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 | 诗莫笨读(读诗散札18)

2024-01-19 08:39   天津  
读诗一定要通透,读诗应该让人变得智慧明达。但是,古往今来有太多读诗迂腐的案例,这在诗论中已经不胜枚举,至于我们眼见过的现世的人,越读诗越陈旧狭隘,越写诗越孤僻乖戾的例子,也是屡见不鲜。清人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曾对诗词中使用替代字的问题发出感叹:“谓词必须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谓词必不可用替代字,亦未免失之迂矣。”他认为有的论者一味追求替代字,显得太拘泥,一味否定替代字,又显得太迂腐,于是对这两个极端各下了一个针砭的批语。但事实上,读诗论诗显得笨,又何止在于替代字这一个问题之上呢。拘泥和迂腐是笨表现出来的两面,却也未必都是一定怎样、一定不能怎样的极端,也有流于太浅或求之过深的偏颇,等等。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对种种笨读诗的现象详加类析,这里仅举最浅近的例子成为趣谈,庶几可以作为初学者的戒鉴。
首先举宋人林逋的两首梅花诗为例。一首《梅花》诗云:“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胡雏即指胡人。有学者认为该诗末尾引申到胡人身上,有可商之处,因为胡人吹角,当有《梅花落》曲调,那么,假如诗意原本是要写梅花凋落,这样表述自无不可,但这首诗前文所谓“雪后园林才半树”云云,乃是写梅花开放,再写胡人吹角咏叹梅花落就显得不协调。这样的议论,不显得太刻板了吗?无论是说胡人吹曲咏赞梅花就一定是《梅花落》,还是说吹了《梅花落》就必须对应现实中的“梅花落”而不能是“梅花开”,都是胶柱鼓瑟之说,这是显而易见的。

林逋另有《梅花》诗有句云:“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是说梅花寒香压过了麝香,于是有学者又提出质疑:麝香浓烈,怎么能被梅花的暗香压倒呢?这问题提得太过执着,原句说暗香压过麝香,看似夸张,然而诗人偏偏认为此暗香能胜彼浓香,又有何不可?这个“压”字大概不是气味大的意思,而是“超过”“胜过”的意思。而人们对于香气的喜爱,也不是以气味的浓淡大小为主要标准的。

说胡人吹梅花曲就必须咏叹梅花的凋落,是不是近似于蔡嵩云所说的“拘”?而说寒梅的暗香必定不能压过麝香的浓烈,是不是又近似于他所说的“迂”呢?

再如朱熹的名作《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两首诗都用象征的手法阐明读书的道理,而且每首诗的道理都不是单一的。两首诗的侧重点都不仅仅是“书”,更是“观”“感”,相同点是都用了“水”这个重要的意象作为说理的载体。而这个“水”是动态的,是为了体现读书方法而出现的,不是直接等同于静态的“书”的。

但是,问题就在这个“水”上,“半亩方塘一鉴开”,有的学者说,朱熹是把书比喻成水塘,又把水塘比喻成镜子,这乍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我们仔细想想便能领悟,朱熹笔下的方塘活水,不是书本身,而是读书的方法,以及读书得法所能够获得的成绩。说方塘和书之间是简单的比喻,其实是把原诗看得简单化了,但这姑且也无伤大雅,可笑的是有学者又说,这个比喻严丝合缝,因为书是长方形的,所以称为“半亩”,也就是正方形的一半儿,把它打开摊在那里,就不是一半儿了,就是方的,正像一面镜子。这真是僵化地解说形象感的绝好案例。看来,半亩方塘不是“方”的,而是“方”的一半,只有长方形且面积正好是0.5亩的池塘才能称为“半亩方”;那试问正方形且面积为0.5亩的水塘又应该如何称谓呢?况且,按照这样的逻辑,只有长方形的书才符合朱熹“半亩”的要求,那我们今天的异形书离古人的要求恐怕也就太远了。这是蔡嵩云所谓的“拘”还是“迂”呢?这种解读不是笨是什么呢?

有的朋友会说,上述举例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但这些例子都出自大学者的意见,不值得我们谨慎对待吗?而且,我们正要以这些浅近的例子来说明读诗拘和迂来得并不艰难和遥远,也正因此才要避免诗的笨读。

(本文为《天津日报》“满庭芳”版“沽上丛话·读诗散札”系列文章第十八篇,发表于2024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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