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让我们迈入全新的“AI+”时代,在语言识别、图像处理、自动驾驶、人机对话、仿真模拟等方面,AI已经进入到人类的日常生活。
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的人性发生了哪些变化?人性在未来会消退吗?在技术面前,人类应该如何回归生命的本真?
这些疑惑可以归属为一个全新的议题,即“AI时代,人向何处去?”在前不久的理想家年会,我们邀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和青年学者李静,以此为主题开展了对谈。
对于这一大哉问,钱理群给出的回答是“五大回归”——回归童年、回归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自然和内心。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得以在新的时代重新寻路。
来源 | 理想家年会对谈「AI时代,人向何处去」
对谈人 | 钱理群、李静
文稿整理 | 李静
01.
回归本真,重新寻路
李静:如今AI已经进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面对这样一种新的科技浪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人和机器的界限在哪里?人的价值和独特性在哪里?人类的未来会走向哪里?
钱老师或许是在场唯一一个能够逃脱技术控制的人,钱老师完全不使用智能手机、社交媒体和AI工具。那您作为“局外人”,对这个话题有怎样的思考呢?
钱理群:其实在我看来,当代的中国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正在面临四大问题: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人类向何处去?我们自己向何处去?
如今,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都正在面临一个人类的大变局,也就是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时代。
即将过去的前一个时代,它的矛盾、问题、危机都达到了极致,而且是很全面的,不仅有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危机,还有病毒、气候、战争、种族以及人类自己何以存在的“五大危机”。
在我看来,这样一个最艰难的时期,可能还要持续相当长时间。而且我们所面临的不只是社会的大变局,更是思想的大变局。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对既定的历史、现实和认知,以及由此形成的既定信念,进行根本性的怀疑、质疑和重构,这可能是比前面一个时代的变更为严峻的问题。
那么,新时代的曙光又在哪里呢?要到哪里去寻找?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后来我有了一些醒悟。
近些年我在研究养老学,研究老年人生。老年人生让大家焦虑,但同时它也可能带来新机遇,可以再出发。
人到养老时期,反而生命有一个新的发展,就是回到人的生命的本真状态,具体包括“五大回归”:回归童年,回归大自然,回归家庭,回归日常生活,回归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五大回归是人的本性,不仅指老年,它们是人的生命应该有的存在方式。人类在高科技人工智能的时代,就应该回归这样仅属于人的本真状态。
而在当下,我有三点建议想分享给大家。一是读书依旧非常重要,要做理论的思考,为未来的变革做理论的准备。二是我们可以尝试重新安排我们的生活,做符合“五大回归”的事业和生活。
第三个建议来自100年前鲁迅对年轻一代提出的希望,他建议年轻一代“重新寻路”,具体又包括三个建议。
第一是听老人的经验和意见。第二是要“自己寻路”,鲁迅有一个很生动的说法,“你自己找路,找不着,就先睡一觉”。所以现在常说的“躺倒”也并不是完全消极的,等睡醒了再找一条似乎可以走的路。
第三点是更为重要的,鲁迅建议大家要联合起来,共同寻路,“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我在这里想补充的是,建议大家在寻路的时候抓住两个东西:一是要有韧性,不要想一下子就做成多么伟大的事,能做一点算一点,有韧性地、长期地做下去。二是要寻找空隙,寻找发挥自己能力的一个东西。
《机器人与弗兰克》
02.
回归童年,保持“坚忍”
李静:在AI时代,人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似乎变得更加重要了,那么我们普通人可以从哪些方面去培养这些能力呢?
钱理群: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人的本性。所以我们讲回归童年,首先要回归就是这些能力。但我觉得如今可悲的一点是,我们的孩子已经不会玩了,我们的年轻人已经不会想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人的本性。
我觉得中国教育的核心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们现在提倡回归童年、回归自然,其实就是在帮助大家回归到人的自然本性。
李静:是的,现在的应试教育对于孩子们想象力的扼杀,一直是被人诟病的,就连大学也在变得更加“高中化”。在这样的教育环境里面,似乎很难为想象力的培养再去留出空间。
钱理群:我现在是研究养老学,从养老学研究未来学,但事实上,我研究未来学和研究幼儿学也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发现,幼儿阶段是个空子,这个时期好像没来得及管控,孩子会相对自由。幼儿时期是一整个空白,是培养人的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最好的地方。
《她》
李静:年轻一代的人时常会感觉到孤独,如今有了智能手机和AI的陪伴,我们似乎获得了某种补偿,甚至还会对AI移情或对它产生依赖。您怎么看待这种个体和他人、和集体的关系呢?
钱理群:我会坚持两条原则,第一就是始终坚持自己的独立性,这实际上涉及到我们人生基本的选择。第二条原则是宽容,一方面坚持自己的信念,同时对不同于自己的人要宽容,要善于妥协。
我会将这两条原则叫做“坚忍”,第一是坚守,第二是忍受。比如我在接触新的人时,我首先会冷静地观察,看他这个人的善在何处,恶在何处,或者说他的优点是什么?他的缺点是什么?
根据这些再作出判断,如果他恶的地方超出了我做人的底线,我就不和他来往,但是我也不批评他,我以善和他相处,这就是我如何处理自我和他人、集体关系的两条原则。
03.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静:疫情以来,大家对大自然有了更高的渴望和热情。各种户外运动都很火,还有公园20分钟理论、拥抱一棵树的活动等等,都是快速的充电方式。
《十三邀》里,钱老师在散步看树时说,不要多想,只是感受此时此刻。您有着自己的一套和自然相处的方式。与此同时,您研究地方文化,会强调我们扎根一片土地,要了解它的历史、人文、地理。
钱老师怎么看待自然的感性和理性之间的关系?我们怎样才算真正地与自然对话,而不是某种跟风、模仿或消费?
