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今年最敢拍的国产电影
文化
2024-11-15 13:23
北京
一部适合在影院观看的电影《老枪》悄悄上映了。它并非议题先行的投机之作,而是将镜头与声音细密地编织进叙事,刻画某种意义上“下沉时代”的伤痕。《老枪》的关照对象永远是人,面对时代变化来不及反应的人,承受苦难也想保持善良的人,深陷道德困境左冲右突的人。《老枪》的底色是命运的悲怆,在无可奈何的大环境下,人退守自己的一方天地已属不易。即便存在不少瑕疵,这部电影还是留下了丰富的咂摸空间。男人与枪是《老枪》中最核心的关系。主角老顾的人物设定,有意无意地强化了枪对他的象征意味。老顾曾经是射击运动员,因为右耳失聪退役,成为国营工厂的保卫干事。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下岗潮前夕,老顾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运动生涯荣光不再的失落中。而国营工厂中的很多人,从顶端管理层到普通基层,已经开始联合外部市场力量,分食这座钢铁巨兽的遗产。工厂盗窃事件频发,老顾的保卫科同事们以公谋私、收受贿赂,老顾总是搞对立、被提防的那个麻烦。他在道德上的光洁照出了同事的不堪,所以被骂“就你牛逼,就你有种,真他妈不想跟你当同事”。这种道德上的光洁存在现实基础,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一人吃饱,没有软肋。一般情况下,创作者会给单身汉分配一位女性,体现他欲望之所在。但老顾是失落的单身汉,他的欲望也因为无法流动而凝滞。《老枪》的前段,有几个老顾站在窗前窥视爱慕者小金家门口的镜头,到后段就消失了。他看到赵哥开豪车送小金回家,而他只能修好小金家门口的路灯。他的欲望凝滞在小金问他“听说你们保卫科开支也停了,要不要找赵哥给你安排一活儿”的沉默里。嗅到时代转向气息的小金,向前一步迈入新世界。老顾在崭新的生存经验面前失语,自卑的同时又难掩傲气。他看不上市场的“投机倒把”,相信工厂的困境只是一时。这也许是逃避,更是说服自己的理由。于是在更多的时间里,观众会看到老顾听着射击比赛的广播,打磨着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他需要从失落中重拾尊严,枪就是他的尊严,哪怕这份尊严是过时的。这很像电影《钢的琴》中,一群同样失落的下岗工人重回工厂,手工打造一架会发声的钢琴。但与《钢的琴》所追忆的那种集体主义的生产方式不同,老顾在制作手枪的过程中,倾注的是个人主义的英雄情结。他曾经的射击运动员身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导演高朋在《老枪》筹备阶段发现,射击训练场的标语不是其他运动项目的“团结一心”,而是“唯我独尊”。射击是一项孤独的运动,它要求运动员保持绝对的专注,修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心脏。就像老顾说的,射击不用眼睛看,一抬手就是瞄准的,时间长了就有了。这项运动的特性,可以解释老顾自我沉溺乃至与社会脱节的种种表现。老顾从电影一开始就在做枪,于是观众会知道,这是他生活中顶重要的事情。长期的观影经验也会让观众相信剧作家契诃夫的理论:“如果在第一幕里挂着一把枪,那么在第三幕里这把枪必须要开火。”可是枪声迟迟不来,空无的耳鸣声不断加强。它是老顾心理状况的表征,一个“唯我独尊”的旁观者,陷入了越来越深的道德困境。两方相反的作用力撕扯着他,一方来自现实,一方来自小金的儿子晓军。现实在磋磨老顾的锐气。一次孤注一掷的抓捕行动,没能让盗窃者绳之以法,却让老顾意识到道德的无能为力。晓军在拷问老顾的本心。他不只是老顾爱慕者的儿子,更是老顾理想自我的化身,代表着道德的纯洁无瑕。一桩命案发生后,撕扯到达了顶峰。晓军的好友在盗窃废旧电缆时被电身亡,电闸是主任为了偷卖废旧机器拉的。在这桩命案里,没有人能做出明确的道德判断。盗窃的孩子是厂二代,父亲因工死亡,但工厂给不出赔偿款。孩子气不过,本想凑够和赔偿款等额的钱就收手,没想到出了意外。拉闸的主任受厂长托付,偷卖废旧机器给全厂8000个工人发放过渡工资,没想到出了意外。如果老顾遵从本心,选择报案,全厂的工人将拿不到工资;如果他为现实低头,选择不报案,那孩子就是白白枉死。每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说不好孰重孰轻。以老顾的权力地位,其实也根本没得选。老顾尝试过遵从本心,在厂长循循善诱背后的威压下,他只能选择不报案。