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最低谷,我觉得已经撑不下去了,我就想,打仗我都没被打死,我现在经受了这点磨难就不想活了吗?
不可能,就是去捡垃圾,我也要活下去。
黄孝康军装照,俊朗刚毅
我叫黄孝康,云南省曲靖市富源县人,出生在1962年。
1979年,富源县对城镇居民招工招干,我和堂哥黄跃坤就去报了名,到5月份,还一直没通知去哪个单位。
我们就琢磨,怎么还没有上班的消息。
后来才知道,这时南疆刚打完一场大战,部队要优先保证兵源。
我就跟堂哥说,哥,怎么办,我们等不得了,不如一起去当兵。
堂哥就说,走嘛!
人生一世,总要有点精彩的东西。
就这样,我俩带着儿时的憧憬,也没跟家里人说,自己就决定了人生的一件大事——报名参了军。
直到部队来了通知要去体检,家里人才知道。
但好在,两家的老人都支持我们去当兵。
我们1979年当的兵,算1980年兵,我分在了40师118团2营6连,在弥勒小三家搞了一年的生产,1981年回到昆明,上半年团里组建了集训队,我成了一名机枪兵,打轻机枪。
1981年6月份,40师组建教导大队,总计400余人,3个中队,一个步兵中队、一个重机枪中队、一个迫炮中队(迫击炮和无后坐力炮),学习使用当时步兵部队所使用的大部分武器。
当年我们所使用的还是老式的56式半自动步枪,一个班只有班长、副班长才有一把冲锋枪,直到后来老山作战,我们才清一色用上了56式冲锋枪。
我们连包括我、张志安、张成东3名骨干,成为第一期学员。为期半年的学习非常艰苦,但收获也很大,步兵学院的所有单兵战术课目都进行了学习。各个培训课目考试合格,教导大队才准予发给结业证。
培训结束后,当时昆明陆军学院的一批学员到40师和我们教导大队学员进行了一次比武,比试完了,陆军学院的学员佩服地说,和教导大队比下来,论单兵战术,他们太强了!
这也一直让我很骄傲,半年的苦没白吃,更重要的是,这些本领用在了3年后的实战中,让我受益匪浅。
1984年4月27日。
二营秘密进入越南一侧,向老山背面的敌人据点进行穿插。
按照作战预案,5连、4连攻击52号高地,我们6连从52号高地右侧攻击50号高地,完成各自任务后再往老山主峰向心攻击。
50号高地是越军的连指挥所和弹药库所在地,也是支撑老山防御的一个强点,火力强大、防守严密。
我是1排2班班长,我们班7个人,4个人是84年入伍的新兵。
战斗开始的时候,6连尖刀1排突前的1班拐错了路线,攻到了52号高地的方向,我们2班也就跟着去攻击52号高地。
在52号高地第一道战壕,5班的火箭筒手陈海波负伤倒在地上,子弹从左胸肩胛骨下面打进去,击穿了肺部,一喘气伤口处就呼噜呼噜地往外冒血泡。
我赶紧询问他怎么样,他还能说话,但喘不上气。
我赶紧叫来卫生员,用急救包给他包扎止血。
陈海波这才缓了过来,喘气平顺了,讲话也利索了些。
他说,班长,我刚用火箭弹消灭了一个火力点,正在重新装弹的时候就中弹了。
但还好,子弹只是打穿了他的肺部,再下来点就是心脏了。
战后伤愈的陈海波回到了昭通水富市,如今也生活的很好。
发现打错了方向,我们才从52号高地撤下来,去打50号高地。
5班班长王国亮,就牺牲在对50号高地的作战中。
当时他就在我左前方两米的地方,他突然站起身,可能是想观察敌情,我赶紧喊,王国亮,卧倒!
