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
试问，最懂陶渊明的人，千百年来是谁？我觉得是那个矮个黑胡须的近代人——鲁迅。
归园田居（其一） 陶潜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或多或少听说过陶渊明，甚至还背诵过他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渲染出至高的意境。尤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气度超凡脱俗，刻画出山下高雅士大夫的面貌精神。虽然结庐在人境闹市，却没有车马喧嚣。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的境界呢？因为心是高远的，自然感觉所在之处是僻静的。
黄昏时刻山上雾气袅绕，风景更加美，飞鸟结伴飞回来。这里面有人生的真谛，想说点什么，却陶醉其中，忘记语言了。
他的《归园田居》，更是有名的代表作。这是五首组诗，其中的一篇，被很多人喜欢。可以说，这首诗，恰好回答了《饮酒（其五）》的留白。
究竟是什么真意？到底想辩说言谈些什么呢？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陶渊明开宗明义，直抒胸臆，从年少的时候开始，他就不习惯世俗，没有那种媚俗的个性，他的天性是喜欢山山水水。可是，他误入官场，从少年到41岁诗人辞官，大约有三十年。陶渊明于405年当江西彭泽县县令，八十多天后辞官，当官十三年，作《归园田居》。所以也有说法，这是十三年之误。
前面提到了“尘网”，后面对应就出现了“羁鸟”。 羁鸟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鸟。鱼当然是喜欢自由自在在江河湖海里游着，可是，却困在了狭隘的小池塘里。“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也就是他的心情，只想远离官场，重新返回从前无拘无束的生活。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陶渊明的童年，在他自己的笔下，欢快又惬意的，享受着读书的乐趣。再加上他幼年丧父，没有严父管教，更是自由散漫。《饮酒》里写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与子俨等疏》里又写了“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君子固穷，文人甘于清贫，是为守拙。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在南边的郊野开垦荒地，我坚守着高洁朴素，回到故乡的园田居。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榆树柳树的浓荫覆盖着屋子后檐，桃树李树罗列种植在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一幕，尤其勾起人的乡愁。我的童年时代，也在乡村住过。外祖母外祖父是乡下村庄的人。有时候去探望他们，黄昏暮色中，当真是宁静和睦的画面。做饭的人家，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炊烟，狗在深长的巷子里吠叫，鸡在桑树的树顶上打鸣。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庭院一尘不染，没有尘俗杂事，空静的房室十分安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曾经久久地被困在官场这个无趣束缚人的牢笼里，如今终于重返能够释放人的天真本性的大自然。
这诗的名字叫《归园田居》，是因为他家在当地属于望族，用今天的话说，是大家庭，有产业。陶家有多处房屋，其中的一套房子在乡间，叫“园田居”。
这套房子有多大？“方宅十余亩”。陶渊明是生于晋代的人，在官场厮混了多年，活到了南朝宋初。当时的一亩地多大？
我仔细查了一下资料，《中国度量衡史》这本书里说，从夏商周开始到清朝，历代一亩的面积有很大的浮动差别。学者的考证比较复杂，我就引用下大致结论。现代一亩地约等于666平方米。在靠近陶渊明的年代，最小的亩可能是两百多平方米，也可能是六百多平方米。
也就是说，如果陶渊明写诗比较实在，他家的园田居，至少面积有两千平方米。哪怕是古代的乡间宅子，也是大宅门了。
他的曾祖陶侃，是晋代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一。陶渊明的祖父、父亲、叔父等都做过官。虽然年少失去父亲，但叔父依然在任。他去担任彭泽县令，也是还是因为叔父向江州刺史推荐的结果。
人长大后，读书越细致越发现各种真相。难怪陶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辞职去玩耍。因为人家本来就有钱。上班不开心，当芝麻小官不开心，见上司摧眉折腰事权贵不开心，那就拜拜吧，我回我的乡间大别墅。
没有老家宅子的陶渊明，能不能那么潇洒地拂袖而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看未必那么洒脱了。人必自给自足，方能无求，方能品自高。
不同的人，个性不一样。就陶渊明来说，他其实有天性中喜爱自由散漫的一面，从小的生活方式，也养成了任意天真的习性，不想委屈自己去溜须拍马，奉迎上级。这除了是中国古代文人传统的“独善其身”，也因为他其实过得算舒服的，饮酒恬淡，逍遥洒脱。毕竟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嘛。陶渊明在他的《感士不遇赋》里说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陶渊明的真实个性，也就呼之欲出了。朱光潜评价陶渊明：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我们大多数人多多少少读过陶渊明的“带月荷锄归”“悠然见南山”。朱光潜说陶渊明静穆，并没有错。然而鲁迅的确比朱光潜更加高明，因为他太火眼金睛，直接就能看出来，陶渊明的静穆只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入世儒家是内里，出世隐逸是表象。
一不留神，陶渊明就在别的诗里露出了骨子里的真相：“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陶渊明的底子，并不只是一派田园诗意。而是脾气硬，个性强，安能摧眉折腰为五斗米？刑天是《山海经》里记载的神话人物，在陶渊明笔下，刑天脑袋都被砍掉了，还拿着盾和斧子要战斗下去，猛志不改。想一想这个画面，就知道陶渊明是个多么热血，多么内心骄傲的人。
一个真正和光同尘的人，官场堆出笑脸迎奉上司，混点过日子，下班了玩自己的去。但陶渊明不是这种人，他根本做不到虚与委蛇。他不得志就独善其身，以隐居对抗污浊。
朱光潜其实也很可能是拿陶渊明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借陶潜之名突出他个人的美学理念，他推崇静穆伟大，就说陶渊明因静穆而伟大。
但鲁迅直达本质，道破天机，陶渊明就不是一个静穆的人，他的本质，是猛士。所以，他的崇高伟大，才更加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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