晓军无法认同大人的选择,极力挣扎,被按着头在事实确认书上摁了手印。然而道德的困境,不会因为人做出了选择终结。导演高朋也不想就此结案,他把镜头一转,对准老顾的保卫科同事们。他们看似一开始就站在不报案的立场,但也深陷在同样的道德困境中。电影中有一处不经意的闲笔,晓军在另一个屋子大声反抗时,他们快速关上了门。他们当然不是坏人,只是生存的需求更迫切。厂庆四十周年那天,他们负责押送这批人命换来的工资到保卫科,一路哑口无声。其中一个人打破沉默,问大家拿到工资怎么花。有人选择整顿锅包肉,能舒服一天是一天。有人选择给孩子留着,因为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有人直接劝解:“别想了,这事儿根本就不怪咱们,都是命。一会儿节目一看,哈哈一笑,完事儿。”当生存压道德一头,人会自我合理化。宽慰自己“往前看”,才能活下去。工厂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老顾这些人没有走出过工厂。他们不知道应该找谁兜底,也没办法层层追根溯源。和同样命运的人零和博弈,谁消谁长,全看运气。就连创作者也没有走出过工厂,既是创作观所致,也是力有不逮。讽刺给“青天大老爷”唱赞歌,也许已经是创作者的表达极限。给不出明确的答案,只能让子弹在空中飞。可是观众还在等待枪声,这是从电影一开始就定下的因果关系。所以老顾开枪不是悬念,子弹射中了谁才是悬念。一直克制给出明确答案的创作者显然犯了难。电影结尾,一位疤脸劫匪从天而降,与保卫科长老田里应外合,抢夺这批工资。这位劫匪没有前因,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名字。总之,创作者极力避免把他具体化,让他成为“绝对的恶”,好成就老顾的个人英雄主义。与同事刚子被逼入绝境、乱开机关枪扫射不同,老顾气定神闲,即便腹部中了枪,依然可以全神贯注地瞄准,他的世界安静到可以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他扣动了扳机,没有看一眼目标就倒地,因为他相信自己弹无虚发。老顾终于重拾了射击运动员的尊严,不仅给了观众情绪出口,也不会造成任何道德负担。这种为了类型化而类型化的偷懒,是创作者对自己的背反。除此之外,从侧面反映了创作者的某种软弱。老顾的子弹本可以射中保卫科长老田,但创作者极力放大老田的善,仿佛老田抢夺工资只是受了劫匪的胁迫,不受个人利益的主观驱动。他带劫匪来保卫科,没有杀害任何一个同事,全由邪恶的劫匪代劳。明明已经得手,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以自杀来谢罪。创作者不愿意让“好人”杀死“好人”,不愿意制造真正的悲剧,不愿意把现实的残酷完全撕破给观众看。连“擦枪走火”这种命运偶然性的缝隙,都不愿意呈现。于是电影的结尾充满了超现实色彩,与主段落细致的现实主义描摹格格不入。老顾孤军奋战到最后,腹部中了枪,但劫匪没有一枪毙命。此后画面布上了一层金黄的柔光,老顾开始捂着腹部追击并取得成功。这层柔光一直持续到片尾彩蛋,所有死去的同事复活,一起迎着夕阳走在工厂的铁道上。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于体制的金黄滤镜。也许自始至终,老顾都没有想过怪罪和反抗体制,依赖反而更深。不然他为什么被某一个体制抛弃了,又转投另一个体制。他想做的是体制内的个人英雄,不然他为什么不把枪对准厂长,那是他能接触到的最高责任人。也许老顾早就开枪了,他左冲右突的道德困境是枪上的消音器,他本来只想放个空枪听个响。“男人至死是少年”的主语,很多时候是失落的男人。走在下坡路上,才会回望过去的荣光。真正的少年从不回望,他们恨不得一夜长大,飞奔向未来。只是剧变的时代无法承诺未来,人为自己寻得一方庇佑无可非议。就像老顾在开枪前默念的口号“精力回收”,在无能为力的大环境之下,人会变得保守,退回自身的天地,想办法消化痛苦和愤怒。老顾最后保住了尊严,全厂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和钢铁巨兽的幻梦。而我们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那个钢铁巨兽将轰然倒塌。过时的尊严,在新时代面前,只能缴枪投降。1.请回答1990:没有坏人的世界更残酷丨正面连接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
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