他刚直起腰杆,50号高地上就传来机枪哒哒哒3发短点射的枪声,一听就是老兵的精准射击,子弹打穿王国亮右侧的钢盔,哼都没哼一声,他就倒下了。(王国亮,贵州省翁安县人,牺牲时22岁,荣立三等功。安葬于云南省麻栗坡烈士陵园,墓碑所在排号:7排 14号)
他是我们连主攻的50号高地上唯一牺牲的一名战士,但却有4名战士牺牲在打错地方的52号高地上。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进攻路上牺牲的,为整个作战胜利作出了贡献,在战斗中,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是战场。
当时50号高地遭到我军的围攻,三营9连在另一侧已和这里的敌人激战多时。
敌人抵抗激烈,我们呼叫营部炮火进行压制后,才一举攻上高地,开始清剿残敌。
我和3班班长,一个丽江兵,刚上到高地,就看见一名越军士兵提着冲锋枪从防炮洞里钻出来,我俩同时用冲锋枪对准打出一个点射,这个敌人倒下不动了。
在坑道上边,也是越军的指挥所里,此时另一名越军,可能是个中尉军官,仍端着一挺班用轻机枪顽抗。
我带上两个战士,每人封住一个坑道出入口,用机枪压制住。
这时师里配属给我们的喷火兵也上了高地,就对着坑道里喷射了两股烈焰,才把里面负隅顽抗的越军消灭了。
我与我班战士王贤谊进入敌指挥所,意外搜到越军军事作战地图一份,地图上标有越军所占阵地标识,我们立刻把这份地图上交到连指,并由连指上报上级。
后来听连队的战友说,上级收到作战地图后,为后续消灭越军起到了重大作用。
战斗中,3班班长还抓住了两名越军俘虏,都是被炸伤的。
我们解放军优待俘虏,我们给他们包扎了伤口,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压缩干粮和水给他们吃。
那个越军俘虏还伸出大拇指,用中文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好!”
不过才隔了一小会儿,那名越军俘虏就因伤势过重不行了。
所以最后也就只带下去一名俘虏。
28日那个让人留下永久记忆的日子,我们连共有5名战士牺牲。
战后6连1排荣立集体二等功,我班机枪手马忠碧立了三等功。
打下50号高地,我们开始清剿隐藏的敌人,我看到两名我曾带过的新兵倒在地上,年轻的脸庞被硝烟熏得黑呼呼的。
他俩看到我,痛苦地说,班长,我腿断了。
我安慰他们,不怕不怕,不要动,先给你们包扎起来,马上就能送到后方医院。
话这样说,但我心里也很痛,他们是战前交给我训练的新兵,后来分到了2排和3排,都非常年轻,遇到战争一下子腿就没了。
不幸的还有另外两名战士,看上去也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只是手臂和肩部负伤,不算严重,救治及时的话,只不过是轻伤。
但当时敌人用炮火严密封锁了我军进出高地的通道,军工上不来,伤员也送不下去。
这两名伤员就一直没下阵地。
清剿任务完成后,我们连立刻在50号高地前沿重新修筑了战壕,组织防御。
我们班分在面对敌人方向的第一道战壕。
28日晚上,山头上变得很冷,战士们把雨布裹在身上御寒,上下齿还不停打架。
我见到他们,就让他们进地堡里避寒,当时水源很紧张,我把水壶里所剩不多的水,又加进两袋葡萄糖粉,倒给他们吃,补充点体力。
我跟他们说,明天早上军工可能就上得来,你们再赶紧下去。
可第二天天亮,等我从战壕上来,却看见这两名战士已经牺牲在地堡里。
这两名战士不是我们连的,也是战斗中被打散到了各个阵地,但他们都是我的战友,如果当时条件稍微好点,他们也就不用牺牲了。
战场上能活下来,是运气;而还能全身而退,那就是福气。
也就在王国亮牺牲的地方,我也差点被打断腿。
当时一枚炮弹打到附近,一块拳头大的弹片崩过来,先削断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才打到我右大腿上,没打进肉里,但嵌到了裤子上,我一摸,还很烫手,赶紧拔下来丢了,一摸大腿,只把裤子刮通了,腿没事,
如果断的不是树枝,那就是我的腿了。
我带的一名重庆新兵也同样幸运。
在我们等待炮火覆盖50号高地的时候,这名新兵在我旁边笑着说,班长,你看我的衣服。
我一看,他的袖子上被打出了七八个洞。
我问他伤到没有?
