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叶嘉莹:“一世多艰,是诗词救了她”

文化   文化   2024-11-25 12:5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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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存在于危急、冒险与苦难之中,是存在的请求与赠礼,唯有诗人方能穿透现实体现存在。只有他们,才能在漫漫长夜中咏叹,咏叹神圣。

——《掬水月在手》导演 陈传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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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4日,南开大学发布讣告,古典文学诗词大师叶嘉莹去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一生历经战乱、政治迫害、海外飘零,晚年回归改革开放的中国,持续创作、传承教学,重系“文革”中断的古典诗词命脉。


叶嘉莹只谦虚地说,她只是水中的月亮,不是真实的月亮


2020年,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看理想曾撰文介绍叶嘉莹的生平。今天重发这篇文章,纪念这位令人敬重的文学家、诗人、老师。



本文首发于2020年10月16日


1.

弱德之美

 

在讲叶嘉莹的生平之前,想先谈一谈她提出的一个理念:弱德之美。这也是她学术上的一个重要成就。

 

如果搜索“弱德之美”,往往会出现这样的解答:弱德之美,是指人在苦难处境之下仍然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弱”并不代表软弱,而是一种在逆境中的坚持。   但这样单纯“大义凛然”的解读,很可能曲解了叶嘉莹的原意。


弱德之美,源自朱彝尊和他小姨子的感情,为什么要解读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感情?

 

朱彝尊,与纳兰容若、陈维崧并称为清词三大家。朱彝尊有一首词,“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这首《桂殿秋》,讲述的是一段不合伦常的爱情。

 

朱彝尊十七岁入赘到冯家,当时,他的小姨子冯寿常只有十岁,跟着他读书背诗,两人在日常相处中产生了朦胧的好感。九年后,冯寿常出嫁,二十四岁时,她又回到娘家来住,两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但双方自始至终都是意会神交。


朱彝尊为冯寿常写过一首长诗《风怀二百韵》,诗词结集时,人人劝他删去以免影响名节,他却至死不肯。


 

当时抗清复明,战乱频繁,为了避难,朱彝尊全家坐船,他和冯寿常相处的机会变多。但他们依旧节制着自己的感情,即使同在一艘船上夜不成眠,也是分卧而居。

 

这种寒冷是出自天气,更是出于可望不可及的相思。他们各自痛苦,却无法为对方分担分毫。这份感情一直以来都被压抑着节制着,隐而不发。


叶嘉莹看待他的目光,却并未鄙夷,而是带着一份共情。她评论道,“他写得含蓄庄严,而且有一种尊严和高贵的情操在里面”。这就是弱德之美。

 

朱彝尊和小姨子的感情,是不被世人接受和原谅的。叶嘉莹觉得,这种美是在压抑的、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而写出的非常真诚、感人的一种感情。这种美当然不属于伦理道德,所以她发明了这个新词,“弱德之美”。

 

叶嘉莹说:“什么叫做‘弱德‘呢?这个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这是我假想的一个名词它是有一种持守,它是有一种道德,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都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我说这种美是一种弱德之美。”


她还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叶嘉莹有这样的感悟,跟她自身的经历脱不开关系。“其实我这一生并不顺利,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我不想从别人那里去争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尽到自己的责任。”


叶嘉莹在哈佛燕京研究室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京,这是一个军阀混战、风雨飘摇的年代。17岁时,她失去了母亲。24岁时,她结婚南下到台湾,又经历白色恐怖和政治迫害。在台湾度过了极不容易的18年后,她被派往美国讲学,1969年则选择在加拿大教书定居。

 

离开北京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像在天地间飞扬的蓬草,漫无根蒂。叶嘉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回到中国大陆讲学,直到1979年,才终于得以实现。

 

她人生中最大的苦痛之一,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她的大女儿和女婿。

 

她的朋友刘秉松回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听朋友说,她女儿女婿意外离世,她那么心痛,但参加完葬礼,回来还照常去工作,见到同事朋友学生,最多眼圈一红。她的丧女之痛,似乎都用学问和诗词抚平了。”

 

这种抚平,是因为叶嘉莹不敏感吗?

 

刘秉松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她不是不敏感,她对诗词中那些幽微的情感体会得那么透彻,怎么会是不敏感呢?恰恰是古诗词救了她。古诗词给予她生命的精华,让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么高的层次。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


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2.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正如刘秉松所说,叶嘉莹把自己经历过的苦痛用诗词“轻而化之”了。

 

结婚南下到台湾后不久,白色恐怖席卷而来,她的先生被捕入狱。她抱着幼小的女儿寄居在友人家的客厅里,每天铺着一条毛毯蜷起身子睡觉,这个时候的她,写“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在风雨如晦的日日夜夜里,她静默无声地横渡了诗词的江海,与杜甫产生了痛切的共鸣,“经历过忧患,我开始欣赏到杜甫诗的好处。”

 

杜甫的一生也饱受离乱,他最有名的作品之一是《秋兴八首》。历朝历代,注解很多。各人的说法也不相同,叶嘉莹便想,那究竟谁对谁错?

