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生也一直和松赞保持深度合作,作为明星领队,带领许多松赞家人们领略滇藏线上神奇、丰富的动植物,解读这片土地的每一寸美。
自2010年起,彭建生先后在高黎贡山做了10多次生态调查,每次去的季节、地点不一样,都会有新的发现。在他的镜头里,“生物多样性”不再是概念,怒江金丝猴、高黎贡羚牛、白尾梢虹雉等珍稀物种更生动地进入了公众视野。
在所有的保护地里,三江并流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从1989年回到香格里拉开始,我几乎走遍了三江流域的山山水水,调查植物、鸟类和野生动物,也开展了一系列生态旅游项目。做自然摄影这么多年,转山绕水,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
有一次,去丽江白水台,我看到嘉靖年间丽江土司巡游时盛赞白水台的两首诗,落款为“长江主人”。我一时深受触动,觉得我就在山中长大,也有责任通过影像把自然之美传递出去,所以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三江主人”。
三江流域的独特之处要从地理成因说起。千万年前,印度洋次大陆冲向欧亚大陆板块,喜马拉雅山脉拔地而起,与东部陆块发生碰撞,在东亚、西亚和青藏高原交汇处形成了地球上压缩最紧、挤压最窄的巨型复合造山带。
这一重要的地质运动造就了独特的地理与气候环境,也使许多古老的孑遗物种得以保留,比如报春、杜鹃、龙胆、绿绒蒿,都是古老物种在此避难,又演化为新物种的案例。这样的生态环境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独一无二的。
山脉南北纵向绵延400多公里,连接着东喜马拉雅地区、横断山地区和印缅地区3个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山势陡峭,垂直高差可达4000多米,拥有从热带雨林到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温带针叶林、高山草甸等多样的植被垂直带谱。
热带动植物沿河谷往北扩散,温带高山物种随高海拔山脊线向南迁移,这样特殊的生态环境,使得这片面积不算特别大的山脉,成为了野生动植物绝佳的“庇护所”。
高黎贡山对于我们这群拍摄野生动植物的人来说,很珍贵。不仅新物种频出,特有物种也特别多,动植物特有种加起来有400多种。
▲彭建生及团队在高黎贡山徒步考察
大家都知道云南省迪庆州有滇金丝猴,其实怒江中缅边境一带也有金丝猴,叫怒江金丝猴,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五种金丝猴。虽然都叫金丝猴,但除了川金丝猴和黔金丝猴,其他三种金丝猴身上一根金毛都没有。怒江金丝猴是最黑的一个,下巴上长着几缕白色胡须,极有特色。有些人说它长相着急,我倒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为了适应高海拔缺氧的环境,金丝猴都长着标志性的朝天鼻。这种鼻子最怕下雨,高黎贡山的雨水又尤其丰富。没办法,怒江金丝猴只能常常耷拉着脑袋,休息时也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左凌仁
怒江金丝猴最早是2010年在缅甸境内被发现的,之后,高黎贡山保护区泸水管护分局的片马区域(中缅口岸)也发现了它们的踪迹。在人口密度和人类活动这么密集的地方发现灵长类新种,不可思议。目前,在我国境内发现的怒江金丝猴种群仅有250只左右。
怒江金丝猴主要生活在海拔2000多米处,有非常漂亮、壮观的阔叶林。我们知道这个新物种后一直很想拍,去了几次都没拍到。2013年10月,我们收到消息,怒江州片马保护站的护林员跟上了金丝猴群。于是连夜从香格里拉出发,当晚赶到了片马保护站。下车后,又徒步两小时到发现金丝猴的地点。
赶了一夜路,我们决定先在附近窝棚休息。躺下没多久,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吱嘎吱嘎”声,和我以前拍过的滇金丝猴、黔金丝猴叫声一模一样。我赶紧起身,抄起相机冲了出去。拿起相机时,它们已经发现了我,“唰”地一下就从头顶上过去了。
