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就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工作

文化   2024-12-02 13:07   北京  

贾樟柯 《风流一代》剧照

最近,贾樟柯导演的《风流一代》在国内上映。该片曾入围第77届戛纳主竞赛单元,但因诸多原因在国内遇冷,豆瓣评分仅6.3分。对《风流一代》的评价褒贬不一,也有不少影迷借此讨论第六代导演的作品脉络与兴衰。

无论如何,我们仍然渴望电影的原因,是希望有人真诚地记录一个时代,感受电影艺术的独特魅力。贾樟柯曾在音频节目《电影,我略知一二》中分享他的电影“学习笔记”。

今天,不如暂时放下好恶,和贾樟柯一起去了解导演的核心工作:场面调度。



来源 | 看理想原创音频节目《电影,我略知一二》
作者 | 贾樟柯

1.
导演是不是“包工头”?

曾经有人问我,一部电影的导演具体是做什么的?剧本有编剧写、人物有演员演、场景有美术指导搭建、摄影有摄影师、录音有录音师、后期有剪辑师,那导演是不是就是“包工头”?

在我看来,导演要做的工作很多,他的核心工作简单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场面调度。场面调度是创造电影风格最重要的部分,是一部电影最核心的内容创造,导演通过场面调度,在银幕上创造电影形象,提供电影叙事世界里的视觉信息来产生意义。

场面调度原来是一个舞台戏剧的概念,指在戏剧舞台上处理演员表演活动位置的一种技巧。场面调度被引用到电影艺术创作中来,其内容和性质与舞台上就不一样了,它不仅关系到演员的调度,而且还涉及到了摄影机调度,也称镜头调度。

场面调度的构思基础当然是以剧本、剧情、人物和人物关系为依据的。导演需要在剧本提供的人物动作、场景设想等基础上,结合实际的拍摄条件,进行场面调度的设计。

2.
画框奠定了一部电影的风格特点

简单说,场面调度就是处理画框里面的一切。

电影是有四个画框的,画框外的世界是观众看不到的。这首先就需要导演根据风格的需要,决定摄影机动还是不动。

如果摄影机固定拍摄,画框外的空间是看不到的,但导演可以调度演员出入画框,用演员的动,带来画框外空间的景象。

我们看侯孝贤导演的几部影片,包括《悲情城市》《风柜来的人》就以固定拍摄为主。在《悲情城市》中,有好几场打架的戏里,人物一会儿跑出画框,一会跑入画框。画框内可见的和画框外不可见的,这样就产生了虚与实的关系,给观众很大的联想空间。

侯孝贤导演  1989年《悲情城市》剧照

一般来讲,人物在地面上活动,出画入画主要以水平运动为主,但比如说武侠片,人可以从房顶飞下来,这就是垂直运动了。

像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为了表现封闭、凝重的感觉,一般就不会调度人物出画入画,画框呈现的封闭感,就是导演所需要的。画框的作用,已经奠定了一部电影的风格特点。

陈凯歌导演  1984年《黄土地》剧照

画框之内,人物还可以做纵深运动,电影是二维平面的。纵深运动揭示了现实世界是有三维空间的,因此纵深镜头,也就是景深镜头的调度,被认为非常重要。在银幕二维空间里,再现三维空间的手法,因此更贴近“电影物质现实还原”这么一个本体特点,更有纪实感。

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有一场戏,凯恩在外面的雪地里面玩耍,父母在室内争论他的教育和未来的问题,成年人的压力和童年的童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画面中的所有东西,从前到后,同时具有焦点,观众可以在同一个画面中,同时注意到前后不停的景物和表演,这就是景深镜头。

奥森·威尔斯导演  1940年《公民凯恩》剧照


3.
摄影机的运动方式,
是情感态度的重要痕迹

同时,摄影机也可以运动。固定机位的摄影,可以用摇来不断地打破画框;也可以采用移动摄影,让摄影机在运动中打破画框。移动摄影也可以有摄影机的纵深运动,获得更多的空间立体感。

而移动摄影,也面临多种选择,导演可以把摄影机放在轨道上运动,让这个运动规则、平滑。也可以选择手持摄影,让运动充满晃动感,以表达一种主观情绪。也可以用减震器,可以平稳地完成复杂的运动,但是减震器多少会有些机械的飘忽感。在这里选择什么,都是创作的一部分。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比如《东京物语》《晚春》这样的电影,人物不动,摄影机也不动,是一种有距离的观察方法。

小津安二郎导演 《晚春》剧照

像沟口健二导演的电影,比如《雨月物语》《西鹤一代女》经常是长距离的轨道跟拍。

沟口健二导演  1953年《雨月物语》剧照

戈达尔的《筋疲力尽》有大量的手持摄影,以强调现场记录的感觉。

让-吕克·戈达尔导演  1960年《精疲力尽》剧照

像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比如他的《养蜂人》、《永恒与一日》(《Eternity And A Day》也译为《永恒和一日》),经常是轨道运动加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变焦距镜头。摄影机的运动方式,就好像是中国书法家的书法的笔迹,是情感态度的重要的痕迹。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导演
1998年《永恒与一日》剧照

4.
实景拍摄中的选景工作具有创造性

以上是调度的一小部分内容,从空间上来说,在图纸上设计,然后搭景建造,大家都能够理解其中会有创意。比如说黑泽明导演的《七武士》,就是在摄影棚里设计搭建的村庄。

黑泽明导演  1954年《七武士》剧照

但实景拍摄中的选景工作,其实也是创造性的工作。

剧本中简单的三个字就有很多创作空间,比如说“小旅馆”,那你是选择路边两层楼的招待所呢?还是选择平房小院式的家庭旅馆呢?是选择一个地下室呢?还是选择商务楼里面,比如现在的“如家”、“7天”这类连锁酒店呢?

