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县作协第1529期】费爱民：“一从二令三人木”析

文摘 2024-10-15 07:05 河北

“一从二令三人木”析

文/费爱民

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题记

“一从二令三人木”，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之八》中的一句话，见之于《红楼梦》第五回。判词全文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对“一从二令三人木”，诸家说法不一。脂砚斋评注为“拆字法”。清代周春《阅红楼梦随笔》称:“诗中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盖‘二令’，冷也，‘人木，’休也”。河北师大中文系编写的《红楼梦韵文选释》中讲:“一从二令三人木，拆字。似指贾琏对凤姐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最初是听从，然后是冷淡，最后是休弃。”丁广惠等同志在《红楼梦诗词评注》中也说:“此句似指贾琏对凤姐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一‘从’，二‘令’，三‘休’。即最初是听从，然后是下令，最后是休弃。周春把‘二令’作‘冷’的拆字未必正确。”吴恩裕先生《有关曹雪芹十种，考稗小记》中说:“凤姐对贾琏最初是言听计‘从’，继则对贾琏可以发号施‘令’，最后事败终免不于‘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

我之拙见，把“一从二令三人木”视为拆字，不无道理。“从”即听从，“二令”即冷，冷淡。“人木”是休，休矣，完了。但是，若把这句话当成是贾琏对凤姐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似有不妥。因为这样解释不符合《红楼梦》全书的结构内容。应该理解为这是被统治者和统治者对立关系地变化。具体地说，是贾府的奴婢们对封建社会的代表人物王熙凤，开始是畏惧听从，继则是由于贾府家倾势败，则是阳奉阴为，“冷”而待之。最后，王王熙凤心劳日拙，机关算尽，一命“休”矣。我认为，这样理解和解释，不但符合王熙凤在整个家族特殊的身份地位，，也符合曹雪芹对王熙凤结局安排的原意，无牵强附会之嫌。更能通过《红楼梦》整个悲剧地完成，突出其主题形象所显示出的巨大社会意义。王熙凤做为贾府代表的一个特殊人物，经历了“从”“冷”“休”三个阶段，，是通过強大的艺术形象感染力，显示出封建社会“树倒猢狲散”的不可避免的历史发展趋势。因此，这段判词对《红楼梦》的主题有着紧密的关系。

从王熙凤的特殊地位看“一从二令三人木”的阶级内涵。要全面理解“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话的内涵，首先要把王熙凤这一典型人物和其所处的特殊环境联系起来。《红楼梦》所反映的历史时代是清乾隆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己经发展到即将崩溃的边缘。《红楼梦》是通过对封建地主家庭生活的描写，来影射这一历史过程的。从对地主阶级腐朽生活的批判，进而扩大到对封建社会各种制度地批判。其题材和主题的典型意义在于，它不仅反映了封建社会所具有的基本特征，而且，深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行将崩溃时期主要矛盾冲突的性质。因此，对于王熙凤这个特殊人物的典型环境仅限于大观园里，把“一从二令三人木”仅仅理解为她与要琏的夫妻关系上，就难勉会把她从整个封建社会中孤立出来。那样，既不能全面理解王熙凤这个人物所具有的典型社会意义，也不能深刻理解《红楼梦》在人物塑造上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

其次，让我们看一下王熙凤的特殊地位。她出身在“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豪门贵族之家。她爷爷专管各国进貢朝贺之事。凡是外国人来，都是她家养活。澳、闽、滇所有的洋船货物都由她家掌管。她叔叔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一跃升任九省都检点，是当时统领军权声势显赫之人物。地方官若是触犯了他们，“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这就是王熙凤形成性格、威势的阶级基础。

王熙凤在贾府是个实权派。她的姑母王夫人，嫁给了荣府贾政。她又嫁给了宁府的长房贾赦之子贾琏，加强了贾王两大家族的勾结。后来，王子腾再升为兵部尚书，再一跃官居相位。成了四大家族中最有实权的人物，这样，就连贾府也要依仗王府三分。王夫人和凤姐，一个是贾府的二房二媳，一个是贾府的长房孙媳，却破格地掌管着贾府的家政大权，其奥秘也在于此。王熙凤掌握贾府的家政大权，实际是象征贾、王两个封建家族财产、权势的联盟。如果说，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是一个地主阶级专政的黑暗王国，那么王熙凤实际上是这个王国的行政头脑。

