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县作协第1545期】唐晓霞:平原上的四川女人
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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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9 06:58
河北
平原上的四川女人
四川女人田小芳是长命从市长途汽车站捡回来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九八一年的夏未秋初,听说政策活泛了,长命那颗蜇伏了多年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了,他想进趟市里,看看有什么买卖可做。早上一出门,树上的喜鹊便冲他喳喳地叫了起来,长命摸了摸自己的小脑瓜,再瞅瞅自己这身打扮,他得意地笑了。身上这件尼龙背心、的确良裤子是自己一个在县修配厂上班的表姐夫给的,够壮门面的。只是脚上这双方口布鞋不怎么的,表姐穿旧的,现在还出了窟窿,两个大拇脚趾头很张扬地露在外面,它们也想出来见见世面啊。出门见喜,喜事来呀,长命跨上大铁驴(老式自行车),唱起了河北梆子。长命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快乐的光棍汉。长命在市里转悠到天黑也没看出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好买卖来,他推着破铁驴蔫蔫地往回走。在市长途汽车站的厕所门口,他看见了这个小女人。她瘦小干巴,看不出岁数,天凉了还只穿着一身极单薄、肥大的衣裤。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破包袱,瑟索着蹲在那儿,不知是刚下车的还是准备坐车走的。长命顿生爱怜,他凑过去问:“大妹子,你这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呀?”女人瞅着他,不出声,他知道人家这是戒备着他呢,便又说:“大妹子,你别害怕,俺是好人,俺叫张长命,景县城北的。你知道景县吧?打这儿往东,直着走一百二十里地就到了。你听说过景州塔吗?沧洲的狮子,景州的塔,这塔可有名了,一千多年了,景州塔十三层,塔顶镇塔的铁葫芦还是铁拐李的宝葫芦呢。”女人看出他不像坏人,站起了身说:“大哥,你带俺走吧。”满口四川话。长命又惊又喜:“大妹子,难得你信得过俺,我带你到俺村,一定给你找个好点儿的人家。”就这么简单,长命骑着他的大铁驴带着小女人往回赶,百多里地只用了两个钟头。一路上,小女人告诉长命她是四川绵阳人,叫田小芳,二十三了,一个月前,她被一个亲戚给拐到这里来,卖给市郊一个光棍儿汉,光棍儿汉快五十了,还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儿俩抢着跟她睡觉,为这事儿,哥儿俩也没少打架。她实在受不了了,今儿个傍黑儿,她瞅了一个机会偷跑了出来。长命没敢告诉这女人自己也有一个哥,比自己大几岁,哥儿俩也都是四十大几的光棍儿汉。他怕吓着这女人。到了自家那三间破土房里,长命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大妹子,你看俺家破房破屋的,明儿天一亮,你要想回四川,俺把你送回去,你要留在这儿,俺给你找个好点儿的人家,西边俺有一个叔伯兄弟二十七八了,还没有说上媳妇,那小伙子长得挺好的,家里条件也比俺强。”四川女人洗了脸坐在炕沿上,一双细小的眼睛透着温柔善良,“大哥,俺哪儿也不去了,俺就跟你了,只要你对俺好俺就知足了。”就这样,打了四十二年光棍儿的张长命终于在那个晚上做了新郎。第二天早起,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孩子,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女人们同他俩开着粗俗的玩笑,小孩子们挤来挤去地闹个不停。四川女人田小芳只是笑着,满脸幸福。经过了昨夜,她知道她遇见的是个能疼她爱她一生的男人。几天以后,长命的哥有福回来了,他是给一个亲戚家帮忙盖房去了,走了好几天了。看到眼前这个小小的女人,有福很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个家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他更没想到他的兄弟会有这么好的福气。他一直以为他们哥儿俩这辈子就是打光棍儿的命了,爹娘没出息,又死得早,村里这么穷,哪个女人肯嫁到这个家里来呢。田小芳听长命说眼前这个黑大的男人是他哥时,她很是惊愕,长命没跟她说过还有一个光棍儿哥跟他一块儿过日子啊。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这命哟――”闹得有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日子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惊也不炸。