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情绪才是精神政治对人进行控制的有效手段

文摘   2024-10-20 12:33   山西  

韩炳哲(Byung-Chul Han)

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德国文学和天主教神学。他先后在弗莱堡和慕尼黑学习,并于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的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起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18—20世纪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美学、宗教、媒体理论等。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清新的文风,清晰的思想,深察洞识,切确而犀利的论述,这都让韩炳哲对于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分析批判,显得尤其重要而富于启发。

 



情绪资本主义

文/韩炳哲
译/关玉红


如今是一个情感话题泛滥的时代。很多学科中都有关于情感的研究。突然间,人不再是理性动物(animal rationale),而是感性物种。然而,没人过问,对情感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趣从何而来。关于情感的科学研究似乎并没有对研究过程中所做的事进行思考。这些研究都忽略了一点,即情感的发展趋势首先是和经济发展进程紧密相连的。此外,所用的概念也完全混淆,有时候是用“情绪”(Emotion),有时候又叫“感觉”(Gefühl),有时候也会用“情感”(Affekt)。

“感觉”(das Gefühl)和“情绪”(die Emotion)并不一样。我们所说的语感、球感等概念,用的都是“感觉”的感,而没用“情绪”的“情”或者“情感”(Affekt)的“情”。同样,我们只会说“悲痛感”,如果说“悲痛情”,听起来就有些奇怪。“情绪”和“情感”呈现的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感觉”表达出的则是客观的东西。

感觉是可以被讲述出来的,具有可陈述的尺度。然而,情感和情绪都是无法言表的。当今,戏剧面临着无法触动观众的危机,这实际上是讲述的危机。通过讲述来触动观众的戏剧正在被喧闹的情感体验式戏剧(Affekt-Theater)取代。因为没有语言的讲述,大量的情感呈现被搬上舞台。与感觉的呈现不同,情感的呈现不是立体的,为了把自己释放出来,它只能沿线性的轨道平铺下去。数字媒体就是这样一种情感体验式的媒体,数字化交流有助于实现精准的情感传输。因为受到时间的限制(Zeitlichkeit),数字化交流更多的,是在传递情感,而非感觉。“狗屎风暴”(Shitstorm)[1]实际上就是情感风暴(Affektstroeme),是典型的数字化交流现象。

感觉是断言性的(konstativ)。因此,在表达想法的时候,我们会说“我的感觉是”,而不说“我的情感或情绪是”。情绪不是断言性的,而是践言性的(performativ),与一定行为活动(Handlungen)相关,它是有意向性的,是指向一定目的的。感觉则不一定是意向的,例如产生害怕(Angst)的感觉常常不是因为某一具体的对象。但是,畏惧(Furcht)则不同,它是意向的。“语感”也不是意向的,它的非意向性将其区别于富有表现力的,亦即表达情绪的语言表达。类似的,可能还有那个听起来怪怪的“共感”(Mitgefihl),它是一种广博的世界感,并不针对某一个人。感觉所覆盖的范围,是情绪和情感无法企及的,后面二者仅是主观的表达。

感觉存在一种与情绪不同的时间性。它会持续一段时间。情绪明显比感觉更易流逝、更加短暂。情感则限于一定的契机(Moment)。与感觉相反,情绪不是一种状态,它不能延续。事实上,也的确不存在静止的情绪。静止的感觉却显而易见地存在着。“情绪状态”(Emotionszustand)似乎是一种矛盾的表达。情绪是动态的、基于一定情境的、行为化的。情绪资本主义(Kapitalismus der Emotion)恰恰充分利用了这些特性。相反,感觉因为缺少践言性而无法被很好地利用。情感也同样不具有践言性,它是爆发出来的,并且缺乏施为的对象。


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程巍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见识城邦
出版时间:2019-01


氛围(Stimmung)则与感觉和情绪都不同。它比感觉更加强调客观性。在客观上,一个空间才可能具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氛围,这种氛围表达了一种客观的实然(So-Sein)。然而,情绪则恰恰产生于这种实然的偏离。例如,一个地方可以充满友好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很客观的东西。但是,对于“情绪”或者“情感”来说,我们却不能用“友好”来形容它们。氛围既不是意向性的,也不是践言性的,而是人所处之处。它展示的是人所处的心理状态。这样,氛围就是静止的、显示境况的,而情绪则是动态的、践言的。情绪表达的,不是心境处于何处,而是心境向何处发展,是形成感觉的原因。

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2]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感官刺激》(Gefühle in Zeiten des Kapitalismus)一书中没有回答为什么在资本主义时代感官刺激受到如此推崇的问题,她也没有对感觉和情绪在概念上加以区分。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回答什么是感官刺激的问题并没有多大意义:“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核心论题是经济贸易中情绪所扮演的角色,因为这些情绪是由神祇的神秘性引起的恐惧感,是企业主孜孜不倦关注的焦点。”[3]这里所用的“恐惧感”(Angstaffekt)一词是错误的概念。因为,恐惧(Angst)是一种感觉(Gefühl)。感觉是时间性的感念,而情感却与时间性无关。情感不是恒定不变的状态,因而不具有感觉所具有的持久性。然而,恰恰是始终存在的恐惧感让企业主孜孜不倦地去工作。韦伯所分析的资本主义是苦行主义的资本积累,相比于感性逻辑,它更遵从理性逻辑。因此,它没有机会走进将情绪资本化的消费型资本主义。另外,在消费型资本主义中,意义和情绪可以被出售和消费。对于消费型经济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情绪和宗教祭祀的价值。易洛思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这种情况,以至于使情绪在非物质生产的资本主义时期才获得重视。直到今天,情绪才跻身生产资料之列。

