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在东京开会,在一位日本友人家中做客。友人知道彼时我正在埃塞俄比亚长期访学,特意拿出自己珍藏的埃塞精品咖啡豆做手冲咖啡招待我。大约一百多颗不到两百颗大小基本一样的浅棕色咖啡豆被从一个精致的小袋中取出来,小袋上印着“Yirgacheffe”(耶加雪菲)的字样。可爱的日本姑娘用一把壶颈细长的铁制水壶将开水注入研磨成细小颗粒的咖啡豆中,冲泡出来的咖啡汤汁呈透明的棕红色,不同于我从前喝过的那些深棕近黑、表面漂浮着油脂的意式浓缩或美式咖啡,反而更像是清澈的二泡岩茶的茶汤。初喝入口有一点淡淡的酸涩,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回甘,还带着茉莉花的余韵。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限定产区严格工艺的精品咖啡,彼时的我刚刚进入埃塞俄比亚学习不久,对这个被世界认为是咖啡故乡的东非古国神秘而独特的咖啡秘密一无所知,也从未想过日后会从事相关选题的深入研究。
正在我为这前所未有的咖啡体验惊叹之时,作为精品咖啡发烧友的日本友人向我表达了对我可以在咖啡故乡访学生活的羡慕之情。关于咖啡究竟是如何在东非高原的大陆上被人类发现并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光时至今日成为世界各地最受欢迎的饮品,学界一直众说纷纭。一个相对较为广泛认可的说法是:咖啡是何时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已无法考证,公元500-800年间,咖啡从埃塞传到了也门,此后经由阿拉伯半岛和奥斯曼帝国被欧洲人发现并最终在其美洲和东南亚的殖民地大规模种植成功并销往全世界的。
2020年以前来过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或是在亚的斯亚贝巴博莱国际机场的老航站楼转过机的人可能会还有印象,机场巨幅宣传标语“Welcome to Addis Ababa”(欢迎来到亚的斯亚贝巴)下面画的就是一个身着白色传统服饰的美丽埃塞姑娘手执球形传统咖啡壶煮咖啡的仪式场景,显示着这一东非古国与咖啡之间独特而源远流长的文化联系。
在埃塞俄比亚,咖啡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咖啡可能就是生活本身:从繁华的现代都市到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随处都可以见到埃塞各民族的姑娘和妇人摆设的流动咖啡摊;请朋友来家里做客,迎接朋友的必须是在屋里铺满青草的角落里举行的咖啡仪式;家人们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的惬意午后,一定有一个不断为每个人的咖啡杯里蓄满咖啡的贤惠主妇;两三好友闲聊或是谈事儿,也一定会三两步走到遍布街头巷尾的咖啡店中或流动咖啡摊上坐下。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八年前我刚到亚的斯亚贝巴的第一天下午,见了六位埃塞师友,于是就喝了六杯咖啡。
图2 埃塞境内远离咖啡产区的北部人迹罕至的盐场上的流动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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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范围内流传最广的一个关于咖啡起源于埃塞俄比亚的传说来自罗马学者安东尼·法斯特·内伦(Antoine Faustus Nairon)1671年发表的文章《关于最健康的饮料咖啡的讨论》(De Saluberrima potione Cahue seu Cafe nuncupata Discurscus):名为卡尔迪(Kaldi)的牧羊人发现自己的羊吃了咖啡树的果实后兴奋不已,并把这个发现告知了附近修道院的僧侣(Monks),从此咖啡果实就被修道院的僧侣们当成了提神药。
我与埃塞的朋友们在喝咖啡的时候时常特意提起这个传说,在传说发生的卡法地区(Kaffa)最大的城镇邦加(Bonga)附近出生和长大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是来到亚的斯亚贝巴之后才听说了卡尔迪这个名字,而在他的家乡卡法,似乎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修道院和僧侣。埃塞政府和咖啡商们似乎是在2000年之后才开始注意到这个近四百年前就流传开来的传说并把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加入到埃塞本土的咖啡文化叙事中来。2003年,埃塞最大的咖啡连锁店在亚的斯亚贝巴的第一家门店开张,就起名为“Kaldi’s Coffee”;2009年,埃塞政府在邦加建立国家咖啡博物馆(National Coffee Meseum),牧羊人和羊的主题创作成为了博物馆的主展品之一。
图3 咖啡连锁店Kaldi’s Coffee在亚的斯亚贝巴的门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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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2009年建立的位于邦加的国家咖啡博物馆中的《牧羊人和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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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已无法考证,现在更多地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被人们提及,但大部分研究仍然认为咖啡真正的发源地就在卡法附近。