二十年的光阴真是一转眼就溜走了啊。阳光下,搬个小凳子,纳着鞋底儿,望着院子里自己亲手种下的尖椒、茄子、小葱、韭菜,个个长得滋润旺相,自己亲手喂的鸡、鸭、猪仔儿个个长得肥实喜人,田小芳心中很是满足。二十年的岁月啊,故乡远了,乡音也改得差不多了,三个挨尖儿的闺女也都大了,大闺女苹果十八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城里跟着师傅学裁剪了,二闺女桃花十七了,在县一中上高二,老三麦穗儿十六在县二中上高一,别看他们两口子都是人样子不济又大字不识的文盲,三个闺女可是个儿顶个儿的水灵漂亮,又识文断字,是村里出了名的“三朵金花”。谁不说长命这小子有福气啊,一分钱没花白捡了一个媳妇,又给他生了一溜儿俊闺女。二十年里,村里陆续娶进十多个四川女人,附近村子几乎哪个村也有买来的四川媳妇。只是别的四川女人都是男人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不象她是自己跟男人回来的。这样,这群四川女人彼此都有个说说话的人了。她看着她的四川老乡一个个从挣扎反抗到屈从认命,从痛苦绝望到踏下心来生孩子过日子。她同情她们,却不知怎样帮她们,她自己就是个认命的人。况且,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个个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这些男人、老男人都是知道疼女人的,他们都是因为太穷才打光棍儿的,并且这华北大平原上的女人确实比自己四川老家的女人要少受好多罪,四川老家那种肩扛手提的日子真的也不好过。这些四川女人慢慢地都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她们当中也有逃走的,那只是极少数的,她们要么是遇上了极不顺心的男人,要么是四川家中还有男人、有孩子,她们舍不下那边的家。几年以后,县公安局的人来村里调查她们,想解救她们回老家,可是,她们当中没有谁愿意回去,她们都跟县公安局的人说自己是自愿嫁到这里来的,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后来,她们陆续从老家开来介绍信,补齐了结婚手续。二十年里,田小芳只回过两次四川老家,两次都是回家奔丧,前一次是爹,后一次是娘。离家的路那么远,那几年村里又没个电话,电报上写着“病重速回”,等心急火燎地赶到家,老爹老娘已都是咽了气的了。爹娘活着的时候,他和长命倒也没少给家里寄个钱花,让孩子们写封信回去。没了爹娘,和家中兄弟姊妹的联系就很少了。长命也是一个乐天知命的人,他赶集摆摊卖土产日杂已有十几年了,开始时骑大铁驴驮着货去卖,这几年卖的货品种多了,数量也多了,改成开拖拉机去卖了。他的摊上货最全,锅碗瓢盆,杈耙扫帚,绳耙犁套,样样都有,别看长命大字不识,做买卖倒是有一套,小帐算得挺准的,并且他卖东西讲究个薄利多销,乡里乡亲的,谁挣个钱也不容易,咱就少赚点儿多卖点儿吧,图个吃喝不愁,图个乐乐呵呵吧。长命爱喝个小酒,前些年条件不行,打点儿散酒,就盘咸菜就喝起来。长命会劁猪,他常把两个猪蛋捎回来,让老婆洗了,切了,炒了,端上桌来。这猪蛋净是瘦肉,真是一盘下酒的好菜呢。村里人都知道长命好这一口,他们便把自家的猪留给长命来劁。每到初春或是秋末初冬,村口总会有个把手艺人,骑了自行车,车把上插一截拴了红布条的铁丝(这是劁猪人的标记),他们会围着村子吆喝“劁猪――了――好―――”这时,村里的小孩子们便跑过来,“快走吧,俺村张长命会劁猪,他还等着猪蛋下酒呢。”这样,村里人省了劁猪的钱,长命落个下酒的菜,两全其美。六七年前的事了,家里条件好起来了,三个闺女也都大了,那天长命正就着猪蛋下酒,三个闺女一块儿过来对他说:“爸,别吃这破玩意儿了,腻歪人。”长命以后再也没有吃过这破玩意儿,当然,他也很少去给人家劁猪了。赶集回来,捎点儿烧鸡、杂水什么的,回家再让老婆给炒盘鸡蛋。坐在热炕头上,喝着小酒,来几句京剧、河北梆子什么的,嗨,人生知足就是福啊。要说田小芳的生活真的算是平静幸福的,可是,谁家的日子能绝对平平稳稳无风无浪呢。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杂音。曾给田小芳添过小腻歪的就是她的大伯哥张有福,要说有福也算是一个好男人了,这么多年他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为这个家苦扒苦挠,无怨无悔,这么多年,他除了干好农活,农闲时就去打包工,或跟人家翻斗车装土,或跟小包工队干活,给人家搬砖除泥,装沙子卸灰,从不闲着。有时长命的摊上太忙,他就跟长命去守摊卖货。他一生未娶,不抽烟、不喝酒,挣多少钱都交给这个家。可是,他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啊,他也有七情六欲啊。那是个三伏天的晚上,那天晚上长命进货去还没有回来,半夜里田小芳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打了盆凉水,脱光了衣服在自己的东里屋洗了起来。