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

文化   2024-12-10 13:26   北京  

《黑箱日记》

“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
 
2024年将尽,热映电影《好东西》与去年的票房冠军《芭比》形成遥远的呼应。

两部电影在大银幕上建立了全新的话语体系,改写了以往由男性主导的商业电影的游戏规则。两部电影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大声说话的方式,作为当下女性参与公共生活的写照。

Metoo运动刚刚过去七年,女性刚刚学会大声说话,很多时候是作为失权的受害者,不得不站出来控诉自己的遭遇、捍卫自己的权利,无瑕顾及说话的姿态好不好看。

话剧影像《初步举证》即将在院线定档,女主角泰莎既是律师又是性侵受害者。她在剧中大声拷问了英国的法律体系,随后改变了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

这让人想到了拥有相似经历的记者伊藤诗织,今天的文章,从这两个大声说话的女性开始。


01.
主人的工具拆不掉主人的房子

让我们回到所有的伤害发生之前,泰莎和伊藤诗织都是兼具野心和行动力的意气风发的女性。她们的职业身份,无论是律师还是记者,都关乎真相与正义。她们所秉持的价值观,决定了她们做出这样的职业选择,即便要排除万难。

泰莎凭借全满分的成绩,挤进几乎只对精英阶层开放的英国法学院,在激烈的竞争中顺利毕业并成为辩护律师。伊藤兜转多国,一边打工赚钱一边积攒学分,敲开美国大学的大门后,准备好以纪录片为志业。

然而现实世界总有吊诡之处,于泰莎而言,是被所信仰的法律体系辜负。这个信仰让她过上了精英化的生活,在法庭上也得心应手。她擅长在海量的证词中抓住漏洞,然后运用辩护技巧一击而中,她总能赢。

直到她从证词质询者变成性侵受害者,用曾经引以为傲的辩护技巧来质疑亲身经历,才发现她的信仰并不能帮自己找到真相、维护正义。

说到底,法律由人的经验建构。而在英国,主宰建构的人是一代代富有的异性恋白人男性。所以非裔美国作家奥黛丽·洛德说,“主人的工具拆不掉主人的房子。”

作为普通法系的起源国,时至今日,英国还保留法官和律师戴假发的传统。它象征着法律体系的悠久历史,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体系的巨大惯性。它类似于朱迪斯·巴特勒所说的“操演”,通过扮装营造戏仿的幻觉,悄悄把某种权力规范固定下来。

《初步举证》

泰莎作为律师在法庭进行辩护时,会无意识地压制自己的利物浦口音,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腔调说话。她爱上了这种尊贵与权威的感觉,忘记自己在戴着面具表演。实际上,巴特勒说“面具之下一无所有”。就像剧中转场时,构筑泰莎信仰的卷宗墙消失后的一片漆黑虚空。

在涉及不对等权力关系的性侵案件中,尤其如此。法律未能守护受害者的权利和尊严,也未能为受害者提供谈论性侵的语言。

英国法律曾经将男性对女性的强奸,界定为男性对男性的财产侵犯,而不是对女性身体完整权的侵犯。到了1991年,才把婚内强奸界定为刑事犯罪。2003年,才开始在界定中提及“同意”(consent),但并未明确“同意”的概念。

立法滞后,需要具体化的司法过程也不尽人意。在法庭上,性侵与否并非从受害者的角度认定,对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检验也是不对称的。受害者不得不巨细无遗地复述自己的创伤经历并接受质询,证明自己明确地传达了“不同意”;加害者却无需证明自己如何确定获得了“同意”。

遭受性侵时,泰莎试图推开加害者,结果被钳住双手捂住口鼻。她的身体僵住了,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声音。她因此被质疑没有继续反抗,也就没有“不同意”。

可身体僵直明明是受害的正常反应。2023年《自然》杂志的一篇文章证明,70%的人类在面临性侵等威胁时会出现僵直和静止状态,这是一种为了生存而演化的非自愿反应。更何况大多数的性侵都是熟人作案,没有设防的受害者来不及消化现状,侵害就已经发生了。

