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旦河西岸,赴一场婚礼 | IIAS《田野日誌》第11期

文摘   教育   2024-12-01 19:01   北京  


作者介绍:

王雪辰,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国家/地区为沙姆地区,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援助与发展。


一、300号检查站


六七月份的巴勒斯坦已入盛夏,沙姆地区的强烈日光照在淡黄色的石头民居上,反射出一片片令人眩目的耀眼白光。起伏的丘陵、绿荫、光影和热浪交织摇曳在一起,给伯利恒这座古老的城市增添了些许夏日风情。


图1 300号检查站(关闭状态)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尽管风景依旧,但这座曾经炙手可热的旅游名城,自去年十月后便进入了萧条期。出入城市的主要通道300号检查站附近的明爱街(Caritas Street)上,外国游客的踪迹几乎灭绝,餐馆和旅游纪念品商店更是倒闭了一片又一片。只有附近阿扎难民营(Aza Camp)的孩子们锲而不舍地扎根在这条通道上,向排队等待以军检查的巴勒斯坦车主们兜售各种千奇百怪的小商品。


图2 明爱街(检查站路)夜间景象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朋友告诉我,这种“检查站生意”一直都常有,但今年做这一行的尤其多,想来跟战争爆发后西岸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和一片萧条的经济状况有关。这些孩子们原本人数不算太多,活动范围也大多只集中在以经常堵车的检查站门口为核心的C区[1]内,而今,贩卖小商品的孩子们却多得已经能够一路排到A区的拜特贾拉(Beit Jala)镇了。


“你这孩子,有工夫直接伸手要钱,不如去找个事做,” 一位司机在看到路边的孩子冲行人要钱的时候,直接出言教育他道:“大家都困难,但这不是我们不劳而获的理由。劳动赚钱永远比跟别人直接伸手乞讨高尚,明白吗?”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跑开了。


在西岸,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不确定性相处。和平时期有和平时期的事情做,战争时期有战争时期的事情做。日子好过有好过的方法,日子难过有难过的办法。生活既不要太紧张,也不能太松弛。坚持下去,总有希望。在伯利恒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阿拉伯标语“Sumud”[2],我想描述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


“坚强啊,妈妈;坚强啊,姐妹;坚强,坚强,坚强……”在阿依达难民营(Aida Camp),当听到孩子们合唱这首歌曲的时候,一位难民母亲忍不住背过身去抽泣。她是一名老师,丈夫已经被带走拘留一年,罪名仍然待定。她告诉我,她所在的学校目前也出现了财政困难,已经连续第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但即便如此,她仍然继续坚持工作。


图3 阿依达难民营的隔离墙与壁画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在这样的环境下,“找个事做”既是人们谋生的手段,也成为了人们心中那根代表着希望和未来的救命稻草。


希望,有时候比物质更重要。


图4 难民营冲突中遗落的子弹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伯利恒不算大,每走一段路便是一个小社区。沿着明爱街一路向下,往西走便是阿扎难民营和阿依达难民营,往东走便能到达巴勒斯坦自然历史博物馆,再往东走远一些就是在圣经中被称为“牧羊城”的拜特萨胡尔(Beit Sahour)小镇。不过无论从哪个方向放眼望去,城镇外围的隔离墙和以色列定居点几乎都随处可见——自去年十月以来,以色列定居者与军队和巴勒斯坦村镇居民爆发冲突的频率越来越高,冲突地点和定居点扩张方向也越来越向城市核心蔓延。


我经常在附近的这些社区中走动,因此很快就成为了熟面孔——多稀奇!这时节突然来了个中国人。


图5 耶路撒冷南部村落巴蒂尔村

(定居点冲突村落之一)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二、拜特萨胡尔镇


七月一个日光和煦的下午,我受到自然博物馆馆长马赞·库姆西耶(Mazin Qumsiyeh)博士夫妇的邀请,去参加他们家族中一对新人的婚礼。馆长夫妇的家族属于拜特萨胡尔镇的基督教社区,该社区人口占拜特萨胡尔总人口的80%。


“现在的情况很差,有好些人移民走了。但我不想走。我为什么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家,我想这样住下去。” 一位拜特萨胡尔的基督徒妇女这样告诉我。


