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他还清楚地记得战壕里越军密密麻麻的尸体,记得马嘿田边刚抬下来的战友裹着泥水、裹着芭蕉叶的遗体,记得地上的泥土被染成了紫红色,记得空气中浓重的腐臭气味。
那是40年前的老山前线。
作为一名炮兵,高华亲历了4月28日之前的炮击、4·28当天猛烈的炮火、7·12松毛岭大战、7·28炮战......
战士之英勇让他心生敬佩,战场之惨烈让他深受震动,战友之牺牲让他格外伤怀。
战场即修罗场,战争必然残酷。
村子里的3个伙伴一起当兵、一起上战场,炮火硝烟中相遇,他们惊喜:“你还活着!”他们互道珍重,挥手告别。
如今,活着的都是幸存者,两鬓已斑白的老兵们,是否还能再互道一声“珍重”?
这位炮兵,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不久前,我们在昆明市嵩明县聆听了他静静地讲述。
我1963年10月出生于嵩明县,1981年10月入伍,那时我刚满18岁。当时我们村一起去了3人。
记得那天,我们坐着汽车,到了杨林火车站,晚上坐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就发了一个月的津贴,7块钱。夜里十一二点钟到东站,118团的车就来接我们。到了俱乐部,开始分兵,我被分到3营炮连2排5班。到了营部,那里的灯还亮着。
一切都非常新鲜。第一顿早点吃的是面片。新兵们互相认识、队列训练。大家出去逛逛,但不敢跑远,怕找不回来。当时发了一套军装,每人只有一套,换洗时还要借别人的暂时穿着一下。
我们连总的有3个排,10个班。每个班五六个人,1门炮。那时候炮连和枪连都配有骡子,我们班有两头骡子,平时拉练要驮武器,一个弹药骡,一个炮骡。
作战时各个班就分别配属到其他连队。
1984年春节同乡战友合影留念。三炮连班长高华(左1)、张守政 (前中)、一炮连2班战士涂天伟 (后中)、一炮连10班班长张嘉喜(右1)。涂天伟于1984年7月13日牺牲于里头寨130高地,张加喜复员后英年早逝
有一句玩笑话,“步兵是玩腿,炮兵是玩嘴”,炮兵在发射炮弹时,要稍微张开嘴,防止巨大声响震破鼓膜。炮兵动作要快、反映要快,还要迅速瞄准。
我们训练时一般用的是6-0表尺,作战时装到最远射程,9-20表尺,差不多达到最大射程,能打到3046米外。曲射炮,专打死角。
从4月2日就开始炮击了,不时听到炮击声。那时候我们的营长是臧雷,3营营部插着五星红旗,有大喇叭播报:“越南方向我境内发射炮弹。”
4月6日下午,我们两个排带了6门炮就出发了。打好的背包放在老百姓家中,带着弹药,自己的背囊里背着干粮,还有擦炮的油。班长带好冲锋枪,3个弹夹子弹都上满,只是保险没打开。副营长曹银选一个一个跟我们握手、敬礼:大家保重,注意安全!
两辆车拉着我们往现在神炮阵地的方向走,在路边吃干粮休息。到天黑,听到我们这边开始发射炮弹。上车,在山路上绕啊绕,到垭口处,穿着雨衣睡到路边。我子弹上膛,抱着枪睡。
第二天又起来继续行军,遇到塌方的地方,也艰难地通过。
这时候的炮击,主要任务是对上级安排的目标进行试射,每个目标都要打几发试试,标尺、距离等数据要记录在阵地记录表里。山上雾很大,有时要等很久雾散开才打。这样一共要“踩点”37个目标,我们去了好几次。
这次去了3天。4月9日 两辆车又拉着我们撤回南温河。
4月16号,又去了4天。
我们二排带了3门炮,在大石崖上,这里好观察。当时各连的炮位是自己选的位置,选好位置我们又爬下来。我们选的是一个偏坡,斜的山梁子背面。这里有地理优势,对面越军的炮火一来,要么炸在前面,要么炸在后面,很难被打中。
4、5、6班按顺序排列好,我们5班在中间,开始发射。3个班3门炮,10发急速射,两三分钟就放完了。6班还剩4发,炮身烫得不得了,此时,对方的炮弹铺天盖地打过来,我们就先撤下来。
此时排长问:“6班还剩4发炮弹,哪个班上?”几个班长都争着上,我也争着上。排长说:“5班长高华带着上”。于是我喊副班长,让他拿着瞄准镜背着盒子,我们两个上。冒着炮火上前。方向标定后,顺利打出了4发炮弹。
晚上撤下,回去的路上,排长说营里已经给团里报告,要给我们报请三等功。
回到连队,曹银选副营长来迎接我们。通知炊事班,做了一大锅面条,盖头有肉有菜,油水充足,我们爽爽地甩了一顿。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有一辆车子翻到沟里,还好没伤到人。
回到驻地,有7连的战友问我:“害怕吗老高!”我说:“不怕,跟平时训练一样的!”