除此之外,法庭上还要求受害者对创伤经历的讲述理性客观、前后一致。可性侵的本质,是对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打击。在性侵发生的当下,许多受害者都会产生“要被杀掉了”的想法,甚至为了自我保护屏蔽感知。这样的记忆注定是不清晰、不连贯、缺乏条理的,因此被判定为“不可信”。

罔顾受害者生命经验的法律体系,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还让受害者深陷自我怀疑的泥潭。哪怕是以这套法律体系为生的泰莎,对体系内的规则信手拈来,也没能成功实现反制。

《初步举证

联合国的数据显示,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女性曾遭受性暴力。在英国,只有十分之一的女性选择报警。在被送上法庭的极少数案件中,定罪率只有1.3%。

用主人的工具拆掉主人的房子是妄想。“他可能允许我们暂时在他的游戏中击败他,但永远不会允许我们带来真正的变革。”

02.
看不见的男性与男性议题


在话剧《初步举证》的法庭,既是律师也是受害者的泰莎,大声呼吁法律体系的变革。她最终败诉了,但留下了一道希望的缝隙——旁听庭审的记者奋笔疾书,将泰莎的呼吁接力传递出去。这正是现实世界里,记者伊藤诗织的战场。

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吊诡之处由此显形,伊藤也是占比三分之一的受害者,和泰莎一样体验过法律体系的失效,只是她的职业刚好是记者。如果没有经历过性侵,她也许不会做性别相关的报道。如果性侵起诉没有被驳回,她也许不会以实名公开、真人出镜的方式拍摄纪录片。

伊藤的案件在审理过程存在诸多漏洞,比如性侵者山口敬之的逮捕令没有被执行。但由于山口敬之在传媒界地位高企、与时任总统安倍晋三关系紧密,没有一家日本主流媒体敢出面报道(除了后来的《周刊新潮》)。检方驳回伊藤的起诉后,山口敬之的性侵事实将永远被掩藏。

伊藤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提起民事诉讼,举办了公开的记者会,后来又通过BBC拍摄纪录片《日本之耻》。她的本意是想促成整个日本社会关于性侵的公开讨论,没想到招致了长达数年的骚扰、威胁和谩骂。而山口敬之继续活跃在行业之中,不受任何影响。

再一次,受害者率先站出来提出问题、推动改变,却因为资源有限受阻,加害者则继续成功隐形。与此同时,也说明了日本社会根深蒂固的性别意识问题。

在许多情况下,性侵是男性施加给女性的性别暴力。社会学家艾伦·约翰逊认为,父权制下的异性恋性行为正是以男性为中心、围绕对控制的痴迷组织起来的。

许多人将性侵与性混淆,甚至在性侵中只看到性。比如为伊藤提供帮助的警员A,会把她视为自己的潜在性对象,在醉酒后大言不惭地说出“如果你跟我结婚,我就为你作证”这种话。

“父权文化将男人与男性气质作为人类的普遍标准,男子气概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背景布,这使它成为最不可能被留意到的东西。”

因为在社会占据支配地位而不可见,“让男人得以穿行于世界,而相对少地意识到男性特权的肇因或后果,以及他们所制造的压迫,从而巩固了特权”。

《日本之耻》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许多男性难以理解“性同意”的概念,倾向于把性侵看作女性议题,即便性侵的加害者主要是男性,受害者也可能是男性。

社会文化也对男性有选择地视而不见,特别是在性侵等男性特权可能被质疑的议题上,因为支配群体是社会稳定的关键。这一切都让父权制隐藏得更好了。

所以在公共领域发声的伊藤,会遭受群体攻击。因为发声意味着反抗,反抗意味着变革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打破了方方面面受父权制塑造的日常生活秩序,威胁到了男性特权的支配地位,让他们感到恐惧。

否认和模糊焦点是惯常的伎俩,当时日本有一条流传甚广的阴谋论,说伊藤是出于政治原因诬陷山口敬之。就连陪伊藤打民事诉讼的男友,也在两人同居前煞有介事地问她“有没有编造自己的性侵受害经历”。

