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连守在一个无名高地上。
身后,是缓缓流淌的南溪河水,河那边,就是祖国的座座青山。
只用了一天时间,我们就成功强渡了横亘在边境线上的天堑,打垮了平日里不断猖狂向我边民开枪开炮的敌人堡垒。
此刻,南疆的夜寂静无声,黑得像化不开的墨汁,连伸在前面的枪管也看不见。
我们排的战士拉开10米距离,隐蔽在高地上的堑壕里,白天还不觉得怎么样,到了夜里两眼一抹黑,感觉10米的距离非常遥远,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时间久了,感觉这个暗不见光的丛林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身处异国。身边,是伸出泥土的死人手脚,还有残缺的头颅,那是白天来不及掩埋掉的双方士兵尸体,阵阵恶臭,随着热风堵也堵不住地直往鼻孔里钻。
那个时候,我们好些新兵才入伍3个多月,心里充满了不安与恐惧,头皮发麻。
那是1979年2月17日,一个令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夜晚。
我叫周培武,是广西河池市都安县人,家里排行老八,最小的一个。
从小我家兄弟几个都想当解放军,我哥去体检了好几次,都没通过。我运气好,第一次去就合格了。
1978年11月,我参军入伍,当时昆明军区差不多每隔10年就在我们广西招一批新兵,刚好1978年就把我招进了118团1营3连。
周培武年轻时的戎装照。
那时候我个头小,只有90斤,身高也才1米59,是后来吃部队的饭才长高起来的。
1978年12月,我来到部队,118团的营房是空的,老兵都已去了云南边境上的马关县都龙镇拉练。
在空营房里住了3天,来了一大队解放牌军用卡车,把我们也拉到了都龙镇,加入老兵连队一起训练演习。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马上要打仗了。
1979年1月28日,过完春节,电视、收音机、报纸里越来越频繁地播放和刊发越南反华排华的新闻,我们就感觉到两国局势已经非常紧张了。
特别是身处边境线上,能明显感受到气氛的异样。
我们新兵来到边境十多天后,沿边境线开始拉练,到了河口,我们部队在一个叫茅草田的地方驻扎下来,就在当地的橡胶林里开展训练,这里离国境线已经很近,就两三公里,已经能看到南溪河对岸的越南。
带我们的老班长,这时候对我们新兵的训练也非常严格。我们就知道,真的要打仗了。
不过当时我们战士都不害怕,因为都很年轻,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我们这群新兵,只训练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上了战场。
周培武(第二排中)与战友的合照,个头算是比较小的一个。
2月16日晚上,我们还在驻地的吊床上睡觉,就接到命令赶赴南溪河北岸的山腰车站,进入进攻出发阵地。
这是一个山坡,满山的橡胶树,离南溪河不到两公里。
河的对岸,就是越南黄连山省省会——老街。
老街,位于红河与南溪河交汇处,北隔南溪河与我国河口县毗邻,东南有大象山脉,层峦叠嶂,坡陡谷深林密。
位于老街东南7公里处的小曹及其两侧高地,是控制老街至纵深7号公路的关键门户。越军在这里修建了大量堑壕、永久性掩蔽部和各种土木质结构火力点。各火力点均与交通壕相连接,沿河一线还设有铁丝网、竹签(桩)、三角铁刺和防步兵雷场。
我们营的目标,就是拔掉老街外围的小曹及周围多个高地——这个最坚固的“桥头堡”。
118团奉命首先从小曹南北地区突破敌人防御,断敌退路,然后向老街方向发展进攻。
2月17日一大早,我军的炮火铺天盖地飞向对岸的黄连山及老街敌人阵地,整个天都映红了,壮观得很。
当时我们118团1营是主攻营,1连是主攻连,3连打助攻,2连是预备队。
118团1营老街进攻战斗经过图(仅供参考)