2024年高华和战友重返“老山第一村”。
4月26日下午5点多,我们要开拔了,老乡送我们,跟我们挥手道别。大家清点人数弹药,上车。此前,1营已经出发了。
然后下车,过河。接下来就在田埂子上走啊走。7连的一个排在我们前面。我们此时是配属在他们连队了。我们后面还有一个排的步兵,有保护着我们的意思。因为我们主要是拉着炮,一个班只有一支冲锋枪,每人两枚手榴弹,我们5个人,就只有10枚手榴弹。我们连长、指导员、副连长、排长,每人是一支长枪一支短枪,要是遇到强敌,我们就顶不住了。
就这样跟着前面的队伍一直走,雾很大,在黑夜里也看不见路,摔倒了又爬起来。走到铜塔,接到通知,原地隐蔽,挖猫耳洞、防炮洞,战士们挖啊挖,累了,挖不动了。炮身都湿了,拿出来擦,我们一身都是湿的,雨水雾水汗水和泥巴混在一起。背的小包里都是沙、脸上全是泥,我们互相看看,想笑又觉得不能笑。
饿了就靠在树丛里吃点压缩干粮,深山密林,到处都是树藤刺丛。雾很大,有人说后面就是老山了,但我们看不到。
到27日下午,大伙吃上了一顿饭,炊事班送来,每人一小塑料袋,居然有青椒炒火腿。大家说这顿饭咋个都要吃得饱饱的,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顿饭了。
2点多,我们班的弹药手,背着4发炮弹和一个又大又长的铲子,不小心摔倒滚下了山,我用小照明器一照,发现他掉到大石头下,喊:“ 没事吧?”他回答:“班长,我掉下来了!”我把我的背囊和枪放下来,“哗啦啦”滑下去,“唝”一下撞在他旁边,这可能有十五六米深。
找到他后,我说你莫动,把他弹药解开,把大铲子拿下来,才发现他的下巴被穿破了,血流得一胸口都是。但这时不敢用急救包,因为只有一个急救包,万一后面还有更急的用处。我赶紧掏出手帕来吊住他下巴,手帕两头拴在钢盔上,再拿一只白手套垫在他下巴下面,把他扶了上去。
山高林密,山势特别陡,感觉完全没有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掉队了,我用棍子杵着试着往前走,发现很多东西绊在我脸上,手一摸,是一脸的蜘蛛网。我跟副连长说,副连长,前面不能走了,前面肯定没有人走过,我脸上挂了很多蜘蛛网。副连长就命令改变方向,山太陡了就爬上去,一个推着一个的屁股艰难地往上爬。
刚爬上这个陡坡,就听见前面有挖工事的声音,才知道终于到了。我们也赶紧开始构筑工事。
当时上面也没讲几点几分开始炮击。才挖好工事突然就听到“咻咻咻”的声音。转过头去一看,不得了,炮弹唰唰唰地往头上方飞过去,整个天空都红了,山林被照亮了以后才看到,敌人就在不远处,本来我还以为我们隔得很远。这时才听到说,炮击开始了!
当时我们接到的任务是等着哪个阵地需要炮火支援,我们才发射炮弹。
正焦急地等着,民兵6连的兵来了,炮弹放下就跑,我们赶紧抬上去码好。我们实际上是28日9点才开始打炮,一打就打54号高地,哗哗哗打了很多炮弹,打得很猛烈。后来打51号高地,才打了一发,就紧急通知叫停,说打到自己人了,原来当时51号高地已经被我军占领了。
当天,听到连长讲,好在我们连一个都没有牺牲,有7个负伤。
后来我们接到命令,有民兵带着我们送地雷到1072号高地。我们几个每人抬2箱地雷,足足有23公斤一箱。然后就是爬山、下山、爬山......
在80号高地,我看到跟我一个村的老乡张守政在挖猫耳洞,喊他:“守政、守政!”
