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国内监管，很多比特币公司都将矿机转到美国，其中德州尤多。当地人对这些中国公司是什么态度，《连线》杂志报道了比特大陆在德州小镇的遭遇。
祖上富过的德州小镇
1952年，《星期六晚邮报》把德克萨斯州的罗克代尔称为“下钱雨的地方”。城外几英里埋着大约一亿吨褐煤，美国铝业公司（Alcoa）刚好决定投资一亿美元，在这里建一个工厂，利用这些廉价的能源来生产战斗机、摩天大楼、汽车等所需的铝。当地作家乔治·塞申斯·佩里写道：“一听说有人要在镇上花一个亿，很多人都头晕目眩，有些人干脆直接躺下，想办法冷静下来。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几乎一夜之间，罗克代尔的人口翻了一倍，增加到5000人。《邮报》那篇报道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本地的百万富翁H.H.“皮特”科菲尔德和市长在一个绿意盎然的露台上为新来的美铝员工举办派对。女士们穿着晚礼服，男士们打着领带。塞申斯·佩里还说：“最让我们高兴的是，我们正在制造全国都需要的东西。”
不过，最近罗克代尔的好日子结束了。美铝的冶炼厂在2008年关闭，旁边的燃煤电厂去年也停运。上千个工作岗位消失，罗克代尔和周围的米拉姆县（总人口2.5万）一起陷入了低谷。
废弃的美国铝业厂房
2018年夏天，一线希望照进了困境。来自中国的比特大陆公司宣布，他们要在这里投资5亿美元，在关闭的美铝冶炼厂建设全球最大的比特币挖矿基地。对米拉姆县来说，最重要的是，比特大陆承诺会带来400到600个工作岗位。新产业将替代旧产业。
2018年8月，比特大陆的北美业务发展副总裁詹姆斯·凯尔（James Kyle）与县政府官员开会，讨论减税问题。为了让比特大陆有归属感，史蒂夫·杨当晚邀请凯尔到他的农场做客。“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他说。67岁的杨刚赢得共和党初选，他准备竞选县委员。在这个红色县，选举基本上只是走个形式，共和党的候选人必胜无疑。
原比特大陆副总裁詹姆斯·凯尔
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杨买来了德州最出名的牛胸肉，还把冰箱装满了Shiner啤酒。一共来了大约有40个客人，包括凯尔、警长和地区检察官，走来走去地在一片俯瞰牧场的露台上聊天，牧场里的牛在啃着百慕大草。高高的银色输电线穿过这片地，连接着以前的美铝厂房，也就是未来的比特大陆基地。
看到这一幕，罗克代尔市政发展区的执行主任卡拉·克洛尔想起了《星期六晚邮报》的那篇报道。“我当时想，‘这场景跟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克洛尔说。“就像是昨日重现。”
凯尔喝着啤酒时聊到，比特大陆的设施未来可能不仅仅是用来挖矿。凯尔说，比特大陆还可能投资开发用于自动驾驶汽车的人工智能技术。
“他们有很多好主意，”杨说道，“我心想，‘天哪，要是他们做到一半，米拉姆县就能站在科技的前沿了。’”
比特币热潮
比特币挖矿需要大量电力，便宜的电费是必不可少的。像比特大陆的AntMiner S15这种热门矿机，耗电大约1600瓦，差不多跟微波炉一样。但矿机不是偶尔开一下的。为了增加挖币的机会，顶级矿场一天24小时不停地运行数百甚至上千台矿机。
想象一下，如果你每天不停地用几百台微波炉加热速食燕麦，那电费得多高。在罗克代尔，比特大陆计划的设施要耗500兆瓦电，足够40多万家庭使用的。
罗克代尔并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个受到比特币热潮影响的地方。2017年，比特币的价值飙升了20倍，到了12月涨到了2万美元。华盛顿州中部因为有便宜的水电，吸引了很多人。到2018年，那里已经有50多个挖矿场。
纽约上州（纽约州除纽约市之外的地区）因为有便宜的水电，也成了比特币矿工的落脚点。2018年3月，普拉茨堡市议会因为矿工大量用电导致居民电费暴涨，出台了美国首个加密货币挖矿禁令。华盛顿州的一些社区也跟着效仿。在纽约的普莱西德湖，当地的加密货币挖矿还没开始，官员们就已经在2018年5月呼吁禁令了。据当地报纸报道，有个居民在普莱西德湖的村委会上说：“我不是想说得太过分，但我觉得他们会来这里‘掠夺’我们的电力。”