贾樟柯导演  2018年《江湖儿女》剧照

这些选择都是创作,代表着未来银幕形象的贴近性、真实感和感染力。同样是两层楼的招待所,你这个招待所是选择在铁路边呢?还是在小区里呢?你是选择贴了瓷砖的招待所,还是抹着水泥墙的招待所呢?不同的选择,最终呈现的感觉都会不一样。

又比如说灯光设计,是选择模仿自然的光效,还是戏剧化的光效?比如拍古装片,光源里面当然没有电灯,古代嘛,可能屋里只有一根蜡烛。

但如果你选择自然光效,可能只有光区里面有一点点是可以看清楚的,其他当然就是黑暗了,可能连演员的表情你都看不太清楚,但是这个非常真实。也有人追求戏剧化的效果,有的电影,房间里的灯光打得有明暗关系,明暗之处的景物都非常清晰。

5.
导演需要考虑画框里的一切

导演需要考虑画框里的一切,这一切构成了电影的肌体。

粗略地说,场面调度所需要考虑的元素包括:场景空间,这是展开电影的物理基础,也是影响电影视觉效果的重要元素,其中包括了空间陈设、装饰,这也决定了影片的色彩走向。

比如说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还有他其它几部电影,墙上的壁纸和房间中的台灯,这些就非常重要。当然还有灯光设置、摄影机运动及景深镜头的考虑,演员的表演、运动,人物服装与化妆的造型,等等。

王家卫导演  2000年《花样年华》剧照

场面调度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导演工作,就是想象一场戏、一个镜头,或者一个情境、一个空间中,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出现什么样的人?

比如说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我们拍摄的时候往往会封闭整条街来拍摄,店铺会有什么样的人出入、街上会有什么样的人穿行,主要人物还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这些都是需要导演去构思的,否则面对你的只有一个被封闭起来的空荡荡的街道。

大多数时候,剧本只有一些提示,剧本集中精力在写主线人物的动作。

剧本里有可能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主人公在街上走。那么他在街上行走时,跟他擦肩而过的会有什么人呢?在街道的角角落落会有什么样的摊位?会发生一些具体的什么事情呢?所以除了视觉造型之外,这些人物的设置和情节、事件的设置更为重要。

在这方面比较著名的例子有,阿贝尔·冈斯导演的《不朽的情侣》(也有翻译叫《贝多芬传》)。在《不朽的情侣》这部影片中,贝多芬一个人穿过小镇的街道,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失聪了。

在街道上,他碰到了诸多市井的环境。比如说他看到了钉马掌人的动作,但是听不到钉马掌的声音;比如说他看到了磨房的人在磨面,他能看到人在动作,但是听不到磨面的声音;他看到了打铁的铁匠,但是听不到打铁的声音。

《不朽的情侣》剧照

如果导演只是简单地拍他在街上,听不到周围的环境声,这就过于简单了嘛,但是阿贝尔·冈斯充满了想象。

他一方面呈现主要叙事中,贝多芬发现自己失去听力的情节,但同时他要构思,是哪些元素、是贝多芬遇到的哪些人跟事,会让他有这样的反应?这就跟叙事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我们要拍一场派出所的戏。你也可以让这个人物只是去派出所报案,接待他的是一个警官,报完案他就走了,可能空间里除了他自己在报案,没有别的。

但是,你也可以想象,他在报案的时候会看到派出所里的警察正在紧急出动,他们正全副武装准备奔赴某个犯罪现场。你也可以想象,他在进入派出所的时候,发现有另外的报案人,可能这个城市发生了一宗凶杀案。

这样的想象往往对电影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涉及到电影的氛围,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气息。

我们有时会说,这部电影非常有生活气息,这种气息从何而来呢?它来自这些空间中丰富的想象,来自我们赋予故事主线叙事之外的人跟事的确立。

有时候我们看某部电影,会发现里面拍一个小镇,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眼就能看出剧组在封闭拍摄。这也是为什么新现实主义以来,很多导演会把摄影机搬到街头,因为摄影机进入街头,把人物的戏剧付诸在一个真实的环境里,那这个环境中自然会产生这些调度元素。

比如偶尔路过的人,而且有一种偶发性跟不可预测性,有很多我们在书斋里无法想象,这些事物会被发现。

6.
电影画框中的每个事物都具承载意义

我个人非常喜欢实景拍摄,但是我不喜欢封闭式的实景拍摄,打破空间自身的秩序,然后重新再造。这样的拍摄其实跟摄影棚拍摄区别不大,只不过你的景是真实的。

实景真正的意义,是要捕捉到自然的街道上,空间里自然的人流跟秩序。比如我们在一个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拍摄,那我们会拍到真实的旅客,他们的行色匆匆,他们拿着的行李,他们等候时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帮助导演完成了场面调度。

贾樟柯导演  2004年《世界》剧照

可以说,电影画框中的每个事物都是有承载意义的,电影就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工作,这是人类最接近上帝的工作,你要赋予银幕形象、色彩、声音,还有重量。

*本文内容整理自由贾樟柯主讲的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电影,我只略知一二》第8讲。内容有删减与补充,完整内容可点击“阅读原文”,或移步看理想App内收听。

🎞

相关节目

《电影,我只略知一二》



音频编辑:香芋

微信内容编辑:林蓝

封面图:《江湖儿女》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
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看理想
看见另一种可能。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