他说没有。
等攻下高地,他又悄悄笑着说,班长,你望望我背后,腰带、衣服、雨衣,全给打通了。
我说咋个回事?
他说炮弹炸的,弹片打穿了衣服,被裤腰带挡住没打进身体。
我一看真悬,弹片就在腰椎的位置,我说小子你运气真好,打进去你下半辈子估计就瘫了。
很多年后,那个运气贼好的重庆战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老班长,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能够生活。
其实那个时候,我刚刚走过人生中无比黑暗的一段路,差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讲起我们的战友情,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相信,会说“哪里可能有这种事!”
1984年4月27日,部队开始往老山各个目标高地穿插。
出发前,除了必备的压缩干粮,部队还准备了罐头,有午餐肉的,也有红烧牛肉的。
但战士们此时的负重已经太大了,大家只想着多背点子弹,多背几颗手榴弹。
我们除了一支56式冲锋枪,4个满装的弹夹,有120发子弹,怕不够打,又往挎包里装了200发子弹,手榴弹袋里装4颗手榴弹,胸口袋子里还装了一颗,那是光荣弹,挎包里还会再装两颗。每个人身上还要背一把工兵锹、十字镐。
我们作为步兵战斗班,还要背开辟通路的爆破器材,像爆破筒,每个人也要分担着背几根,碰到敌人雷场或暗堡,就需要用这些开辟通路和爆破。
身上满满当当都是武器弹药,在出发地,战士们只好把罐头往山沟里、草丛里一丢,上战场去了。
等打下高地,可就惨了。
防御的几天没吃没喝,还睡不成觉。
渴得实在受不了,想了个办法,用雨布放在战壕低洼处,晚上雨布被露水打湿,抖一抖折起来,能收集到一口多的水,大家就慢慢喝一点,维持着身体。
5月1日中午11点过,部队支前军工冒着敌人炮火,终于把热饭送到阵地,两个人只能分到一袋饭。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几天没吃到一口热饭、没有喝水了。但打开袋子,就是一大股馊味,食物挑出来还挂着粘稠的丝。
几个战士看了直皱眉,“班长,这还咋个吃。”
但这些饭都是军工穿过敌人的炮火封锁,冒死背上来的,你能不吃吗?
我说别讲话,我吃。
我就带头先吃,虽然闻着已经馊臭了,但吃进嘴里面,还有股香甜的味道。
大家看着我都吃了,也就跟着一起把这些馊饭给装肚子里了。
除了饭,军工还带来了些其他食物,一个班7个人,分到两个很小的苹果和一瓶汽水。
我说大家轮流咬一口,平时这么小的苹果,一口下去一半也就没了,结果大家都舍不得咬,轮一圈下来皮都没破,转了3圈,大家还是没好意思下口。
实在没法,我用刀切成小块,分给大家吃。
汽水也是如此,即便是平时,汽水也是稀罕饮料,更别说在渴了好多天的战场上,但大家嘴皮在瓶口泯一口就往后传了,传了7转,还是满满的一瓶。
等到了下午3点左右,接到命令可以换防,阵地交给其他部队防御。
换防前,要先掩埋掉越军遗弃在阵地上的尸体,大家又饿又困又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等从高地上往下撤,下坡时脚是软的,一不小心就跪下去。
总算走到山下,把身上所有武器解开放地上,只提着冲锋枪,这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最后的一段路走下来全身都是汗。
下来的第一顿饭,炊事班从其他连里借来米煮给我们吃,不但没菜,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大家只好四处搜索,捡来丢掉的罐头盒,洗干净了当碗用。
我捡到一个装一公斤红烧牛肉的罐头盒,盛满了米饭就可劲划拉,就是光饭,却比什么时候都好吃、都香,一连吃了满满3盒。
还想吃,又叫炊事班找事务长去借米,营里面知道后立刻就给制止了,“不要再给吃了,再吃要吃出人命来的。”
