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揀会 | IIAS《田野日誌》第11期
文摘
教育
2024-12-17 19:00
北京
宋培睿,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地区为东南亚,主要研究方向为越南经济。五月,初入盛夏,红河三角洲也逐渐进入了它最为炎热的一段时节。骑着摩托车在红河大堤穿行,油门一拧,车身一压,循一处匝道盘旋而上,不多时便转上一座低矮的法式老桥。锈迹斑斑的钢架下,狭窄的桥面缓缓抬升,喧嚣的都市甩在身后,拥挤的民房沉入脚下,灰褐色的鳞次栉比忽得被撕开一条口子,一道平阔江面映入眼帘,缓缓摆在水草农田之间。河风与热浪交织着扑面而来,粼粼波光打在斑驳的桥身,远远的对岸勾勒出一抹绿意,转眼间,已是另一番天地。离开河内市区地界,一路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此行本意是前往北宁的慈山市(TP. Từ Sơn)考察一片新建的工业园区,而在几位同行的朋友中,恰有一位本地人士,告诉我们今日在他家乡正好有一个重要的传统庙会举办。在友人的盛情邀请之下,恰逢其会,一行人便决意顺道前去参观一番。庙会的举办地点名为扶董社(xã Phù Đổng),乃是越南河内市嘉林县(huyện Gia Lâm)下辖的一个社。[1]在同一个社里,住宅区往往集中连片,而农田则作为整体与住宅区相分离,使得村与村间在地理上看不出分别。单就一个社的规模来说,与国内的乡镇仿佛,但因为常沿交通干道或河流连片分布,数个社组成的聚落甚至可以不间断绵延数公里,如此规模在国内即便是珠三角的农村地区,如今也难以得见。图1 扶董社及其周边区域的卫星影像
图片来源:Apple Maps地图软件截图
说回扶董社,虽说行政上仍属河内一部,但不仅远离河内城区,就是距嘉林县治也有着一河之隔。事实上,扶董坐落于红河北支陇江(Sông Đuống)北岸,这里本就不是越南传统意义上的京畿之地,加之因其须两度跨越红河支流,更已然算不得“河内”。历史上,扶董长期归慈山府所辖,明命废镇立省之后也是归为北宁省治下,直到1961年出于国防与水利的考虑,这才将包括扶董在内的陇江以北原属北宁的数十个社划拨到了河内。时至今日,扶董也只有一条国道1A线堪堪与南面交通,而随着北宁、慈山等地近些年工业园区的发展,往来务工人口的增多,扶董与北面的联系更加密切,如同恢复了昔日归属慈山的格局。驱车行至扶董社与干道的交界处,下了国道,便开上一条高高窄窄的两车道水泥路,这却也是社内最重要的干道,名为Đê Luống,Đê即是堤,Luống则疑似“陇”的异读。一看路名,这意思便也很明了了,这条路正是修建在从前的陇江大堤之上,而大半个扶董社就被这条堤上之路包围了起来。事实上,由于扶董所在的河段位于河流凸岸,随着堤外常年泥沙堆积,如今的河道距离堤坝已经越来越远,原有的堤坝的防洪功能逐渐下降,便被改造成了道路,而这片位于河道与堤坝间的土地也自然没有被闲置,则是被开垦为了新的农田,也零星建有一些住宅与公共场地。时维农历四月初九,今日在扶董社举办的庙会被称之为Hội Gióng,对应的汉喃字是“会揀”,意为揀会,又称为“揀节”,是越南北部地区最为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其起源与越南一位民族英雄“圣揀”(Thánh Gióng)的传说密切相关。据传,圣揀是古代越南的一位传奇人物,他在孩提时期便展现出非凡的力量,更是以孩童之身身骑铁马,英勇作战最终打败了入侵的敌人,因而被人们所祭祀崇拜,是越南四位最著名的民间传说人物“不死四圣”或“四不死”(Tứ Thnahs bất tử)之一[2]。