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同志,第七穿插连奉命运送12部电台及4名译电员,请您查收!”
这是电影《长津湖》中的一段台词,讲述了在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战士在长津湖地区奉命护送电台和译电员的情节。
《风声》、《暗算》、《永不消逝的电波》.....多少影视剧中,头戴耳机的通信员手按电键“滴滴答”发电报的镜头令人难以忘怀。他们在电波中进行着一场腥风血雨不亚于真枪实弹的战斗。
一字一码,千军万马,是形容通信兵最贴切的语句。
电台是战场中的神经,通信兵是战场上的“听风者”。
在1984年收复老山的战役中,我军通信兵在保证通信联系的情况下,与越军电台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干扰、反干扰;冒充、反冒充;密语、暗语、侦听、改频......老山上的“听风者们”与敌军斗智斗勇,五感全开捕捉着看不到的敌人。
李贵平就是这样一位听风者。
近日,这位原陆军40师118团3营的通信兵,在云南嵩明向我们讲述了40年前那场“暗战”。
我叫李贵平,我1963年12月出生在云南嵩明。1981年的11月入伍,我们嵩明这边30多个战友一起参军。
后来我被分到了陆军40师118团3营。经过3个月的新兵训练后,我被调到营部,分在通讯排歩机班,负责无线通信,就是884电台,负责营到连一级的通信保障。
营部的通信排,分两个班。一个是步谈机班, 884电台的中文名叫步谈机 。平时我们班一起训练,到有任务时就分到各个连队。6台步谈机,5个连队各1台,营部1台。
另一个是通信班,班里的通信员会分别跟着营级干部,他们工作或指挥战斗时负责他们的安全,带干粮带水等等。
1985年与战友在营部操场合影,前排左3为营长臧雷,后排右二为李贵平。
步谈机班训练的时候不仅有步兵的项目,而且还要进行专业的技术训练,主攻密语。
密语中,有10个阿拉伯数字,每4个数字组成一组密码,译成汉字。我们有一本密码本,有1000多个汉字,要求我们倒背如流,而且要在1分30秒内全部背完。
密码本上,有9个格子,一个格有8个字,4个阿拉伯数字组成一个密码。训练时班长就喊:“1234,1234,2356,4734......”好,你就抄,抄了以后以最快速度把它译成汉字。
每个师都有自己的密语本,都是严格保密的,对外不公布。老兵退役的时候,密码本和军译(军事术语的名词解释)两样东西必须交。
电台随时背着,密码本随身带着,可以说时时刻刻不离身,走着路,停下来,在野外,在军营,都要背着,任务一来就要翻译出来。
每个连队搞训练时,我们通信兵就要分下去了,轮流去各个连队。我们对连队干部的口音、指令等要熟悉,打仗时才能背着一部电台,为他们提供通信保障。
电台是极其重要的通讯指挥工具,素有“战场神经”之称。老山作战时我军的通讯手段主要有无线通讯、有线通讯和简易通信(徒步、军号、信号、记号、小喇叭、哨子、光等等)。
1984年打老山时,师对团电台为八一台,功率为15瓦;团对营电台为硅2瓦(即核心为单晶硅,发射功率为2瓦)和10瓦单边带电台;营对连为884步谈机;连、排为861连排指挥机。
我们班长叫李首明,我是副班长。我背着884电台,负责的是连与营之间的沟通。
打仗时一个营有三个步兵连队,一个主攻连,一个穿插连,一个预备队。
训练时,包括步谈系统练习等我都被配属在8连。老山作战时上级把我分到9连,为此我还跟排长吵了一架:为什么打仗了把我从主攻连调到穿插连?排长说穿插任务也很重,路非常难走,路线必定比8连的长,你去合适。
