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一年（723）的春天，吕玄晤走在长安城宽阔的大道上，微风拂面，阳光透过行道树洒在他的脸上，给了他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最近几年的日子对他而言，的确带有一丝奇幻的色彩。
他本是瀛洲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士族，在尚书省终日辛劳却毫无升迁的希望。本想再熬上几年资历，待到散阶再提上两级，好外放到地方州府谋个参军之职，也算对得起父祖的期待。
没承想，自己那国色天香的女儿被皇帝宠臣高力士看中，迎娶为妻。吕玄晤的身份一下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被士族暗地里耻笑，但他的官职却是实打实地火速晋升，很快又被提拔为京兆府的司录参军，正七品上的清要之官，可谓春风得意。
近日，皇帝车驾巡狩北都归来，高力士已经提前派人通知，让他今日到大明宫面圣。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任务，但想到向来稳健的女婿，吕玄晤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惶恐，抬脚步入右银台门。
面圣的过程非常顺利。虽然陛下的神色相当和蔼，旁边又有高力士的帮衬，但吕玄晤还是没敢多抬头，战战兢兢地走完了整个流程。好歹任务是清楚了——为皇帝采择天下姝好，以充内廷，他也因此得了个“花鸟使”的使职。皇上还特赐了绯衣、银鱼袋，另有墨敕十数封。
虽然名字悦耳，但花鸟使的任务可不简单。天下谁人不知皇帝曲艺双绝，为他遴选妃嫔，不仅要有倾城之貌，还要才艺无双，家世门第也不能落了下乘。
另外，后宫之中究竟有何变动？皇帝为何此时下诏？吕玄晤也是一头雾水。想要揣摩这位英武皇帝的想法，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唐如今四海晏然，名流士族、歌姬舞女会聚京师，这征选妃嫔宫女的任务就落到了京兆府的头上。本来轮不到吕玄晤负责，但高力士从中协调，也就顺水推舟地给了自己的年轻岳丈。
此事若能做成，又是大功一件，不仅能给皇帝留下印象，就连外放州郡刺史、上佐也是指日可待。考虑到吕玄晤对内廷之事了解不够，高力士还贴心地给他安排了个下属——黄幡绰。此人诙谐幽默，精于羯鼓，日常伴随皇帝左右，颇得宠幸，乃是不二的人选。
后宫之变
黄幡绰其貌不扬，但口齿伶俐，才思敏捷。交谈许久，吕玄晤才明白皇帝差遣“花鸟使”的原因。
当今皇后王氏，原来是皇帝为临淄王时迎娶的王妃，同州下珪人，出自高门太原王氏。皇后容貌平平，但胜在英武果决，当年以王妃身份积极参与唐隆之变，为临淄王率禁军袭杀韦后、安乐公主立下了汗马功劳，颇有当年长孙皇后的风采。先天政变时，皇后的哥哥王守一也积极参加，与高力士等人攻占北阙玄武门，枭首常元楷、李慈，有定策之功。可以说，皇后一家为皇帝荣登大宝做出了重大贡献。
可惜的是，不知是何原因，王氏从王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地位虽然不断上升，却始终没能给皇帝诞下一子，所以内心常不自安。最近恒安王武攸止的女儿武氏颇得恩宠，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也愈发冷淡。
一次在麟德殿晚宴，皇后敬酒时悲不自胜，直接哭了出来，对皇帝说：
“大家（宫中对皇帝的称呼）难道忘了当年生日时，阿忠（皇后之父王仁皎）以半臂紫锦换了一斗面，来为你作汤饼吗？”
皇帝想起往事，也悯然动容。
日益骄纵的宠妃武氏，与王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经常在皇帝面前诋毁她。没过多久，皇帝就动了废掉皇后的念头。但王皇后向来善待妃嫔和宫女，后宫里没人愿意说她的坏话，遑论揭发、出卖她。没有合适的借口，皇帝就找到心腹重臣太常卿姜皎，想要找个理由秘密废掉她。没想到姜皎醉酒之后，泄漏了禁中密谈，导致人尽皆知，最终被皇帝处死。这件事也彻底吓到了太子少保王守一，据说他近来与僧人明悟往来频繁，此人颇善巫蛊，不知有何打算。这些事情让皇帝心情烦闷，于是有了差“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的想法。