他没穿衣裳,钻出个头来,看到我是又惊又喜:“噢哟!你还活着噶?”
我说:“ 活着呢嘛”
“你要去哪里?”
“我要送地雷到1072号高地!”
“你要保重啊!”
“好,保重!”
2014年老兵重返老山,高华(左)与张守政(右)在界碑旁合影。
后来又遇到一个老乡马立志,他满身狼狈,屁股挂破了,绑腿只有一只,另一只掉了。没戴帽子,帽子也丢了,戴着个钢盔。他说他要去搜剿残敌,匆匆讲了几句话就走了。
我们扛着地雷又爬又滑。有个民兵还来帮我抬一箱。这里就没有路,路都是前面过去的士兵砍出来、人滚出来、炮弹炸出来的。
下了一个坡,看到一棵被炸过的树,树上还挂着一些被炸得稀烂的衣服裤子,树旁边有一个战友背靠在沟前。我上前看,他脸白苍苍的,一碰,就歪到一边,我心想:没了,不会动了。把他左边的领章撕开,名字叫张平德。我才想起他是1连的,也是我们嵩明老乡!我骂了一声。然后看到他左边大腿扎着一根软管止血带,大腿上爬满了蛆虫,发出阵阵恶臭。他28日上午就牺牲了。
领导通知下去让骡子来驮遗体。
2024年4月高华在麻栗坡烈士陵园。
我们又往前走了七八百米,终于到了,把地雷送上去。我看到这里有越军搭的几个小茅草棚子,被炸塌了,里边的大米饭还留在锅碗里,放了好几天都馊了。周围到处是弹坑。那边的老兵说:“你们莫看了,赶紧下去,马上炮弹就来了!”
我们赶忙下去,路过战壕,踩着里边软乎乎的,一看,里边埋了好多尸体。一排排的全是码着的越军的尸体。
捡了两张报纸、一个急救包我就赶紧跑下去。刚跑着就听见炮弹呼啦啦打来了,我赶紧趴下抱着头滚了下去。
往回走的路上看到前面一头骡子走着,原来它正驼着张平德的尸体,臭得不得了。我们赶紧走到它前面去。
又到了80号高地,见到张守政,我说守政,把你的手榴弹跟我的换一下,你的这两个小,我的太大了,枪也放在这,负重小一些。第二转抬地雷,只让我抬了一箱,还算轻,只有17公斤。回来时跟张守政拿了枪,说我要下去了。他说我们的另一个老乡张加喜负伤了,我们是一个村的,他28日就负了伤,抬下去了。
同村3战友入伍纪念(1982年),左起为张守政、高华、张加喜。
那天8点了,我们才下山。
又过了几天,我们去马嘿背干粮。几丘田边,一路上都是尸体啊,有的用芭蕉叶裹着,地上的泥土都是紫红色的,空气中都是腐臭的气味,一直到通向80号高地的路,卫生员都在喷消毒剂....
7月12日松毛岭大战。中午,我们排接到命令,每个人都打了背包,下来南温河坐车。车顺着山上小路走,后来又是大路,又是小路,绕了很久,到一条河边停下来休息。我们伸长两手两脚躺在地上起不来,太累了。天不亮,看着桥上车来车往、上上下下。后来通知我们过桥, 一路纵队,走曲线,大家咚咚咚往前跑,快跑到对面时炮弹就来了,水炸了飞起老高。
一直跑了很远,才慢下来走,走了很久,又停下来睡觉。嗓子太难受了,之前卫生员倒了半瓶甘草片给我,我过一会儿含一颗,当天几十颗甘草片都被我含完了。在一处地方我看到一个超大的炮弹坑——越南人打的炮弹坑,有房子那么大那么深。
后面就是最后一战,7月28日,偷袭156号高地。老山战区被双方的炮火炸成了一片火海......
这次老山作战,我们嵩阳公社29人上战场(去了34人参军),牺牲了4人,后来又去世6人,现在不在了10人了。我们村参战3个人,张守政和我,还有一个是当时负伤的张加喜,他退伍回来没几年就患直肠癌去世了。
活着的,我们经常一起聚聚。一起重返老山,去看望牺牲的战友,希望长眠于老山的他们,永远安息。去看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老乡,看望我们曾经拼死战斗过的那片土地,希望她永远和平、永远止戈。
2024年麻栗坡烈士陵园祭奠战友。
口述人 | 高华
记录者 | 王白石
作者 | 春山
编辑 | 大河弯弯
图片 | 高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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