高黎贡的森林太密了,我们也跟不上它,只拍下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即便拍得不太理想,还是特别兴奋,因为我们是首批拍到怒江金丝猴的自然摄影师,此前只有红外相机拍摄到的影像和护林员拍下的一些图像。
▲摄影师们休息的简易窝棚
那次野外调查,我们在怒江州待了将近20天,还在独龙江区域拍到了贡山羚牛。在哺乳动物中,贡山羚牛也非常有代表性,它体型较大,因为外观独特被叫做“六不像神兽”。
独龙江垭口隧道口下是独龙江的一条支流,生态环境极好,有水和森林,还有可以为羚牛提供盐分的硝塘。每年10月雨季结束后,牛群就会聚集在河边,多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上百头。
隧道口的车路离羚牛较远,拍摄效果不好。但下到河边要爬过一个非常陡峭的绝壁,石面湿滑,之前一直没人有勇气下到谷底拍摄。我们不想错过这个极佳的拍摄位置,最终决定从绝壁上爬下去。背着相机,抓着藤条和禾草,爬了四五百米。
因为羚牛嗅觉特别灵敏,兽角光滑尖锐,具有一定攻击性,我选了三棵大树作掩护,在中间蹲着一动不动地拍了两个多小时。
下坡时太紧张,肌肉一直保持僵直状态,加上蹲太久不敢动,拍摄结束时我腿部肌肉抽筋,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离开时,同伴们只能一个背着我的相机,一个搀着我往上爬。
唯一让我觉得有些遗憾的是,拍完贡山羚牛返回福贡途中,护林员通知我们说又发现了怒江金丝猴。但由于我早上拍羚牛发力太猛,过度疲惫,已经没力气再去跟拍。
那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团队完成了这个重要物种的拍摄,我也打心底里的高兴。
▲摄影师左凌仁拍到了清晰的怒江金丝猴
拍摄贡山羚牛的独龙江垭口隧道距离即将开业的松赞丙中洛山居,车程仅两小时,是不用深入独龙江就可以拍羚牛的一个观测点,冬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羚牛,还可能遇到野生小熊猫。
附近独龙江垭口的老路适合徒步,不算很长,但关键物种特别多,比如贡山绿绒蒿、多斑豹子花、墨江百合,都是明星的物种。未来,我计划把这里作为松赞丙中洛山居的一个生态观察推荐地,夏天观花,冬天观鸟和野生动物。
▲从左上起顺时针依次为:小熊猫(©林森)、墨江百合、多斑豹子花、贡山绿绒蒿
高黎贡山还是鸟类的重要栖息地,大概有430多种,最著名的叫白尾梢虹雉,是世界三大虹雉之一。熟悉鸟的人都知道,虹雉站在鸟类金字塔尖端。
高黎贡山拥有目前国内数量最多的白尾梢虹雉野外种群,也是这种珍稀雉类在国内最稳定的观测研究点。
这种鸟类生活在高山雪地,叫声又像鹅,当地傈僳族人称它为“雪鹅”。雄鸟羽色油光水亮,像彩虹一样艳丽,雌鸟羽色呈灰褐色,是极好的野外伪装,它在林子里不动时,我们很难发现。
▲白尾梢虹雉雌鸟
白尾梢虹雉一般春节后开始求偶,五月份繁殖孵化,求偶时发出很响亮的鸣叫,所以这段时期最容易发现它们。
为了拍这个鸟种,我大概去了三四次高黎贡山,受邀拍摄白尾梢虹雉的纪录片,拍了三年,非常艰辛,我也参加了其中一次拍摄。
植被变化是判断海拔的重要依据。海拔3300米以上,已经看不到茂密的阔叶林,周围都是悬崖峭壁、流石滩、竹林和针叶林,这也是白尾梢虹雉的核心活动范围。
▲白尾梢虹稚生境
山上特别潮湿,冬季雪又厚,拍摄难度很大。为了更好的监测它们,保护区在山顶搭了个30来平米的窝棚作为监测点。16年才建好,17年上去时已经被雪压塌了一半。二十多天的拍摄时间里,只遇到三四个晴天。很多时候,我们这群人只能窝在窝棚里,烤火、吃饭、等待。
▲白尾梢虹雉观测点及考察队
每天清晨,白尾梢虹雉都会在悬崖上打鸣。对于这种体型硕大的鸟类来说,飞行并不容易,攀爬却很简单。
打完鸣,它会从山顶的栖息地向低海拔滑翔,再沿着流石滩,一边觅食一边爬回山顶。我们要从白尾梢虹雉飞下去的位置预估它可能会从山谷哪个位置向上走,再去对应地点守它。
▲蹲守白尾梢虹稚
除了极其考验技术、智力和耐心,白尾梢虹雉的拍摄更是一场体力活。每天往返200多米的海拔落差是虹雉最平常的生活,我们就没有那么会爬山咯。
大多数时候都要手脚并用,不然根本上不去。还好最终拍到了白尾梢虹雉完整的孵化过程,包括雌鸟下蛋和带小鸟出巢,是很大的收获。