因此老山作战时我一直在9连。
9连的整个战斗过程我都见证,打得很艰难、很英勇,那些负伤和牺牲的战士,个个向前,没有人退缩。9连出了很多战斗英雄。
884电台。
在之前的抗美援越战争中,越南接受了我国的大量军事援助,其中就包括各种型号的军用无线电通信设备。
1979 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1984年两山作战时,越军利用步兵电台和我军相同的有利条件,广泛干扰和冒充,企图破坏和骗取联络,截取通信内容,从而窃取情报,影响我军指挥。
两山作战时,随着中国军队现代化建设程度的提高,参战部队已能够运用相对较先进的技术手段来增强指挥、控制、侦察、通信等作战能力。
如使用大功率电子干扰机对越军的无线电指挥网实施电子压制,干扰了其正常通信,打乱了其战场指挥,使其炮火难以准确命中,取得了很大效果;
使用航模飞机对越军前沿阵地进行航空拍照侦察,获取了越军阵地的部分情报等等。
战前,我军就根据越军可能会实施干扰、冒充的情况,组织通信部门和无线电人员制定了反干扰、反冒充的方案。
越军干扰,主要针对硅两瓦电台和 884 电台等小功率电台,15 瓦以上电台干扰较少。干扰方式通常为施放杂音,有时插入话音广播,还会捏话筒、乱喊话等。对此,我军通信兵机智灵活,采取多种措施,积极斗争。
我军也会对敌军实施干扰和冒充,并用预备人员和器材侦听敌台,为首长提供敌情。侦听中,若发现敌台使用密语通话,就立即采取捏话筒、吹风、喊话等方式进行干扰;若发现敌台使用明语通话,就模拟敌台插入敌网进行冒充。
1983年8月,40师的政委陈培忠到我们团做动员报告,就讲要准备参加老山作战。事实上我们之前已经进入临战训练的状态了。
2个月后,我们以前的老营长贺朝龙调走,就调了臧雷来当我们的营长。臧营长来后就狠抓训练了。白天夜晚不分时间,不分地段,抓得相当紧。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4个多月。
我背着电台,带着耳机,拿着电报纸,跟着9连在野外训练。班长李首明把首长的命令,译成密码,通过电波发给我。我们抄在电报纸上,又译成汉字,交给连级干部。很多时候是一边走一边抄,争分夺秒,训练行军中完成通信任务。
到了1984年的2月16日,我们坐上昆明军区的汽车,往文山的麻栗坡开进。经过了3个晚上,到了麻栗坡。一出麻栗坡县城就要相当警惕了,因为从麻栗坡到南温河的这一路,都是越南人的可控范围,他们从老山主峰往下都看得到你的一举一动。
当天晚上天气好,就不准开车灯,怕暴露。那些驾驶员,了不得,摸黑开。前面的车挂一块白色床单,后面的车跟着它走。
大概3点多,突然就起雾了,臧营长命令赶紧开灯走。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到了南温河公社。然后开始分住处,我们都住在老乡家。
安顿好后,继续进行临战训练。每天负重约30多公斤,每天往返约20公里路,反反复复爬山,爬上爬下。
我们的炊事班也了不得,不容易。你每一次训练,不管你训练多长时间,到天黑也好,天亮也好,啥时候回来都有热饭热菜,保障到位。
我的电台不能离身,24小时开机,不准关机。
我军各个部队都有固定的编号和频率。我们三营,指挥所的编号是131 ,7连的编号是132 ,8连是133 ,9连的是134。因此我一听到话筒里喊:“134,134”,睡着觉都得爬起来立马投入“战斗”。
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在被敌人包围后,用884电台呼喊出:“向我开炮!”
