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统一来自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的新修版。】
当令狐冲爱上东方不败
——互为镜像的江湖庙堂
文/沈嘉柯
1
东方不败这个角色，在金庸笔下，是个非常玄妙的人。他大名鼎鼎，令世人闻风丧胆，在情节上，做到了完美反转，一代枭雄躲在闺房刺绣。
通过他自己跟昔日上司、手下的对话，以及日月神教小喽啰的补充，直接就能拼凑出他的完整职业履历。
他十一岁认识了童百熊。结为兄弟，情深义重。那时他家境贫寒，全蒙童百熊多年救济。东方不败的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童百熊代为料理的。
年轻时候闯荡江湖，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东方不败围攻。当时东方不败练功未成，又遭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又是靠的童百熊舍命相救。
通过跟任我行的对话，东方不败又交代了进入天下第一教的发展。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
任我行指定东方不败为接班人，但又藏有私心，留了一手。明知道《葵花宝典》有毒有漏洞，还是传给东方不败。任我行果然是顶级政客，玩起政治来，极其深谋远虑。
最妙的一点是，金庸借了令狐冲的眼睛，去琢磨东方不败这个人。令狐冲和任我行、向问天、任盈盈一起杀上黑木崖的时候，他心想：
这个时候他还是按照传统的权谋角度看待东方不败，觉得他作为一个教主，管理水平领导思路有问题，不能领导好神教的原因在于“亲小人远贤臣”。他认为东方不败任用奸臣，又霸道专制，轻视豪杰，荒废人才，所以失败。
看小说看到这里，只会觉得令狐冲同学真是个boy，too young，some times naive！他还真以为，按照儒家那一套空头白话，就能治国。
2
人生如逆旅，你有没有在某一刻，涌起一种逃跑的冲动？那一刻，你不想上班，不想结婚，不想愁苦，不想成功，不想拼搏，不想努力，不理睬社会，不关心人类，不要求鲜花赞美，不在乎诋毁，放弃一切，然后去做一件证明生命只属于你自己的事。
英国作家毛姆就写了这么一个男人，在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里。老婆孩子情人金钱社会地位都有，还都不错，但他神经病一样，突然有一天都抛弃了，流浪多年，去荒岛画画，得病盲掉又孤独地死掉。死前，一把火烧了毕生最伟大的作品。
他就是一个典型的逃跑者。看似不幸，结果挺幸运，像王小波笔下逃跑的猪，名正言顺特立独行。否则，他一样要背负着男人的天职，头顶悬挂达摩克利斯之剑，像狗一样，在世上讨生活，要成功，不许失败。
另外一个杰出的逃跑者，名叫东方不败。普天之下读《笑傲江湖》的男人们，十有八九都自诩令狐冲，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就连金庸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潜意识。还好，徐克懂他。
令狐冲喜欢喝酒，总在嚷嚷不羁放纵爱自由，但实际上呢，他严守礼仪，对师父师母打心眼里敬畏崇拜，心理结构特别儒家范儿。
他似乎不热衷名利权力，但奇怪的是，他混迹江湖的结果，反而是名动四方，很享受广交兄弟搞义气，很享受被尊敬的快意，享受跟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这些一流大人物混在一起拯救苍生。
他最爱的是小师妹，但结合的却是圣姑任盈盈。他要报答圣姑的恩情，那么没那么刻骨铭心，也只能和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他也不会越雷池跟小尼姑发生点什么？这算哪门子的浪子呢？有合适的机会，他也选择做一个君子和好人。他师父走上了伪君子之路，令他内心痛苦。只有真的君子，才会为自己的崇拜偶像是个“伪君子”而痛苦。
他看到任我行痴迷“一统江湖千秋万世”时，打了个寒战，带着恋人退出江湖，当时他的内心独白是，难保自己不是下一个任我行。所以令狐冲挺了解自己的。他就是一个最典型最普通的中国男人，道家的逍遥都是装的，是自我保护色。权力、色相、道德，皆所欲也。这都是险峻的事物。
原本，真正笑傲江湖的，应该是东方不败，他无论智力或修为，都是绝顶高手，为了追求巅峰境界，连自宫都干得出来。结果呢，东方不败丢开至高的权力和本领，斩断人际牵绊，隐居弃权了。教主不当了，神功搁置了，深藏功与名，躲进小楼成一统，绣花去了。
还是摘引一下那段经典的感叹——
金庸真是个妙人，把门帘稍微掀开了一个权力的角落，那里面有怪异的浓香，莫名的诡谲，这让人有些畏惧，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什么叫天人化生？什么是万物滋长？
《周易•咸•彖》：“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意思也很简单，我们古人的学问基础，就是建立在天人感应的理论上的。天地交感，生万物，男女交合，得繁衍。天地和人，都是一个滋长化生的道理。问题是，你东方不败在搞基，就算切了小鸡鸡，并不会拥有怀孕生子的功能。他是怎么体会到化生滋长的？男男生子吗？
他其实体会到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交感，更是文化心理上的交感。东方不败不是同性恋，而是易性癖，证据是，他想要和任盈盈交换，皇帝都被他打倒了，却对任盈盈还不错，善待了整个圣姑。其实就因为，他并不是厌女，他是渴望做女人。
作为女人的东方不败，和杨莲亭的交往结合，遵循的精神内核，情感本质，还是阴阳天地男女。他们不是作为两个男人在相恋。仍然是作为“男女”在相恋。东方不败是变性想做女人而恋上杨莲亭，而不是搞基。
打个比方，东方不败的性心理认同上，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著名舞蹈家金星老师，以及李银河老师的那个“他”。
你看，真正退出江湖的，反而是东方不败。因为他自残了，不做男人了，也就不必迷恋权力，遵守男人的游戏规则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我的精神家园”了。把曾经的疯狂权斗，形容为“大吹法螺”。
