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他不顾父母反对,铁了心参军。
21岁,他不顾战友挽留,铁了心退伍。
青春4年,好似经历了长长的一生。以至于40年后面对我们的镜头,关于军营的点点滴滴,关于那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张树,特务连出色的侦察兵。
他在老山战场上九死一生,亲眼目睹连长的惨烈牺牲、战友的离世、战后的哀与荣。
他曾在战斗一年后重返老山,于雷区中跋涉,艰难搜寻一名战友的尸骨。遗骨没找到,同伴却被地雷炸飞了腿。
“我想他可能就永远在那里了,没有办法了。谁也不会再花那么大的代价去找他的遗体。”
退伍后他回到农村,四处打工,没有苦到什么钱,穷开心。
他说,此生有遗憾,却从未后悔。
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打工再苦也没有战场上苦,生活再难也没有战场残酷。
我叫张树,1964年生于云南嵩明。兄弟姐妹6人,前5个都是儿子,有个小妹,我排行老二。
1981年10月参军,17岁。当时1979年自卫反击战刚过去,想着自己家就在云南,应该上战场保家卫国。
家里老人不准去,说这几年都在打仗,我铁了心要去。当时年轻,不知道害怕。
后来上战场还是有点怕了。死不怕,怕残废了回去怎么办,家里怎么接受得了,还给他们增加负担。
那天,县上的卡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到昆明牛街庄下火车,到达庄科山118团营房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
在俱乐部,开始分兵。一个干部走到我面前说:“站起来,跟着我走。”后来才知道我被分到了特务连,选中我的是我们连的指导员。
接着就开始新兵训练。我们连建了临时的新兵排,有2个班。我在这里认识了全国各地来的新兵。跟他们一起射击训练、队列训练、擒拿格斗。
1982年在庄科山,新兵排合影。
我们特务连是团直属连队,有90多人,训练任务非常重。除了进行一般步兵训练的科目外,还要学习军事地形学,捕俘拳、捕俘刀、擒拿格斗等训练。我还到军教导队学习过冲锋舟,到师教导队学习侦察技能。
1983年8月,我和战友坐着车到文山,在天保农场(现天保口岸)附近执行侦察任务。
到了9月份,气氛就紧张起来。我们连就开始临战训练。我们每天早上负重20公斤左右,跑步10公里。吃完早点就搞战术训练。
我们拿着地图侦察熟悉老山周边的道路,包括各种小路。以后要给大部队带路。
有的小路太窄太陡,1米宽,有发生过摔死军马的事故。我们大约一个星期要走一遍,40公里左右。
那时候条件艰苦,只带着点水。虽然我们穿着绿色的军装,但是不戴帽徽、领章,到瑶族的老百姓家要点吃的,他们很热情,问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说是修路的民工。
1984年4月,和战友在马嘿猫耳洞前,前排右一张树,左一胡庭高(于4月28日牺牲)。
当时所有物资都要到南榔来背。团里配属了2匹驮马给我们,驮生活物资。但马不太适应,路又窄又陡,比如一匹驮马驮20把面条,1个人在前面牵,还要1个人在后面推,可是我们1个人就能背20把面条了。因此后面我们都不用马驮了,我们自己下来背。
生活也相当艰苦。过年还在挖猫耳洞,怕越南人趁咱中国春节的时候偷袭炮击,所以要挖好做防范。大年三十那天,两个人挖一个猫耳洞。到下午5点左右挖好,连队通知下到南榔去背过年的物资。
等我们回到马嘿,已经是晚上10点了。炊事班炒了个青蒜炒肉,发了一个2两左右的午餐肉罐头,这就是年夜饭了。