因此，王熙凤这个典型形象，作为荣府的实权掌握者，是有其阶级基础和政治背景的。她不是贾府的一个普通人物，而是封建社会一个头面人物，具有封建社会的像征性和代表性。

社会在发展，历史在前进，这是不可避免的历史潮流。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王熙凤，同样不能抗拒历史的辩证法。何况，封建社会已经到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之时。这个来自“末世”的王熙凤，纵有三头六臂，也补不了封建社会这顶欲塌之天。她表面强大，实际上色历内茬。首先，贾府经济上的危机，预示着这个家族的颓败。再是，奴仆们的反抗和家族内部争权夺势的斗争，加速了这一衰败的过程。处于这种形势，王熙凤极力逞强，机关算尽，这是封建主义社会垂死挣扎的表现。最后，“哭向金陵”，一命“休”矣。“从”、“冷”、“休”这三部曲，正是王熙凤由凶恶，虚弱到灭亡的过程。也是封建社会由“真老虎”到“纸老虎”转化的过程。

我认为，抓住了以上两点，就抓住了“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的要领。同时，也符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反映的封建社会兴衰史这一深刻的现实主义主题。

从飞扬跋扈到彻底跨台的三部曲。在《红楼梦》中，人物形象具有充分的典型意义。这些形象，融合着内在的真实性和完整性。王熙凤即是曹雪芹笔下刻划的非常成功的一个人物。王熙凤这个人物，有血有肉，淋漓尽致，既从多方面展现了其性格特征，又达到高度的艺术概括。使我们看到，她的“从、冷、休”三部曲，是封建的社会制度崩溃瓦解的形象写照。现在，就让我们这具体分析这三部曲。

第一部曲是威重令行，不可一世。曹雪芹借已故去的宁荣二公之语，以幻写实:“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何权终运尽，不可挽回。我等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子孙无可继业之人，于是，支撑这个摇摇欲坠大厦之任，便落到王熙凤身上。

王熙凤是贾府的实际掌权人。她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勾通官府，是个政治性很強的人物，也是贾府中最有有统治才能的人。王熙凤这个形象，成为一切阴谋、狡诈、虚伪、毒辢、贪欲剥削阶段的代名词，不是偶然的。

她代表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她媚上欺下，诡计多端，残忍毒辣。她两面三刀，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威风张扬，大有凤姐之令如山倒之势。请看身边人对她的评论。秦可卿说:“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贾母则称她是“霸王似的一个人。”兴儿则用几句话讲透了她的本质:“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

在王熙凤的为人行事上，则客观地，淋漓尽致地印证了她的本质。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她狂妄地对老尼姑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接着她一封信，勾结官府，逼得张金哥悬梁自尽，守备之子投河而死，两条人命，丧于她手。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对晚来的奴才，喝令“打二十板子。”宣称，“如今可要依着我们。错我点，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无脸的，一例清白处治。”于是，宁府中的人，“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王熙凤权威之盛，就是贾芹，贾蓉，贾芸这些公子哥，为找个美差，捞点外快，也要走她的后门儿。王熙凤真是首屈一指，法力无边，“万绿丛中一点红，挥霍指示，任其所为。”“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第二部曲是家倾势败，“冷”而待之。首先，从经济上动摇了这个封建家族的统治基础。寅年花了卯年的钱，“黄柏木做了磬锤子，外边体面里边苦。”给老太太过生日，没有钱，还要摆臭架子，大家想不出办法。凤姐出了个主意:“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傢伙，拿出去当了。”这样，弄了三百两银子，才搪塞过去。这简直到了卖破烂儿的地步了。随着经济上的衰败，王熙凤再也不能令出如山，而是处处遭到冷遇。如身为奴仆的春燕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着春燕打。袭人见状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道:“这算什么，这三、四日功夫，一共出了八、九件呢，比这是还大。”面临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偷盗都闹出两三件的残局，王熙凤往日的淫威再也没有了，只得哀声叹气:“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整个故事发展中的一个突出转折点。对大观园表面上平静生活的背后潜隐已久的矛盾冲突，现在以公开的形势揭开了，针锋相对，尖锐得很。由残酷压迫引起的激烈反抗的怒火直烧王熙凤的宝座。晴雯与王夫人发生了正面冲突。她对王夫人的刁难对答如流，无懈可击。抄检中，搜到晴雯的箱子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对封建仅仆制度的反抗。在三等Y头小红眼里，贾府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即贾家早晚是要完蛋的。女奴们的斗争与反抗，说明王熙凤这个“霸王”似的人物，在下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没有什么地位了。

