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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禄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作为晚清史上著名的“顽固派”“反动派”为公众所知,而这种印象在公众视野的形成,主要来自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戊戌变法后进行的一系列政治宣传,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康有为“杜撰”出的一场与荣禄的辩论。
康有为晚年自编年谱,名曰《我史》,其中记载胶州湾事件后,经总理衙门大臣、户部侍郎张荫桓引荐,他得以进入总理衙门与众高官们谈话,据说他尚未发言,荣禄便称“祖宗之法不可变”,康有为则称,总理衙门便并非祖制,众大臣则诺诺而已。这段掌故在晚清流传极广,与袁世凯告密等传说一起,形成了荣禄在戊戌变法中的“反派”形象。
这种“守旧-维新相对立”的历史叙事影响极大。但事实上,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已经发现康梁的记述多有不实,如康有为与荣禄的辩论,翁同龢称康当日“狂甚”,但并未提及荣、康二人有过冲突,同日被召见的张元济,也只是称荣禄“架子十足”,对康所言“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那么,甲午战后权倾朝野的荣禄,到底是不是死守“祖宗之法”的刻板大臣呢?
主持军事改革
虽然荣禄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在甲午战争之后,但早在光绪四年(1878),荣禄便已跻身从一品,身兼工部尚书、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尽管没有进入军机处,也已成为一时无双的政坛新贵。当时荣禄不过四十出头,这固然因为其善于钻营,又具备相当工作能力,但也建立在其满门为清廷战死的出身之上。
荣禄祖父在新疆平定叛匪而战死,父亲、伯父又同死于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咸丰帝因而称其家族为“忠贞世笃”,这样的家庭出身,使其在同光之际的政坛中一往无前,但光绪四年(1878)起,荣禄开始碰壁,最终在光绪五年(1879)被开缺降级,这既与军机大臣沈桂芬与李鸿藻之间的政治斗争相关,也受荣禄与“宫中”的矛盾影响,《清史稿》记载,荣禄是因为在选用太监问题上,与慈禧产生矛盾。同时,荣禄生活奢靡,时人称,荣禄每日更换朝服,“岁不相复”,其冬季所着貂皮,可以三个月不重复。这样的生活作风,自然容易招致打击。
直到六年后的光绪十三年(1887)二月,荣禄才被再授镶蓝旗蒙古都统,这是由于甲申易枢后醇王的当权,荣禄在同治初年便入职醇王掌握的神机营,与醇王交往甚密。在醇王推动下,荣禄又开始参与皇家事务,十七年(1891),被外放西安将军。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爆发,清军溃败。之后,恭亲王奕訢重出江湖,掌管军机,甲申易枢后形成的政治局势逐渐崩溃,荣禄在此时迎来了新的机遇。
在甲午战败的刺激下,清廷此时已经开展了包括矿业、铁路在内的大量实政改革,光绪二十一年(1895)四月,光绪帝下罪己诏,提出日后朝廷应在练兵、筹饷两事上尽心钻研,不能再墨守成规,相当程度上成为朝野共识。
甲午年九月,荣禄重返京师,管理步军统领衙门,兼总理衙门大臣。后又进入新成立的督办军务处,补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回归京官编制。督办军务处,本来是统筹军事的战时机构,但战争结束后并未被撤销,分割了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部分职能,依托这一平台,虽未入军机,但荣禄的权势迅速扩张,并开始主导战后的军事改革。
