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国,晚清杰出书画篆刻家黄士陵(牧甫)的影响,尤其是篆刻的影响,至今未衰。但对他的研究却仍可说是刚刚起步而已。这固然是由于他的早年和晚年均在安徽故乡度过,地僻少有外人往访,但更由于他长期生活在广州,我国北方和江浙一带过去对他的作品所知甚少,而江浙一带却是数百年来印学昌盛的地区。所以对他的研究,过去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最近,我到他的故乡——安徽黟县黄村进行了考察,采访到了一些外人未知的情况,愿意贡献给黄牧甫艺术的爱好者。原先大家都认为黄牧甫的故居早已毁去。一九三五年上海西泠印社版《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卷首有乔曾劬撰《黄先生传》,这也许是最早提到故居的文章。此文曰:“咸丰、同治间,洪、杨扰徽州,庐舍荡然,家道中落……”当然,把太平天国运动称为“洪、杨”,加一“扰”字,显有贬意,是错误的。但自此以后,一直到最近杭州西泠印社版《黄牧甫印存》序言也说“十四岁那年(同治二年),太平军与清军在黟县展开激战,家园被毁……”云云。他的故居共有二处。一处在黄村村西,即是其诞生的“大三间”。屋子四壁是高墙,也就是江浙所称的“风火墙”,里面前部是天井,后部三个房间,楼上亦然,故名。黄牧甫从童年到青年时代,是在这所屋子里度过的。五十六岁回归故乡后,起先也住在这所屋子里,还陈设了从广州带回的全套红木家具。因人多狭促,遂另筑新屋,“大三间”便借与他人居住。我是因了黄氏的孙女黄云岫女士的指点,才知道这所“大三间”的。除她以外,当地很少有人知道此事。五十年代土改时,黄氏后裔不敢申报此屋为已产,遂归了居住者。人事沧桑,村人忘却了这所屋子,年轻人也很少知道黄牧甫为何人了。黄牧甫的另一处故居在黄村村东,即晚年新建的“四合屋”,这类屋子也是四壁高墙,但中间是天井,四角四个房间,楼上亦然,因名。由于传世的黄牧甫印谱大多收其六十岁时正月里所刻的“古槐邻屋”,连当地有些人也认为这所屋子就叫“古槐邻屋”。其实不然。因为正门门榜是一块嵌进的青石,上书“旧德邻屋”四个行体字,款作“穆甫属,西垣题”。这所屋子叫“旧德邻屋”是毫无疑问的。题写者西垣,即樨园,汪姓,是黄氏的挚友。《黄牧甫印存》收有“国钧长寿”“一字梅颠”等印,即是为西垣所刻的。1983年冬作者所摄“旧德邻屋”横匾我估计,“古槐邻屋”大约是黄氏书斋之名。诘之黄氏外孙叶玉宽先生,果不其然!原来四合屋这类屋子,因朝外的窗户既少且小,房内很暗,所以在建造的同时,另紧贴南墙造了二十五平方米大小,有着一排长窗的书房,是为“古槐邻屋”。据说还挂着一副陶濬宣送他的对联“金石刻画臣能为,搜抉肝胆我应哭”。现在,四合屋还很完好,书房则已倾圮。
黄牧甫于一九○○年年中离开广州回归故里。一九○二年秋又携长子少牧应端方邀请,前往武昌,协助端方著书。在武昌的日子,其颇感满意。逝世前二年,自题小像还说:“光绪壬寅,游笈停鄂州,食武昌鱼。适逢贤东道主,既无弹铗之歌,又乐嘉鱼之美,处之期年而貌加丰……”这张亲题的小像,尝刊在《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卷首,人多误为照片,其实是厚甫所绘的一帧画像,但画得极为逼真。这帧二尺半高的彩色画像,过去由其后裔什袭藏之。十年浩劫,遂化为云烟。