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经博物 一代文宗
——朱彝尊斋室名号摭谈
中国文人雅士不仅有“名”,而且在名之外还有字、号(斋室号)。他们喜欢用自己的日常居处所在,如房、舍、室、堂、斋、亭的名字,或抒发他们的志向和情趣的词语来作为本人的代称,即所谓“号”。所以说,斋室名号是他们或“咏叹”、或“寄托”、或“抒发”的极佳载体。本文所述的明末清初一代文宗朱彝尊的斋室名号也不例外。
朱彝尊生于明崇祯二年(1629),卒于清康熙四十八年 (1709)。字锡鬯,号竹垞。另有:竹垞老人、竹垞叟、竹垞居士、朱十、行十、金风亭、金风亭长、曝书亭、漫与、石楼、醧舫、潜采堂、娱老轩、古藤书屋、小长芦、小长芦叟、小长芦钓鱼师、南书房旧史、南书房旧讲官、七品官耳、布衣、茕独叟、野老、颐真、第一十六洞天武夷仙掌峰天游观道士、松风老人等斋室名号。
朱彝尊青少年时期,正处于明末清初兵荒马乱朝代更替的动荡之际。家道中落,家境困窘。青年时期怀揣复国之志,奔走于抗清复明活动。壮年时期,为了谋生,朱彝尊不得不抛妻别子。凭借着自己的博学才识,大部分时间游走于各地幕府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幕僚生活,其艰难自不言而喻。但同时也极大的丰富了他的阅历,并有机会结识了不少官僚和文人学士,名声渐隆,为他后来被清廷征“博学鸿词”创造了有利条件。朱彝尊在京为官前后十余年,可谓仕途坎坷。晚年回乡专注著述,《经义考》《曝书亭集》就在此期间完成。
朱彝尊早期落拓江湖,奔走四方,多以本名“彝尊”或本字“锡鬯”自题,如署“朱彝尊锡鬯”。自在王店镇购入“竹垞”及在出仕之后,其为文、书信、书法题跋常常以名、号组合,如“竹垞朱彝尊”等;或表明身份之号,如“布衣”“南书房旧史官”;或用双号加姓名组合,如“南书房旧史官小长芦朱彝尊”等。
本文试就朱彝尊的一些斋室名号作一背景梳理,分述如下:
朱彝尊曾祖父朱国祚(字兆隆,谥号文恪,明万历年间状元,官至户部尚书)生前曾为后辈定名、号各十六字,名有“大茂彝德丕振休声忠贞亮节奕叶俊英”,号为“君子峻行吉人慎辞端莊凝懿渊嘿冲夷”,以此代传。朱彝尊自然轮为“彝”字辈。“彝”泛指古代祭祀用的礼器统称。“尊”为盛酒的器具。一般而言,名由父母而起,而字往往是本人成年后自取。《礼记·典礼》有“男子二十冠而字”。 朱彝尊字为“锡鬯”。“锡”为金属元素, “鬯”为古代祭祀用的一种酒。不难发现“彝尊”与“锡鬯”均与祭祀用品相关。古人“字”往往是“名”的解释和补充,即所谓的“表字”。从中可以看出朱彝尊取字为“锡鬯”的用意。另外,在明清时期,嘉兴地区盛产锡器,可谓“嘉兴锡器誉天下”。朱彝尊的“锡鬯”是否也会受此影响? 然而,为何从朱彝尊一辈起,未按其曾祖父所定的十六字取“号”呢?我们不得而知,存疑。 顺治六年(1649年),朱彝尊携家移居梅里(王店镇)。二十年后的康熙八年(1669年),41岁的朱彝尊自山东游历归来,长年的幕僚生涯,尽管很艰辛,但多少有了点积蓄。为儿子朱昆田结婚,“买宅于邻,宅西有竹”而称号为“竹垞”。 朱彝尊对竹十分喜爱。在他的《看竹图》记中提到“予性癖好竹,甲申后,避兵田舍,凡十余徙,必择有竹之地以居。……后买宅长水上,曰‘竹垞’”。正可谓达到了“无竹不居”的地步。“竹垞”是朱彝尊最常用,也是使用时间最久的号。我们从所见的“竹垞”不同印款中,可见其一斑。 作为明朝重臣的后裔,朱彝尊对明王朝的复灭,深感亡国之痛。所以在年轻时,无意于科举功名,故以“布衣”自居。 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廷开设博学鸿词科,破格收罗天下贤隽奇才。已迈入天命之年的朱彝尊以举荐应试中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参与修撰《明史》。年逾五十的朱彝尊与严绳孙等四人以“布衣”入选,人称 “四大布衣”。从此,卸下了“布衣”,踏上仕途。朱彝尊此举,与当时同为明之遗民的老乡吕留良拒应“鸿博”之征,后“拒仕为僧”成了鲜明对照。这是否是朱彝尊对以往“节操”的失守?