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漫谈】
我一直觉得金庸可能是最接近曹雪芹的作家。老爷子太会玩梗玩文字游戏了。
金庸编造的日月神教和教主东方不败,谁都看得出是影射,但是,偏偏他自己创办报纸的时候,也叫《明报》。金庸自己可不就是明报的教主?
明报关心国家大事,社论全是查先生写的,一写就是几十年。北望神州的香港文人里,就属他最情深。既是小说家,也是一代政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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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所谓的经典作家如果不是选入中小学语文,根本就没有多少人阅读了,甚至本身没有多少文学含金量。
如果要论金庸能否超越百年成为经典,其实无非是进不进语文书。
而进不进语文书的权力,是在文化圈里京城学院派的手里。
以前我那个年代看金庸小说,被所谓精英知识分子笑话。说那是通俗文化。但金庸小说放到现在,地地道道变成精英小说了,里面涉及的文史知识历史背景,现在的孩子看了是懵的。金庸小说的阅读读者,自然会逐渐衰减。但他的作品本身,肯定强过语文书里的一大堆现代作家。何况他又太畅销,跟很多老作家本身就不是一路人。
这是香港作家的天然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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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金庸而不知道金庸首先是个狂热参与政治的文人,就像谈《红楼梦》却不知道江南曹家,连门把手都没摸到,更别谈入门了。作家/作者的作品,百分之百和他的人生与政治密切联系,古今中外,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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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就是一个假的贾宝玉,伪宝玉。贾宝玉已经够真真假假了,更何况韦小宝。
金庸离最伟大的《红楼梦》一步之遥,但他不敢越雷池,注定了他只能走到那个境界。
金庸是接受贤明的康熙,好过稀烂的明代皇帝的。但曹雪芹就不一样了,他可以让贾宝玉和秦钟搞在一起。你能够想象唐太宗李世民和魏徵有一腿吗?你想象不出来,那你只能停留在平庸的边缘。
你想象不出来,别人却想得出来。徐克让令狐冲和东方不败相爱,简直气死金庸。
金庸得意于他的韦小宝不像贾宝玉那样搞同性恋(参见《鹿鼎记》后记)。
其实,在理想政治的尽头,皇帝和宠臣共同完成了君臣楷模故事,那就是在搞“同性恋”。士大夫们自诩香草美人再怎么拟态女子,到底是个男的。
金庸都写到了《鹿鼎记》,还是个痴儿,竟尚未悟。所以金庸只能写好江湖故事,因为金庸本质上是个帝王叙事的外围。帝王,是没有底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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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出身地主家庭,但他在《月云》里写道:“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晚情景,全中国的地主几千年来不断迫得穷人家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她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她还只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脚边,然而没有可能。宜官想到时常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
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的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忍令别人挨饿吃苦,而无动于衷。”
整个中国文化界范畴,港台内地众多中老年知识分子作家,在思想情怀上,十之八九远远不如金庸。至少,金庸先生会诚实告诉大家,地主对穷人的压迫与剥削是多么残酷。人世间千千万万的骨肉分离,亲情离散,活在饥饿和恐惧中,从来没有自由与基本的尊严。
哪怕他是一个江浙富家地主少爷,但他并不以自己的出身沾沾自喜骄矜高贵,并不怀念追回人压迫人的旧制度,为地主们招魂涂脂抹粉。不是所有知识分子都配得上尊称一句“先生”的。不想点名道姓,但我必须说一句,作家不能没人性。在“有人性”这件事上,金庸先生才称得上真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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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看金庸写的那些故事,着迷的是微言大义,是春秋笔法,是一往情深,是人心惟危,是否定之否定。
现在就喜欢里面的一个小故事,其它反而淡如云烟。那个小故事就是笑到最后的黄裳。要活得足够长,长到讨厌的敌人们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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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令狐冲爱上东方不败。徐克只不过把金庸的潜意识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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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本名查良镛。镛字就是指的大铜钟。拆开取了个笔名,就叫金庸。上古之金,实际上是指的铜。金灿灿的铜器,历史消磨岁月氧化,才变成青铜器的。
顾其名思其义,他们家给他取这个名字,老查家的一口优质良好的大铜钟,这是对儿子很高的期望呢!能够成为人世间的黄钟大吕栋梁之材呢!
取笔名拆真名最后一个字,他自称金庸二字“没有什么含意的”,也不过是骗人的障眼法,金庸那张嘴,虚虚实实的。
金庸其实就是一口钟,他办报纸书生论政,一颗心向往着朝堂。读金庸的小说,也是让你警醒一下,不要太沉迷权力金钱,从功名利禄贪嗔痴的大梦里醒过来。
金庸写武侠小说的这种行为,也可以理解为薛宝钗吃冷香丸。非不爱权力也,实在太爱了,需要时不时给自己当头浇一下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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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写黄药师貌似怪异,藐视世俗礼法,对世间人物许多看不上,因为他特别聪明。但黄药师对真正的英雄志士毕恭毕敬,就是这个道理。
贾宝玉评点文武的价值观也是类似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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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在写岳不群担忧顾虑华山派的生死存亡时,必须要抢夺到神功以保周全的心思,溢于言表。
我年轻时候读到那几段,突然联想起金庸本人,他创办的报社,他本人,因为立场在被风吹雨打乃至真的有人攻击报社,要搞死他的时候,他应该就是岳不群的心态吧。他太懂了,所以写得出来。
险峻人间,行差踏错一步,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甚至形神俱灭。
那个小说里的人物真的是无限权欲才兴风作浪吗?其实更多的是无限恐惧吧。人与人,门派与门派,都有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应激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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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把康熙对韦小宝的宠爱,写得赤裸裸的。“且让别人去打”六个字,护短藏私,溢于言表,嗯哼。
《鹿鼎记》第42回,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厉害得很,没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咱们是先苦后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
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
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
《鹿鼎记》这个小说不复杂,就是一部旧知识分子的挽歌。他们的认知到了顶,智慧发挥到极致,也不过就是个轮回循环周期律。什么救世济民,什么匡扶社稷,都是狗屁,还不如扬州瘪三登堂入室。
陈寅恪没招了就写妓女柳如是,金庸没辙了就写混混韦小宝。卷无可卷,就会拿最底层最悲惨的人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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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晚年修订小说加的那些情节,根本就是当年想写又没写,欲言又止的部分。老了无所顾忌,才能放飞。
小说和社科研究不一样,小说是执念,是蠢蠢欲动的情结,摇摇欲坠的欲望。
小说是意识深处本来就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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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作品主动或者被动成为现实需求的镜像,电影小说里面的正反英雄,按需要轮流值班。暗喻明喻,也就那么回事。其实人也就是那么几种,作为评论家的金庸分过类:“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
就看你想成为哪一种人?
沈嘉柯(大众读者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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