听完黄幡绰的讲述，吕玄晤唏嘘不已，也明白了任务之重，当下洗漱一番，换上新赐的绯衣，便要动身。
黄幡绰见状问：“司录大人已有目标？可知圣上之喜好？”
吕玄晤道：“我久居京师，士族女子何处乘车驾马，游春赏花，自是熟稔，但不知圣上喜欢何类女子？”
黄幡绰轻笑一声，说道：“高门贵胄自不必说，但要紧的还是色艺双绝。陛下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对于崇重礼法的大家闺秀向来不太感冒，像王皇后那样的英武女子，纵然出自五姓七家，也难得到宠幸。”说罢附耳上前，悄声说道：“当今后宫武氏得宠，自不想再有外家势大的士族女子进宫。高内侍出自武家，今以大人出任此职，想来必有深意。”
吕玄晤恍然大悟，赶忙拜谢。黄幡绰也急忙回礼，又说道：“若有才艺殊色，即便出身寒微，亦可招入宫中，便是做个宫妓，能讨得陛下欢心，也是大功一件。”
吕玄晤听罢了然，遂携黄幡绰登车，踏着春光往城南而去。
城南寻美
时下正值春日，京师素来有游春赏花的风气。每年正月一过，不管是高门士族还是平民百姓的女子，都会到长安各处踏青游玩。她们乘车驾马，有的到长安诸坊著名的园囿；有的到城南的郊野，带着童仆婢女，卷着帐篷帷帘，游春赏花，饮酒作诗，号为“探春之宴”。在长安城寻访美女，这是最理想的去处。
吕玄晤骤得富贵，出行颇为张扬，不仅马车饰以锦绣，更是随处插满了名贵的鲜花。车马行于长安街头，颇引人注目。到达城南郊野，吕玄晤远远望见前方车马云集，宴幄大张，周围芍药盛开，蜂蝶环绕，心中大喜，马上吩咐车夫上前。
吕玄晤转头向黄幡绰介绍道：“长安士族女子向来喜欢游春野步，在郊外遇到名花就于草地设席，张幄摆宴。有时候出行仓促，未及备好帐幕帷幔，就用红裙递相插挂，远看如女子闺房一般，也就得了个‘裙幄宴’的美名。但如今日这般规模，诸多贵门子弟齐聚是罕见，想是有佳人在此，不枉此行。”
黄幡绰点头称是，眼光四处寻觅，似乎见惯了宫中盛景，并不以为然。
停车下马，吕玄晤分开人群，径直走向帷幄。他如今在京师也是小有名气，加上锦车华贵，神情倨傲，一般人多敬而远之。
帐幕之下，诸多高门贵胄子弟围绕着几位女子，赋诗敬酒，大献殷勤。几名女子柳容婀娜，轻罗随风，各有姿色，其中更有一位国色无双——齿编贝，鬓含云，肌肤似雪，气若幽兰，吸引着诸多贵胄子弟的目光，俨然是宴会的中心。
不久，只见她神色恬然，迈步趋出帐外。令人惊奇的是，原本围绕芍药纷飞的蝴蝶蜜蜂，竟似被人驱使一般，径直飞向女子，步步相随而翩翩起舞。
见到这一奇景，纵然见多识广的黄幡绰也欣喜不已，转头向吕玄晤说道：“吕公得此女大幸！往日宫中多于春日设宴，陛下令妃嫔宫女找寻艳丽花朵插在头上，然后亲自放飞粉蝶，粉蝶停落之处便得临幸。放飞之时，六宫粉黛俱出，名花争奇斗艳，真人间之绝景！陛下若得此女，他人便也没有被临幸的机会了！”
听到此言，吕玄晤当即走上前去，询问其家世名讳，年龄排行。
面对吕玄晤的冒昧举动，女子娥眉微蹙，面露不悦之色，尚未言语，旁边的士子已经按捺不住，起身上前。吕玄晤识得其中两人出自京兆韦氏，其父祖先前均为朝中高官。两人出身豪门，舆马僮奴，不亚于王侯之家，而且在文坛颇有盛名，被时人所追捧。他们向来不耻吕玄晤攀附权宦，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尤其在这种场合下，当即就以势压人，于是下了逐客令。
不承想吕玄晤毫无惧色，当即亮出花鸟使的身份，要召女子入宫。见到吕玄晤怀中墨诏，众人神色大变，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也不得已上前道出身份。吕玄晤随即唤来童仆，提笔将其名讳楚莲香书于墨诏之上，随即赐予楚莲香，令其回家与父母道别，明日便入宫面圣。说罢，留下一脸泪水的楚莲香和沉默不语的众人，吕玄晤趾高气扬的转身离开了。
平康遇歌伎
天色渐晚，吕玄晤的下一站是长安城东市西北的平康坊。此坊面积不大，却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中赫赫有名，乃是女伎所居之地，京都豪侠少年会聚于此。每年进京赶考的乡贡进士们，也多在平康、崇仁二坊赁房居住，而且按惯例，新晋进士都要在此夜宴，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最是风流之地。京师之人称此坊为“风流薮泽”。