一九○四年,黄牧甫又回到故乡黄村。此后不复再出。时年五十六岁。回黄村后,仍然是天天挥毫奏刀,未尝或辍。这最后期的作品,吉光片羽,在黟县尚可见到。我为《书法》杂志写了《黄士陵家乡所见》,叙述了所见的黄牧甫作品。《书法》所刊《黄士陵家乡所见》按世俗之见,像黄牧甫那样衣锦还乡,带回七八千两白银在当地也数得上是中等富翁,满可以莳花养竹,优游岁月。事实上,他也种点花草,但主要精力仍然放在艺事,犹精进不已。而且作品愈见老辣,的为大艺术家风度。每天早上,黄牧甫便要女儿或媳妇费数小时磨一大缸墨汁,以供一天之需。他发给每人一支二两徽墨,由各自保管,磨完一支,得银二两。故家中女子对磨墨一事极为踊跃。最后几年,他也还悬例应客。晚年所刻“在黟减半”一印即为明证。他对于生活享受似乎不大在乎,家中十余口,倘开荤食肉,也仅仅半斤而已,且要分烧二菜。早饭倘食咸蛋,每人不过半只。他自己偶尔打打牙祭,早点也无非是酥糖一小包,清茗一杯而已。也和其他士大夫一样,他也造屋买田。造的即是“旧德邻屋”,田则仅置十二亩三分罢了。令人惋惜的是,黄牧甫斥二千两银所建的这所带有书房的“旧德邻屋”,不过居住了一个多月便溘然长逝。主要是有一个本家诬其新屋侵占了那人的土地,在安庆对簿公堂,黄牧甫大为气愤,加上哮喘复发,遂在创作的全盛期不幸谢去。时一九○八年,光绪三十四年,岁次戊申正月初四,享年六十。黄牧甫的父亲名德华,字仲和。乔曾劬《黄先生传》誉其:“道德文章为一乡望。有《竹瑞堂集》。尤精许氏学……”黄牧甫幼受庭训,少年时代即以书法、篆刻名噪乡里。然而好景不长,二十以前父母便相继亡故。一种说法是从《黄先生传》开始:“咸丰、同治间,洪、杨扰徽州,庐舍荡然,家道中落,父卒,母谢夫人殉焉……”虽然说得比较含糊,但给读者的印象是庐舍荡然后父母即亡。按太平军与清军在黟县激战,时在同治二年,黄牧甫十五岁。也就是说父母卒于黄氏十五、十六岁时。这一说法为以后的研究者所沿用。另一种说法系黄牧甫本人在印作“末技游食之民”边跋上说:“陵少遭寇扰,未尝学问。既壮,失怙恃……”当然,黄氏对太平天国的态度也是错误的,没有跳出当时士大夫阶级的立场,我们自然不能苛求古人。但从这一段跋语来看,存在着“少”和“既壮”二个层次。古人一般到三十岁称“壮”,此处是指年近二十。旧《辞海》“壮”条下曰:“《国语·晋语》:‘其壮也。’注:‘此壮谓未二十时。’”照黄牧甫自己的说法,父母当卒于黄氏年近二十时。可惜这一点过去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据黄牧甫后裔说,黄仲和死于老衰,是在七十二岁以后,因为“文化大革命”以前他们还保存着黄仲和七十二岁时所书的对联。他去世以后,夫人谢氏也紧跟着亡故。《黄先生传》说“殉焉”,当是春秋笔法,其实是死得很冤的。
问题由黄仲和前妻所生的长子引起的。父亲刚刚咽气,这位长子便闹着要和继母,即黄牧甫的生母谢夫人分家,而且蛮横地提出遗产一分为二,让他独得一份,继母和五弟一妹则合得一份。谢夫人愤而自缢。旧时代妇女的命运真是令人泪下。由于谢夫人不是正常死亡,当地俗习不得入祠堂,经黄牧甫哭争,才得暂厝于家祠。黄氏夜夜卧于母棺之侧,凡半年,为母守灵。所以《黄先生传》说他“形毁骨立,蔬食三年,孝行闻于乡”。在黄牧甫早中年的生活中,有一位“厚甫”,关系极为亲密,我也曾把这位厚甫误为是黄氏的“从兄”。其实,他是黄牧甫的胞弟。由于黄氏家谱早已不知下落,对于黄牧甫的好些情况已不易弄清。即以他弟兄序次言,他的后裔也记不确切,大体如次:牧甫、志甫、厚甫、士甫、信甫以及一个妹妹。这六人为一母所出。另外,黄牧甫还有那位无法无天的同父异母兄长。