有福住西里屋,中间只隔着堂屋,隔着两道布门帘,天太热了,田小芳顾不了许多了。正洗着,她听到有吭哧吭哧地喘气声,她知道一定是有福偷看自己呢,她又气又羞,弯腰抄起脚边一个小板凳子掀起门帘,举起小板凳子就冲有福投了过去。有福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小三角裤衩站在那里,那板凳子正冲在他胸前,他疼得一栽歪,没敢言声,抱着板凳子回西里屋去了。还有一次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个冬天,长命赶集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去了,有福患了重感冒躺在炕上,田小芳给他倒了水,拿了药送到他炕前,有福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田小芳的一只手,“好妹子,好妹子啊,你知道吧,这么多年了,哥想你啊,哥真想你啊。”田小芳一激凌,碗掉在地上,水洒了一炕一地。田小芳从没跟长命说起过这些,她照常侍候有福吃穿,她不恨他,她知道他也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苦命的人啊。出事那天是在晚上,田小芳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长命他哥俩回来,忽然,村里的广播喇叭上叫田小芳去接电话。电话是县医院的人打到村支书家的,说长命和有福出事了,都在医院呢。田小芳坐了当家一个侄子的摩托急火火地赶到医院。长命没事,只是胳膊上被划破一点儿皮,大夫给他包扎过了。有福是胃出血,大夫们正在抢救。田小芳哭了,“大夫啊,你们可得救救俺哥啊。”她咕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原来今儿个买卖好,等他哥儿俩收拾完摊子天已经全黑了,走出不远,拖拉机出了点儿小毛病,等他哥儿俩修好了拖拉机又往前走出不远,拖拉机大灯照着前面不远处有俩人在公路上打架,嘴里骂骂咧咧的,等到了跟前,那俩人正在路中央互相拉扯着,长命哥儿俩本能地停了车,谁知那俩小子竟不打架了,都掏出刀子对着长命哥儿俩,他们这才知道遇见劫道的了。双方打了起来,这哥儿俩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哪是人家的对手,就这样,长命被一刀子划到胳膊上,有福则挨了一刀。幸好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路过那里,两个劫道的小子吓跑了,那个好心人又掏出手机打了110、120。钱没被劫走,命也没搭上,多亏了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好心人了。给有福做完手术已是下半夜了,长命和当家那个侄子已经在隔壁睡下了。田小芳守着有福,有福还在输着液,他闭着眼,象是睡着了。田小芳不知道有福能不能活下来,她怕他会死去。她蹲在他的床前,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插好病房的门,拉好洁白的窗帘,她开始慢慢地一件件地往下脱衣服,外罩、毛衣、秋衣、裤子、毛裤、秋裤……最后她赤裸着身子站在了那里。秋凉了,她浑身打哆嗦,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蹲下来,两手抓住有福的手,“哥,好哥啊,苦命的哥啊,你睁开眼看看俺吧,你不是说想俺吗,你看看俺吧。”不知过了多久,有福终于睁开了眼,他看到了眼前这个赤裸的女人,他一愣,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小小的、白白的身子、细胳膊细腿的,干瘦干瘦,四十几岁的人了,那对小乳房无力地垂在胸前。可这又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完美的女人啊,她浑身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她善良,她柔美,她是天下最美好的女人啊。有福冲着这尊完美的雕塑摆了摆手,他闭上了双眼,有泪顺眼角悄悄滚落。第二天,那两个劫道的小子就被抓起来了,他们是附近村里的两个小痞子,爱打麻将,那天输了钱,想弄点儿钱花。过了些日子,有福伤好出院了,他又能摸索着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了。日子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着,长命哥儿俩觉得家更温馨了,过得更有劲儿了,因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家中有个好女人吗。
作者简介:唐晓霞,景县晓霞图书文化用品有限公司董事长,笔名紫衣,发表作品多篇,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幸福花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