差异化打造小众产品。例如,我们这次推出的纪念版《脂砚斋批评〈红楼梦〉》,前80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后40回则选用“程甲本”,保障了版本的权威性,由黄霖先生点校,上、中、下三册的护封选用清代名家孙温手绘《红楼梦》图……如此一来,它又成为市面上唯一的版本。再如即将推出的新《三言》《二拍》,我们做的是四色插图版,并且将传统画用现代技术重新演绎,进行二次创作,保障了它的独特性。其次,小众产品也便于我们进行精准营销。与当前流行的流量驱动的销售模式相比,我们的产品虽然销量不大,但利润相对有保障。比如《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都有固定的粉丝群体。我们在抖音开设了自己的直播间,曾创造了单场直播卖出2万元的销售成绩,在市场化方面逐渐打开了局面。当前的书业生态下,市场化图书做起来很难,但我们依然要努力去破局。
《出版人》:技术的进步尤其是人工智能(AI)的发展引发了行业普遍关注,对古籍出版有什么影响?王 路:人工智能的确是一种技术进步,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减轻出版人的劳动强度,节约成本,尤其是在校对等技术性的环节。但我认为,对于整个出版行业的颠覆性改变,短期内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判断一部书稿的好坏、内容的高下,以及创意的优劣,都是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取代的。比如AI可以生成海报,但真正的创意仍然需要人类贡献核心智慧,像《黑神话:悟空》这样的创意产品,AI也无法独立完成。我们必须承认,数字化以及现在更大范围的网络化,一定会对传统阅读和传统出版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纸质书,我仍然愿意用“永恒”来定义。在2010年到2014年间,数字出版的概念刚出现时,就有人悲观地预测电子书将取代纸质书,可至今,我们发现内容生产并没有太大变化,在一定层面上,电子书只是纸质书的一个有益补充。而且德国的电子书包实验并没有成功,全球范围来看,儿童和青少年教育过程中,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长,都依然提倡阅读纸质书。只要现有的教育体系存在,纸质书就是刚性需求。而古籍这种小众图书,因其承载了更多的文化情怀,特殊性较强,收藏价值也非常明显,纸质版的意义也就更加不同寻常。所以,至少在未来5到10年内,我对纸质出版保持乐观。《出版人》:近两年,出版的运营逻辑发生了巨大变化,出版市场进入震荡期,您的感受如何?王 路:这种混乱的状态不会持续很久了。这种流量为王的模式实际上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行为,对整个出版产业链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出版行业上下游的各个环节几乎降到了谷底,零利润的情况下,产业链上的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挣扎。出版原本是一个特殊的文化产业,但如今文化产品与社会其他产品的市场边际越发模糊,文化行业的特殊性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大众对出版的看法也在改变,他们不再将出版视为一个特殊的文化行业。消费者购买书籍时首先考虑的是价格够不够低,这对内容生产来说恰恰是致命伤害。所以,这是一个非正常的生态,这种模式不可能持久。当市场的各个环节都出现问题、难以为继时,我们就必须向死而生,在破与立之间寻求变革。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沉淀。《出版人》:未来3~5年,您作为齐鲁书社的掌舵者,有何规划?希望将齐鲁书社引领到怎样的高度?王 路:每一家出版社的掌门人都希望把自己的出版社做得更大、更强、更美,我就任后,也是这样想的。在“文兴齐鲁,功在学林”的后面,还有两句话——“固本守正,开拓创新”。一方面,我们必须坚守自己的主业,在学术出版、文献出版以及优秀传统文化出版方面,要坚守并不断强化;另一方面,面对新的变局,我们必须求变。求变体现在积极应对市场变局。所谓的“市场”,不仅仅是图书市场,而且是社会方方面面的团体、单位、机构以及大众所组成的“大市场”。我们必须根据市场需求的变化来调整自身的结构,以务实的服务精神来适应这种“大市场”的观念。山东是文化大省,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齐鲁文化元素丰富多彩,仅这片土地上就有着无尽的文化资源可供我们挖掘。山东的文化,无论是儒家文化还是其他,都是全国性的,甚至是世界性的。因此,我们要用国际性的视野来打造我们的地域性文化。我希望齐鲁书社能够发展成为一个立足山东、面向全国的出版社,持续打造具有齐鲁特色、山东气派的文化产品,并争取在全国古籍出版社中位列第一方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的产品规模、出版效率和出版质量都必须保持稳中有进。这是我们对齐鲁书社的定位和规划,我们也会坚持这样的发展方向,不断努力。👇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出版人讲堂」店铺,订阅2025《出版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