据黄氏后裔说,士甫和信甫早年天折,志甫当过学官,厚甫曾在南昌开设过澄秋轩照相馆。
过去,南北各地研究黄牧甫的文章一般都提到黄牧甫和黄厚甫合开照相馆事。其来源可能都出自安徽画家童雪鸿。六十年代早期,童氏曾去黟县,虽然没有到达黄村,但在黟县南屏村见到了黄牧甫之女黄慰璋女士。现在黄女士八十四岁高龄,我去黟县时,她到外地儿子家了。我写信向她请教这个问题,她回信明确地答复说二人的确合开过照相馆。这似乎可为定论了。但奇怪的是,别人都不如此叙述。我在黟县,将这个问题诘之黄牧甫的孙女黄云岫、外孙叶玉宽、五服以内的族人黄棣华、黄明中诸先生,我在上海也请教了黄牧甫文孙黄云阁先生,他们都持否定态度。应该说,他们的说法来源不同,而众口一致,不容忽视。综合他们的意见——澄秋轩照相馆是黄厚甫独资经营的,黄牧甫借居于兹,以写字刻印为生。黄牧甫大排行第六,厚甫第八,所以顾客进门,若要照相,店员便呼八哥,若要刻印写字,便请六哥。他们的说法,其实前人也已说过。《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下集王易序曰:“同光间侨居章门(按即南昌),鬻书治印……”这部印谱为黄氏哲嗣黄少牧所编,各篇序跋当经黄少牧审阅,对于各种明确的提法,当不致有重大的出入。各篇序跋也无一字提及照相馆之事。黄慰璋老人的说法似可商榷。而且黄牧甫谢世时她年仅八岁,关于他父亲的情况都是在以后听说的。她的长兄黄少牧就不然,当时已到而立之年,且长随左右,对父亲的主要活动应该是清楚的。由于长子黄少牧克绍箕裘,能书工刻,又编辑出版了其父的印谱,大家都很熟悉。黄少牧名廷荣,小名多闻。黄牧甫自留印剩中有“江夏黄童”和“多闻字课”二印,即刻付少牧者。其又名石,字问经。一八七九年生,一九五三年卒。二子廷穗,字幼牧,小名多穗。一八九二年生,卒年待考。大女慰璋,小名小囡,适叶氏,今年八十又四。小女益璋,早天。黄牧甫的四子二女为三位夫人所生。原配黟县三都人汪氏,生子少牧后不久即病故。继室黟县古筑人孙氏,生幼牧、小牧。黄牧甫青年时代离家外出谋生,孙氏居家未随。黄牧甫在广州复娶广东人朱氏,即子牧和二女的母亲。黄牧甫谢世时,孙氏、朱氏俱在。遗产分析,二位夫人每人五百两银,四子亦每人五百,二女每人二百。由于弟妹尚幼,弟妹的银两均为黄少牧代管,不过,不上几年,却都给他花光。继母孙氏令其出具借据以示弟妹。据说,后来也始终没有还过。黄牧甫印例二种一是一八八三年,光绪九年,黄牧甫三十五岁时刻版印刷带黑框的润例——《黄穆父润笔》。符子琴代定。篆书堂幅,四尺一两、五尺一两五、六尺二两,横幅同,四屏加倍,对联减半,大者另议,扇面三钱;印章每字石二钱,巨石五钱,牙、角、竹、木三钱,玉、晶、铜、瓷一两。癸未七月。二是未署年月,但较前例稍晚,亦是刻版印刷的润例——《延清芬室篆刻》。篆书直幅,四尺纸一元、六尺加半、八尺倍,横幅同,单幅、对联俱减半,扇面半元;石章每字二毫,巨石半元,次三毫,象牙、竹根三毫。这张印刷的润例上,还有黄氏亲笔所加“腰圆、圆、天然均加一毫,象、根、竹加倍”。据说,这样的标准在当时相当一般,比浙派赵次闲的润格还低。黄牧甫晚年回到黄村后的润例,目前尚不可知,但“在黟减半”的印章,显示着这位杰出艺术家对故乡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