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24日，中越边境，山林莽莽，两军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118团二营4连指导员梁崇志正在和战友们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战士们写自己的身份信息，放进军装口袋里，再写好遗书上交。还有战士写了血书，以表血战到底的决心。
梁崇志并不知道，此时，千里之外的四川自贡，爱人正躺在医院，经历着人生最大的阵痛，努力让他们的孩子出生。医生说难产、危险，大出血，急需输血！
4天后，梁崇志的部队攻上老山，他目睹战友被高射机枪打穿了肚子，有战士端起机枪扫射，有战士踩到地雷。炮弹炸塌了猫耳洞，连指挥部被埋，他的两个鼓膜都被震穿了......
数天后，从老山下来，他才知道，儿子抢救过来了。但后来发现孩子智力有问题，经鉴定为二级智残。
战争锻造一个男人，战争也必然有牺牲，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梁崇志说。
他当兵16年，2次参加对越作战。此后的40年，他都是以战争幸存者的姿态来生活，经历人生的苦难和风浪，仍怀有一颗平和感恩的心。
不久前，76岁的白发老人再次回到云南，来到边境上的烈士陵园看望长眠于此的战友。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传奇经历，更多的是讲述了他的连队、他的战友历经血与火的故事。
2024年，梁崇志在昆明接受采访。
“收复老山的战斗中，我们连队15人牺牲，28人负伤。被昆明军区14军授予一等功连队。涌现出1个战斗英雄，1个一等功臣，3个二等功臣，28个三等功臣。我们连队顺利完成了攻打老山的任务。无愧于祖国与人民。”
在他的讲述中，年轻的记录者们看到了40年前父辈们的铁血与荣光。
我叫梁崇志，1950年出生在四川蓬溪县的农村。我在家中排老二，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我们的母亲1960年去世了，父亲在一个粮站工作，年老多病。
1969年，中苏爆发珍宝岛战役，那时我20岁，哥哥已经去参军了，我就怀着一颗保家卫国的心，想参军。
1970年，我终于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14军40师步兵第118团二营6连的一名士兵。
当时我们驻扎在昆明。当兵很辛苦，每天晚上背着背包出去拉练。生活艰苦，粮食也少，每个月6元钱，一天生活费5角。但决心下定了，再艰苦也要坚持下来。
当年，云南通海、峨山、建水等地，发生了死亡人数超过15000人的7.8级大地震。我随部队到通海抗震救灾，去了一年。
回来后我们在昆明受训。1971年6月1日，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72年，有工农兵上大学的政策，部队把我送到昆明师范学院上大学。上了三年大学，学到了很多知识。回来后到118团二营当书记。
1979年，我在二营6连一排当排长。中越边境冲突爆发，我军对侵犯中国领土的越南军队进行自卫还击作战。
对越作战一开打，我们部队奉命从中国河口往越南老街方向纵深打。一天后，我被任命为6连副指导员。任务就是指挥抢救伤员，给烈士收遗体。
我们的战士作战非常勇敢。战斗打得很激烈。机枪二连重机枪班的班长李信，负了重伤，倒在我的怀里。他说指导员我怕不行了。我赶紧说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告诉我。我还没说完他就断气了。
我把他的腰带，他的挎包和水壶收起来，保存起来。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样子。我之前在二营做书记，他做文书，我们关系很好。
李信埋葬于云南省河口县水头烈士陵园。
1979年8月，我请假回家探亲。领导当时就跟我说不用回来了，到石家庄高级陆军学院学习。
我就到陆军学校学了两年，回来后就到118团政治处当书记。1982年3月，到二营4连当指导员。
当时我们连在云南省弥勒县搞生产，每个团都要去轮训搞生产。1984年，我们连接到命令直接从弥勒开拔到了麻栗坡，参加收复老山作战。
老山易守难攻。1979年以来的5年，越军在整个中越边境一线构建了永久性的钢筋混泥土工事。我们要往上攻，真的就是艰难。一时难以打下来，打得特别惨烈，特别残酷。
当时我们二营是这样分配任务：5连是主攻连，4连是助攻连，我们配合5连作战。
我们连的连长是许德华，我们的战士个个不怕苦，不怕死，认真履行作为一个军人的职责。
有一个战士是独生子，叫杜锡光，云南水富人。他写遗书时说:爸爸妈妈,这次战斗我可能要牺牲，你们接到我的信时，我可能就不见了，你们不要伤心......