易洛思进一步指出,埃米尔·杜尔凯姆(Émile Durkheim)作为社会学核心的“情绪抱团”(Bündelvon Emotionen),即团结,将社会活动者与社会的核心象征联系在一起。她总结并强调:“具有典范意义的现代社会学理论,即使在情绪理论方面并不成熟,至少也隐含一系列个体情绪的概念,比如,害怕、爱、抱负、冷漠、罪恶等。所有这些情绪在大多数历史和社会学阐述中都会出现。这些阐述破旧立新,开创了新纪元。”[4]在此列举的若干关于情绪的社会学理论完全解释不了今天的情绪经济。此外,易洛思对感觉、情绪和情感没有做概念上的区分。“冷漠”(Gleichgültigkeit)和“罪恶”(Schuld)既不属于情感,也不属于情绪。只有用感觉才能表达出罪恶感(Gefihlder Schuld)的意义。

易洛思显然没有明白,今天的情绪经济最终应归因于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政权将情绪用作资源,来创造更强的生产力和更高的生产率。规训社会宣传手段所呈现的理性(Rationalität)在生产水平处于一定程度时会达到极限,随即会被认为是一种强迫和压制。它突然显得呆板和不可变通。这时,与自由感和人性自由发展相伴的感性(Emotionalität)便取代了理性。自由意味着任情绪自由流露。情绪资本主义充分利用自由。情绪因被视为自由的主观表达而受到广泛欢迎。新自由主义权力技术恰恰利用了这里所说的自由的主观性。



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李明瑶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3-08

理性具有客观性、普遍性以及持久性的特征。因此它与主观的、基于情境的、易变的感性截然相反。情绪主要产生于状态变化和感觉变化之时。相反,理性常与持久、恒定和规律相伴。它更倾向于稳定的状态。新自由主义经济为了提高生产力,正逐渐消除其延续性,植入更多的易变性,同时推动生产过程的情绪化。就连提高社交效率也有利于生产过程的情绪化,因为理性比感性要缓慢得多,是近乎静止的,因此,强迫提高速度就导致了情绪的独裁(Diktatur der Emotion)。


此外,消费型资本主义为了刺激消费和需求也打出了情感牌。情绪化设计(Emotional Design)塑造了情绪模型,建构了将消费最大化的情绪典范。今天,我们最终消费的并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绪。对商品的消费不无尽头,然而对情绪的消费则是无边无际的。情绪的发展超然于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它开辟了一片新的广阔无边的消费空间。


在规训社会中人要像机器一样运转,情绪就成了阻碍,必须被彻底清除。规训社会中所谓的集中矫正(konzertierte Orthopädie)就是要把一个无形的面团(Teig)打造成麻木的机器。当情绪或者感觉被完全切断时,这些机器才会处于最佳的状态。


倦怠社会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王一力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出版时间:2019-06

今天,情绪的作用在当下受到追捧,还尤其受到新型非物质生产方式的影响,在这种生产方式下,互动交流的意义愈加凸显。受青睐的不仅是认知能力,还有情绪引导能力。这种发展趋势导致人被完全运用到生产过程中。戴姆勒-克莱斯勒在一份声明中也有相应的表述:“因为服务态度十分重要,我们对员工进行考核评价时也越来越重视他们在社交和情绪引导方面的能力。”[5]现在,社会交往、沟通交流,也就是说全部的行为举止都要派上用场。情绪被用作原料,用以优化沟通交流。惠普(Hewlett-Packard)公司是这样说的:“惠普致力于传播沟通精神,是一家倡导一体同心精神的企业。企业中的员工沟通协作、齐心协力。这是一种情感关系。”[6]


在企业运行中,典范转移(Paradigmenwechsel)正在进行,情绪变得越来越重要。感性管理逐渐取代理性管理。今天的经理人已经告别理性行为原则,他越来越像励志讲师(Motivationstrainer)。动机和情绪密不可分,将他们绑定在一起的是动议(Motion)。积极的情感是提升动力的发酵酶。


情绪可以引起特定行为的发生,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具有践言性的。作为一种好恶,情绪是行为的能量和感性的基础。情绪受作为本能发源地的边缘系统控制,并构成了行为中前反思的、半意识的、身体本能的层面,这个层面通常不可以被感知。新自由主义精神政治为了对前反思层面的行为施加影响才对情绪加以管控,并借此对人进行深层的干预。因此,情绪才是精神政治对人进行控制的有效媒介。

⭕️本文选自《精神政治学:新自由主义与新权力技术》,韩炳哲 著,关玉红 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3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文仅作学术知识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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