看似默默无闻的拜特萨胡尔镇,其居民曾于巴勒斯坦第一次大起义期间集体组织过一场震惊世界的抗税运动,以抵制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当地收取代征税,在当地历史乃至巴勒斯坦的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图6 拜特萨胡尔镇局部街景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在抗税运动期间,以色列采取了扣押粮食、监禁居民和没收财产等方式围困封锁拜特萨胡尔镇,但收效甚微。根据作为本镇居民的库姆西耶博士在《巴勒斯坦的人民抵抗》(Popular Resistance in Palestine)一书中的记载,一位屡屡受挫的以色列税务官曾想过对镇上居民采用“各个击破”的法子。他来到一户人家,发现那家六岁大的孩子正在看动画片。他于是威逼利诱孩子的父亲道,若他能够交一个谢克尔的税,孩子便能接着看电视,如若不然,他们就要将电视拉走。一个谢克尔是相当便宜的价格。父亲望着看动画片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孩子,开始有些动摇了。谁知那孩子竟直接跳起来关了电视,对父亲喊道:“爸爸别答应,让他们拿走吧!”


1989年11月,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要求以色列归还抗税运动期间在拜特萨胡尔镇非法没收的大量金钱与财产。尽管包括中国在内的十余个国家均投了赞成票,该决议最后仍被美国一票否决。


尽管抗税运动没有能够改变更广泛的现状,拜特萨胡尔人仍为他们当年的故事感到骄傲。库姆西耶博士在书中这样写道:“这是我们巴勒斯坦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之一,我们感受到抵抗如此深刻地植根于我们的意识当中,我们也向世人展现出了这一点……这意义重大,我们会把这个故事讲给后人听。”


和我们同行去参加婚礼的还有两位朋友,一位是来自图勒凯尔姆的动物学家[3]纳比勒大爷,还有一位是来自杰宁的大学生阿德。说走就走,老馆长驱车带着我们一行人颠簸着驶向镇里。


“杰宁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闲聊间,我随口问了问阿德。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来自这座时常登上新闻头条的巴勒斯坦北部城市的人。阿德性格活泼开朗,仿佛一个“小太阳”,他是我周围的巴勒斯坦青年人中为数不多的不带一丝忧郁气质的人。


“杰宁很好,我们那里的风景特别美,欢迎你来杰宁玩。你来玩的时候,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在这方面,我算是很有经验的,之前我已经领过好几个外国人去玩了。” 阿德毛遂自荐道。


“谢谢你!不过我最近看新闻报道说,那边似乎前不久才发生了冲突。”


“没事儿,我们那里很安全的,你不要担心。以军在一边开枪射击的时候,我们的菜场大爷还能在另一边正常卖他的菜呢……” 阿德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我的老天爷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一边打枪,一边买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一切的,我们是怎么习惯这一切的。我刚刚才发现,我好像不应该习惯这些。”


在杰宁城土生土长的阿德告诉我,自从2002年以色列军事入侵杰宁,他从小到大一共经历了六场战争,可谓“身经百战”。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如今他最渴望的就是和平与公道——他希望未来有一天战争可以停止,包括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可以和平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阿德和妹妹又一次被连天的炮火围困在了杰宁城内。“无论周遭发生任何事,我都将永葆乐观。”阿德在他的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并这样写道。照片里他笑容灿烂,背景的底色一片漆黑。


三、婚礼


伯利恒的城镇之间距离并不很远,从300号检查站到拜特萨胡尔镇的这段路上,目前不需要穿越其他以色列检查站。很快,我们就抵达了婚礼现场。婚礼场地选在拜特萨胡尔的一座小教堂里。教堂的正前方停着一辆小巧漂亮的咖色婚车,车前盖上放着一大簇洁白的鲜花,后备箱上系着一个纱做的白色蝴蝶结;车的门把手上插满了花朵和装饰,前后牌照处都挂着“Just Married”(新婚燕尔)字样。婚车虽算不上豪华,但经过相当的精心设计。馆长夫妇率先走上前去与门口迎宾的亲戚一一握手,我和阿德、纳比勒则紧随其后,进入到了教堂里。


图7 婚车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这是一场传统而古典的希腊东正教婚礼。金色的枝形大吊灯下,站着身着笔挺黑西装的新郎和身穿洁白纱裙的新娘。教堂里随处可见的点点灯烛烘托出了流光溢彩的光影效果与梦幻般的气氛。蓄着白胡子的牧师伫立在新人前方,他一身黑色神袍,肩披红色绶带,手持金色经书,神情肃穆而庄严。伴娘们身着紫色的纱裙站在新娘的身边,她们棕黑色的发间别着造型各异的银色珠花首饰,在灯光的折射下格外耀眼夺目。新郎和新娘两大家族的人来得很齐,男女老少坐满了教堂中心和两边的长椅。


