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图：清代三十六诗仙图卷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牛逼，即便是天才如李白，也从他的偶像那儿学了很多招数，被感动，被影响，然后尽皆化为自己的东西，再搞出一堆名篇佳作。
李白的偶像，就是今天我想谈谈的鲍照。杜甫赞美李白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这个鲍参军，就是鲍照。
鲍照的《拟行路难》整整写了十八首，从各个角度写人生的感慨叹息，深深地影响了后世的李白。
就拿鲍照的《拟行路难》（其六）来单个例子。他在诗里写了“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后世的李白《行路难》三首（其一）里直接就化用写了“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如果要写一个人心有不平，情绪憋着，有待于发泄，就可以用到“拔剑”这个意象。鲍照表达叹息抑郁苦闷，他针对的是“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被罢官不了，不得重用。
李白用来表达环顾四周的茫然，特别巧妙。
鲍照说“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李白的《将进酒》就写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因为圣贤都面临着不被人理解的寂寞，都有贫贱匮乏的烦恼，何况是普通人呢？
想了解鲍照这个人，不如就从他的《拟行路难》（其四）说起。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他这个起笔的灵感怎么来的？也许是旅途在外，雨天观风景，也许是打翻了酒瓶子，看那酒水在地上四面流淌得来的灵感。也许是偶遇下雨天，看见那街头泻水。还可能是目睹家人洗衣服泼出的水。什么都有可能。
心里有叹息和愁苦的人，总会被生活中某个细节触动，就算不是“泻水置平地”，也会有别的什么来感慨。人生不如意，就会开始写诗。
让现代人去理解古代才子的愁苦，还是先要往不得志和压抑去体会。南北朝的不得志，门阀高阻，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不知所措。看得到高头大马出入朝廷，看得到不如自己的人在把握朝政，不得其门而入。
好不容易攀附上，却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贫寒庶人的子弟也拿士族们没办法，平时还要看他们脸色以求携带。话也不能乱说多说。
一个人是朝西去，还是往东走，是北上，还是南下，自有一种宿命的安排。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出身豪门，自然可以在大城市和顶级圈子里发光发热。
如果出身贫寒，那么要通过加倍努力才能出头。这种出身低起步晚，是先天的，很难选择。所以叫“人生亦有命”。
尽管如此，怎么能够一个劲抱怨诉苦哀叹呢?还是要面对问题，直面惨淡。又是悲叹，又是忧愁，没有人安慰自己，没关系，那我那就自己喝酒安慰自己，这就是“酌酒以自宽”。
“举杯高歌行路难”，举杯喝酒排遣烦恼忧愁，还高声唱起诗歌，抒发情绪，却还是唱不下去了。因为发牢骚容易得罪人，权大势大的人得罪不起，只能憋在肚子里。这就是“吞声踯躅不敢言”。
实在太痛苦了，该怎么办呢？作者留白了，没有接着往下说。
那些高门子弟，凡有的，更加拥有，包括名利，还包括话语权。凡没有的，得不到实现抱负的机遇，还不给人发牢骚的空间。不让我说？那我就说一半。说一半，比不说还厉害。这是文学的妙处，也是无奈，夹缝中求生存。
鲍照去找临川王刘义庆，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碌碌无为，他要求青睐，求赏识，求重用，不惜主动出击抱大腿。
别人劝他“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他却更加愤愤不平，“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可闻者，岂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这是个心里住着鸿鹄的男人，这么拼命，终于得了一官半职——临川国侍郎。
然而好事太短暂，刘义庆一死，鲍照的靠山没了，朝中无人，他就没官可做了。做不了官，还能做什么呢？所以说，让现代人理解这样的古代才子，第一原则是将心比心。那个年头，当不了官，就没有任何其它办法施展抱负，一展所长。文采绚烂，天下皆知，这事不难，鲍照已经做到了。
但是敲门砖再漂亮，门开了又关上，等到大门下一次再打开，进门却发现门里一塌糊涂，都是一些争权夺位的野心家，个个揣着刀斧，要雷霆一般粉碎敌人。回过头，再看那砖，何其心酸，行叹复坐愁。除非去当个深山居住的隐士，人生也没什么选择了。天地之大，没地方安放一颗不甘平凡的心。生死迅疾，世道变得太快。
烦闷愁苦，郁郁不得意的压抑，自己发牢骚还不够，还要《代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何惭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古来共如此，非君独抚膺。”
从古到今，人情冷暖与道义兴衰，都差不多。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捶胸着胸口，如此地难以言喻。
毫无意外的，抚膺这个动作，也出现在李白那儿，《蜀道难》里写了“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李白的言行举止和写诗的范儿，发自内心认同鲍照，走着鲍照走过的路，用着鲍照用过的词。一个顶级高手对另外一个前辈高手的崇拜，就是跟着他学，照着他写。
杜甫也算是很识趣，直接拿李白模仿的对象来夸李白，堪称精准赞美，定向投喂。
在鲍照的人生里，玩文艺的好心情，是暂时的。痛苦和憋屈是贯穿一生的。
南北朝的皇帝，走马灯似的，三天两头换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下面的官员也不好生存，时刻要站队和重新站队，不停杀来杀去。
鲍照在《代放歌行》道：“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不被理解就算了，还被排挤，被攻讦，对于鲍照来说，那至少要骂几句小人龌龊，他心里才舒服啊。
总之，前后十几二十年，鲍照又跟了几任领导，职务也做了好几种，他抱的大腿动不动就崩塌，他也很无奈。
就这么在斗争中，他被乱兵给杀了。这样的结局，太惨烈了。令人无限哀叹和唏嘘。
理解了他的人生遭遇，才能读懂他的诗，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忍气吞声。
他写了“君不见蕣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这里面的蕣华，也就是木槿花，朝开暮谢。人生就如木槿花，如果没有好好绽放，美好的时光很快就消逝。
泻水之苦，苦在身不由己。东西南北，随地势高低，艰难险阻而混乱流去。他的人生命运，终于像他写的诗一样，达成一致。
他写了那么多宽慰自己的诗，终归还是“须臾淹冉零落销”。有意无意的，猜中了自己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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