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
都说《水浒传》是男人的世界，偏偏还有一个孙二娘。
这个女人的名气，直接压倒了扈三娘、顾大嫂，成为108人当中名气最高的女悍匪。梁山好汉里面，不少人是被逼沦落的。孙二娘不是被逼的，谋财害命，是她的祖传家业。
小说第27回交代了孙二娘的外貌：“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施耐庵也挺毒舌的，直接说她是个母夜叉，凶神恶煞，粗腰厚皮，偏偏还喜欢浓妆艳抹，头发还是黄色的，穿着也是花花绿绿的。这样的长相打扮，绝对和美女没有半毛钱关系，和清雅懂文化距离十万八千里。
可是，谁说女人就一定是娇滴滴弱女子呢？
孙二娘一出场，就是接待犯罪流放路上的武松，勤快端上酒肉馒头。武松这人也很直白，拍开馒头毫不掩饰开口就问：“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这里插一句话跟读者朋友解释一下，有肉馅的馒头我们现在叫包子。武松是有江湖经验的。
孙二娘这种老江湖，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自来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武松只好揭她的老底：“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孙二娘当然不承认，继续装糊涂，说这都是武松捏造的，她家店子没有这回事。武松没辙，只能先要酒喝，走一步看一部。接下来这一大段对话，施耐庵写得精彩纷呈，淋漓尽致。把江湖险恶和斗智斗勇写透了。
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
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
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这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
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
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
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
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
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强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
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也就是孙二娘的两个下属。
意外的是，两个男下属都抬不动武松，孙二娘骂道：“你们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是没用的废物，还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衙役）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家伙！”她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前面我讲过武松，标标准准的人高马大的魁梧男子。在孙二娘眼里，是个肥胖的大汉，但说归说，孙二娘却轻轻松松就提起来，还教训了两个没力气的男下属。这个女人的蛮力强悍，跃然纸上。强壮的女人，古往今来，都很珍稀。
这一回，武松道行高一级，他是假装被迷药弄倒，趁孙二娘拎他的时候，反过来控制住孙二娘。
每每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很感慨，孙二娘这人，别看她外貌丑陋强壮，心思却细腻聪慧，绝不是那种没脑子的壮女人。
武松当然不是真的要调戏她，只是在设计套路她。但从这一段描写，也能折射出严峻的真相：你如果是娇滴滴软弱无力的女子，又很好骗，那只有被欺负的份。可要是敢戏弄孙二娘，那就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要知道，在世界各国的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里，常常出现酒家女这个角色，而且都是颇具姿色的倒霉可怜人，楚楚动人。对于这些女孩而言，美丽本不是罪过，长得美丽却成为了罪过，被调戏，被侮辱，被损害，被欺骗，被辜负，然后悲惨死去。
孙二娘也是酒家女，谁敢调戏看看？直接剁了当下酒菜。
其实无论男女，有力量，有胆色，有头脑，才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关键。尤其是在乱世当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孙二娘三样都有，无疑是能活下来的那种女人。
的确，孙二娘就是开黑店的，卖人肉馒头，劫别人的金银财宝。她爸爸也是个老强盗，名字叫孙元，绰号山夜叉，还给女儿找了个同样杀人放火的丈夫——张青。这一家子，全是狠角色。
“夜叉”就是孙二娘家的文化传承。
在遇到武松之前，孙二娘还差一点把鲁智深给成肉馅了。
好在，武松比孙二娘精明，反过来制住了她，等到孙二娘丈夫张青出场，一番解释结交，成了结拜兄弟了。
孙二娘再出场的时候，还帮武松乔装打扮过，武松的那幅行者模样，就得感谢孙二娘攒下的家当，反正，她也是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
到了第57会，孙二娘已经和张青投奔梁山入伙了。不过她平时的工作还是干老本行，开酒店。一边接待其他好汉，一边刺探情报，相当于化身为职业间谍了。最后的归宿是在征战中牺牲了，等到宋江班师回朝，朝廷加封孙二娘为“旌德郡君”。
孙二娘在上梁山，被招安之前，就不是什么好人。她没有强烈的善恶立场，丈夫张青提出三个要求，善待英雄好汉，不谋害可怜的妓女，不杀僧人。丈夫的话，孙二娘听了，又没有全听。她完全看自己心情，看当时的事情发展，彻彻底底的做自己。
在孙二娘的人生词典里，就没有什么“三从四德”。她开的那家黑店，显然是听她孙二娘的，老公张青其实是个入赘的上门女婿。换算成现代社会的设置，孙二娘是地方黑帮老大，张青是跟着老大的男人。
帮助武松的时候，孙二娘又特别豪爽大气。
法律上恶劣无比的孙二娘，在文学作品里却个性鲜明，熠熠生辉。这也是女人的一种，而且也是真实的女人。没有道德绑架，没有礼教束缚，坏得坦荡透明。
像孙二娘这样的人，走上招安之路，反倒是脱胎换骨了，有了人生的意义。从不入流的犯罪分子，修成了“正果”。从女强盗，变成了官方认可的巾帼英雄。
这又让我想起施耐庵的精心布局，难怪他要给孙二娘取绰号母夜叉。
夜叉这个名词，是指的佛经中一种恶鬼，“勇健暴恶，能食人，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
孙二娘开的正是人肉包子店，是吃人的。天龙八部是佛门中很高地位的护法正神。
从恶鬼到护法神，恰好就是孙二娘的命运概括。夜叉受佛之教化，孙二娘又是受的谁人教化呢？除了老公张青长年累月在她耳朵旁边念叨好汉义气三不杀，宋江带着他们招安，是扭转孙二娘命运的关键。
这其实也是一个很玄妙的情节设计，对于其他男的梁山好汉来说，被正常社会排挤，离开体制是内心永远的痛，他们渴望朝廷，但屡屡被骗，是不相信招安的。而体制外法律外的孙二娘，反而进了体制，得到了体制的好处，获得了光宗耀祖的封赏。
孙二娘无所谓招安不招安，因为她由始至终都是一个强者。当坏人她很强，当女战士带兵打仗也很强。
人生在世，同情弱者，帮助弱者，是优秀传统美德，但我们一定要努力成为强者，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强者孙二娘，坏得坦荡，死得荣耀。
百万畅销作家沈嘉柯《平行塔》后暌违十年长篇新作。
心理学高能反转悬疑小说。
作者:沈嘉柯
出版社:西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