2020年9月，庄科传媒慰问烈士杜锡光父亲。
战士罗金元，冲上山去，遇到敌人，他端起机枪扫射，为整个部队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有战士踩到地雷，宁愿自己负伤，也要为战友开辟出安全通道，继续往上冲锋。
当时我们连队指挥所设在猫耳洞里，能容纳4-5个人，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我们正在里边指挥各个排作战，敌人的一颗炮弹炸过来，把我们全部埋在下面。
巨大的爆炸声把我震得什么都听不到了，血从耳朵里面流出来，后来才知道我的两个鼓膜都被震穿了。现在我都不太能听得到，隐约听到一点。当时在部队没有去评残，到地方后评了一级残疾。
当时我们指挥部几个人从震塌的猫耳洞里爬出来，都不同程度地负了伤。
从猫耳洞出来后我们继续指挥部队战斗。负了伤也要坚持观察、指挥。我们让所有排都往上攻，抢占制高点。打得特别激烈，前面的战友倒下，后面的战友继续冲。
那场收复老山的战斗中，全连战士经过了血与火的战斗、生与死的考验，好多战友在负伤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战斗。
主攻排1排排长温正举负伤，1班班长和烁军牺牲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马上叫三班班长姚述贵代替排长组织进攻，结果越军一发炮弹在他前面爆炸，他整个脸被炮弹削去了半边。
姚述贵被抬下去后，其他几个排一起往上攻。我们几个排长都不同程度负了伤。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排排长高岗霖，75年兵，河南长垣人。越军狡猾，专门打指挥员，排长背个步话机，手里拿着指挥旗，头上戴个耳机，容易被认出来。越军的高射机枪，那个子弹威力极大，是打飞机的，直接打中他肚子，从背上穿出来，打出一个大洞。高岗霖当场牺牲。太惨烈了。战友去抢救时，已经没得办法。
高岗霖倒下的地方就离我约50公尺远。战士们看到自己的战友牺牲，愤怒不已，不需要什么命令，往上冲，只想为战友报仇，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有人被地雷炸伤，有人被地堡里的机枪打伤，有人光荣牺牲。看到前面的战友牺牲了，后面的毫不畏惧地冲上去。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心愿：必须把老山拿下来，必须完成任务。
战斗从从早上5点多一直打到11点多，我们连最先上去的几个战友和5连的战斗英雄张大权一起攻上了老山主峰。
全连攻上去后，就清理战场，修筑工事，防止越军反扑。山上还有残余的越军躲着。不清理完，老山还是守不住。
在一个防空洞里，好几个越军负隅顽抗，打伤了我们好几个战友，我们用喷火器向洞里喷火，把几个越军烧死在里边。
清理的过程中，我们缴获了很多武器弹药，发现好多是当年援越抗美时我们支援给越军的。还有一些大米，是“中国制造”。他们用我们支援的武器打我们，战士们非常气愤，接着把残余势力全部消灭干净。
记得那天天气很热，打了一天，早上牺牲、没及时抬下山的战士，到了下午就有气味了。老山上没有任何路，靠士兵用砍刀开......
1984年4月30日，攻下老山后，在前沿阵地战壕里。左一连长许德华，左二指导员梁崇志，左三副指导员岳贵章，左四团副参谋长张云生。
收复老山作战，我们连牺牲了15名战士，都是18岁-23岁的大好男儿。这些年我们去烈士陵园看他们，心情非常沉重。很多人当场就泪流满面。
我们连还有10多名战士，留下了终身的残疾。我们为祖国为人民出了汗流了血负了伤，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我们没有给祖国和连队抹黑。
现在想想，我们连队在打仗前搞了三年生产，突然接到命令，要从云南弥勒县撤出来打仗，有些战友，连营房都没有回过。（哽咽）
我的战友负伤、牺牲，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和我一起训练，一起搞生产，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亲如兄弟，最后突然之间离开我，我接受不了。现在我76岁，这种离开的痛也没有丝毫减退。
我这一生，有幸和这些好战友一起，履行了军人的职责。为了祖国的领土完整和边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的生命可以舍去，一切都可以舍去。
三排长高岗霖牺牲时，他的妻子怀孕3个月，听到噩耗哭得不得了。但没有办法。战争，总有人要牺牲。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有战争就会有牺牲，不是你牺牲就是我牺牲。
1985年5月2日，把阵地交给其它部队后，我们连队从老山下来，在麻栗坡休整。我被送往昆明四十三医院住院治疗。后来我被任命为118团保卫股股长。
当年，因为家庭等各种原因，我转业到了四川自贡市，在农委工作。因为退伍军人和残疾，社区对我也比较关照。
在1984年老山作战时，正好我的爱人生孩子，我回不来，她难产，很危险。我哥说他爸爸在外面打仗回不来，一定要抢救！他给输了三次血。最终孩子抢救过来了。
后来他去读幼儿园，小学等，成绩特别差，任何学科都没超过5O分，学校建议带他去鉴定，被确定为二级智残。
我在部队负了伤，我也是个残疾人。地方政府和社区对我们家很照顾。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相当严，我和爱人都是党员，要响应国家号召，我们没有再生。
我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没有及格过。长大后没有工作。娶了媳妇，媳妇也没有工作。只有靠我们当父母的尽力而为。
我当兵16年，一直在118团，对118团很有感情。我参加了两次战役，立了三次三等功，上了两次军校。部队对我关心、关照，我也应该为部队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感谢党的政策，感谢党的领导。我现在没有什么遗憾，要说有，就是当兵没当够。对部队很留恋。
我跟我两个孙女说。你们去考部队院校。我当兵没有当够。你们去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你们继续去当。我的侄子当兵5年了，我说你不当到我这个年龄不准回来。
