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赞人专辑｜塔城的故事，就是阿姐们的生活

春天里，青绿色的麦浪涌向村庄。

松赞塔城山居的菜园里已经种下菠菜和小瓜，接下来还要种黄瓜、茄子、土豆、豌豆。跟着季节走，再过大半个月就要准备割麦子。

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塔城”，排名靠前的词条基本都指向新疆塔城地区。

藏在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的塔城镇，得用“维西塔城”作为关键词来搜索。十多年前，松赞塔城山居选址定在腊普河中下游的哈达村后，挺多本地人不理解：“谁会来这里旅游？”

▲松赞塔城山居

肖玉洁当初路过塔城山居的工地，忍不住为酒店的前景担心，“老板建了这么大的一个酒店，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钱找回来哦！”

从肖玉洁家走到酒店只要五六分钟，酒店院子里有一小块地，曾经被她的父亲开荒种了麦子。2010年酒店动工时，肖玉洁27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带孩子去打预防针的路上，顺路来做了个面试。“当时没有太多想法，只要有工作，我都愿意做。”

▲肖玉洁 松赞塔城山居酒店经理助理

塔城阿姐们的故事大多都是从“顺路”和“没有太多想法”开始。她们想找到赚钱养家的路径，恰巧这条路就出现在了她们家门口。肖玉洁说，“总感觉酒店不知不觉地就在这里了，我们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在酒店菜园里种菜了。”

平日里，阿姐们会把家里的玉米和西瓜抱到酒店，也会把菜园里吃不完的新鲜蔬菜带回家。花花草草，加上从山上挖来的野菜、菌子，经由阿姐们的双手，在家和酒店之间流动。

和土地打了多年交道，和盛英熟知粮食和蔬菜的种植方法，刚来工作时，却不知道主厨嘴里的“番茄”“薄荷”是什么。

“他要番茄，我给他拿茄子。他说薄荷，我在冰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一把香菜。”13岁那年，和盛英因家庭变故辍学，之后就再没说过汉话、学过汉字。

入职第五天，她大哭了一场，因为累，也因为怕。怕挨骂，也怕机器会把人吞掉。好几次，抽油烟机一响，她就吓得冲出门去。

▲和盛英 松赞塔城山居主厨

入职前，和盛英就做得一手好菜。塔城生活着纳西族、藏族、傈僳族，节日不停、宴请不断。村里办席，就会请她来掌勺。在来塔城山居工作之前，她从没觉得会做饭有什么了不起。

这样一个会被抽油烟机吓到的和盛英，在入职的第二年就成为塔城山居的主厨。猪杀完了，她一个人能把一头猪，切分得明明白白。她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写菜单上的一长串菜名。

▲余秋妹 松赞塔城山居餐厅服务员

余秋妹是个90后，从小就往山上跑。爸爸曾是护林员，父女俩赶在滇金丝猴“起床”前进山，边看猴子边找竹笋。晚上，猴子们抱着团在树枝上休息，父女俩回家后用捡到的野菜加餐。

难见真容的野生滇金丝猴，余秋妹从小看到大，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塔城山居在哈达村扎根后，游客渐渐多了起来。通过游客的视角看过去，秋妹渐渐发现，村子里的生活好像确实和城市里不太一样。

五月中下旬，小麦成熟时，天气就会热起来。

从前种田几乎全靠人力，春收时，在田里干完一天的活会晒到肩膀脱皮。到了晚上，还得排着队借拖拉机，连夜把麦穗拉回家里晾着。

肖玉洁家里有七八亩地，在村里算中上水平。担心挨饿，父亲早年间四处开荒。田地零零碎碎，从山上到腊普河边。只是跋山涉水地去到田里，也得消耗不少体力。

一年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小麦的季节，一半是水稻的季节。“这个收了，那个又要种。”收成能养活家人，却赚不到什么钱。村子里还推广过向日葵和葡萄，收入都很一般。

土地无法休息。土地上的人也是。不忍心父母劳累，16岁那年，肖玉洁主动提出辍学去打工。

在香格里拉的餐厅里，她拿着每月三五百元的工资，持续不停地工作，周六日也不休息，农忙时还要请假回家干活。

▲正在挖野菜的肖玉洁

春节回家，她给家里买了洗衣机，VCD，还给爱跳舞的父亲买了一套藏装。父亲专门找了辆拖拉机，把两台大件拉回家，村里的老人围上来看热闹。“洗衣机的包装特别大，感觉特别有面子。”

婚后，肖玉洁留在家里当家。刚进酒店工作时，她恨不得随时跑去田里干活。“午休时间我都舍不得休息。”小儿子当时还没满周岁，母亲每天把他抱到酒店，方便肖玉洁喂奶。

慢慢的，经过两任塔城店长的引导和培训，肖玉洁知道了怎么上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家里的事情太多了，我走不开。”

职业女性的困境，在乡村和城市中，有着相似的脉络。每年除夕，正是酒店忙碌的时候。过去10多年里，哪怕就在家门口上班，哪怕走路回家仅需5分钟，肖玉洁也只在家吃过两次年夜饭。“孩子们不会怪我不陪他们，但是我心里是有点愧疚的。“

塔城的女人大多早早成为母亲。孩子是她们出门工作的动力，也让她们无法真正离开家乡。

▲余秋妹和家人们

小孩两岁时，余秋妹决定去外面打工赚钱。说是外面，其实只是香格里拉，车程2小时。丈夫带了两三百块钱，送秋妹到香格里拉后不敢多待，把钱塞给她就走了。秋妹边工作边思念小孩，一年后回到家，瘦了14斤。“我爸都认不出我来了。”