 

于是她利用两三个月的暑假,乘着公交车跑遍台湾各大图书馆。她把各个善本书中相关的地方逐字逐句抄写下来,加入自己详细的评说,再精心编纂。这就是《杜甫秋兴八首集说》。


由盛转衰的唐朝与叶嘉莹所处的近代中国,经由她的诗心,产生了奇妙的惺惺相惜。

 

叶嘉莹说:“杜甫的七律,已经进入一种极为精醇的艺术境界。从内容来看,他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情意,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现实情感,而是一种艺术化之后的情感。


这种情意已经不再被现实的一事一物所局限,就像蜜蜂酿蜜,虽然是采自百花所得,却不再受任何一朵花的局限了。



比起诗,词更多了一份婉转曲折。诗言志,往往有些一板一眼,表达的思想有些过于堂堂正正。词的出身与诗就不一样,它只是歌词,可以用来开玩笑。所以,文人笔下的诗与词,所展现的美感也不尽相同。


士大夫写词的时候往往比较随意,不用像作诗那样刻板,也不必担心被政敌扣帽子,最幽微的思想,反而通过词抒发出来了。

 

叶嘉莹常引用王国维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仿佛在为她不顺遂的一生做一个注解。残忍的现实,或许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叶嘉莹能透彻地看到存在于历史中的痛楚。

 

50岁时,王国维在昆明湖的鱼藻轩投水自尽。很多人说王国维是殉清,但与其说他是殉清,不如说他殉的是古典文化。

 

王国维在分析殷周文化的时候,就认为“一姓一家之兴亡”不是最重要的,“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才是。以传统文化作为自己精神支柱的王国维,最终选择自尽。

 

王国维结合了中西学问,拥有一套独特的诗词美学体系,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人间词话》了。叶嘉莹说:“《人间词话》一书便恰好是可以导引现代的读者通向古代的文学、结合西方之观念与中国传统之心智的一座重要桥梁。”

 

在白话文和新诗日渐兴盛,古诗衰微的环境中,依然有学者在坚持。他们擎着古典诗词的火种,于浩渺的时空中偶一回顾,便惺惺相惜。

 

王国维有一句词:“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即使清醒地眺望一眼世间,也只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逃不脱喜怒哀乐的摆布。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也无法逃脱的痛苦,充斥在他的作品中,他最有名的一句词也体现了这种感情:“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份痛苦,也是叶嘉莹一直在承受的,在纪录片里,叶嘉莹和她的学生反复提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那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我们知道,这是苏轼,是韦庄,是陈曾寿,是王国维,但这也是叶嘉莹。



在几年前的《掬水月在手》观影会上,制片人廖美立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前不久,叶嘉莹本来要外出参加活动,但临出门时下雨了,她便临时改变计划没有出门——叶嘉莹非常小心不被淋到雨,因为她害怕会感冒。


96岁的她,不敢生一点点小病,因为这个年纪的人很可能因为一个小病就故去了。而她依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她还想把吟诵的资料再重新认真梳理,很多研究想要去完成……


3.

“穿裙子的士”

 

叶嘉莹是研究古典诗词的,乍一听,好像与现代诗没什么关系。但在《掬水月在手》里,白先勇、痖弦、席慕容、柯以明……这些台湾的现代诗人、文人、学者们都很尊敬她,说到叶嘉莹时,神采飞扬。


这些人不一定都是她的学生,按诗人痖弦的话来说,是因为叶嘉莹“让新诗人和旧诗人在一个桌子上吃粽子了。”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兴起,当时略有矫枉过正,许多人觉得新诗一定是好的。而旧诗人又觉得新诗语句颠倒不通,不屑与之为伍。

 

新诗人与旧诗人,互相看不起,甚至对屈原的定义也不太一样。只好连屈原都各自纪念,粽子也各吃各的。


 

叶嘉莹对新诗的涉猎并不多,只是给周梦蝶的《还魂草》写了一个序言,这也是她唯一一次给新诗集子写序。

 

当时叶嘉莹也很年轻,在台湾也并不是什么文坛泰斗的人物。她写这篇序,是希望这篇序“不失为新旧之间破除隔阂步入合作的一种开端和首试”

 

她觉得,句子通顺有通顺的好处,但是句子颠倒有它颠倒的作用。诗的好坏并不取决于此,而是感情是否真挚

 

杜甫有一句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胡适就批过这句话主客颠倒,并不通顺。

 

叶嘉莹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解释这件事。她说,“按照西方的文法来说,‘香稻’是主词名词,‘啄余鹦鹉粒’是个定语从句,这个定语从句‘啄余鹦鹉粒’就是形容香稻,说香稻怎么样?说香稻是产量很丰富很美好,可以喂鹦鹉吃,都吃不了的。”

 

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一方面是杜诗分析得很好,一方面是给新旧两派的诗论争吵做了一个调和。新诗人看到叶嘉莹写的关于传统诗词曲方面的文章,也觉得帮助很大。周梦蝶说,她的诗论好,也可以套在新诗人论新诗上面。

 

痖弦说,“传统诗很多句法也在新诗中出现,像郑愁予的‘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多像传统的小令啊!”