1984年4月26日下午约3点多,吃过饭后,我们全副武装开拔了。电台、弹药、包袱,全都背好。在南温河坐车,到磨刀石垭口下车,之后就往铜塔。
到了晚上,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钢盔后面掏一个小点点,拿荧光粉抹在上面。反正也没有路,像是田埂子,大家就是互相看着荧光点,你走我也走,跑啊滚啊,一直往前。
大概就走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天亮,到了铜塔,炊事班想方设法做了一顿饭,大家休息了一下。
27日下午5点多,部队向老山方向开进。营部通知:所有人员轻装,带足两天的粮食,武器弹药不准丢,其它都丢掉。我背囊里有毛毯、两套衣服和干粮等等,都丢了。背着我的宝贝电台。
那天晚上,天黑,走啊走啊,从铜塔到马嘿,直线距离不过六七公里,但山路崎岖难走,我们整整走了一个晚上。
这过程中,9连连长李玉成掉到山崖下负伤,通讯员和号兵把他救上来。他说自己没事。事实上当时李连长负伤了,据说肋骨都断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讲疼,继续指挥连队行动,一直忍着疼痛直到战斗结束。
李玉成连长是大理弥渡人,参加过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又参加1981年扣林山作战,还参加1984年收复老山作战,战友中很少有像他这样建国后参加了三次战役的。
打仗时,我一直背着电台跟着他。他凶得很,有时候脾气怪。但真的太坚强,太英勇,太有军事才干了。
4月28日5点多,我们到达马嘿,清查人数发现有些人掉队了。5点56分,战斗打响,炮兵开始打炮。当时我们通信员也没有个钟表,之前班长跟我说听见炮响就把电台打开就行了。
于是此时我就打开电台,开始呼叫,报告准备就绪。
炮火一结束,我军就开始攻击了。9连的攻击阵地是57号高地和50号高地。
打57号相当艰难。越军打曳光弹(一种装有能发光的化学药剂的炮弹或枪弹),打了以后发光,哪里发现亮光他们的炮兵就往哪里打炮。这里又是雷区,遍布着明雷、暗雷。我军战士伤亡较重。
连指挥所设在57号高地,连长在这里组织火力,一挺高射机枪,一门82无后坐力炮,重机枪,电台,还有防化兵(检测空气中是否有毒,监测敌军使用生化武器)、喷火兵(使用喷火器)、卫生员。
有时候我需要把电台搬到高一点的地方,竖起绕竿天线,增强工作信号强度。
连长自己有一个861指挥机,进行连与排之间的联络。这个通讯设备信号简单易携带,就是距离信号短,几百米外就无法通讯。
有一会儿,越南一个暗堡向57号高地打枪。连长叫:“无炮,把那个火力点端了。”当时我们一个老乡是一炮手,装填炮弹后就打。炮弹飞起来打过去,枪又响起来,再打一炮,又装了一发,又打了一炮。火力点就被消灭了。
连长喊我:“李贵平,记得整理这个事迹,通过电台,向营部请功。”后面这位老乡立了二等功。
孙副连长带着战士往前冲,不幸负伤了。李连长命令1排长李景平代理副连长,赶紧收拢人员,向50号高地进攻。50号高地敌人的火力也很猛,打得也艰难。
后来李景平也负伤了,被背下来到57号高地。他的脚被地雷炸断了,叮当叮当吊着。
一见到连长他就哭起来:“连长,我没有完成任务。”
李玉成连长安慰他:“可以了可以了,你尽力了。”
他说:“我想咂根烟。”连长赶紧点了根给他,叫后勤保障送他下去了。
2024年,9连部分战友重返麻栗坡。
我们的后勤保障也难,山路太陡了,好多伤员包扎好了抬不下去。28号打下老山后就开始飞毛毛雨,59号高地到54号高地,再到 57 号高地、到老山主峰这一路都有烈士,都是包扎好了抬不下去的伤员。
那时的通讯指挥系统不先进,遇到点障碍,距离远一点就通不了。我背的884电台,通话距离两三公里,再远就不行。加上老山地区山高密林,信号不好。气候潮湿,地面杂波严重,特别是炮击过后,硅2瓦甚至不能通讯。
八一电台一般在团以上指挥所使用,相对稳定。
861连排指挥机噪音特别大,使用时其它背景声音也听不到,通讯距离短,易损坏。
9连部分兵力攻占50号高地以后,指挥机出故障,无法向上级报告,直到友邻分队上来时,才临时借了一部861指挥机向连长报告。
9连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收到营部的作战命令:“134 134,转告8连,是否命令7连2排发起攻击?请向我报告。”
原来在攻打54号高地的8连与营部失去了联络,我们刚好在8连和营部中间,就由我来传话。这里已经无法使用密语,营长直接用明语来发布命令。
我立即联系8连,虽然信号弱,好在联系上了。顺利完成了沟通任务。后来我才知道,8连在54号高地伤亡很大,步谈机兵高陆先也负伤了,电台由一个文书背着,没想到后来文书也负伤,电台又由另一个战士来背。
一般来说,要求连长的通信员和号兵都会用这个机器,不要求他们密语翻译,但紧急情况下起码会用,会沟通。后来我们就不用密语,用明语沟通了。