庙会当日本不是越南的公休日,但本社之人,无论男女,无论长幼,在当日大多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即使没有参与到游街的仪式中,也会在路旁围观欢庆。致使社里那些狭窄的道路上,乃至于路面的田地里,都近乎人满为患,有些身手矫健的年轻人,甚至会攀上一旁的围墙,圣揀会人气之旺可见一斑。图2 围观庆典的人们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游街仪式的起点是扶董殿(Đền Phù Đổng),公元1010年李朝太祖将首都迁至升龙时,于传说中圣揀的故居所在建造了一座寺庙,便是今天的扶董殿。从堤上沿一条坡道下来,先是一个球场大小、方方正正的水塘,周边被茂密的树木包围,塘中角落建有一座水亭,是越南传统戏剧水上木偶戏的演出场所。自水塘向北,穿过廊道与前庭,便能见到扶董殿的正殿。殿门是一座越南北部常见的石制三开间牌楼,上有一阁楼,两侧分别再开一小门。明间[3]之上书有“天上神”,两旁侧间则分别是“宜之”、“有之”。天上神自是在说登天成神的圣揀,而宜之有之则应出自小雅·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是言朝祀丧戎之事,而此地祭祀前贤君子,告诫来者后人当维护好他的遗产与美德。图3 扶董殿正门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游街开始时,队伍从扶董殿前整备出发,在祭拜过圣揀之后,本地的男男女女会穿上特殊的传统服饰,装扮成战士、将领等角色,并持有铁棍、纸扇、锣鼓、彩旗、华盖等仪仗,重演传说故事中的场景。参与游街的人群中,依照性别、年龄分成数个队伍,身着不同款式的衣装,众人奉举各路仙神之位,行止皆随锣鼓。各个队伍之中,往往又有一领队,自正殿出发行至堤坡,便会示意队伍止步,然后领队领唱神号,全队随之一齐应和,锣鼓随之喧天,此般反复三次,此后登上堤路一路向东行进。图4 参与游街的孩童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诸队过后,最后便是逢迎白马的队伍,人们将一尊身披罗绮的白马雕像安放在轮架之上,前方用两条绳索牵引,由三四位壮汉拉扯,后方同样另有几人助推。这匹白马象征着圣揀的铁马坐骑,而形制上也与河内建城神话中的那匹白马如出一辙。[4]将白马请出庙宇之后,几名“纤夫”会呼喊着“号子”,将白马飞快地拉上堤坡,随后在堤顶的道路上飞速疾驰,白马浑身上下遍布的铜铃被风刮得叮当作响,还真有几分圣揀骑马御敌时“驰走如飞”的神采。紧接着,原本伫立在扶董殿外的人群便会跟在飞驰的白马后面,或奔或走,欢呼着随之一齐前进,这当是对故事中百姓“赢粮景从”的致敬,不过据说也是个积攒福气的方便法门。图5 游街队伍中的白马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当各支队伍与围观人群穿过长堤,便会到达游街的终点,坐落在堤坝之外供奉圣揀之母的圣母殿(Đền Mẫu),传说她便是在此地附近踩到一个巨人的脚印并由此感孕,最后生下了圣揀,当然,对于国人来说这种传说也算熟悉的桥段。游街队伍在圣母殿前绕庭一周,便宣告游街结束,而人们也就此四散开来,算是结束了庙会中统一仪式的部分,开始相对更加私人的日程。大部分人会选择进入圣母殿祷告祈福,但这一举动与庙会的主题大抵已经没有什么关联,更像是越南群众中常见的“逢庙必进,逢神必拜”的一种肌肉记忆。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人会在殿外的庭院中歇凉,顺道与此地的庙祝(ông từ,祠翁)或巫祝(phù thủy,符水)请教一番,请其用术数给自己占上一占,寻求个趋吉避凶。