 

痖弦请她在继续在《幼狮文艺》上发表了谈诗词的文章,俞大纲也建议:“你多登一些叶嘉莹的文章吧!慢慢写新诗的诗人也会喜欢她的。”


慢慢地,新诗人和旧诗人能够互相理解,在一个桌子上吃粽子了。 


叶嘉莹在台湾


叶嘉莹的诗评,往往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之前,先把学界的主流观点一一列举,中西方的诗史诗论都有涉及,避免过于主观而误导读者。她有自己的看法,但并不自负。把前人的观点娓娓道来之后,再温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没那么锋芒毕露,却沉稳,且有力量。


痖弦尊称她为“穿裙子的士”,说她看起来清秀柔美,身体中却有极强的韧劲。


士是读书人。在叶嘉莹的理解中,“我们中国古代的‘士农工商’中,‘士’是排在第一位的。《论语》上曾提到过‘士志于道’。士的理想是什么?是追求一个真正的道理、一个做人的基本原则。”

  

4.

传承

 

古典诗词该用什么方式来传承?这是个讨论了很久的议题。

 

叶嘉莹的答案之一是吟诵。她对于吟诵非常“执着”,在《掬水月在手》里,能看到许多的吟诵镜头。叶嘉莹觉得,吟诵是“复活”诗人生命的手法,要读懂词人,就是要进入对方的语境中,过别人的人生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叶嘉莹觉得,孔子所谓的诗可以“兴”,是说诗可以给读者兴发感动,引起读者更多感发和联想——这样的感发正是诗歌强大的生命力所在。

 

她说:“我一向认为,‘兴’是中国诗歌精华所在,使你内心涌动生生不已的活泼的生命。几千年来,中国有这么多伟大诗人留下这么多诗篇,让千古之下的我们读过之后内心震动,从而霍然兴起,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用古典诗词作为主角拍一部电影,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我们太容易认为诗就是写出来的文字,然后要解读诗的意义,阐述它在描写什么。


《掬水月在手》是导演陈传兴“诗的三部曲”系列的终章(前两部是《如雾起时》《化城再来人》)。对于为何选择拍摄叶嘉莹,陈传兴说:


“拍摄叶嘉莹这个题材,我多年来就一直在想。对我来说,这是上天所给的巨大的眷顾。因为在叶嘉莹一个人身上,是中国完整的古典诗词大历史的一个个展开。用个简单的比喻,好像整个的诗词历史透过她映现出来,她像一个回响(echo)。”[2]


《掬水月在手》里,导演陈传兴原原本本地记录了叶嘉莹吟诵诗词的镜头,还辅以配乐,以及许多绘画、石雕、碑帖等器物的镜头。因为这展现了古典诗很重要的存在面向:咏颂,礼赞。

 

他认为,很多诗不只是以文字,而是以其他的形式呈现,影片中的壁画、碑帖、石雕、或一个墓志铭,它们都是那个时代文化精神的一种集结,是凝聚与结晶,神圣性的展现。

 

《掬水月在手》把叶嘉莹的生平、叶嘉莹的吟诵,再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和整个古典诗词的传承与生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多重层次的重奏。


“咏唱即存在”,陈传兴希望,《掬水月在手》中不同的诗之音声咏唱,能引领人重新聆听诗人的话语。



在采访里,陈传兴说:“拍摄叶嘉莹的这部电影。让我重新回到河洛,回到诗词酝酿的地方,甚至更远的泾河、渭河等。当你第一次去了,当你真地到了那个地方,那里吹的风,冬天的飘雪,初春开始萌芽,以及那里的河水……


过往你只是通过文字、书籍念到的那些诗句,突然之间就有了另外一种活生生的生命。

 

所以,在电影里,通过拍摄这些自然、器物,我试图去摸索:当使用现代的科技器材,摄影机、收录音的器材时,有没有可能与千年前的自然、器物、诗,产生一种碰撞。


电影、科技是我们现代的诗,在这种碰撞里,当然会产生矛盾,可是在这种差异、碰撞里,也会擦出火花。

 

诗的本质,存在,声音的本质,所有东西可能就在这火花里,由石头、由铁块里迸现出来。”


参考资料

1.《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行人文化 / 活字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

2.《仪式过程——〈掬水月在手〉电影注解》,文:汪汝徽,受访:陈传兴

3.《人间词话》,王国维,中华书局

4.《人间词话七讲》,叶嘉莹,北京大学出版社
5.《迦陵著作集·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叶嘉莹,北京大学出版社
6.《和叶嘉莹在电影院相遇,一起读懂她说的“弱德之美”》,小北,北京大学出版社
7.《百家讲坛·王国维系列》,叶嘉莹、姚淦铭 


撰文:苏月白

编辑:苏小七

配图:电影《掬水月在手》

图书《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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