亦或是对现实的无奈之举?耐人寻味。 顺治十二年(1655年),朱彝尊在《题柯山寺》末题有“布衣秀水朱彝尊书”。这是笔者所见朱彝尊以“布衣”为号的最早自署。 曝书亭筑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是朱彝尊结束在京为官,回王店四年后所建。也是在购置“竹垞”27年后所筑,作为晒书之处。朱彝尊在《著书砚铭》中标明了其位置:“北垞南,南垞北,中有曝书亭,空明无四壁”。那年夏天曝书亭落成后,朱彝尊常常邀四方名士前来畅聚、休憩。 朱彝尊对“曝书亭”之“号”,可谓情有独钟。刻有“曝书亭珍藏”“曝书亭经籍”两枚藏书印(见图)。晚年,朱彝尊将自己毕生心血创作的著述,亲自编篡而成为《曝书亭集》。用“曝书亭”冠名,可见“曝书亭”在朱彝尊心中的地位。遗憾的是,朱彝尊最终未能见到《曝书亭集》的面世,直至他去世五年后才得以刊刻竣工。 现传世以“曝书亭”命名的还有《曝书亭书目》一卷,收书2400余种;《曝书亭金石文字跋尾》为朱彝尊考订金石的主要著作,收录题跋140篇;以及《曝书亭集外稿》《曝书亭词拾遗》《曝书亭删余词》等等。正是有了这些“曝书亭”,使得其声名远播,成为传世佳话。以致后人不仅将“曝书亭”作为朱彝尊的代号,而且还借指整个园林建筑。 朱彝尊去世后,曝书亭历经兴废。现存曝书亭为嘉庆元年(1796年)浙江学政阮元在旧址重建。 潜采堂现位于王店镇曝书亭内。建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与曝书亭同年建成,为朱彝尊藏书之处。“潜采”寓意为深藏图书、博采学问。此时,朱彝尊68岁,被罢官后居梅里(王店镇),遂潜心著书立说。 朱彝尊一生嗜书如命,有“拥书万卷不言贫”之说。所以当我们看到他因嗜书而被罢官,也就不足为奇了。朱彝尊在《书椟铭》有“归田之后,家无恒产,聚书三十椟”。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至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在短短的十余年中,其藏书从三万多卷骤增至八万多卷,可见建造书房是朱彝尊的当务之急。潜采堂建成后,朱彝尊将其藏书分为经、艺、史、志、子、集、类、说等八个门类,按类入藏。并见部分藏书目录《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竹垞行笈书目》。至今虽人去楼空,但仍能感受得到当年潜采堂的安静与书香。 朱彝尊曾为“潜采堂”刻有藏书印“秀水朱氏潜采堂图书”“梅会里朱氏潜采堂藏书” (见图)。后人同里张廷济对“梅会里朱氏潜采堂藏书”印,曾作诗赞美曰:“管领奇书八万卷,人间此印亦千秋”。 醧舫与曝书亭、潜采堂在朱彝尊晚年同时建成。在现潜采堂之西。醧舫是朱彝尊宴饮宾客、吟诗唱和的场所,三面临水置窗,推窗即可观荷莲、游鱼,犹如画舫。也是朱彝尊晚年招弟子及子孙读书、授业之处,今存。 娱老轩,今位于王店镇曝书亭醧舫之西,建造晚于曝书亭、潜采堂和醧舫。 娱老轩为朱彝尊晚年青灯黄卷、著书立说之处。朱彝尊曾有云:“盖将以娱吾老焉”,故名“娱老轩”。其晚年的《曝书亭集》编篡就在此完成。 康熙十三年(1674),当时朱彝尊游幕他乡,客居潞河(今北京市通州区) 而“言归未遂”,故作《鸳鸯湖棹歌》百首来排忧解愁,表达他对家乡的思念之情。 朱彝尊在《鸳鸯湖棹歌》其四十七中有“旧市茶寮总看场,金风亭子入春凉。俊游改作乌篷小,蔡十郎桥低不妨。”据朱彝尊自注云:“晏殊《类要》:嘉兴县有金风亭”。《浙江通志》“金风亭”条:“旧在嘉兴县西南二里”,现早已废圮。所以朱彝尊本人也未能见。 在朱彝尊的文献中,见有自署:“金风亭长彝尊识”及“金风亭长朱彝尊”。 《梅里志》卷二有“小长芦”条:“长水旧名。朱太史彝尊《城南杂咏》二十题中有小长芦,又自号小长芦钓鱼师”。 朱彝尊在《鸳鸯湖棹歌》其八十六中有“百里盐田相望白,至今人说小长芦” 。小长芦在何处?据蔡明笺注的《鸳鸯湖棹歌》(宁波出版社1999.1)注释中有:“小长芦在(嘉兴)市郊新塍镇徒门本觉寺南,即檇李亭”。 