大年初一凌晨4点左右就起床,第一次出境侦察。
我们四五个人带了水和枪支弹药,轻装从80号高地进去越境。那边雾太大了,在一条行路道旁等了好长时间,10点多雾都没有散。我们去测80号高地的坡度,是一营的穿插路线,这个坡度有70多度。
1984年3月,师侦察大队的来放电影,放给马嘿村民看。放映员无意识讲了一句,我代表40师侦察大队来慰问大家。我们副连长立马说:“糟了,要吃苦头了!”果不其然,越南人马上知道了:40师调了一个侦察大队驻扎在马嘿。后面形势就更加紧张,我们住在老百姓家,双岗双哨。
2024年5月重返马嘿寨子
4月2日,春节挖的猫耳洞暴露了,被炮击,122毫米的榴弹炮。炮弹爆炸的地方距我们大概20米远,土被炸起来弹射在我们的洞顶上,我们被震得顶到洞壁上,当时心慌得啥都不知道了,最后摇一摇头摸一摸,发现一样事没有。
在越南那边有一个石壁,石壁上有一个凹进去的洞,越军开辟了做观察哨,位置相当刁钻,基本用高射炮才能打到,这个观察哨能看到老山这边的大部分情况。(这个洞现在不在了,这两年我去没看到这个洞,可能是被后期轮战部队端掉了)。
我和昭通籍的战友余礼福在一个猫耳洞,眼睁睁看着一发炮弹正正对着我们飞过来,余礼福直呼完了完了!没想到这发炮弹落在我们三四米外一条小路旁的谷田里,没有爆,是枚哑弹,不然我们俩肯定小命不保了。
后来马嘿村被炸,烧了一幢房子。还好当时老百姓已经被转移在猫耳洞里。
他们顺着一条小路上去,听到有人砍柴,怕被发现,就从树林绕,走了一段发现那里没有路很难走。再听,上面没动静了,他们就又折回小路。没想到一个战士双脚从一个坎轻轻跳下来,却正正踩在了一颗58式地雷上,双脚当场就炸飞了。
布义全
当时我们在下面,连长跑过来喊出事了。我们七八个人上去接应。战士当时还是清醒的,只是双腿用止血带扎着,我们七八个人都把急救包拿下来给他包扎,但是肉已经炸散了,一堆的垮下来,根本包不住。
我们轮流背他、抬他下去。有一阵我一人背着七八支冲锋枪。路难走,三四个小时才把他抬下来。到马嘿,民兵已经把担架准备好。他讲想喝水,战友说不能给他喝,那样牺牲得更快。然后就给他吃葡萄糖水,才吃了半支后他就不吃了。刚到大路就牺牲了。
他叫布义全,广南人,牺牲时20岁,是收复老山作战中第一个牺牲的战士。
到了4月26日,上面通知下来,马嘿、那谢、铜塔、小平寨村子里所有的狗都要杀,主攻部队要路过,怕暴露。射杀狗都用消音的冲锋枪,老百姓较配合。
11点左右,各组就开始出发了,我们这一队从马嘿出发,往80号高地的方向走,边走边按照之前侦察的路线开路,不能用大砍刀,动静太大,用修枝剪轻轻将竹子夹断,拉起来插到两边,悄悄开辟一条1.5米左右宽的小道。
27日凌晨四五点,我们到了59号高地,在竹林里潜伏下来。我们的任务就是警戒,保证在我军发起主攻时这条道路是绝对安全的。
27号上午10点左右开始下雨,我们每人只带着一件雨衣,那种老式雨衣,外面是黑色的橡胶,里面是土色的布 。但不准把防水的黑色面穿到外面,因为又黑又亮,趴在竹林里很显眼。因此我们全身湿了,又出汗,浑身难受。我直接弄感冒了,还咳嗽。身上又没有咳嗽的药,之前我们每人发了3颗感冒清、3颗泻立停、一盒清凉油。
200米外就有越军的一个警戒哨。怕咳嗽声暴露我们的位置,我用手在面前的地上挖了一个泥洞,用帽子捂住面部,趴在里面咳。
6点左右,几个通信连的士兵悄悄过来,放有线电话线的被复线。我看到1人在布线,1人端着冲锋枪,对着我们的方向。看着他们相当紧张,我们就不敢跟他们打招呼,怕惊到他们一枪打过来,惊动越军。
我每过10分钟,用指甲刮一点清凉油含着慢慢吃下去。到28日早晨炮击以前,大约凌晨4点左右,一盒清凉油吃完了,咳嗽也止住了。
大约5点多,3营的先头部队在我们特务连的其他战友带领下,顺着我们开辟的小路也上来了,我听见臧雷营长喊:“8连8连,到哪里啦?!”