1连在凌晨,就已经偷渡过南溪河,同对岸小曹无名高地敌人展开激战。虽然这个无名高地不大,但坡非常陡峭,战斗进行的非常困难,当时这里被叫作“70年代的上甘岭”,1连伤亡很大,弹药也快打完了。
为加强1连的攻势,补充1连弹药,3连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开始强渡南溪河。
我们从山坡上冲下来,要穿越过一片开阔地,也就是一块菜地,敌人的各种火力立刻开始封锁这里,重机枪、高射机枪、步枪子弹和炮弹,统统往这里扫过来,见人就集火射击,冲在前面的3连副连长李春亮,当场就中弹牺牲了;3班的张全海,是和我同年入伍的新兵,个子很高,也牺牲了。
一下子我们连就牺牲了两名骨干。
我们也不能退缩,拼命也要冲过这片开阔地,绕着S路线只管往河边跑。
为了能渡河,我们制作了简易的漂浮器材,其实就是砍下的竹子,把皮削掉晾干后,捆在一起背在背上增加点浮力。
到了南溪河边,因为我不会游泳,老兵就用两根背包绳一头捆在我腰上,另一头由先游泳过去的副班长张德贵在岸边拽。
我不会水,其中还有个故事。
1976年,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刚好举行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20周年的活动,我们学校响应“到大江大河去锻炼”的最高指示,组织10几个班的学生游珠江,这条大河在我们广西叫红水河,结果发生了意外。从那时候起,县教育局就不准学生再到河里游泳训练,我们这波学生也因此都成了旱鸭子。
要渡河了,班里的一个老兵看我能用绳子拉住,就叫我帮他扛上轻机枪过河,我自己其实已经背了很多装备和武器弹药,再架上班用轻机枪,那个重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就往河里趟。
南溪河不宽,有二三十米的样子,也不算深,两米多,但水流很湍急,我不会游,背的东西又沉,就直接往河底里走,后来憋气也憋不住,在河里一吸气,水和泥沙都灌进了嘴和鼻子里,那时心想要完了,要牺牲在河里了。迷迷糊糊地被拉上了岸,眼睛、耳朵、鼻子和嘴里全是稀泥,感觉自己就要断气了。
3连成功渡河,2连此时也从左翼占领2号高地,又迅速向218高地推进,形成了对无名高地的包抄,防守越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1连在两个兄弟连的密切配合下,终于占领小曹无名高地。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苦,1连很多同志牺牲在这里,我上到高地第一道堑壕,就看到地上摆放了一排牺牲战友的遗体,里面就有我的一个老乡,也是我的同学。
那天晚上,我们连就守在这个无名高地上,也就是开头我所经历的最难忘的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们连奉命撤回我方境内。
下山的时候,我们负责把前一天负伤的1连战友护送回来。
山坡很陡,伤员抱也不好抱,背也背不了,我只能一只手托住伤员,一只手拉着枝藤慢慢往下滑。
终于到了山脚下南溪河边,那名受伤的战友已经在我肩膀上牺牲了。
此后,我们乘坐橡皮舟,陆续回到我们的国土。
为什么我们要撤回来?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攻打老街。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从国内另一个渡口四条半地段,通过工兵架设的浮桥,飞奔着再次跨过南溪河。
虽然摇摇晃晃,但也好过泅渡或坐橡皮舟,脚下踏实多了。
可这时越军也发现了我军的意图,炮火马上就向这边覆盖过来,很不幸,我们118团卫生队的一个战友罗梦益,也是我的高中同学,他和我一样很爱唱歌,刚跑到对岸就被炮弹炸倒牺牲了。
