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生涯

情感   2024-06-26 21:06   湖北  
 


文 | 沈嘉柯


原载海燕儿童文学》杂志

 



 


从我生下来到中学时代,家里没有人想象得到我会成为一个舞弄笔墨的作家。我出身于一个国有粮油加工单位的传统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个粮油加工厂厂长,我的母亲是一个粮站女职工,我的祖父为我取的族谱上的学名,叫作“家科”,他希望我长大以后成为一名科学家。总之我的童年距离文学特别遥远,可是我喜欢念书,尤其喜欢那些学校之外的闲杂书。
当我上了小学之后,我的父亲就长期到南方出差。每次他回家的时候都会打电话给我,想要带点什么礼物?比如广西有美味甘甜的荔枝,我却对父亲说,我要《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
当时我的年纪实在太小,并不能够真正懂得,古诗词里面蕴藏的深层次寓意。我只是因为更早的时候,在黑白电视剧里看到了一部讲述杨贵妃的连续剧,听到了“云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那幼小的灵魂仿佛听闻惊雷一般,十几个汉字排列组合,怎么看上去那么美?我从长辈大人的口中得知,那种优美无比的句子,就是诗词,吟诗的人叫李白。
我去问小学语文老师,我从哪里才能读到更多这种句子呢?老师告诉我书的名字,我告诉了父亲。
于是,1991年的春天那个学期,在湖北地区江汉平原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室里,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小小的少年翻开千年中华岁月积淀的唐诗宋词,掉入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世界。我一再被惊艳,不断在心中默默背诵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我爱上了文学,我的语文成绩从此特别的好,甚至想要自己去填词写作。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新开学时,语文教科书一拿到手上,当天我就翻完了。我渴望读更多的书,来满足内心那无边浩瀚的阅读欲望。
我盯上了学校外面的小书店,从连环画到当时流行的小说杂志,花光了我的零花钱。我把那些唐诗宋词里的千古名句,用在我的作文里,获得了老师的好评。


小学毕业,升中学的那个暑假,母亲带着我偶然去大舅舅家里做客。大舅舅在湖北省监利县城一所高中当数学老师,他也是亲戚里面最早读过大学的人。他住在学校的教工房子,那是一套年头久远附带小院子的大平房。虽然大舅是教数学的,可他特别喜欢看杂书。他居然用整整一间房,装着各式各样的小说书籍、人物传记、历史、畅销杂志等等。那些书籍堆得很杂乱,舅舅工作繁忙,顾不上整理。
我简直像是一头松鼠,掉进了装满坚果的仓库。母亲准备回家,我强烈要求自己留下来,在大舅家多住几天。
我无法抗拒那一屋子书的诱惑。
正是在舅舅的书房,我看了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用《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我读得津津有味。遇到不认识的字词,我直接跳跃省略。
在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高明的读书法,在儿童阶段,应该观其大略,海量阅读,然后有了充分积累再精读细品。
我坐在小院的椅子上,从清晨看到日暮黄昏,手指头哗啦哗啦翻着书页。哪怕枇杷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充耳不闻。
那个夏天,大约个把月时间,大舅囤积半生的三千多本藏书,尽皆被我啃完。成为我人生当中极其美好惬意的回忆。
进入初中,我常常回味着“三言两拍”里的那些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让我同情善良美好的白娘子,对法海格外不满。《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又让我震撼,心有灵犀的知音知己,多么神奇高贵。人世间的善良与邪恶,聪明和愚蠢,悲伤和喜悦,美好与坎坷,我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有了这些世情小说的底子,我在初二真正捧起了《红楼梦》。我觉得这部旷世巨著,等待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宿命里,也包括我在内。
读了《红楼梦》,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所接受的文化教育,都是源远流长的。补天石头的故事,象征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报效国家的渴求。而我们的古人,那些贵族家庭,居然抵达了那么精致的风雅生活,结诗社、赏月、品茶、踏雪、食螃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故事,代表了对自由恋爱的向往。探春的才华洋溢,王熙凤的生不逢时,等等等。
还有贾宝玉的悔恨蹉跎,辜负师长,无力挽留家族的覆灭,何尝不是人生的警惕。
一书读罢,虽然我顶着十一二岁少年的幼稚面孔,却感觉自己有了一个满头飞雪的苍老灵魂,这可能就叫做少年早熟。
好在,我对这样的自己非常满意。在我眼里看到的万事万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原来盛筵必散,原来人各有志。一起用功的同学少年,此后天南地北,终生难再见一面,命运是那么的不可捉摸掌控,我何不加倍珍惜这段同窗岁月。“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流光容易把人抛,惜取当下,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是读书回赠给我的领悟。