而真正让我意识到这一地区的与众不同是在一次前往新的农场田野点的旅途中。那天我乘飞机从亚的斯亚贝巴飞往奥罗米亚州(Oromia)的首府季马(Jimma),打算从季马乘车前往季马林姆(Jimma-Limu)产区的农场田野点,在这架飞机上,我结识了坐在我旁边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埃塞本地官员所罗门(Solomon)。一小时十五分钟的飞行期间我们相谈甚欢,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我一直以来都忽略了的事实:相较于埃塞甚至全世界所有其他的大咖啡产区,卡法地区几乎没有规模化的咖啡农场和处理厂。2010年,卡法地区被认定为UNESCO雨林生态保护区,这一地区的小农场和农户都分散在76万公顷的雨林深处。
在咖啡的传播和培育史上有一个重要的事件:1699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将铁皮卡咖啡树苗移植到爪哇岛的殖民地试种并大获成功,从此开启了欧洲殖民地的咖啡种植。1706年,荷兰人将爪哇岛的一株咖啡树移植回阿姆斯特丹的暖房,并将这棵树称为“咖啡母树”(The Tree)。我在访谈邦加大学(Bonga University)的一位咖啡育种研究员厄什图(Eshitu)时无意中提起了这个事件,他大笑起来,并略带自豪与神秘的对我说,在卡法森林的深处,公认的咖啡起源之地,有真正的“咖啡母树”。于是在他的帮助与安排之下,我踏上了一次终生难忘的寻找咖啡“母树”之旅。
那天清晨,我从借宿的邦加大学教工宿舍中醒来,外面下着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与大学毗邻的村庄中连片种植的阿比西尼亚象腿蕉,那是埃塞南部地区人们的主食,宽大的芭蕉叶在雨中更显清脆。想到晚些时候要进行的“母树”之旅,我有些兴奋地准备着要带的东西:防水冲锋衣、登山鞋、防蚂蚁和蚊虫的绑腿、午餐金枪鱼罐头三明治等等。
9点多的时候天空开始放晴,我坐上了前往雨林的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绝大多数时候是用压路机简单压平的土路,由于刚下过雨,路上格外泥泞颠簸。11点左右的时候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雨林的入口,UNESCO在这里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通往母树咖啡的森林”(Mankira Mother Coffee Forest starts from here)。
担任向导的是一位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森林中的二十多岁的咖农,我问他:“大概多久能走到我们要找的‘母树’?”他回答我说:“25分钟左右吧。”我看了一眼泥泞难走的小路和前方茂密的森林,决定既然很快就能走到,就把背包放在车上轻装前行。
顺着小路走了一小段便来到了森林边缘的一户农家,走过了这户农家的土房就进入了森林。在森林中艰难穿行了半小时左右,我们穿出了森林来到一片宽阔地带,前方是一条湍急的小河,河上大约两米的位置架着树枝搭建的简易木桥。我想起向导说的“25分钟”,于是问道“快到了吗?”向导皱着眉头回答我:“不是跟你说了25分钟。”我心中暗叫不好,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小桥穿过小河走进另一片森林。
图5 雨林边缘的农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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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森林比之前那片茂密的多,由于下雨地面泥泞湿滑,加上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和藤蔓,让人稍不留神就会摔倒。越走越绝望的我每隔半小时左右便问向导一句“还要走多久才到?”向导的回答越来越不耐烦:“20分钟”“15分钟”“10分钟”“5分钟”“跟你说了5分钟”……终于,经过接近三小时在雨林中的艰难跋涉,已经数不清摔了多少跤之后,向导和厄什图一起兴奋地喊道:“到了,这就是母树。”
视频1 雨林中树下的蘑菇与掉落在地上的咖啡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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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母树”似乎除了比沿途看到的其他咖啡树略微粗壮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厄什图向我解释,据他们估计这棵咖啡树大约已经存活了近两百年,早已不结果了,但这片雨林里的咖啡树大约都是她的子孙。向导也补充说从他记事开始就从没见过这棵咖啡树结果,而我抚摸着这棵粗壮的咖啡“母树”绝望地想着还要在这森林中再走三个小时才能回到车上。
最终,经过六个小时雨林徒步回到车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泥土满身、腰酸背痛、浑身湿透、饥肠辘辘的我坐在汽车后座,半靠在车窗玻璃上从包里翻出准备午餐吃的金枪鱼三明治,眼皮和手已经都抬不起来了,闪过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次再进行这样的田野活动的时候,要做更充足的准备工作和心理建设啊。
责任编辑:王霆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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