这时我们心态已经有些放松,因为我们任务基本完成了。排长说赶紧赶紧,吃片干粮,我们在那里一动不动趴了一日,只吃了一片干粮。水也不敢多喝,怕想上厕所。口渴了就把旁边粗竹子切开,可以喝到一点水,苦凉苦凉的,很好喝。
1984年底,从老山回到庄科山后一次合影。
我和杨保福两个开始挖猫耳洞。才挖了一个小沟,实在挖不动了,一点力气都没了,又饿又累又冷,牙齿冷得发木,嚼午餐肉都嚼不动。我俩说:“挖不动了!炸死就算球!”就一屁股坐在还没挖好的猫耳洞里,顶着钢盔,感觉炮弹朝左边来,就赶紧偏向右边,感觉朝右来,就赶紧偏向左边。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一股风过来,弹片擦着我的右肩飞过去,把我的子弹带擦破了几毫米。如果弹片再往下几公分,估计整条胳膊也没了,当时怕也活不成了。
我们旁边就是3营的营指挥所,听得见臧雷营长在指挥。这个指挥所都没在猫耳洞里,露天在两棵大树下,有两三个通信员和几个干部,各忙各的。
到中午12点左右,我爬在我们的猫耳洞里,看到有两个军工送弹药到营指挥所。1人背着两发火箭弹,1人背着1箱手榴弹。中途遇到炮击,送了两次才送上去。
只听他们讲:“报告,我们送弹药来给你们3营!”
藏雷讲:“可以,我们主攻连已经攻到54号高地,你们赶紧送上去!”
不料两个兵却讲:“前面我们不送了,我们任务只送到3营,你们营指挥所在这里我们就只送到这里。”
“不行嘛,你们送弹药,主攻部队在哪里要送到哪里!”藏雷讲。
两个兵不听,解下弹药来就走。
臧雷怒了,手枪拔出来:“不听命令,相不相信老子枪毙你!”
两人还是不听,朝下方就跑了。
臧雷也只得作罢,安排营指挥所的卫生员、通信员去送弹药。
28日下午3点左右,有命令来,让我们不用上去阵地了 ,赶紧往下撤,去保障团指挥所的警戒。团指挥所警卫排人员不够。于是我们4个人往下撤。
刚下去几百米,遇见四五个兵。我心想怎么胆子那么大,还在那里睡着休息。结果过去一看,全部牺牲了。应该是几个轻伤员相互扶着撤下来,遭遇炮击,一个都没有活。
1985年,和战友在庄科山营房。
我们不能多耽搁,只能继续往下撤。
炊事班熬了一大锅稀饭,我们几个都高兴坏了,吃了一大碗,睡了一个小时,就去团指挥所150米外的树林里警戒。天上下着雨,我们又趴了一整天。
后来回到猫耳洞里,那个洞里还流着一股水,顾不得那么多,太困太累了,铺上塑料布,睡了两个小时。
到了29日,我们下到马嘿,修整了大概3天。军区后勤部要送慰问品上去。后勤部长说他不放心,怕最前沿的战士吃不到,要自己送到最前沿去。
于是,连长和我们班带着他们去1072高地。因为那条路非常危险,打散的越军都在那一片。然而这条路只有我们走过,稍熟悉一点。
我们从80号高地进去,路过1营指挥所,遇到一个认识的战友 ,他是向坤山副团长的警卫员,问我们有没有背着鞋子。大家都没有,每人只穿着一双防刺鞋。他说向副团长脚泡在水里鞋子泡烂了。我们看到向副团长,也真的是可怜了,一身又脏又烂的,糊着厚厚的泥巴。我把之前后勤部给我们的奖励——一听桔子罐头递给他。让他带给向副团长。
1营那条路,真的是难走,我们白天进去都难走,更别说他们晚上穿插。有一处有20多米高,坡度八九十度,人吊着石缝里长出的小树滑下去。他们在晚上,肯定是坐着滑下来,滑到哪里算哪里。
这些路在越军的后方腹地,已经在他们的阵地里面了。侦察的时候我们都到不了那里,那些路都是陌生了,我们侦察兵也没走过。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水沟边,遇到一个战士的遗体,在矮树丛里,只有我戴着手套,把他拉出来,通知军工来抬。
到达1072高地后,我们几个去坑道里转了一圈,找到两袋茶叶,一包5公两左右,还有一顶越南的小蚊帐(只能套个头那种)。折返的路上,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扔了一包茶叶,再走一段,再扔一包,还没到营指挥所,小蚊帐也背不动了,拉出来扔了。当时真是多一两都不想背了。
1985年春节,张树在庄科山。
