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辞世界中对魂灵归宿的洒脱描写。不同于北方黄土高原上赳赳老秦的随葬陶俑,在江淮流域的杏花微雨中,最近发掘的武王墩楚墓中则出现了一批形制独特、姿态奇异且着装丰富的精致木俑,这些具有浓郁楚国风格的人俑为我们讲述了屈子投江后楚风播散的浪漫传奇,也展示了楚人东迁后最后的壮烈辉煌。
楚风流转:江陵、江淮与江南
坐落于安徽省淮南的武王墩一号墓堪称迄今发现规模最大、等级最高且结构最复杂的楚国墓葬。考古学家普遍认为这一墓室的主人就是楚国最后一位中兴之主楚考烈王。在这座巍峨深邃的墓室之中,除了瑰丽秀美的漆器与鳞次栉比的编钟外,最受瞩目的莫过于那有别于北方大地的楚式木俑。
实际上,楚王的这些“兵马俑”多为楚王出行欢宴中的浩荡侍从队伍。西一室、西二室分别盛放一辆装饰精美的漆车,其上人俑堆叠。前者着深衣、以女性为主的各类歌舞俑和乐伎俑居多,并发现较多的笙、瑟等配套乐器,后者则以仪仗俑为主,或身着甲胄佩剑雄视,或双腿微分作乘马状。二百余件木俑面部表情细腻生动,勾勒出楚王出行浩荡隆重的无限风光。
经过仔细打磨,楚王墓的随葬品依旧展现了完整的楚文化脉络,在先秦的《楚辞》中提到的楚人衣着五彩杂陈、绮丽绚烂甚至有着神秘主义的魔幻色彩,故有“佩缤纷其繁饰兮”“华彩衣兮若英”“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楚人的生活日常也被浪漫主义的诗词歌舞所围绕,先有“屈原……出见俗人祭祀之乐,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作《九歌》之曲”,后有宋玉“善识音而属文”,作曲《九辩》与《阳春白雪》为后世千年流传。就连后世以高山流水为知音佳话的伯牙与子期,亦同为楚国人。
从战国中期的郢都时代开始,楚人的木俑便形成了与北方大地迥然不同的风格,江陵楚墓中楚人的独特木俑多为圆雕彩绘,或着绢丝衣物,或披散假发,皆以榫卯结构安装手足,细腰束带,眉目传神。无论男女,衣着多趋于瘦长,领缘较宽,绕襟旋转而下,衣物多异常华美。这些木俑与北方宽袍博带且粗犷雄武的陶俑截然不同,却与屈原诗词中“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的华美楚风深切契合。
楚人的风姿不仅在春秋战国时代弥漫江淮之间,甚至也对秦代之后的西汉楚地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长沙马王堆汉墓、江陵凤凰山汉墓中同样出现了与武王墩墓一脉相承的木俑群,在江陵凤凰山五大夫墓出土的乐舞侍从木俑中,其衣冠着装、雕刻技法乃至于手持乐器姿态都与战国时代的楚墓木俑颇为神似,而马王堆汉墓墓主人居所的北边厢,同武王墩墓一样出土了多件着衣女侍木俑、彩绘木俑和歌舞奏乐木俑,木俑对面则摆放着漆几、漆屏风、绣枕、漆奁、盛放食器的漆案及酒具等,俨然墓主人歌舞宴饮的场面。而无论其木俑身着的紧身曲裾袍或是衣着之上的龙凤纹样,无不与战国时代的楚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可见,即使经历了战国、秦汉变革之际的离乱战火,楚文化的生命力依旧盎然赓续于荆襄之地。
东地之王:楚国中兴的野望
与楚文化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同在的,则是楚人的壮烈之志。周赧(nǎn)王三十七年(前278),白起拔郢后,无数楚人在战争中战死,也有无数楚人如屈子般为国殉难,更有无数楚人跟随楚王离开江汉故地,期望在东方重现楚国的荣光。当时的楚顷襄王将国都远徙到郢都千里之外的陈都(今河南淮阳),国君与臣民惶惶不可终日,奔散到东方的楚国人不仅面临着西边秦国的咄咄逼人,更要担心来自北方三晋与齐国的趁乱打劫。正在楚国最为混乱垂危之时,武王墩楚墓的主人、楚顷襄王之子熊完以太子(质子)身份入秦,一待就是十年。
这十年,不仅是熊完卧薪尝胆的十年,更是熊完磨炼心志以承继大位的十年。在咸阳期间,熊完不仅洞悉了秦国政局,还积极结交包括相国范雎在内的秦国权臣,为日后统领楚国、周旋强秦奠定了基础,更与日后自己的左膀右臂黄歇君建立了情同手足的兄弟情谊。公元前263年,楚顷襄王病重,熊完利用与范雎的交情向秦国请辞,又在秦王犹豫之际假扮楚国使者逃出生天,从而顺利回国继承大位,成为楚国东地时代的中兴之主——楚考烈王。
楚考烈王即位之初,面临的依旧是父亲留下的烂摊子,楚国在丧失荆襄大地后,战略重心被迫向东转向两淮地区,进而和东方的三晋与齐国产生了更为直接的冲突,曾经的缓冲区成为楚国不得不面对的战场。此时的楚国还没有从白起拔郢的元气大伤中恢复出来,必然无法进行两线作战,只能选择一个合理的方向重点发力。于是,楚考烈王马上选择通过暂时性的屈服与仇敌秦国先行媾和。楚考烈王元年(前262),楚国将夏州(汉水与长江合流之间,今天湖北武汉一带)割让给秦国,以谋求秦楚之间暂时的和平。
这次割地为楚国迎来了重要的喘息之机。秦国获得夏州之地后相当于彻底将江汉平原收入囊中,再向前就要越过大别山与鄱阳湖才能继续伐楚,难度较大,便开始执行“远交近攻”策略,兵锋集中指向三晋。就在楚考烈王献地秦国的当年(前262),秦将白起大举攻韩,韩国欲割让上党,上党太守冯亭不愿降,于是以地献赵抗秦,战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长平之战一触即发。