荣禄将湘、淮、毅三军分别裁汰精简,并决定以西法编练新军,其中最突出的成就,便是促成了袁世凯编练新式陆军。袁在天津编练新军,行事专横,引起当地士绅不满,而荣禄竭力保全之,其中颇为戏剧性的,有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御史胡景桂奏参袁世凯练兵克扣军饷一案,后荣禄被派往天津查办此事,调查后,荣禄对袁的练兵成果给予了高度肯定,认为袁世凯“于将领中洵为不可多得之员”,又附片称新建陆军为“中国切己自强之至计”,如今“强邻逼处,事急势迫”,若再不变法,则“后患何可设想”。荣禄不仅没有惩处袁,反对其编练新军的成果大加赞赏。
光绪二十三年(1897),戊戌变法的前夕,荣禄又提出一整套为应对外来侵略而设计的军事改革设想,以聂士成、袁世凯、董福祥等军为主体,组建新陆军,又提出各省设武备学堂教授新学,开武备特科从中选拔军事人才,并逐步裁撤旧武科。因为戊戌变法的发生,武备特科未能实行,但在当时,荣禄已经属于廷臣之中首提变法之人,应该说,其对清朝新式陆军的编练起到了奠基的作用。
参与戊戌变法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下明定国事诏,开始戊戌新政,与此同时,荣禄升为大学士,管理户部,随即又外放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应是出于加强北洋防务考虑。但京城政局的迅速变化,则把荣禄卷入了一场漩涡之中。
甲午战争后,德国、沙俄又分别强占胶州湾、旅大,这带给光绪帝极大的刺激,开始表现出强烈的西化倾向。自这年正月起,思想趋新的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对光绪帝的影响力不断加强,在张荫桓的推荐下,其同乡康有为开始进入光绪帝视野,康此前虽然在士林颇有影响,但此时才得以参与高层政治。
四月,光绪帝下诏开始新政。新政在当时固然有其先进性,但光绪帝的手段极为激进,很快引起了朝臣的反对,如七月十四日,一日间裁撤詹事府、通政司等六个京内衙门和粤、鄂、滇三省巡抚,朝野震惊。七月十九日,又一怒之下罢免礼部六位尚书、侍郎,次日便任命谭嗣同、杨锐等四人为军机章京,即所谓“军机四卿”。皇帝的急功近利,可以说是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此时朝中的形势波诡云谲,光绪大刀阔斧地改革,得不到响应,而涉事官员,已经开始对太后出手翘首以盼。
荣禄在此期间正在不遗余力地筹备天津阅兵,准备展示编练新军的成果,对新政持观望态度。礼部六堂官事件发生后,京官们开始纷纷赶赴天津拜访荣禄,据说其中不乏怀塔布、立山等高官来商议对策,其中也可能有慈禧的授意。七月二十九日,光绪帝面见慈禧,被严斥,这或许是太后决定垂帘的直接导火索。至此,百日维新的命运已经大抵可见,荣禄也将面临抉择。
此时的小皇帝,内心极为焦虑,次日便召见杨锐,给其一份密诏,其中主旨为,令杨联络林旭、谭嗣同等人商议办法,如何能既“不致有拂圣意”,又将旧法全变。这份密诏,对后来的历史产生了复杂的影响。
八月初一,光绪帝召见袁世凯,褒奖其练兵成就,给予其奏事权,这未必是光绪帝掌握军权的手段,但如《清史稿》称,这可能引起了荣禄的不安。次日,光绪召见林旭,发现杨锐并未将密诏传递给其他维新派——这主要是因为,所谓维新派其实来自不同派系,彼此存在间隙。于是光绪又命林旭召集其他人商议对策。
光绪帝此举极不得体,尤其密诏中如果变法处理不当,“恐朕位不保”的说法,极易产生歧义。但未待康有为等人有所动作,八月初三日御史杨崇伊上折请慈禧训政,在上折前,杨亦曾拜访荣禄,多方材料称,这是太后训政前的重要环节。最终,荣禄与庆亲王奕劻合力,协助太后再次垂帘。初六日,慈禧宣布训政,戊戌政变发生。
如果政变到此为止,未必会有诛杀“六君子”的惨剧。但在此期间,有意外发生。初三日清晨,康有为等人见到密诏,康竟铤而走险,利用密诏假借皇帝名义,派谭嗣同游说正来京的袁世凯发动武装政变,“围园捕后”。然而袁世凯并未听信其一面之词,于初五日回津,当晚面见了荣禄。学界推测,当晚,荣禄应将太后即将归政之事告知袁世凯,袁亦将康党的密谋全盘托出。
因此,袁世凯告密并不是导致太后归政的原因,却使事态异常激化。八月初六,太后训政,同日便下令捉拿康有为,初八日开始,张荫桓、徐致靖、杨锐等相关人员相继被捕。初十日,上谕命荣禄来京,直隶总督由袁世凯护理。此时清廷面临的难题,转为如何处理密诏问题,减小事件影响。经过审问林旭等人,涉事官员应该了解光绪并没有背叛之心,但密诏已经发下,影响实在太坏,如果公之于众,不仅两宫的关系难以维持,恐怕光绪亦难以保全。