图8 婚礼现场的宾客们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们来得比较晚,仪式已经开始了,于是一行人就近在后排落了座。


我参加婚礼的次数不多,也不太了解本地的婚俗,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和我同样有些局促的,还有我身边的阿德和纳比勒。他俩是穆斯林,在此之前从未参加过基督教婚礼。


“他们台上说的这是啥意思?” 纳比勒探头过来问道。大爷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属于自然科学家的那种刨根究底式的疑惑:“你要不问问他们呗?”


婚礼的各个环节都非常周密完备,耗时也并不算短。我们三个不好意思总问问题,于是屏声静气、四处张望,看到宾客们站起来便站起来,看到宾客们鼓掌便鼓掌,生怕做错了什么细节,影响了新人的好彩头。不过在场的人们似乎也不大介意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外客,再加上馆长夫妇时不时地也会给我们解释一些习俗的含义。所以很快,我们便融入到了婚礼的融洽氛围当中。


仪式进行了一段时间后,只见台上的牧师左右手分别手持两顶银色头冠,在新人的头顶庄重地交叉数次后,将头冠戴在了二人的头上。据说,这两顶头冠象征着新婚夫妻爱情的坚贞,是贵重的许诺之物。此后不久,婚礼礼成,所有人都一改严肃的表情,松泛了下来,就连牧师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伴郎们开始向宾客们洒水祝福,新人和他们的父母随后来到教堂后的小广场上,开始逐一接受人们的祝福,身穿白色纱裙和黑色小西装的花童们围绕在他们身边。我学着其他宾客的样子,排队同他们握了手,用阿拉伯语恭喜他们,祝他们永远幸福。


四、落日


“他们这个婚礼办得真好,不过跟我们的婚礼不大一样。杰宁那边结婚更热闹一点,我们在婚礼上要唱歌跳舞的。”婚礼结束后,阿德一边穿过教堂出口拱门处拥挤的人流,一边回头对我说道。


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我的朋友,来自纳布卢斯乡村的莉娜的模样。莉娜有着深邃的大眼睛、乡下姑娘特有的小麦色皮肤、卷曲的棕发和十分有感染力的笑容。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的她十分喜欢唱歌,青年们聚在一起说话聊天的时候,她总是说着说着就用纳布卢斯的本地小调唱了起来,有时候她的唱词还能和阿德的杰宁调子对上山歌。


“它是‘小猫猫’,”记忆中的莉娜望着路边的猫咪,对我笑着说道,“你问我这是什么语言?这是方言,是娃娃话,也是莉娜话。”在当下如此鲜活动人的莉娜未来会不会结婚,她也会在婚礼上唱歌跳舞吗?在巴勒斯坦,幻想未来是奢侈的,人们只能把握当下。


图9 暮色中的伯利恒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沿着大路,慢慢地往回住处的方向走。一对刚参加完婚礼的少年男女从我的身边路过。少年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和西裤,少女穿着缀满亮片的绿色小礼服,二人从我身边飞快轻盈地走过,留给了我一对被夕阳拉得很长的背影。金色的落日余晖停留在少年的鬓边和少女闪亮的衣裙上,和两边街道破败颓圮的石头房子与张牙舞爪的老旧涂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一刻,他们的身姿——就如同这个婚礼一般——仿佛创造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一切的苦与难都仿佛和夕阳下的阴影一样,被他们踩在了脚下。“Sumud”,我又想起了这个词。它所承载的种种含义和在巴勒斯坦人现实生活当中的重量,远比街角墙上的一句标语更多。


注:

1.奥斯陆协议将巴勒斯坦西岸地区行政划分为A、B和C区,作为过渡安排。理论上,这三个地区的全部管辖权将逐渐移交给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不过时至今日,这种划分仍然存在。A区由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理,B区联合管理,C区由以色列管理。

2.即صمود,阿拉伯语意为坚强、坚持、坚定不移的毅力。

3.为保护个人隐私与安全,文中大多数人名采用化名,且个人身份信息有所模糊。



责任编辑:袁梦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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