1982年 ,李贵平(右)与同班通信兵谭毅(左)合影。
9连打50号高地,整个真是个拉锯战!打上去了,遇到越军重新组织的火力,又被打下来,再冲上去,又被打下来。如此几次,直到9点,越军也支撑不住了。8连那边也传来消息,他们把54号高地,56号高地都打下来了。
这个时候,9连指挥所有连长、指导员、文书、通讯员、副营长我们几个。巫邦根副营长负责指挥9连的穿插。指挥作战过程中,一枚炮弹炸在指挥所旁边的空中,弹片打在树上反射回来,打在巫副营长的肋骨上,伤得很重。他的通信员给他包扎后送他下山去了。
10点左右,伤亡太大了,卫生员张兴武跑过来找连长:“没有急救包了怎么办?!”连长让我通过电台赶紧向营指挥所报告,请他们送100个急救包来。我赶紧呼叫:“131、 131,134伤亡太大,请求组织100个急救包 ,到57号高地。”后来送来了四五十个急救包。
到中午,我军全面攻占了老山表面阵地。
到了5月初,3营接到命令,从马嘿撤回到南温河。我们有点纳闷,前面还在打着,最后才通知,说泰国的陆军总司令阿铁·干朗逸上将要来老山前线访问。
这一时期,越南与泰国、柬埔寨也在打仗,阿铁不相信中国军队几个小时就把老山打下来。法国人打越南奠边府没打下来,美国人打越南也没有打下来,泰国的装备优于越南,还是没打下来,怎么中国军队在几个小时内就打下了老山?他就要亲自来瞧瞧,来中国前线访问。
3营是老山主攻营,我们撤下来在南温河休整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像兵的样子,破衣烂衫,又脏又臭。在这里,我们可以洗洗澡,每人发了一套新衣服,从头换到脚。
5月20日,在老山前线,一支由老山主攻团118团三营和1营2连,以及重机枪1连和119团6连组成的受阅分队,热烈欢迎了阿铁上将的到访。
据说,在即将离开之际,阿铁上将对当时的昆明军区司令张铚秀将军说:“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看来不仅仅是武器装备和兵力投入的多少,而是精神和士气!”
李贵平2024年摄于嵩明。
后来我一直跟着9连。
7月12日中午,中越双方开始炮击,一天从中午到晚上不停的炮声,轰隆作响。下午4点多,我们组织吃饭,然后坐车到交址城。又从交址城到天保农场。 休息了三四天。我们的钢盔,行军打仗戴起,休息时拿下来当座位坐,也是方便。
之后就开始集结阵地。9连主要的防御阵地是100号、102号 、103号高地。还有一个阵地是前沿观察所,由3个人驻守,发现敌军赶紧回来报告。
9连的战士们修阵地,挖战壕、挖猫耳洞。然后各个高地有通讯设备了,互相联系上。
中国军队的通信设备与越南人的配置几乎一样,我们以前无偿支援他们的。所以他们很容易利用同样的通讯设备来干扰我们,造成错觉。在防御时,我经常会听到步谈机里传来的哇啦哇啦的听不懂的话,这个时候就要仔细甄别或者毫不理会。
有时和友台联系的时候,会出现杂音干扰,要是敌台连续干扰 1 分钟以上,无法通知对方改频,我们就会换备频。
很多越南军官都是我们国家陆军学校培养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有时候会冒充我们中国兵来破坏和骗取联络。我在100号高地碰到过一次,对方用普通话说:“告诉我方位!告诉我方位!” 我们这几个通信兵和干部的口音我都非常熟悉,我就觉得这不是我们的兵,不回答他,马上屏蔽了他。
到了8月,我们从100号高地撤退到西畴的马街休整,在那里补充兵员。8月中旬,回到昆明。
战后,9连荣立集体一等功。
我们排的通信兵,跟着曹银选副营长的那个通信员牺牲了,他是1983年的兵,贵州凯里人,还会点拳脚武功。配属在八连的通信员高陆先和我们班长李首明负伤。
我1985年年底退伍。退伍后去了个乡镇企业的水泥厂,后面厂子效益不好关停了。我就务农和打工。现在我是当爷爷的人了,身体健康,一个月有907元钱的补贴,退役军人事务部给我发。
我的生活虽然不如提干升官的那些战友,比起伤残的、生病的、有战争创伤后出现精神问题的,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比起当时牺牲的战友,更是幸运得多。
回想起40年前那场作战,还历历在目。现在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国家的通信设备越来越发达了,战场上的作用会更大,通信兵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看到这些我特别高兴。
口述人 | 李贵平
记录者 | 王白石
作者 | 春山
编辑 | 大河弯弯
图片 | 李贵平提供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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