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南昌召开的江西汉代考古暨海昏侯刘贺墓出土蒸馏器考古实验专家论证会上,专家们提出了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海昏侯墓中发现的一套大型青铜器,里面居然有芋头残留物,这玩意儿极有可能是汉代的“酿酒神器”。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我国蒸馏酒的历史可就提早到西汉时期了。
说到蒸馏器,现代的我们一定都不陌生,但大家是不是没想到,听起来这么高科技的东西竟然在这么早之前,就已经被老祖宗发明出来了。
那么古人是如何使用蒸馏器的呢?除了酿酒,也和现代一样是个多功能的神器吗?
加热与蒸制:这是它最初的用法
要说蒸馏器在古代最有可能用来干什么,就不得不回溯到它的起源了。蒸馏技术的出现与发展,历经了漫长的过程。据研究,中国古代的蒸馏技术与我国古代蒸制食物有着密切的关系。我国古代蒸制食物的器具被称为“甗(yǎn)”,上端为“甑(zèng)”,也就是今天意义上的蒸笼。甑下为鬲,中间以镂空的箅连接。箅用来放置食物,利用鬲中所盛放的水加热后产生的蒸汽,将甑中的食物煮熟。
许慎《说文解字》曰:“甑,甗也。”说明在汉代人眼中,甑与甗指代同一种事物,都是用来蒸制食物的。段玉裁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在《说文解字注》中说:
“甑,所以炊烝米为饭者,其底七穿,故必以箅蔽甑底,而加米于上,而餴之而馏之。”
也就是说甗与甑用来蒸制食物,是确信无疑的。
这一点在考古发掘中也得到了证实。在杭州萧山跨湖桥遗址,就发现了距今约7000—8000年的陶甑实物。之后的城背溪文化、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等,都有甑的出土。
在妇好墓中出土了一件汽柱甑。这件青铜器与之前的甑相比,又有一些新的变化。在结构上,妇好墓汽柱甑与之前的甑有相同之处,都是底面的中心洞穿,与下面的鬲相通。二者的使用方式也是一样:放置在鬲上,利用鬲内产生的热水汽上升来加热食品。唯一不同的是,甑自身无法留住水汽,一旦热气凝结成水液,会沿着甑壁向下淌,然后通过箅板回落到鬲内。而汽柱甑却不然,它的锅体在汽柱周围形成一个环形贮存空间,其目的就是专门用于收集蒸汽的蒸凝液。汽柱甑出现在甑之后,前者应当是后者的一种变体,由后者脱胎而来。汽柱甑连同鬲的组合,应当是最为古老的蒸馏器,或者,至少是最为古老的蒸馏器之一,它确实利用加热产生了蒸汽,并且让蒸汽转化为液体,形成了对水的提纯。
发展至汉代,随着火灶的进步,甗改为置于灶上加热,于是下半部分的鬲去掉了支足,变为大腹而收底的釜,类似于海昏侯墓中的蒸馏器也开始出现。据李喜萍等学者统计,已出土的汉代蒸馏器已不少于6件。比如1975年安徽天长市黄泥乡汉墓中就出土1件,2006年西安北郊张家堡新莽墓中也出土1件,茂陵一号无名冢曾发现过“鏖甗”,等等。如果算上历代典籍中的记载,或许更多。如宋代吕大临就曾在《续考古图》中收录过一件“馆陶釜”。据西北大学钱耀鹏研究,该釜或属于前述之“鏖甗”的套件之一。
那么汉代人会怎么使用这些蒸馏器呢?对于结构比较简单的即没有冷凝器的,根据今人的研究,汉代人大概率仍会用它来进行蒸制。但对于结构比较复杂的,可能就会用它来做一些别的,比如蒸制药材。甚至炼丹。
炼丹与水银:蒸馏器的进阶用法
水银(汞)的炼制与追求长生似乎是古代贵族中常见的现象。在春秋时期,我国已经开始使用水银。一些帝王陵墓中就灌注有水银。赵晔在《吴越春秋》中曾提到春秋时吴王墓:
“阖庐死,葬于国西北,名虎丘,……冢池四周,水深丈余;槨三重,倾水银为池,池广六十步。”
还有就是我们都知道的秦始皇陵,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也说:
“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最早炼制水银采用的是低温焙烧的方法。即将丹砂(硫化汞)在空气中低温焙烧使其分解以生成水银。但加热分解效率低,且因没有密闭空间,水银挥发率高,得到的水银的量就不多。随着社会需求量的增大,大约在汉代时,发展出了密闭抽汞的方法。
晋代的炼丹名家狐刚子在其著作《五金粉图诀》中记载了人们是如何利用密闭抽汞法炼制水银的。狐刚子将水银分为雄汞、雌汞和飞升汞,认为它们是在炼制时由于所加配料的不同而形成的,但炼制方法都是采用下火上凝的方式。《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对雄汞长生法的描述为:
取朱砂十斤,酥一合,作铁釜,圆一尺,深寸半,平满,勿令高下不等;错使之平,以为釜宠,亦令平正;然后取青瓮,口与釜口相当者四枚,以酥涂釜,安朱砂于中。……放火之后,不得在旁打地、大行、顿足,汞下入火矣。
这种下火上凝的炼制方法,要求炼丹器具的上下之间形成密闭的空间,类似于两个釜。下釜放置丹砂作为反应器,丹砂受热分解出水银升华,凝结在上釜壁上,上釜因没有专门接收冷凝液的装置,因此需要不断开釜扫取冷凝的水银。如果不及时扫取,可能会导致水银滴入下釜。但这样又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就是上釜又会造成水银的挥发,从而降低了得到水银的效率。为此,古人不得不预备多件上釜以快速更换,以保证反应的连续性。这种回收方法尽管效率尚可,但劳动量巨大,对操作人员的挑战也大——文献中记载其“不得在旁打地、大行、顿足”,说明如果受到震动,就会造成上釜的水银液滴落至下釜,说明这种装置极容易受到环境和人为因素的干扰,对于炼丹环境和炼丹者的要求很高。