反对加密货币挖矿的人质疑，这么大规模用电，社区能得到多少好处。懂挖矿的人都知道，这个产业实际创造的工作岗位很少，矿机都是自动运行的，几乎不需要人来操作。可随着比特币价格上涨，各家比特币公司于是开始承诺大规模投资和创造更多就业机会。
比特大陆在北美扩张时也有类似的想法。比特大陆成立于2013年，总部位于北京，由吴忌寒和詹克团创办，是加密货币行业的蓝筹公司。2018年9月，比特大陆向香港证券交易所提交了首次公开募股（IPO）申请。在文件中，比特大陆报告称，2017年的调整后利润为9.53亿美元，而2018年上半年利润也差不多达到了这个数额。
比特大陆在加密货币热潮期间收入暴涨，从2017年上半年的2.75亿美元，飙升到下半年的22亿美元。那些在华盛顿和纽约运行的矿机，大多数都是比特大陆制造的。2017年，比特大陆供应了全球75%的挖矿设备，还管理着两个最大的比特币矿池。截至2018年6月，比特大陆在中国拥有11个挖矿中心，能容纳20万台矿机。
比特大陆在利润快速增长的同时，也遇到了中国政府越来越严格的监管压力，于是从2017年开始将挖矿业务转移到北美。他们跟着其他公司来到华盛顿州中部，于2017年11月在瓦拉瓦拉为一个价值2000万美元的设施剪彩。同时，他们也把目光转向了德克萨斯州，准备进一步发展。
这个选择其实有点奇怪。德州的天气又热又湿，对挖矿来说不是很理想，因为这些电脑需要冷却，而且德州的电价在美国也只是中等水平。纽约大学的金融和商业教授大卫·耶马克曾研究过加密货币，他认为全世界最适合挖矿的地方是委内瑞拉，因为电价几乎为零，“而得克萨斯则是最不适合挖矿的地方”。
但不管合适与否，罗克代尔急需比特大陆这样的大企业投资。
小镇的救星
美铝和由其运营的电厂关闭并不是米拉姆县过去几年唯一的打击。之后两家医院也关门了，失去了200个工作岗位，让这个县成了“医疗荒漠”，居民得了大病只能开车500公里去圣安东尼奥看病。2010年1月，在美铝撤离和经济大衰退的背景下，县里的失业率飙升到了12.5%。很多原本在县里工作的工人不得不离开家人，去西德州的油田找工作。罗克代尔主街上的人行道和停车位通常都是空的，很多店铺都关门了。
当地官员们为了应对经济低迷，尝试了不少办法。2017年，他们成立了一个全县经济发展组织。当亚马逊在2017年9月宣布要建第二总部时，米拉姆县本地的亿万富翁、前休斯敦太空人队老板德雷顿·麦克莱恩建议县里参与竞标，提出用美铝旧址的3.3万英亩土地来吸引亚马逊。这个提案叫“蓝天计划”，重点推介了美铝的土地、德州的商业友好环境，以及离研究型大学近的地理优势。虽然没能进入最终名单，但米拉姆县的这个大胆尝试还是上了《华尔街日报》。
但对于比特大陆来说，罗克代尔看起来再合适不过了，他们注意到米拉姆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亚马逊的竞标。那个冶炼厂有十多个电解车间，每个都有上百米长。罗克代尔市政发展主任克洛尔第一次听说有中国公司对这块地感兴趣是在2018年2月。“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家公司，”她说，“经济发展领域大家都习惯用代号来交流。”
比特大陆当时使用的代号是“Dory Creek”，是为了与比特大陆的蚂蚁矿机（AntMiner）呼应，Dorylus是一种大型非洲蚁类。Dory Creek通知克洛尔，他们正在筹备一个项目，预计会创造400到600个就业机会。克洛尔根据他们对电力的需求，推测Dory Creek与加密货币挖矿有关。
她随后咨询了其他社区官员，他们告诉她，挖矿场一般雇佣不到15个人，远远达不到400个。然而，即便在2018年夏天比特大陆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克洛尔也没有退缩。由于设施规模庞大，她寻求并得到了关于400个就业机会的确认：“他们说，‘这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数据中心。’”
