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
我认为,千年来写爱情最好的古诗词,是秦观的《鹊桥仙》,堪称天下第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的这首词,有一种从哀婉过渡到豁达的转变。
只看字面意思,特别容易理解。先是写银河的风景。天上的织女拿云彩来作为纺织的材料。而织女的手艺非常的高妙,这就是纤云弄巧。
牛郎织女分别之后,化为了牵牛星织女星,双星在银河的两边,平时无法见面,无法触碰,心中生出怨恨,当他们七夕相见的时候,两颗星不断的靠拢飞近,所以叫飞星传恨。银河特别宽阔,辽远,所以用迢迢两个字来形容。比如我们一般说千里迢迢,形容极其遥远。
自古以来,牛郎织女就是痴男怨女的悲情故事,两地分居,不能团聚,也未免太可怜了吧。然而,秦观却为他们说出了千年以来最为傲气的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历朝历代的悲剧爱情故事,都是催人泪下,令人忧伤无望,凄凄惨惨戚戚。哀之深,感人肺腑。秦观一举翻转了这种悲叹,化为更加崇高的境界。
这十四个字,掷地有声,闪闪发光,照耀古今的有情人。
牛郎织女这对夫妻,当初他们违反天条遭受了这样的处罚。但是。这条只能管住他们的人,却管不住他们的心,更加管不住自由的灵魂和执着的爱情。
只要两个人的爱情,长长久久,哪怕不能朝夕相处,也无所谓了。
一个作家的文学底蕴,往往另外藏着答案。为什么秦观的词写得如此精美细腻,格调高远。因为他同时也有很好的策论功底。
所谓策论,就是古代专门写给帝王看的政论文。在古代,文人通过科举考试入仕为官,终极理想是辅助君主治国。所以他们对施政理念的补充,给皇帝提意见,写文章提供参考方案,才是最主要的事业。
秦观的策论在宋朝一代,都相当有名,公认写得好,观点鲜明,结构严谨,文笔特别的锐利。
这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功夫在诗外。秦观的爱情诗词写得特别美,而且大气。他对文字功夫的修炼,却体现在时政议论文当中。
以至于秦观自己都说过这样一段话:“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饤饾就是堆砌铺垫的意思。偶俪就是对偶对仗工整的意思。运用机智巧思,把对偶句子写好就行了。但要说到写正经文章,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诗词歌赋是一类,策论政论文又是一类,这是秦观的文艺创作态度。
秦观在策论《上吕晦叔书》中写道:“某闻天下之功,成于器识;来世之名,立于学术。……夫君子以器为车,以识为马,学术者,所以御之也。”
也就是说,闻名天下的大事业,大功绩,取决于一个人的胸怀器量和见识。能够传之后世的声名,要靠一个人在学术上的成就。
在秦观看来,玩文艺,诗词歌赋浅吟低唱,只是个人兴趣爱好,是业余消遣,是雕虫小技,政论文写得好,才见功底。
其实,一个作家如果把爱情诗词写得非常深刻高级,很可能是因为他有历史、法律、政治的训练背景,得益于逻辑周密,思维细致,更加能够明察秋毫,谋篇布局。不同文体体裁,相互借鉴,触类旁通。
秦观这位大宋情诗才子,左手文艺,右手时政,游刃有余,境界不同凡响。
同样是写七夕情伤,写牛郎织女的哀怨幽恨,秦观就能跳出许多人走的一条路,另辟蹊径。
就他这个人来说,秦观本身是江苏高邮,典型的江南才子,字少游,号太虚,写婉约词的地位极高,跟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列号称苏门四学士。苏轼夸奖他: “有屈、宋之才。”把他的才华抬到了屈原宋玉的地步,“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
秦观的词“境界”高,就高在这样的提升。这首《鹊桥仙》从一对男女的爱情悲剧,提炼出爱情的至高无上的境界,影响了无数人的爱情观。舍弃眼前“朝朝暮暮”的柔情蜜意固然痛苦,但为了“两情久长”的心灵契合,这是值得的。
秦观这两句金句,现在能够与之媲美的,是“功成不必在我”。一代代人努力,最终实现理想,但不必在我手里实现,不一定由我来享受荣耀。是理性判断让我们知道,忍耐眼前短暂痛苦,获取未来长久价值。
这是把时间尺度拉长,还是一种理性思路。因为长久更加需要彼此的信任,更加考验人心,情深自然长。这是把爱情,上升到了人生的终极命题。立意更高。
他的视角总能着眼于宏观,又返回到微观。世界之大,个人之渺小,以大见小,见过天地众生,又回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