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但凡在网络上有点名气的主播，大概率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网络暴力。小肖也不例外。
小肖是一家网络直播平台的签约女主播。她每天的直播内容，是玩《魔兽世界》。《2023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在国内游戏市场，女性用户约为47.3%，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小肖就是这半壁江山中的一员，而且在圈子里，她已经小有名气。
2022年新年前一天，小肖在直播游戏时，和另外一名男主播阿志因为玩游戏产生分歧，对方借题发挥，在微信上对小肖进行辱骂，出口成脏。
新年直播时，阿志又将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公开，并在直播间以各种污言秽语对小肖进行辱骂。这种辱骂不是没有原因的。互联网上大家都喜欢吃瓜，吃瓜就能带来流量，流量就是金钱。阿志深谙此道。
和小肖相比，阿志在圈内的名气更大，粉丝更多。除了自己动嘴，阿志还号召自己的粉丝，跑到小肖的直播间疯狂灌水、发弹幕。
第三方数据显示，就在阿志直播的这几天，有12155人观看了直播，共发布30485条弹幕。更有甚者，还有粉丝对小肖进行电子邮箱轰炸，成百上千的邮件瞬间涌进邮箱，标题不堪入目。
2.
“头孢加酒，说走就走”。不堪忍受的小肖从网上学来自杀方式，口服头孢，同时大量饮酒，想通过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躲避网络上的喧嚣。
万幸的是，小肖被朋友发现及时送医，捡回一条命。一个月后，小肖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希望我帮她维权。
初见小肖，是在律所会客室。她长着一张具有女主播气质的娃娃脸，说话声音很轻柔。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段直播录制视频，画面中的男子唾沫横飞。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干仗，我就是一条没素质的野狗”。在《The Mass》的背景音乐中，男子像一名暴君，号召他11万粉丝，集体向小肖的直播间发起冲锋。
瞬间，小肖的直播间充斥着整齐划一的弹幕，像是满屏的电子蝗虫。
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场景。也难以想象小肖当时承受的压力。当她向我回忆，慢慢叙述，看得出来，她还陷在过去的愤怒与悲痛中。我决定接下这个案子，帮她讨回公道。
但万万想到，这条维权之路，竟然十分漫长。
3.
合同签订后，我带小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做证据公证保全。保全的内容很多，包括贴吧帖子、直播时长、观看人数、评论内容等等。互联网上的信息转瞬即逝，很多内容不会保留太长时间。像直播相关的数据，第三方平台通常保留的时间只有3个月到半年。
不过，直播平台对于直播内容一般会存档，小肖的朋友赶在平台删除之前，下载了阿志在元旦期间的全部直播视频。
这些视频共有11段，每段持续时间2-3小时。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强迫自己把这些视频全部看了一遍，并做了同期声文字记录。这些记录，都是后面需要提交给法院的证据。
拟好《刑事控告书》，又整理了147页的证据，我陪同小肖一起前往辖区派出所，以阿志随意辱骂他人情节恶劣为由，请求警方立案侦查。
一番battle之后，警方给我们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书》。
4.
我又将《刑事控告书》和证据分别邮寄到阿志户籍地所在的山东省济宁市公安局负责人，以及直播平台所在的武汉市公安局负责人。
济宁市公安局工作人员在收到我的邮件后，拆开邮件看了材料内容，又用透明胶带将信封粘上，将邮件原路退回。拿到退回的邮件，封面上的退回原因写着“收件人拒收”。我哭笑不得。
（被拆开后，又被退回的邮件）
武汉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倒是给我回了电话，让我们就近去辖区派出所报案。死循环。
通过刑事立案，启动公诉程序，此路不通。我们只有选择刑事自诉。但这一条路，对受害人而言，并不好走。
5.