当时我想到身边的这些战友、更是熟悉的同学、朋友,分分秒秒就不在了,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但是也不害怕,就是一路往前冲。
过河以后,我们跟着2连,从10号、9号、8号、7号高地,一路往前。
到了6号高地,突然前面的战士紧张地往后传口令——戴防毒面具,说越南军队释放毒气。
大家赶紧从装具里取出防毒面具,利落地戴在脸上。
但南疆的二月,像夏天一样热,防毒面具密不透风,我们又是负重奔跑,气都喘不过来,脸上流下来的汗聚在面具里,把眼睛都要浸泡住了,难受的不得了。
过了1个小时,警报解除,大家才把防毒面具摘下来,一个个仰着脖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都快被闷死了。
此后我们连加入战斗,一直打到老街市里。
越军已基本溃散,我们势如破竹,一路肃清残敌,一直冲到老街与河口相接的友谊大桥对面,占领1号高地,也就是著名的炮台山。
至此老街战局已定。
在炮台山守了一晚上后,我随老兵们开始在老街市区街道上搜剿残敌。
准备过红河上一座叫谷柳的大桥时,我们连的战士刚冲过大桥,我不经意往后看了一眼,就突然看见桥头一个猫耳洞里藏着几个越南兵,正准备架起机枪从我们后面射击。
我马上喊:“班长,后面有敌人!”然后立刻卧倒,抄起我的56式半自动步枪开火。
我的班长叫王仕田,也立刻转身用他的冲锋枪加强火力,一起把猫耳洞里的两三名敌人给消灭了。
当时真是千钧一发啊,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头发现敌人而先敌开火,晚个几秒钟,敌人机枪一打响,那我们连不知要伤亡多少战友。
这也是我一直觉得挺自豪的事,我这一眼,挽救了不少战友的命。
但遗憾我的老班长,在84年作战时还是牺牲了。
过了谷柳大桥,我们3连又接到一个任务,破坏掉敌人的基础设施,而这些设施大多是当年中国援建的,后来却被忘恩负义的越南用来对抗中国。
第一个任务就是破坏敌人铁路线,炸掉铁轨。但连里当时没工兵,没人指导我们怎么爆破,我们就把TNT炸药一块接一块的放在铁轨上,团里面来了领导,一看就急眼了,说“你们不会炸啊?不能这样炸!”
然后就教我们炸药要隔10米放一块,这样爆破效果好,也能节约炸药。
我们才知道爆破要这样搞!
随后,营里面又给了我们下一个任务,炸毁敌人的火电厂,拉来了30吨炸药,这次我们就有经验了,哪个角落、哪个柱子、哪个水泥墩要放炸药,放多少炸药,我们都会搞了,一箱箱的炸药扛进去垒好。
最后炸的效果非常好,那个七八层高的发电厂,砖头、水泥全炸掉了,只剩下一丛丛的钢筋像一堆堆干柴火,东倒西歪地立在那里,让敌人修也不能修,拆更不好拆。
等我们把原来援助给越南的大米、武器等物资设备又一车车装运回国的时候,工兵们立刻把谷柳大桥也炸成两段,两个桥面就卡在宽阔的红河里,我这个新兵看了特别佩服工兵老大哥爆破水平高,也觉得特别爽!看你越南兵怎么追过来。
因为作战勇猛顽强,为整个战役胜利作出突出贡献。1979年9月17日,118团1营作为14军的代表,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营”称号。
那是我们营的高光时刻,也是我参加作战的幸运时刻。
这次作战,我还是一名新兵,但有老大哥们带着,虽然也遇到了不少险情,但自己运气好,没负一点伤就回来了,觉得这场仗打得轻松。
5年后,我已经是一名老兵,更是训练尖子,而且已经升任排长,等再次跟随1营踌躇满志地踏上老山战场时,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次,我和我们营,都将迎来无比血腥、至暗的时刻。
2024年,周培武在昆明接受采访。
周培武第二次参战的故事,敬请关注“英雄赞歌12(下)”。
口述人 | 周培武
记录者 | 大河弯弯 王白石
编辑 | 春山
图片 | 王白石 周培武提供
手机右下方点个“在看”,不走丢。欢迎点赞,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