因此,如何提高效率就成了新的问题。上火下凝法也就应运而生。上火下凝法基本有三种方式,分别是竹筒式、石榴罐式和未济式。这三种方式的原理基本相似,都是在炼制水银的上部加热丹砂,使生成的水银沿器物的内壁滴落,装置的下部承接水银并起到冷却的作用。其中,未济式是前两种的进阶版,其中还加装了导流管等装置,更加科学。关于未济式的记载,目前最早可见于北宋苏颂的《图经本草》:
(水银)出自丹砂者乃是山中采粗次朱砂,和硬炭屑匀,内阳城罐内,令实,以薄铁片可罐口作数小孔掩之,仍以铁线罗固。一罐贮水承之,两口相接,盐泥和豚毛固济上罐及缝处,候干,以下罐入土,出口寸许,外置炉围火煅炼,旁作四窦,欲气达而火炽也。候一时,则成水银溜于下罐矣。
尽管这是北宋时期的记载。但根据其中的描述,未济式分为上下两个罐体,又有导流管引出至冷凝,与发掘出土的汉代蒸馏器有十分相似的结构。尽管不能完全判断,但仍然可以推测未济式炼丹法的雏形或许在汉代就已经出现。
药物与香水:蒸馏器的高级用法
在今人看来,丹药其实就是重金属的化合物。炼制过程充满危险,服用之后也会让人中毒。历史上有很多名人都曾因服用丹药而中毒,贤如唐太宗也不例外。那么,蒸馏器还有别的用法吗?
答案是当然有。先回到我们开头的主角海昏侯刘贺。典籍记载刘贺:
“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瘘,行步不便。”
说明海昏侯刘贺很早的时候就患有疾病,而且病情似乎还不轻。在他的墓中出土了地黄属植物的中药炮制品,和芋的药性也很像。海昏侯墓中还出土的“医工五禁汤”漆盘也是佐证,“五禁”与秦汉时期盛行的非常规疗法有关。说明海昏侯已经病到甚至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病情之重,可见一斑。
同时,在此器具内还检测出大量的芋头残留物。芋头在南方很常见,既可作为酿酒的原料,也是一味中药。中医认为芋头具有健脾补虚,消炎散痛的功效。同时,汉代人十分强调“事死如事生”,认为应当像对待活着的时候一样对待墓主人。可以推断这件蒸馏器应当与制作药物有一定的关联。或许,这件青铜蒸馏器也是用来制作某种药物,为海昏侯刘贺治病所用。
香水,总被认为是近代的产物,但其实香水早在宋代就已经出现。《新五代史》记载:
“占城,在西南海上……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蔷薇水十五瓶,其表以贝多叶书之,以香木为函……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
其中的蔷薇水,就是当时由阿拉伯地区生产的香水。后来,香水又有了“花露”的雅名。比如南宋时期在贵族中流行的“蔷薇露”,就是从阿拉伯地区进口的玫瑰香水。这种“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的花露馥郁芬芳,令人称奇。
由于外域传入的蔷薇露的数量极其有限,不能满足人们生活的需要,所以宋人开始使用蒸馏法自酿花露,只是宋人自造的花露质量稍差,远远比不上外来的正宗蔷薇露。蔡绦在《铁围山丛谈》就提到了二者的差别,还顺便分析了成因:
“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至五羊效外国造香,则不能得蔷薇,第取素馨、茉莉花为之,亦足袭人鼻观,但视大食国真蔷薇水,犹奴尔。”
也就是说,蔡绦认为两者的差异主要由于两个问题,一是蒸馏技术,当时中国并未掌握密封蒸馏,而是用甑等器物蒸馏,这限制了出产的精油浓度,也是中国产蔷薇水质量稍次的主要原因。二是大食蔷薇乃是“异种”,馨烈非常,与本土蔷薇不同。不过,到明代时期,我国已经发展出了不亚于阿拉伯地区的蒸馏技术,此时我国生产的蔷薇露,质量已不低于进口产品。
如前文所述,此次在海昏侯墓中发现的蒸馏器,并非迄今为止唯一发现的汉代蒸馏器。关于海昏侯对它的具体用法,学界尚有一些争议。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件比较成熟的蒸馏器,而且通过实验,也确实可以制作出蒸馏酒。这就证明了在汉代,人们不仅已经掌握了较为成熟的蒸馏技术,还拥有制作蒸馏酒的可能。
参考文献:
①赵倩卉:《对古代蒸馏器的再认识》,郑州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
②张琼:《海昏侯刘贺墓出土青铜蒸馏器研究》,《农业考古》2022年1月。
③姚智辉:《汉代蒸馏器及蒸馏技术探析》,《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11月。
④钱耀鹏:《西汉“鏖甗”与“雍甗”的使用功能研究—-原始蒸馏器与熬煮式蒸馏工艺技术》,《西部考古》第13辑。
⑤李喜萍:《中国古代蒸馏技术探源》,《文博》2020年第1期。
⑥孟晖:《海昏侯的蒸馏器,如果李约瑟爵士能够得知这一划时代的考古发现……》,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2019年4月19日。
⑦袁晶、马一:《中国古代的“香水”》,《光明日报》2024年03月22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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