当然,自然也有些人对于这类物事缺乏兴趣,便会去在路旁空地中临时搭建起来的市集逛逛。圣揀会之行,确是让我好生体会了一番越南传统文化的意趣,不过在观赏过程中,难免有云里雾里之时,而哪怕问及同行的本地朋友,也只能对我科普个大概,至于精细之处,倒也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便引发了我对这段传说故事进一步的好奇,在简单地查阅相关资料后,却是发现这圣揀的故事着实有趣。在最广为流传的版本中,即由《大越史记全书》(Đại Việt sử ký toàn thư)[5]与《岭南摭怪》(Lĩnh Nam chích quái)[6]所载,圣揀被称作扶董天王(Phù Đổng Thiên Vương)、董天王(Đổng Thiên Vương)又或朔天王(Sóc Thiên vương)。《岭南摭怪》中“董天王传”最为详细,书云,圣揀乃是越南上古帝王雄王(Hùng vương)时人,出生于仙游县董乡一位六十余岁富翁的家庭。他出生之时,正逢雄王第六世当政。他年仅三岁,饮食量异常庞大,却不能言笑。其时,北方的“殷寇”入侵越南,雄王派人到全国访查能够退敌之人。此时,圣揀突然开口说话,让母亲把雄王的使者请来,声称若能得到一口剑、一匹马,就能击退殷寇。雄王便满足了他的要求。他跃马挥剑向前,雄王军队紧随其后,大破敌军于武宁山脚下。敌军自相攻击,死者甚众,余党皆呼之为天将,下拜投降。扶董天王随即腾空而去。雄王令开辟他的住宅,立庙祭祀,其庙原址在仙游县董乡。图6 一幅以圣揀为主题的越南传统艺术东湖画,上书有“董天王大破賊殷”
原画创作于19世纪,照片由TranBinhkB所摄
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https://commons.wikimedia.org/)
在某种意义上,这一神话传说反映了越南传统上居南望北的一种复杂心理。首先,故事背景竟将南北之间的争斗置于了远古的殷商时期,而双方更是商国与文郎国。且不说雄王的文郎国基本便是子虚乌有,即便我们采纳大越史记全书已然极其夸张的说法,“雄王之立也,建國號文郎國,其國東夾南海,西抵巴蜀,北至洞庭湖,南接胡孫國,即占城國,今廣南是也。”其国北疆最远不过长江流域,又如何能与远在黄河流域的殷商发生战争?这种矛盾在文本细节中也得以体现。董天王传开篇便是:“雄王以天下之富,缺朝覲之禮。殷王將托巡狩以侵之。”一面吹嘘着南国地大物博,居天下之富,转而却又自然地将自身置于中原王朝的臣藩之属,明明承认失礼在先,却又将自身置于被北方侵略的受害者的位置上。天生圣神,纾难救国,打败敌军,最后的战果更是令人忍俊不禁,“殷王死陣前……殷世世凡六百四十四年,不敢加兵”。图7 《岭南摭怪》书影
图片来源:越南喃字遗产保存会(https://www.nomfoundation.org/)
事实上,圣揀本身很可能就是一个回溯性建构的民族神话。在当今一般越南人所接受的版本之前,《越甸幽灵集》(Việt điện u linh tập)[7]中其实载有一个类似版本,而在这个版本中,则完全没有提及雄王,也并无扶董天王之称,而是称之为朔天王,这又明显是由佛教中北方天王毗沙门转化而来。更早的《禪苑集英》(Thiền uyển tập anh)[8]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居士入山,晚上梦见一位神明身穿金甲,左手拿着金甲,右手拿着佛塔,身后跟着十多个人,面容恐怖,上前说道:“我是毗沙门大王,随行人员都是夜叉,天帝垂怜百姓,应请有缘之人过来。” 早上醒来,看到一棵很大的树,枝条粗壮,树顶上覆盖着一朵云,正如梦中所见,他立即雕刻了一尊雕像,于此处建立了一座寺庙。后来天福年间宋军攻打过来,越主听闻此寺有北方天王保佑,便请人到此处祈祷。