酒店阿姐们聊天，孩子和丈夫是绕不过的话题。在家里遇到了烦恼和困惑，和酒店的姐妹们说说，多少能得到疏解。许多事情，她们感同身受。

▲杨世英 松赞塔城山居餐厅服务员

杨世英婚前在丽江打工，日子过得自在。再过三四年，等孩子长大些，杨世英想去松赞的其它酒店看看。“虽然想离开家，但因为孩子也不能离家太远。”她最想去丽江山居，记忆中自由的丽江。

在塔城，许多女人以花为名。塔城山居的店长叫古丽英，主厨叫和盛英，餐厅里有丽芬、丽芳，前厅接待的阿姐叫奕花，负责客房工作的阿姐，有春花，玉花，还有金花。

塔城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花。十里香、鸢尾、牡丹，都算是塔城人家的“基本款”。杏树、枇杷树、樱桃树和李子树也很常见。最近两年还流行种多肉，随意往院子里一摆，有阳光雨露就能活。

在塔城山居客房工作的段金花阿姐，不仅名字是花，微信头像是花，朋友圈里也常出现花。

▲段金花 松赞塔城山居客房服务员

“爱养花的我。”“下班了在家赏花心情也美美哒。”类似的朋友圈动态，一定会配上自家庭院的照片。庭院一角放着的多肉，少说也有20来盆。

有时候，花是一种隐秘的语言。酒店里的阿姐们，发现谁的心情不好，便约着一起去采花，搜罗好看的花，亲手布置出美丽的角落。

花也能成为回忆的锚点。和光美在塔城山居的客房工作了13年。她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来面试时，站在紫藤花下。

▲和光美 松赞塔城山居客房服务员

塔城山居所在的地块最初是荒地，阿姐们的父辈们曾在这里开荒，种植小麦、玉米和黄豆。酒店建起来之后，阿姐们在庭院里栽树种花铺石头。清扫房屋，装饰台面，打造酒店的花园和小路。这是她们的开荒，她们在土地上播种和收获着新的东西。

▲从左至右，依次为肖国琴、杨俊兰

回忆在酒店的时光，肖国琴想起，泳池附近最早种过金银花，后来种了万年青，有段时间还种了荷花。种花成了塔城山居的传统和习惯，刚入职一年的杨俊兰，也在花坛里种下过一小片鸢尾。

▲松赞塔城山居的厨师姐妹团

大家用花草装饰酒店花园，如同装饰自家庭院。甚至，看到家里哪盆花好看，也往酒店搬。“我们家花种得有点多，所以搬下来好几棵。”肖国琴笑着说。

知道桂花学名木樨，懂得测算树木的年龄，还了解在什么季节对应预防哪些病虫害。但说来有点惭愧，在塔城山居代号“大学生”的万丽芳，大学读的是林业，回到家门口上班，却要问过妈妈，才能确认地里种的农作物是大麦还是小麦。

▲万丽芳 松赞塔城山居餐厅服务员

万丽芳是90后，哈达村人。她在丽江工作过六七年，去年爷爷生病，她放心不下，于是回到塔城，进了松赞。“爷爷和我很亲，我在家的话，他的状态明显会好很多。”

离开太久，家乡变得有点陌生。“车子多了，游客和民宿也多了。”她要重新认识这片土地。“达摩祖师洞的达摩为什么留着胡子？”最近，万丽芳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万丽芳和爷爷

达摩祖师洞在塔城镇其宗村，万丽芳去过很多次。她和茨中山居的店长王丽芬是邻居，“我从小就是她的跟屁虫。”王丽芬带着她徒步去达摩祖师洞。两个小女孩跟着朝拜的人群，先跨过一座桥，再翻过两三座山，包里背着妈妈烤好的年糕和饼子。

爷爷以前是僧人，从前常去达摩祖师洞。他年轻时曾一路走去西藏学习佛法，还给村里带回了各种热巴、锅庄的唱段。他的许多行为，万丽芳年少时都不理解。比如，把手头仅有的钱都捐给达摩祖师洞的功德箱，无条件地为村里有需要的人家帮忙。

▲达摩祖师洞

这次回家后，她跟爷爷在精神上更亲近了。“当时他说的我也听不懂，等我想去了解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动太多了。”爷爷每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万丽芳在院子里种了草莓、西瓜，各种花草。前段时间草莓熟了，她摘下一尝，就是小时候的味道。

▲万丽芳和家人们

和光美说，当年公司建议大家缴五险一金，说缴满15年能领养老金。阿姐们一开始还很犹豫，觉得打份工嘛，最多也就两三年光景。

谁能想到，一群人做了10多年的同事，而且还没做够，“要一辈子做姐妹的嘛。”

曾经有一位外国客人跟和光美要卷纸，那时她还听不懂英语，把客人急得直比画。这件事现在还会被谁冷不丁地想起来，然后所有人笑成一团，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摄影师麦克山下曾在塔城山居拍摄过一张登上《国家地理》封面的经典照片。透过窗户，梯田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比海更宽。

如今，窗边的核桃树越长越高，郁郁葱葱。有人提议把树砍掉，阿姐们不点头，说树陪伴了她们许多年。核桃成熟时，果子掉了一地，村里人自家的核桃都吃不过来，在路上看见也不捡，客人们高高兴兴地捡走了。

肖玉洁想起父亲带着她来酒店所在的地块上种田。她和父亲说，地里的桃树、梨树都不要砍，等树长大结果，他们可以在树荫下乘凉，吃果子解渴。

两棵树还长在酒店院子里，枝干粗壮，叶片繁茂。花谢了，果子熟了，酒店的同事们就摘下来分着吃，也分享给客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