钱理群:这就说到我的贵州经验,我21岁大学毕业那年来到贵州,整整待了18年。贵州的真山、真水和真人,给我的人生开拓了一个新路向。
我刚到贵州的时候非常孤独,就融入大自然,吟诗作画。我走遍了贵州安顺的山山水水,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始终保持着生命的纯真状态。
人和自然有两种相处方式,一种是文化自然,在中国古典诗词里见到了大自然,但我更喜欢和大自然直接面对。
所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就是你看山,山看你,彼此之间突然的一种感悟。走出大山,你变了,山也变了。
后来我会用摄影表达我和自然的关系,而且我主张用儿童的好奇的眼睛去看,像是第一次走到山水之间的那种直觉和感悟,这也是我的导师林庚先生说的。
《完美的日子》
我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去看同一个未名湖,每一次都有新的发现。人和自然相处,不一定非得去风景区,可以看身边每天都能见到的树木、山水。
我自己能走的时候,每天都会去看养老院的同一个树。它在不同的时间和光线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看完回来,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说起来诸位可能难以相信,我在北大上课受欢迎有一个秘密。我教了一辈子书,上课非常认真,每一堂课对我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在上课之前都会在未名湖绕一圈。在大自然中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进入最美好的状态,再到教室里上课。大自然是我生命中最根本的一个东西。
李静:您刚刚引用了一句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您没有使用我提问的“融入”那个词,是不是有意和大自然保持相互独立的关系。
钱理群:相互独立,相互交融。
李静:您也没有想过要养宠物。
钱理群:我这个人独立性太强了,我是在水边看水浪的观看者,无法融入自然当中。但现在我正在改变,正在调整,要融入。
04.
存在与虚无
李静:现在有很多实现数字永生的设想,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会把承载历史文化情感经验的肉身,视作抵抗机器的最后堡垒和一种人性的符号。
在85岁的年纪,您怎么看待衰老和死亡?您为未来而活着,那在您心目中有没有超越肉身和机器体系的永恒价值?
钱理群:现在年轻人好像对老年学感兴趣了。老年人生大概要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叫活力养老,人的身体精神都处在比较好的状态,可以更进一步地为社会服务。
因为在高科技时代,人的智力特别重要。人到老年,反而是发挥智力的大好机会,现在的生活条件也更便利。
但人会逐渐由社会性存在转向个体存在,活力养老之后是失能阶段,它是老年人最困难的时期。身体和智力失能,还有经济问题,现有的工资承担不了。
所以我提倡“健康不长寿”,越长寿,失能阶段也越长,最后进入身体性的存在。你躺在病床上,对过去没有记忆,对未来也没有想象了。只为当下活着,便是活着的全部目标。怎么在病床上活得有价值,是一个新的生命课题。
与此同时,你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逐渐地把你忘掉了,你身边最后只剩下护理人员、儿女或者亲戚。如果你的亲人从爱你出发,把他的意志强加于你,你怎么办?你不能独立自主了,怎么处理你和周围的人的关系?这是养老学一个更大的问题。
《道别派对》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我的夫人崔可忻,在去世的那天早上,突然对我说“这个世界太乱了,我管不了了,我要走了”。这很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
说完这段话以后,她就进入了沉睡阶段。据我的观察和研究,它就是人生命的最后阶段。她脱离了社会,脱离了身体,在更广阔的宇宙空间中漂浮,那是人生最幸福的瞬间。我的老伴儿就这么在漂浮的人生当中离去。
我最近做了一个哲学的总结,那个时候,人就进入了虚无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那种最自由、最安详的境地,是我对未来的想象,只能叫做想象。
💬读者提问
提问者1:面对变局和未来极大的不确定性,我们应该如何自处?如何消解理想幻灭的失望?钱老师也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革,能否结合您的经历谈谈看法。
钱理群:我们正处在无真相、无共识、不确定的时代,我提出四大原则。
第一,观察,因为现在无真相,很多时候只是在部分事实的基础上做出了一些判断,包括我刚才讲的所有的一切,所以就需要观察。大家不要把自己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绝对化,要留有余地,理直气不壮。
第二,等待,这可能是必须的。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很多事情做不了,只有等待,等着瞧。第三,坚守,还是要守住自己原有的信念。
我想郑重建议大家,一时看不清楚,就沉默,不要随便表态。同时尽可能做事,做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我不赞成躺倒,就是做事,但是每个人不一样。比如我做的事,就是抓紧时间写文章,把我这一代的历史经验教训全部写下来,留给后人看。
理想家年会·2024视频版
提问者2:AI时代,人文学科对社会的贡献和个人的帮助在哪里?
钱理群:这是很重大的问题。我自己也在思考,我一辈子写了100多本书,哪些是机器人不能代替的。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就是我的人生经验和体验极其丰富。
我有两个基地,一个是北大,一个是贵州。我自由地出入于中心与边缘、精英和平民之间。我在内部,而且是从底层、中层到上层来看中国的,这种生命经验是机器人不能代替的。
陈平原先生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强调我们现在不仅要读书,还要关心社会,融入到学术研究当中来。今天很多年轻人来关注这些社会问题,我很高兴,当然关注中也要坚持自己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