现在我76岁，退休了，我是战争幸存者，一想到战友们长眠于祖国的南疆，心情非常的沉重。我和老战友们会经常走动走动，每隔两三年就去云南的烈士陵园看看牺牲的战友。
我们都说，现在党的政策越来越好，我们在各自的家乡能发挥余热就发挥余热，不能发挥余热就过好自己的晚年生活。
战争是残酷的，但也磨炼一个军人。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要祖国需要，召必回。即便超龄了、也打不动了，但是我们的心是这样想的。
我当了16年的兵，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以后的所有岁月，召必回。
原118团2营4连牺牲烈士名单
（15人）
高岗霖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排长，政治面貌：党员。籍贯：河南省长垣县人，汉族。文化程度：高中。1957年3月出生，1975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二等功。墓碑所在排号：7排 43号
杜锡光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政治面貌：团员。籍贯：云南省水富县人，汉族。文化程度：高中。1963年4月出生，1982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7排 42号
和烁军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班长，政治面貌：党员。籍贯：云南省丽江县人，纳西族。文化程度：初中。1963年1月出生，1981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7排 1号
陈定书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政治面貌：团员。籍贯：四川省泸县人，汉族。文化程度：初中。1962年12月出生，1982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16排 24号
丁全禄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班长，政治面貌：党员。籍贯：云南省禄劝县人，汉族。文化程度：初中。1962年8月出生，1981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6排 2号
秦新昌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副班长，政治面貌：团员。籍贯：河南省临颖县人，汉族。文化程度：高中。1962年8月出生，1981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7排 3号
戴联海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副班长，政治面貌：团员。籍贯：云南省广南县人，壮族。文化程度：初中。1966年3月出生，1983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12月11日。墓碑所在排号：20排 37号
刘德爱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政治面貌：团员。籍贯：云南省保山县人，汉族。文化程度：高小。1962年2月出生，1982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6排 5号
何绍先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政治面貌：团员。籍贯：云南省云县人，傈僳族。文化程度：小学。1963年5月出生，1982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7排 4号
李建祥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籍贯：云南省蒙自县人，彝族。文化程度：初中。1965年10月出生，1984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9排 2号
陶发财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副班长，政治面貌：党员。籍贯：云南省保山市人，汉族。文化程度：小学。1962年3月出生，1981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20排10 号
赵建别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籍贯：云南省蒙自县人，汉族。文化程度：初中。1965年3月出生，1984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7排 45号
涂学勇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政治面貌：团员。籍贯：四川省安岳县人，汉族。文化程度：初中。1963年2月出生，1982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10排 30号
刘生云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班长，政治面貌：团员。籍贯：四川省成都市人，汉族。文化程度：高中。1963年10月出生，1983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墓碑所在排号：6排 3号
白进开烈士
原35207部队64分队，职务：战士。籍贯：云南省蒙自县人，彝族。文化程度：初中。1965年12月出生，1984年1月入伍。牺牲时间：1984年4月28日。生前荣立过三等功。墓碑所在排号：9排 1号
口述人 | 梁崇志
记录者 | 春山 王白石
编辑 | 大河弯弯
图片 | 王白石 梁崇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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