吕玄晤本为京兆府司录参军，按理不当出入此地，但今日始得“花鸟使”之职，自是再无约束。平康坊虽为风流之地，但陛下向来不拘俗礼，只要色艺双绝，想来不会在意其出身。当今太子之母赵丽妃，才貌无双，尤其擅长音律歌舞，最初也不过是一员女伎，在陛下尚为临淄王时得到宠幸，如今已身为贵妃，父兄也都做了大官。想到这里，吕玄晤不再迟疑，带着黄幡绰和一众仆从，大步迈入其中。
今日平康坊热闹非凡，北里三曲中，巨富杨崇义和王元宝正在掷钱争席。如今四海升平，长安城中豪奢之家不计其数，但其中可称巨富者，不过王元宝、杨崇义、郭万金等数人而已。他们喜欢延纳四方游学之士，不少当朝名士官僚都曾受过他们的恩惠，在科场文士之中也颇负盛名，被称为“豪友”。
在他们两人的争抢下，原本四百钱的席位，已经硬生生被炒到了百金，而争抢的源头正是一名叫念奴的女伎。
此女年方二八，稚齿巧笑，歌舞绝伦，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流转，妩媚含情，最是诱人。念奴见气氛高涨，当即步入席中，献歌一曲，其歌声婉转高亢，仿佛出于朝霞之上，哪怕席间钟鼓笙竽嘈杂无比，也难掩其歌声之美妙。
一曲唱罢，吕玄晤再无迟疑，当即取出墨诏，找来假母（鸨母），便要带着念奴离开。假母一惊之下乱了分寸，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叩头拦路，以求宽限几日。见吕玄晤毫不理会，只能转身去找杨崇义，求他纳了念奴做妾，好歹能留下一笔赎身钱。
杨崇义不认识吕玄晤，更不知其花鸟使的身份，见他要带念奴离开，当即起身，率众人拦住了去路。吕玄晤轻声一笑，高声道：“吾乃陛下亲命花鸟使，今特召此伎入宫，谁人敢拦？”
听闻此言，杨崇义大惊失色，再不敢多言。
只有他身侧的两名士子冷眼相看，寒声道：“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急贤待士，从未有过采择天下姝好，以充内廷的荒唐举动，必然是被奸佞蛊惑！明日我必上表劝谏，请陛下收回成命！”
另一人仪表不俗，风度翩翩，沉声道：“吕兄何必与此小人计较！古时司马长卿有传世名篇《美人赋》，今亦有美人在此，何不另作一《美人赋》讽谏圣上？”说罢拉起同伴，与杨崇义告别而去。
吕玄晤不认识两人，转头看向黄幡绰。
黄幡绰低声道：“此人是新晋的翰林学士吕向，工于草隶之书，号为‘连锦书’，现兼任集贤院校理，平日侍奉太子和诸王读书。旁边一人乃是房绾，是前宰相房融之子，也是吕向的至交好友。听闻他们二人颇得燕国公张相的赏识，不可轻视。”
听闻太子和中书令张说的名号，吕玄晤虽有花鸟使的身份和高力士的支持，但也不敢过于放肆，当即拂袖而去。
吕玄晤应该庆幸自己的谨慎，毕竟吕向后来真的做了一篇讽刺“花鸟使”的《美人赋》，还呈给了唐玄宗，得到嘉赏，被擢升为左拾遗。
天色已晚，长安城内鼓声咚咚，马上要到宵禁的时间了。
吕玄晤与黄幡绰约定明日于永阳坊大庄严寺相见，继续采花之旅。
如今长安城佛寺众多，热闹非凡，庙中景色宜人，佛塔林立，不仅是重要的社交场所，也是男女邂逅的理想之地。对于年轻女子而言，去寺庙烧香、听经也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正当出门借口。想来佛寺之行也不会空手而归。
两人分别后，吕玄晤便驱车向北，马蹄声轻快，载着志得意满的吕玄晤朝大明宫驶去。而他身后的念奴默默揭开车窗，看着血色夕阳下高耸的宫墙，妩媚的眼睛中带着一丝惶恐和不安。
微风拂面，一股孤独和忧愁笼上了少女的心头……
参考文献：
（后晋）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宋）欧阳修：《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五代）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许浩然：《吕向<美人赋>发微》，《中国韵文学刊》，2009年第3期。
吴宏歧：《西安历史地理研究》，西安：西安地图传舍，200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