可以看出,无论是“小长芦”还是“金风亭”,朱彝尊均表露了一个在外游子咏怀古迹、托物抒情,对家乡的深深情怀。在朱彝尊暮年,“小长芦”其号还常常出现在他的题跋中。如《题董其昌书画合璧卷》中“小长芦朱彝尊识,时年八十”、《跋元丰九域志》中末署“小长芦八十一老人彝尊手识”。 据记载,朱彝尊从(堂)兄弟共有17位,因他排行第十,故称朱十。在杨谦所撰的《朱竹垞先生年谱》中有朱彝尊号“行十”。虽未说明出处,应与其排行相关。他的儿子朱昆田人称“小朱十”。 朱彝尊康熙初年(1661)携妻入京师,别无它物,仅带两大箱书籍。伺郎孙承泽不禁感慨道:“吾见客长安者,务攀援驰逐车尘蓬勃间。不废著述者,秀水朱十一人而已。”在朱彝尊的书法钤印中,我们也能见到“朱十”(如图)和“朱十彝尊锡鬯”(朱文)之印。 朱彝尊中博学鸿词科后,授翰林院检讨,其官职为“从七品”。康熙二十三年(1684),朱彝尊为编撰《瀛洲道古录》,违反禁令,私带抄手进入史馆抄书。后经人举报,遭弹劾丢了官职。之后,他愤然在其《书椟铭》写道:“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笨”,并刻有“七品官耳”印。可以看出,朱彝尊因“嗜书”而被罢七品官职并无后悔之意。 康熙二十年(1681),朱彝尊凭藉自己的广博学识、为人儒雅忠厚,由皇帝亲点充日讲官,召入南书房供奉。日讲官虽官职不大,但它是个随伺康熙皇帝左右、记录皇帝言行的官衔,声望和地位极高。这也是朱彝尊仕途上最为风光的官职。正是有了这段经历,朱彝尊归乡后,曾多次去无锡迎驾康熙的南巡,康熙还特赐 “研经博物”匾额。 康熙四十六年(1709)朱彝尊81岁,为临终之年,在《张氏医通序》中署“南书房旧史秀水朱彝尊”。又见《登州太守王公蓬莱阁记》中署“南书房旧史官秀水朱彝尊拜撰并书”。还见在其所作楹联“舒白豪相光,澍甘露法雨”中钤有 “南书房旧讲官”(白文)印。 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出,朱彝尊对曾经十余年的京城官宦生涯还是很在意。尤其对于“充日讲官,召入南书房供奉”,颇为留恋。 康熙二十三年(1684)朱彝尊被劾谪官后,移居宣武门外的海柏寺街。朱彝尊居住的三间南房前,种植着两株紫藤,一株柽树。每当春夏之交,“柽叶绿如伞,藤花紫满檐”,故将其居住处取名为“古藤书屋”,并在此居住了四年整。后来成为了京城文人相聚的场所。在古藤书屋,朱彝尊完成了他著名的《日下旧闻录》四十卷。后经官方修篡,成为具有很高的历史和学术价值的一部北京地方志。康熙二十八年(1689),朱彝尊从古藤书屋移居槐市斜街,朱彝尊不无遗憾的感叹道“藤花又让别人看”了。 康熙二十九年(1690),时隔六年,朱彝尊终于等来了复官。然而两年后,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彝尊又一次被罢官。只得携眷归田回到王店。至此,结束了他在京城十四年的宦官沉浮,回到家乡专意著述。 朱彝尊有些所谓“号”并不常用,只是偶尔在一些文献署名、书法作品钤印或落款中见到。如“野老”之号,见于题《褚登善本拓本》跋末署有“小长芦八十野老彝尊”。又如“茕独叟”,朱彝尊当时感念子朱昆田英年早逝,而深感悲痛,因而以“茕独叟”自谓。此号见《曝书亭集》卷五十三《题亡儿书陶靖节文》末署“竹垞茕独叟”。有些为后人的记载中所涉及的号。如 “漫与”“石楼”。朱彝尊的五世孙朱墨林在《曝书亭集外稿序中》有:“先世藏手定稿《类稿》及《漫与》《石楼集》手录搞。”但这两个“号”,在朱彝尊的文献中,我们并未见署。又如朱彝尊《天游观万丰亭》诗,杨谦注云:“按:先生是时有终老之志,遂名颐真”。“颐真”之号也未见有记载。冀待专家考证释疑。 朱彝尊一生究竟有多少斋室名号,我们可能无法一一搜罗殆尽。但不难看出,他的所有斋室名号的产生,都与朱彝尊的人生履迹以及心路历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此,它不仅留下了时代和历史的印迹,而且还给后人留下了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