在第十三回中，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主持秦可卿的丧事。在一百一十回和一百一十一回中，王熙凤又主持她们家老祖宗贾母的丧事。前者，她杀伐决断，一呼百应，说一不二，令无不行，何等威风。后者则有天埌之别。她心劳日拙，令出无效，万般无奈，只好央求下人，好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可以看出奴仆们对封建主子隐藏着深仇大恨的“冷”。“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冊子去叫，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的，剩下的几个走不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草草已闹得七颠八倒，不成事了。”“凤姐分派家下女人，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她“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这个，走了那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了一起，又央及了一起，奴仆们拿着她根本不当回子事了。

第三部曲是机关算尽，一命休矣。做为封建统治阶级代理人的王熙凤，其灭亡是伴随看贾府经济地位彻底动摇而发生形成的。在一百零五回中，贾门获罪，宁府被抄。从来不理家事的贾政叹道:“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老天那，我贾家何至于一败如此。”这是统治阶级悲叹自己的命运的哀叹。

当年大权在握，耀武扬威的王熙凤，这时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平儿央求贾琏去给凤姐请个大夫，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呢！”“凤姐听了，虽不言语，眼泪直流。”甚至连王熙凤女儿巧姐的奶妈李妈也公开对凤姐指桑骂槐。巧姐醒了大哭，平儿让李妈哄哄孩子。“李妈没好气，狠拍了几下，口中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放着尸不停，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便向那孩子身上柠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熙凤当年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威风一点也不见了。她临死之前，“从三更起，到四更时候，没有住嘴地说了好多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冊子去。众人不懂，她只是哭哭喊喊。”这个封建家族的末世之才，就这样一命“休”矣，“哭向金陵事更哀”了。凤姐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不能使贾府这个封建家族逃脱衰亡的命运，最后只能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上即是王熙凤威重令行、不可一世；家倾势败，冷而待之；机关算尽，一命休矣的三部曲。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一典型艺术形象，对封建制度进行了深刻地批判，揭示了封建社会由盛至衰、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

曲子《脱明累》和判词八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是一致的。要全面、正确地理解“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话，还要紧紧联系《红楼梦》第五回中十二支曲子之一的《聪明累》这首曲子。这首曲子的全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这首曲子也是写王熙凤的。根据这首曲子再分析王熙凤的“从”“冷”“休”三部曲，显然，基调是一致的，思想内容里统一的。分明是嘲讽王熙凤机关算尽，一败涂地，同时交待四大家族哀亡这一政治主题的。王熙凤作为封建末世的政治代表，算尽了“机关”，使碎了“生前心”，这不仅表明了地主阶级的垂死挣扎，更表明了地主阶级的虚弱的本质。从表面上看，是奴仆们怕她，从本质上看，是她怕奴仆们。正如她自己说:“我白操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她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最后，她极力支撑的贾府这个封建贵族之家彻底垮台了。“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欢喜忽悲辛。”这样，把判词八和《聪明累》这首曲子联系起来分析理解，就会更清楚地看出，“一从二令三人木”，不是写的凤姐与贾琏的夫妻关系，而是封建统治阶段与其对立面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

再从判词之八本身来看，若把“一从二令三人木”理解为贾、王夫妻关系的变化，也没有合理性。“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如果“休”是贾琏休弃凤姐，那么，与凤姐“偏从末世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凤姐来自“末世”是她被休弃的原因吗？既然凤姐有令人爱慕之才，模样又标致，出身名门贵族，位重权高势大，为什么贾琏要休她呢？在通婚是一种政治现象的贾、王两大家族之间，并没有断亲绝婚的理由。事实上，不要说封建社会的末世，就是在封建社会的盛世，因故休妻者有之，停妻再娶者有之。贾琏休妻与“末世”没有因果关系，“末世”两字是有明确的政治含义的。

联系《聪明累》这首曲子，再来理解“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话，解释为不是贾、王夫妻关系，而是阶段对立关系，不但符合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也更符合《红楼梦》这部书所反映的封建社会兴衰史这个深刻的主题。

既然判词八与《聪明累》思想意义是一致的，那么曹雪芹为什么要把它们分开来写呢？我认为，这主要出于作者对本书情节、结构安排上的需要。再是，正冊判词侧重于暗示各个人物的未来身世和结果，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除此以外，还加上了作者的评论，亦表明了对其他人物的下场、对某些社会现象的看法。《红楼梦》不愧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历史小说。

作者简介：费爱民，景县温城人，市卫生局退休干部。爱好文学。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风雨中诉说》，散文集《把酒话桑麻》，诗文荟萃《悠然随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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