杜鹃花也是高黎贡山物种里的大明星,它是高山花卉的代表。高黎贡山是杜鹃花重要的分布和分化中心,现已调查清楚的杜鹃种类就超过180个,其中30多种都在冬季开花。
在大众的认知中,冬季不是适合看植物的季节,植物学家们一般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做调查。所以整个高黎贡山北部,在植物学上被冠以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叫做「冬季花园」。春节前后,我们就能看到很多杜鹃花开放了。
今年1月底,我受邀来到松赞石月亮山居。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时已经有些杜鹃花开了,还有很多杜鹃花打着花苞,比预计得更早一些。在高大的云杉、青冈树等常绿阔叶林下,为了争夺更多阳光,这里的杜鹃花植株都长得异常高大,种类也非常丰富。
▲1月底,彭建生在亚坪拍到雪中盛放的粉果杜鹃
从香格里拉出发,途经维福公路时,在隧道口附近还看到了大树(翘首)杜鹃。大树杜鹃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一种杜鹃花,被誉为世界杜鹃花之王,是高黎贡特有种,非常珍贵。
100多年前,英国“植物猎人”乔治·福里斯特在高黎贡山的原始丛林里,发现了一棵高达25米、胸径达87厘米的杜鹃树。他雇人砍倒,截取了一段树干做成标本寄回英国,震惊了英国植物界。
▲福雷斯特的队伍正在切割大树杜鹃王(图源: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
我们看到的这棵树大概有20多米,树冠高耸在周围大树的顶端,一簇簇硕大的花朵在枝头绽放,蔚为壮观。返程那天刚好下了雪,经过这里时我又拍到了雪中盛开的大树杜鹃,非常精彩。2024年观测的第一种野花竟然是大树杜鹃,今年花运一定不错!
▲雪中盛开的大树(翘首)杜鹃
松赞石月亮山居周边的亚坪也有很丰富的杜鹃,但这里最吸引我的是它的生态系统。亚坪湿润的中山森林环境,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常绿阔叶林带。这类常绿阔叶林在生态外貌上具有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特征,其分布生境却是暖温带-温带气候,孕育着极高的生物多样性。亚坪的生态环境保存的那么完整,有各种青冈树、杉科和松科的大树,裸子植物也极其丰富。
3月份,山上的兰花也要开了,我们迪庆州维西有很多兰花,但怒江的兰花更多,高黎贡的兰科植物就有430多种。亚坪应该还有很多树生兰花,长在树上和崖壁上,非常值得一看。
人的一生,总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光,而走在漫长的旅途上。
——星野道夫《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30多岁才开始接触风光摄影,最开始是边做旅行,边用相机记录看到的植物和风景。拍摄自然的过程是研究和学习生物知识的过程,不拍摄的时候我也在研究相关资料。最开始不少书都看不懂,但我头皮硬,顶着读。
现在我家有两个书架,一个放满了动物方面的书,一个放满了植物方面的书,尤其是青藏高原和横断山区的资料,我会尽可能集齐。
▲在嘎隆拉观花的彭建生
许多自然摄影师是奔着作品去的,而我希望更完整地表现一个地区的生物多样性。但现在也会算一笔账,马上60岁了,我还能干多久?未来十年,我想系统地把青藏高原、横断山脉、喜马拉雅这几个地区的自然影像都捋一遍。
拍得越多,陷得越深,自然剧场里每天都上演着你意想不到的剧情。自然之美吸引我,让我不停地追逐它们,我想这就是自然本身具有的魅力。
著名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说过:“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才有希望。”我希望用影像的方式留住万物生命之美,并带人类走到它们面前。让更多人意识到,只有和大自然和谐相处,人类才不是孤独的。
图 | 彭建生、左凌仁、王斌、林森、林毅、杨涵宇、东邪、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