理解是不存在的,哪怕是一丁点儿对理解的尝试。伊藤当时已经出版了详细讲述性侵经过的《黑箱:日本之耻》,但男友从来没有打算翻开看一看。

他的表现背后的逻辑,与那些要求受害者自我负责的论调别无二致。他们只是在表面上部分地同情受害者的处境,摆出最小单位的关心姿态。

而在根本上,他们拒绝为性侵的本质承担责任,那会让他们被内疚和羞愧淹没。他们害怕承认与男性特权的关联,更害怕父权社会的组织方式发生改变。

想要维系特权很简单,只要继续把性侵当作女性议题,心安理得地做透明人就好。

03.
“要在那里留下血迹”


悲壮的是,只有受害者在对伤害和压迫承担责任,并试图改变社会现状。按照艾伦·约翰逊的说法,受害者的沉默是父权制的最小阻力路径。想要促成改变唯有发声,而发声意味着暴露自己的危险。

泰莎与伊藤诗织无疑都是勇敢的。泰莎在782天的时间里反复用辩护技巧质疑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了举证表现得理性客观,逼迫自己从创伤经历中解离。伊藤连续战斗了八年,一边坚持诉讼,一边将自己的案子对公众公开,为此放弃了在日本生活工作的可能性。

《初步举证

《黑箱:日本之耻》中,伊藤提到了自己在美国念高中时,寄宿家庭关于“被绑架了怎么办”的劝告:

“就算被人拿枪逼着,也千万不能上他的车。被枪射伤了,也要拼命逃。要是上了车就一切都完了,谁也没法子找到你。所以,你要在那里留下血迹。这样一来,就留下了线索。”

女性从小就习得处理血迹的经验,以及与脆弱共处的经验。当置身性侵的黑箱,血迹即生路,脆弱即勇敢。对于泰莎和伊藤这样主体性很强的女性来说,留下血迹也许尤为重要。

泰莎提前预料到败诉,仍然愿意为曾经不断奋斗的自己一战。“她很勇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可能会失去她。”伊藤把自己作为方法拍摄纪录片《黑箱日记》,为的是做好传达真相的本职。“岂止是以往的一切化为泡影,就连此时此刻的自己,也被彻头彻尾否定了。”

因为灵魂遭遇过谋杀,她们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些利她(他)的努力和努力的回报,都是声音的一部分。

伊藤作为日本第一位公开实名控诉性侵的女性,鼓励更多受害者打破沉默捍卫权利,引起日本当局对性侵问题的重视。

2017年,日本《强奸法》实现了110年来的首次更新,强奸罪最低量刑年限从3年增加至5年。2023年,日本法律规定的“性交同意年龄”从1907年规定的13岁提高至16岁。

泰莎更是跨越虚构的界限,在现实世界产生影响。一群年轻女律师成立了以泰莎(TESSA)为名的性侵审查组织,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的一名法官在看完《初步举证》后更新了陪审团的审判指示,英国学校把观看《初步举证》放映版本作为性教育的一部分。

可以说,伊藤和泰莎都是向着未来作战,虽然她们本不必成为战士。伊藤在最新的散文集《裸泳》中坦承,近两年才刚刚体验到“活着”而不是“活下去”的感觉,促使创伤复原的不是时间而是行动。

《日本之耻

个人的力量虽然微小,但可以触发涟漪效应。面对父权制这座古老的房间里的大象,也许可以站在更大的时间尺度,把它看作一项长远的世代接替的事业来运作。

社会体制是流动的,而“任何围绕着对控制的痴迷而建立的体制最终都会失败,因为它与现实不可控的本质相互矛盾”。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做点什么。

参考资料:
1.《性别打结》丨艾伦·约翰逊

2.《违背我们的意愿》丨苏珊·布朗米勒

3.《未被修改的女权主义:生活与法律的话语》丨凯瑟琳·麦金农

4.《黑箱:日本之耻》丨伊藤诗织

5.《裸泳》丨伊藤诗织

6.被视为「日本之耻」9 年后,重新认识伊藤诗织丨T中文版

7.女性主体言说的困惑丨杨国颖



撰文:布里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初步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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