调和两宫,缓和局势
荣禄回京后,十三日被召见,并被命进入军机,同日“六君子”便被“不审而诛”。以荣禄对政变的参与来看,这一决定应该亦有其作用。实际上,“六君子”并不都赞成康“围园杀后”的阴谋,但此时荣禄等人为减小影响,只能将涉事人等应杀尽杀。后来公布康党罪行的上谕中,称其“前日竟有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也并未提及密诏,显然也是不愿此事扩大化。
八月十四日,荣禄被命管理兵部事务并节制北洋各军,此时荣禄以枢臣节制兵权,在清代属于异数,与辛酉政变后的恭亲王奕䜣类似,足见其在政变中的表现,取得了慈禧太后的高度肯定。而政变发生后,趋新势力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极端守旧派在此后两年中迅速崛起,荣禄本不属于顽固守旧者,在此期间保护了一批受变法牵连的新派官员,又在与刚毅、徐桐等顽固派的对峙中编练了武卫军。
康党的活动,引起太后与守旧大臣的极端厌恶,以至于翁同龢、张荫桓、李端棻、徐致靖、陈宝箴等一批大员均受牵连,京师官场、士林与康党有交际者更是人心惶惶,荣禄则对此类人物均加以回护。在这些人物当中,张荫桓与康关系最密,也最先下狱,徐桐等守旧派必欲杀之而后快,但在荣禄及外国公使的影响下,张荫桓被遣戍新疆。
湖南巡抚陈宝箴作为力行新政的督抚,亦为人所仇视,于八月二十一日被革职,永不续用,陈寅恪后来称,这是荣禄保全的结果,否则陈很可能亦被遣戍。荣禄则在二十三日因曾经保举陈宝箴,自请处分,被交部议。同日有御史王鹏运奏请对康党应“除恶务尽”,荣禄此举,可能有以身入局,扬汤止沸之意。
翁同龢在政变前便被开缺,此时又被指“荐康”而被革职,永不续用,据说这样的处理,已是荣禄苦劝的结果。而康梁此前在京城开保国会,更牵扯到更多下层京官与举子,荣禄则力图减少影响。据《申报》称,当时京中有数百人因与保国会有瓜葛,人人自危,如今“风浪胥平,皆中堂保全善类之力”。
政变后,新政悉数被废,只有京师大学堂被荣禄尽力保留。与此同时,荣禄开始重整北洋防务,编练武卫军。八月二十六日,被命以钦差大臣节制北洋各军。两个月后,提出以宋庆毅军为左军、董福祥甘军为后军、聂士成武毅军为前军、袁世凯新建陆军为右军,又单独成立武卫中军,各军分驻北洋各处,组成武卫军。武卫军以统一规格装备新式枪炮,在清廷财政颇为困难的情况下草创成军,编成后又有数次扩军,在义和团运动发生前,已发展到江淮地区,成为甲午后军事改革的最大成果。
戊戌变法,无疑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关键事件,但应当指出的是,变法的大背景,是甲午战后清廷上下对变法图强的强烈呼吁,不同于传统说法认为甲午战争已经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失败,甲午战后,所谓“洋务新政”其实更加深入地开展。清政府主导的“实政改革”与康梁领衔的“维新运动”,构成了陈寅恪后来提出的“变法之二源”。
荣禄正是这一时期清政府实政改革的重要领导者,其在战后主持军事改革,编练新式陆军,虽然是戊戌政变的主谋之一,却又在政变后庇护趋新官员,推动部分新政继续进行,与康梁的叙述大不相同。但从这一时期荣禄的活动也可以看出,忠于太后,是其行事的根本原则,这也意味着,确如时人所言,作为最有权势之人,荣禄对大事难有匡正。随后的两年中,清政府昏招频出,终于酿成庚子事变,荣禄不能消弭大患,取得的些许成绩,很快又被毁于一旦。
参考资料:
1.马忠文:《荣禄与晚清政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
2.马忠文:《光绪皇帝与戊戌政变——“密诏”问题再辨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9期。
3.王刚:《荣禄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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