可以见得,扶董天王的传奇故事应当产生于越南从中原王朝独立之后,是与中原军队作战的历史记忆和大乘佛教宗教虔信二者相互交织的产物。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神话在保留原初抗北内核与天命玄奇色彩的基础上,发生了一系列嬗变。首先便是故事从独立之后放在了所谓北属时代之前,这是越南版本的“自古以来”,不仅强调自身自有区别于中原的道统承继,更是构建了南北千年相抗的叙事基础。当然,这种对自身独立性的强调不止是对于中原王朝,也是相对于佛教而言。在后面的版本中,毗沙门天王被隐称为朔天王,进而又演变为毫不相关的扶董天王,直至完全看不出其佛教来源。而天帝传旨的情节也被本土神祇龙君所取代:“雄王聞之,召群臣問攻守之策。有方士進言曰:莫若求龍君以陰相之。王從之……天大雷雨,忽見一老人……言畢,騰空而去。乃知其龍君也。”上述总总,自是笔者此后翻阅文献所得,不过话又说回来,考据的过程固然有趣,但所谓民俗传统,其跨越世代传接承递的生命力,从来也不在我这等外人的咬文嚼字之中,而是在于一种广纳的包容,不管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总能在其中找到各自的寄托。或者更简洁地说,这本就是他们的生活。便像是我于圣揀会当日所见到的,在庙会所营造的这样一段特定的时空范围中,人们可以在属灵的殿堂思索,亦可以在世俗的怀抱徜徉;可以在符号化的仪式中感受与共同体间的张力,也可以在个体化的实践中寻求独属于自己的安然。由此及彼,我不禁想到在对于“传统文化”愈发看重的今天,不论是褒是贬,文化习俗常常被当作一种符号抽离出来,并成为日常生活的他者,只是为了服务于各自试图论证的目标。它总是显得重要,而实际上不重要,归根结底是与社会中的真实生活在逐渐失去联系。而越南庙会则为我提供了一种新的观察:一种宗教与世俗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本土与外来之间、庄重与随性之间的和合。这究竟是一种扎根于南国乡土的独特结构,还是必将发展为我所熟知的那一形态的中间状态,我暂且下不得定论,但却隐隐有感:或许不被束之高阁的传统,才能更好地作为传统延续;不僵化宣尊礼教的世道人心之中,虔敬反而得以更好地维持。
1.在越南,社是县之下的第三级行政单位,行政级别上类似于我国的乡镇,也是理论上的基层行政单位,此外社下往往还设有“村”(thôn)和“廊”(làng),但一般也只是为了遵从习惯和方便管理,并不是独立的聚落。2.另外三位分别是伞圆山圣(Tản Viên Sơn Thánh)、褚童子(Chử Đồng Tử)以及柳杏公主(Liễu Hạnh Công chúa)。3.明间,亦称当心间,古代中国与周边国家传统木构建筑正中四根檐柱所包围的空间,其两侧为次间。4.传说在越南李朝太祖建造河内城的前身升龙城时,前期遭遇诸多不顺,即便建好的建筑与城墙也会倒塌。直至某夜忽然梦见一匹白马从河中跃出,四蹄翻飞,恣意奔腾,绕城一周后消失无踪。李太祖醒来后以为神佑,便命众人以白马奔跑的路径修建城墙,果然再无阻碍,此后在城中修建白马庙以奉其祀。5.越南最重要的编年体通史,以古汉语文言文编撰,于15世纪开始编写,18世纪末最终成书。6.又称《岭南摭怪列传》,记录越南古代民间流传的各类神话传说故事,最早版本见于15世纪末。7.越南古代神话传说著作,约于14世纪上半叶成书。8.记录了6世纪到13世纪的一系列禅宗散文,是越南现存最古老的佛教历史文献。责任编辑:熊星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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