领导是怕战士们在山上饿了好几天,拼命吃那可是会出事的。如果因为吃坏身体造成部队减员,那就得不偿失了,那时战斗还在激烈进行,撤下来的部队随时可能回到战场。
不过这次撤下来休整,我们就再没上到战场。
我幸运躲过战场上的炮火,却没运气躲开生活中的苦难。
2024年黄孝康接受采访
1984年10月,从战场返回驻地,此时我已经当了5年兵,当上了代理排长,但我还是申请退伍回老家。
回到富源,我进了一家单位上班,担任秘书股职务,也就是现在的办公室主任。
到了1994年,全国下海经商的热潮冲击到了这个边远的小城,我也从单位出来开办公司。
曾憧憬闯出一番新天地,但哪知却从此跌进了深渊。
公司逾办逾难,最后钱还被人骗走,我一下子陷入了绝望。
为了维持生活,我只能出去打工,一个月挣300元钱。
生计越来越难,境遇也愈发不堪,妻子和女儿选择离开了我。
2002年春节,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家里一分钱、一粒米也没有,食物仅剩下几个土豆,曾经在炮火中天地不惧的铮铮汉子,此刻已是走投无路,感觉再也熬不下去了。
但家人的关爱,给了我人世间最后一缕温暖。
那天晚上,姐姐和妹妹赶来我这里,硬把我拉回家,让我渡过了这个人生中最悲苦的大年夜,但也感受到了最真纯的家人亲情。
苦尽甘来是电视剧的套路,但时间,也悄悄给了我重新振作的机会,虽然这个过程来得很漫长、很疼痛。
2009年,我重新组建了家庭,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婚前带着一个女儿,但我非常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当时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信心,是她带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婚后,我们又有了一个小儿子。
生活重新有了希望。
我们开了一个卖早点的小餐馆,每天辛苦劳作挣钱,妻子努力为我攒钱还债,生活也就逐步回到正轨,日子也像普通人一样,磕磕绊绊、简单又幸福。
今年,家里条件好了点,除了抚养两个娃读书,自己也攒下了一点钱,终于第一次去到麻栗坡烈士陵园,第一次重回当年战斗的地方,去看望我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战友。
当我找到5位牺牲战友的墓碑,一看到上面的照片,就像看到了活生生的他们的面容,听到了他们欢笑的声音,一下子话根本讲不出来,怕一开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我只是坐在他们的墓碑旁边,念着他们的名字,给他们每个人点上支烟,喃喃说,老班长来看你们了。
牺牲的战友有一个是炊事班的新兵李国仕,家在红河蒙自,是个彝族小伙子,打仗那天他被分到弹药组,扛着弹药跟随我们战斗班一起行动,牺牲在了52号高地。(李国仕,云南省蒙自县人,彝族。牺牲时20岁,安葬于云南省麻栗坡烈士陵园,墓碑所在排号:7排 17号)记得他是1964年4月出生的,1984年1月入的伍,刚过完20岁的生日,就牺牲了。但现在20岁的年轻人,恐怕都不记得这场战争了,也不知道当年有这么多同龄人,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为了国家的安宁舍生忘死。
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落了不少毛病,但总算活到了现在,就算以前吃过再多的苦,受了再大的难,也都挺过来了,我们比起牺牲的战友还是好得太多。
现在看到国家变得强大,感觉自己已经太幸运,也已经太幸福了。
口述人:黄孝康
记录者:大河弯弯 王白石
编辑:春山
手机右下方点个“在看”,不走丢。欢迎点赞,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