正在秦赵两国大战于上党之际,楚考烈王趁北方诸侯还在观望,出其不意于次年(前261)北上讨伐早已落魄的淮北重镇徐州,正式将淮北一带收入囊中,不仅为楚国赢得了巨大的地缘战略优势,还造成了更深层次的蝴蝶效应——此战之后,居住在徐州下相的项氏家族开始成为楚国的名将家族,造就了项燕-项梁-项羽的三代楚将辉煌。同样是此战之后数年,成为楚国治下的刘氏家族诞生了一名叫刘邦的新楚人,此后开启了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公元前260年,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惨败,曾经强大的三晋彻底失去了与秦国对抗的实力。秦人乘胜追击包围邯郸三年之久。在邯郸城破的危急时刻,赵国平原君携毛遂到楚国求援,楚考烈王因与秦国有和约而犹豫不决,最后在毛遂以白起屠杀鄢陵与郢都为辱的刺激下愤然出兵,以春申君黄歇、将军景阳救赵,最终与魏国信陵君在邯郸城下大败秦军,从而获得了“存赵”的政治声誉。
在邯郸之战中取得成绩的楚考烈王尝到了甜头,又在魏国新宁中(今河南安阳市)与汾城(山西省临汾市)两地作战,此次邯郸之战及其相关战役是历史上楚国少有的深入河北平原乃至黄土高原的跨境作战,楚国人跨越黄河甚至翻越太行山进入山西汾水流域,几乎创造了楚国北方作战的最远距离,也展示了当时楚国军队的战斗力之强大。
随着楚国“存赵”的政治声誉以及两败秦军的军事威望不断升温,楚考烈王复兴楚国的意志不断迸发,并继续向北开拓楚国疆土,灭亡了自姜太公封邦以来享国近八百年的东方文化中心——鲁国(前255),楚国国势以此复振。《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记载: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楚国占领鲁国领土让楚人的势力从淮北推进到泰山脚下的山东西南部地带,与齐国都城临淄、魏国都城大梁不过百里之遥,从而让齐魏两国近距离感受到了楚人的威胁,进而在三国之间重新掀起了军事纷争。楚人先胜齐国于南阳,又被魏国战败于上蔡、召陵。而正在此时,抓住时机的秦国“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赵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顺利将领土突进到黄河北岸,阻隔三晋南北,将东方六国彻底割裂开来。
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前241),深刻感受到秦人“并吞天下”之威胁的楚、燕、赵、魏、韩五国组成历史上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具有最强实力的楚考烈王被推选为纵长,并由楚国春申君协调各国作战。五国联军以赵将庞煖为主帅,据记载一度攻破秦国函谷关,到达距秦都咸阳仅七八十里的蕞(zuì)地(今陕西临潼北),但最终因作战不利被迫退出关外,是为东方六国合纵五次伐秦的最后辉煌。
这次战斗的失败也彻底击溃了楚考烈王的雄心壮志,深感战胜强秦无望的他在当年宣布“楚东徙都寿春,命曰郢”,这一决定意味着在故郢都(湖北荆州)沦陷后的第38个年头,楚王终于决意在东方扎根,恢复楚国本土的雄心彻底丧失。三年后,考烈王身死寿春,留给楚国的是无尽的内斗与动乱,而东方六国也终究群龙无首,走向了最后的灭亡之路。
楚人已去,楚魂长存。
当我们重新凝视武王墩楚墓中那些精美的木俑时,似乎能再次看到楚人浪漫而奔放的精神世界,不仅是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信仰,也是楚人“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志兮射天狼”的洒脱,更是楚魂中“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的超然,这种楚式风雅与神魂遗至两汉,他们的灵魂以楚辞为汉赋昭彰,用楚韵为汉风回响,终究将楚文化的一切瑰丽与汉魂融合,星散于华夏文化的每一缕血脉中,壮怀激烈于我们每个人的胸膛。
参考资料:
1.张闻捷、宫希成:《楚王的“兵马俑”(考古札记)》,《人民日报》( 2025年01月06日20版)。
2.林家骊 注释:《楚辞》,北京:中华书局,2023年。
3.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
4.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
5.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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