快到80号高地,遇见我们嵩明的一个老乡董永祥,他是枪一连的,3个人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他叫我,说:“要进去我们营指挥所找部队。”我们连长说不能去了,这里越南人经常出没,太危险了你们给认得?他们讲认不得。我那老乡背着个水壶,被弹片炸通个洞,腰带外层也炸破了,弹片嵌在腰带里层。我说你命大了,炮弹再近10米你肯定完蛋了。
后来他们就跟着我们往回走。
之后敌我双方都休整,炮也不打了,枪也不打了。我们撤到马嘿。一直到7月12日,重新又上,完成了几次任务。之后,随118团撤回昆明庄科山。
收复老山作战中我们连6个人牺牲,11个人受伤致残。
在28日当天,配合一营穿插的那一组就牺牲了3人:我们连长孙思广、通信员杨胜文和我们班的胡庭高。3天以后才找到连长,在80号高地附近,他身上的匕首和手表都不见了。我们上去抬他,当时他半个下巴不见了,左边腰部下有一个碗口大的洞,胸口的衬衣里还贴身插着一张军用地图。
连长牺牲时,他的女儿才有13岁。
当时有一个人,我们连的文书韩金才(后调到2连任司务长,跟着1营穿插)。1984年4月28日战斗之后,他就失踪了,一直没找到他。
直到1985年5月,轮战部队、第一军的侦察兵外出执行任务时发现了一具白骨,从军牌上确定了是他。
我们连派我和另外3名战友,和2连的几个人去给他收尸。当时发现他的那个部队已经换防,交接阵地撤走了,上面只给了我们地图上的一个大致位置,范围比较大,包括两条山沟。
我们从老山主峰上去,从54 号高地到56号高地、 80号高地,再到76号高地。第一天下去什么都没找到。第二天找到一个手榴弹袋。
第三天继续,驻地部队的一位连长就提醒我们说,不敢太往下走,再往下有越南人的一挺机枪。
我安排副班长带一队,我带一队。提醒一定要小心。才找了一个小时,就听见“嘣”一声响,我心一凉:“谁踩雷了!”我们慢慢排着雷过去,是我们副班长,脚被炸飞了一只。陕西那个兵被冲击波冲了飞出去,他太幸运了,跌落的地方,左边一个雷,右边一个雷,他刚好坐在了中间。
我们赶紧将他们俩送到医院。副班长后来被截肢了。
有了伤亡,接到团部的命令让我们先撤回去。后来我查访后才发现,其实给我们的范围没有划对,遗体所在的位置应该是78号高地到1214号高地中间的山沟,而当时我们找的是78高地到76号高地中间的山沟。
现在,这条山沟属于越南那边。原始森林,轮战以后换防的时候,已经密密麻麻被埋上了地雷。要找他的话困难重重:要出境,要排那么多的地雷,在莽莽原始森林中还不确定位置。
我想他可能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没有办法。谁也不会再花那么大的代价去找他的遗体。
1985年底,我申请退伍回家。半年后,去打工,到处跑,到处走。1986年结婚,有两个孩子,现在大的孙子都有17岁了。
2024年5月重返马嘿寨子。
我32岁开始,在村委会干了10年。后来又去企业干。就这样到处跑,钱也没有苦着,但是也穷开心。今年60了,跟几个战友经常聚聚,喝喝小酒。
2019年是收复老山作战35周年,我们连组织去马嘿。我们曾经的排长、班长都参加了。吃饭时一个干部跟我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没有要一个工作的名额给你。我说过了几十年,现在我也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就行了。
说实话我没有后悔过,因为是我自己一心想退伍的。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打工再苦也没有战场上苦,生活再难也没有战场残酷。
2024年在昆明。
口述人 | 张树
记录者 | 王白石
作 者 | 春山
编 辑 | 大河弯弯
图 片 | 张树 王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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