高中忙于用功考大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没有太多时间看课外书了。当我在1999年进入大学,就读于法律系。我的生命真正进入了读书的黄金时代。大学的图书馆,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天堂。我每每带上一点零食一瓶饮料,遇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来者不拒。常常上午去图书馆,下午一抬头,已经是吃晚饭时间。
不管是索伦蒂诺的《博尔赫斯七席谈》,还是讲述有趣判案故事的美国大法官波斯纳文丛,我都看得不亦乐乎。太多有趣的书,是我在中学时代所不曾企及的。
大学里丰富的报刊,更加是我的文学生涯的起点。我一边读书,一边开始搞创作投稿。从大一开始就大量发表了散文随笔评论,从中央大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再到老牌名刊《散文》《芳草》。
当年印象颇为深的,是读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把历史写得如话家常,也像悬疑小说的构思。写出了一个明代皇帝的日常生活和心理状态。万历这个封建王朝的帝王,居然多年不上朝,直接罢工。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异行为。这个悬念,吸引我阅读下去,寻找谜底。
这本书,和传统教育的枯燥历史不一样,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在法律类的书里,了解到这种写法是有来历的,叫做社会年鉴学派。
然后,我又顺藤摸瓜去看了外国汉学家史景迁的同类型的著作,比如《王氏之死》,从一个平凡的民间妇女的命运,讲述社会历史的大时代。于是我学到了一种人文学科写作的技巧,“小切口,深分析”。
还有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说,清新唯美又诗意惆怅,直接影响到了我,让我情不自禁写的小说,也带着江南烟雨的氤氲气息。读书有时候不是为了实用,只为了内心的触动,然后热泪盈眶。那种感动,历久弥新。
生命中难免悲欢离合,所有被写过的故事,作家同行们领悟的道理,仿佛一千条河流,流向我。边读边写,得到万卷书滋养,自然而然手写我心,我的创作,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流淌过程。


今时今日,我自己出版了近70部作品,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成为了作家。但我依然在读书,依然能从中寻觅到许许多多乐趣。
人到中年,我读一本古籍《清异录》,发现几百年上千年前的古人,就特别爱取绰号。隋炀帝出游遇到了特别厉害的大风,呜呜的轰隆隆的,他就把大风取名“咆哮将军”。我看了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很生动。
书里还写,有个唐代大官,请皇帝吃饭,里面有道菜叫“仙人脔”,让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食物?于是我到处查阅资料。原来这道菜就是炖鸡。但是这跟仙人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是因为唐代信奉道教,道士们在炼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神奇现象,清水炖肉食,炖出了乳白色像奶一样的汤,仿佛神仙施法一般。
现代人有科学理论武器,懂得原因,这不就是水油乳化效应嘛!水和油本来是两种不相溶的液体,高温煮沸,油被分散在水中,形成乳白液体,就叫乳化。在古代,就显得很神奇。
我家的老母亲,就爱给我炖汤补身,她最擅长鲫鱼汤。菜籽油下锅,鲫鱼煎到焦黄,丢一点姜末和蒜片爆香,清水煮开,沸水煮鱼。那汤最后呈现出鲜甜乳白,顺滑浓香。
古今的文学知识科学道理,这一下子打通了。
回首我的读书生涯,读书是一生的快乐。我的最大的经验是,读书不妨庞杂一些,因为功夫在诗外。各式各样的书都可以看看,越丰富,越有趣,越容易养成爱读书的习惯。

沈嘉柯
我想在看见银河之前先看到你,才敢让晚风吹老自己。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