这个项目预计要容纳大约32.5万台挖矿电脑，规模比比特大陆其他所有设施加起来还大。根据前比特大陆员工和米拉姆县官员的说法，公司当时在谈判电价，想以每千瓦时3到4美分的价格买电，这差不多是当地工业用电平均价格的一半，也是全美最低的电价之一，只相当于国内工业电价的三分之一。
罗克代尔上下对这个项目欢欣鼓舞。
《罗克代尔记者报》的编辑迈克·布朗在2018年7月19日爆出了这个好消息。“让乐队奏起来，播放《欢乐时光又来了》吧，”他写道。查尔斯·迈尔斯是罗克代尔少有的千禧一代，兼职经营着一家理发店。他觉得，很多为了找工作离开的朋友们，终于有理由回来了。
比特大陆承诺会和职业培训机构合作，培养技术人才。他们雇了本地的建筑公司Perry & Perry改造厂房，并计划秋季举办招聘会，为2019年的正式开业寻找员工。
8月13日，米拉姆县委员会通过了比特大陆的10年税收减免方案，前五年公司可以享受80%的地产税优惠。即便如此，米拉姆县每年还是能从这家工厂收取约70万美元的税款，而县里的年收入总共才大约1200万美元。根据减税协议，比特大陆承诺创造至少350个工作岗位，2019年计划提供其中的140个。
杨说，比特大陆之前也考虑过田纳西州和纽约州的前美铝冶炼厂，但那边的反应比较冷淡。“所以当我们听说他们在考虑我们这儿时，我们就赶紧抓住机会，”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告诉他们，‘我们很想让你们来。’”
杨之前在休斯敦当了很多年律师，退休后搬到米拉姆县竞选成为县政府最高行政长官。他竞选时的口号是要建设未来，把米拉姆县那失去的十年夺回来。事情确实开始好转了：亚马逊的竞标给了信心、房价上涨，现在又有了比特大陆。
但罗克代尔很快就陷入了失望。
美梦破灭
2018年年终，比特币的价格一路下跌。到了秋天，跌势加速了；从11月12日到12月16日，比特币的价格从6327美元跌到了3195美元，几乎减半，连用便宜电力的矿机都难以盈利了。据估计，全球大约有60万台矿机被关掉。区块链的总算力下降了13%。根据CoinDesk的报道，比特大陆在第三季度亏损了5亿美元。
比特大陆在罗克代尔的项目开始放缓。原计划2018年底每个月都要增加几十个新员工，但到了11月左右，公司冻结了招聘，员工人数一直停在14人。
比特大陆在罗克代尔停建的办公室
比特大陆低估了在德州挖矿的成本，升级变电站和改造电解车间也比预想的要复杂和昂贵得多。以前，比特大陆北美的员工向中国申请资金时，常笑说发封邮件就能搞定，但现在资金请求却石沉大海。
2019年1月初，杨听说比特大陆打算在挖矿设施还没上线前计划关掉。他赶紧联系副总裁詹姆斯·凯尔，结果发现凯尔也不清楚情况，因为他已经被裁了，几个月前还在杨的农场吃烧烤呢。杨说：“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特大陆3000名员工中有80%在2019年失去了工作，其中包括北美约250名员工中的200人。罗克代尔的14名员工中有9人被解雇。2019年春天，比特大陆在香港交易所的IPO申请失效。关于公司即将破产的传闻在推特和Reddit论坛开始流传。
2019年初，包括两名来自中国的高管在内的三位比特大陆高管访问了德克萨斯州。原本计划建成的全球最大比特币挖矿设施，现在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新方案：比特大陆预计会在2019年晚些时候开始挖矿业务，罗克代尔官员认为他们可能只会雇用20到40名工人。
罗克代尔也收回了减税优惠，称比特大陆没有雇佣到足够多的员工。
2022年之后，比特币一路高涨，但比特大陆并没有重启罗克代尔的项目。克洛尔依然和一些曾经负责规划比特大陆项目的员工保持联系。“他们被裁的时候，我真的为他们感到难过，”她说。
现在克洛尔正在努力引进一些新项目，比如另一家中国公司正计划在该县创办可产生约600兆瓦电力的太阳能发电厂。该项目总投资预计约5亿美元。该项目由德州的州长办公室介绍，正在讨论中。
今年6月份，克洛尔还接到了一个加拿大打来的电话。来电者表示，他代表一家欧洲公司想要询问搬迁到德克萨斯州中部的事宜。什么生意？加密货币挖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