不过笑傲了江湖的东方不败，又像典型的沉迷美色的君主，随便宠臣乱政。他放弃权力了，但他爱的人喜欢权力。玩命时刻，只好再度出手。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他如果只是自宫也没事，很多太监没有鸡鸡，一样有欲望，贪权恋色。祸事肇始于，他居然想弃权，甚至想做女子，转投另一个世界。
3
徐克肯定了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鬼使神差改编出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让李连杰扮演的令狐冲，爱上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他们一体两面，互为镜像。
困在江湖规矩中的囚犯，才会艳羡爱慕逃跑者。全世界都沿用着相同的价值观，历史上，向来只有所谓不堪大用的残疾、甘愿放弃性情的出家人、像庄子那样自我放逐的古怪哲学家，才能逃跑，当一个逃跑者。庄子这种智慧的大宗师，才赤裸裸地敢于表达：想做污泥里打滚的乌龟，而不愿意做被砍伐的栋梁。
行为和言论分裂，你要相信的，只能是行为，那才是真实的潜意识。
你以为自己是令狐冲？其实你是东方不败，你以为自己是东方不败，其实你是令狐冲……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照镜子，面对真实的自我。
觉得自己是令狐冲的，十有八九其实是个东方不败。
《笑傲江湖》是一本很需要反看的小说，里面充满了看似笑傲的沦陷，看似逃跑的坚守，以及看似坚守的逃跑。
你看见的是逃跑者，但他们得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世上得以做自己。这种人，向来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永远在心底埋藏了那份逃跑的计划。做了逃跑者，千万别想回头。一旦回头，那你将成为真正的，一无所有。
其实，在小说里，令狐冲向往的生活，就是东方不败已经过上的生活：
任我行并不是干掉了东方不败以后，才喜欢“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任我行一开始就是“权主”。只不过令狐冲当时政治上太幼稚，看不懂罢了。随着任我行的复辟，变本加厉罢了。令狐冲重情重义，人生到此，内心的凄凉无话可说。令狐冲一直用油嘴滑舌来掩饰他内心牢不可破的城池——道义。
如果不是要报答任大小姐天大的恩情，令狐冲不会跟着她杀回黑木崖，帮助未来岳父。那个时候，他还有一点“清君侧”的意思。但当他看到任我行故态复萌，他才觉悟绝望的。全天下的男子，实在是贪权的多，重情的少。
谁一开始不是热血热心肠的汉子呢？令狐冲是，年轻时候的东方不败更是。渐渐所见失望居多，到最后，他也开始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整个小说里，没有人在乎东方不败的内心世界。只有令狐冲懂他——他甘心化身为女子，只爱男人。令狐冲这个耿直男孩，反过来又为东方不败鸣不平了。
金庸用了这么多字写这部小说，其实写的还是十二个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身则为儒家士大夫。退步则求道家逍遥，做个隐士也行。
这个傻乎乎的年轻人令狐冲（金庸），当时太年少，他不知道儒家道家都是假的，只有法家才是真的。千年来，堪破统治，不过“外儒内法”四个字。
尝够了权力的滋味，东方不败受不了生命的空虚，他选择了饱满的爱情，选择杨莲亭。但杨莲亭却是个年轻人，又要爱情，又要过教主的瘾。杨莲亭是东方不败的软肋，所以他才败给了任我行等人。
如果东方不败爱的不是一个权欲旺盛的年轻男人，只怕早就飘然离开黑木崖，这对恋人双宿双栖去了。他那句对任盈盈说的“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就是铁证。
东方不败的失败与幻灭，也就是令狐冲的失败与幻灭，他们的软肋都是“情”。有情众生，怎敌得过法网恢恢。
东方不败死于爱情，令狐冲的爱情早死了。
东方不败临死还为杨莲亭求情，令狐冲只爱岳灵珊。令狐冲跟任盈盈在一起，如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也只能以身相许了。他一无所有，只有这一身，去偿还任盈盈。
令狐冲的一生，挺适合《金缕曲》里的那几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从小父母不在了，收养他的恩师死了，师娘死了，最爱的初恋死了，华山上亲亲热热的好兄弟也死了。他的一条小命多次鬼门关截留，差一点玩完，最后居然能逃脱大难，跟任盈盈在一起，归根结底，只不过是金庸留一丝明亮的尾巴，小说家言，文学的慰藉。
东方不败，也是令狐冲的前车之鉴。令他目睹了一个搞先锋实验艺术的东方不败的失败，东方不败通过自我阉割得到的自由，始终是伪自由。人呀，必须“把根留住”。
还有一段描写，令狐冲安慰脸上有伤痕的任盈盈，乃是《西游记》的说法翻版。
唐僧师徒四人取经回大唐，却缺九九八十一难最后一难，找当年的老司机大老鼋渡河。唐僧忘记帮大老鼋问如来，它还能活多久。大老鼋一生气，老司机半路甩客，师徒一起掀翻在通天河。弄得经书都湿掉了。
晒经的时候，鬼神嫉妒，也要抢夺。那经书还被石头黏住，撕破了。孙悟空安慰师父唐僧，天地尚无完体，何况经书呢？
长老一身水衣，战兢兢的道：“悟空，这是怎的起？”行者气呼呼的道：“师父，你不知就里，我等保护你取获此经，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此所以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来暗夺之耳。——《西游记》
盈盈对镜一照，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什么天下的好处？”
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千娇百媚，青春年少，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令狐冲呀，也是个孙猴子，懂事了，长大了，悟道了。哪有什么江湖，哪有什么庙堂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终南山上，也没有隐士。好在金庸终归是慈悲的，就让令狐冲，去代替东方不败实现他海阔天空的心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