我以阿志涉嫌侮辱罪为由，拟好《刑事自诉状》，提交到辖区法院。半年后，法院未组织开庭，即作出一审裁定，驳回起诉。对，你没看错，在刑事自诉程序中，法院是可以不用组织开庭的。
法院驳回的理由是：“自诉人无法证明被告人针对自诉人人格尊严、名誉公然的侮辱已经达到情节严重的程度”。
观看人数上万，弹幕数量上万，小肖甚至因此自杀。但法院认为，这仍然未达到情节严重的程度。小肖不服，提起上诉。
二审法院再次驳回，驳回的理由是：“阿志在微信聊天和直播时有骂脏话，存在用语不文明的行为，但不能确实、充分证明被告人的行为达到情节严重的程度”。
拿到这个结果，维权一年多来积压的情绪无处消解，在二审法院法官接待她的时候，小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去安慰。
目前，只剩最后一条路，以民事侵权为由起诉。
6.
在《民事起诉状》中，我提出三项诉讼请求。一是阿志在报纸上道歉，二是赔偿经济损失20万元，三是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10万元。
对于后两项请求，我很清楚，不会得到法院的全部支持，但必须要列上去，否则后期即使有机会调解，也没了谈判的空间。
对于第一项请求，我参考了大量的生效案例，自认一定会得到法院的支持。但是，现实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也正是法院的这一判项，让对方在履行时，钻了空子。
2023年5月10日，法院做出一审判决。法院认为：被告阿志作为在特定范围内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在公开网络环境号召其粉丝辱骂（干扰、威胁）原告，有失公众人物的身份；阿志主观上存在过错，其行为系以侮辱性言辞等贬损了原告的人格，毁损了原告的名誉，侵害了原告的合法权益。
为此，法院判决被告连续3日在直播平台向原告赔礼道歉、恢复名誉、消除影响；同时，判决被告向原告赔偿医疗费、公告费、律师费及精神损失费，共计10717.67元。
判决生效后，被告的赔偿款到账了，但是法院判决的第一项可操作性不强，加之对方缺乏诚意，我们不得不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我与对方代理律师微信沟通）
7.
法院判决对方连续3天在直播平台赔礼道歉，但我联系对方代理律师，第一天被告知，道歉直播已经结束；第二天倒是提前通知了，但仅仅提前了10分钟通知；第三天道歉直播也通知了，但直播时间是在深夜；我们要求提供道歉的视频，对方称将光盘邮寄到一审法官处，但法官拒收……
我们提出异议，对方代理律师让我们去申请执行。但直播道歉这事，怎么个强制执行法？拜托法官大人们，在写判决项的时候，能否写得更有可执行性？
无奈之下，去年8月29日，我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4个多月后，法院给我下发了立案通知书。这个月初，执行法官告知我，对方提交了道歉录音光盘，问是否同意结案。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法院的结案通知短信。从2022年2月14日接受委托，到2024年7月4日，历时2年4个月，这个案子，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申请执行后，小肖没有再与我联系，听朋友说，她现在热心于手工，看上去，这件事在她那里，应该已经翻篇了。希望如此，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我再次登录直播网站，看到她发的最后一条视频，是在2022年1月3日。
8.
办案期间，小肖曾多次到律所或给我打电话，询问案件的进展。我努力给她解释，通过刑事手段达成目的的难度，以及法院为什么会这样判决的理由，但我每次的答复，都让她不尽满意。我可以感觉到，她对我的失望。‘
签订委托合同之前，我就提前预判了几条可行的路径，以及最终可能的结果，并一一告知。但对很多人来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当然，在这起事件中，小肖本身已经承受对方的谩骂和侮辱，还要面临案件推进过程中的一次又一次挫败，她的压力可想而知。对方10717.67元的赔偿和所谓的直播道歉，根本不能弥补小肖的全部损失，也不能减轻其承受的精神痛苦。
目前的简中网生态，早已经是一门流量生意，充斥各种欺诈、暴力、侮辱、诽谤和不信任。这个线上世界，与我在2000年前后接触的那个互联网，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面对网络暴力，网红主播们该如何自救，也许，这个问题，连超级网红罗翔也无法回答。
（注：文中人物系化名，实习生曾娟对本文也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