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 | 改诗的读诗法(读诗散札15)

2024-01-09 10:28   天津  
写诗往往免不了推敲,一旦获得传神之笔,则如美目盼兮,光彩动人。推敲本就是改来改去的思虑,定稿则是苦心经营的成绩,也就很难再作改易。欣赏者之“改诗”,有时是真的棋高一着,突破原作者的局限;更多则是用假设的字句来印证原作的杰出,改则是为了证明原作好到“不容改”的地步,并引导思考其原因何在,这就是改诗的读诗法。

很多学生都思考过老师提出的类似问题:“乱石穿空”,穿改为刺、插、钻等动词是否可以?这是读诗时非常普遍的改诗法,确有一定启发意义。换什么字句,能不能换且道理如何,往往也破费一番斟酌。即便对同一个字,不同人解读起来也不见得都一样彻底。

例如朱光潜先生讲字声的“调质”时,为强调声音与意义的和谐,举《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为例,指出“弹”是平声韵,若换作去声的“奏”,意义虽略同,但听起来不免拗口。何以拗口,他未多加申述。其实,从声音角度,弹、盘的韵具有听觉的弹性,奏不具备;从意义角度,弹的动作常倾向个体的微观,奏则倾向宏大的场面。二字声音的差异,也关涉意义的不同。

朱先生又指出“落”的入声也比“坠”“堕”的去声更短促斩截且响亮。但问题是落的字音虽与坠差异较大,但与堕非常接近,即便有入声和去声的不同,却因与“玉盘”二字距离紧凑,读时迅速连结,只有刻意停顿,才能难察觉两字声音的差异。其实,除了入、去声的不同,还有声母的差异,更关键的,落字除了声音的优势,还具有动作形象上的轻盈,与珠玉质地相切合。坠、堕二字力度太大,形象的联想相对粗拙,不如落字清脆自然。朱先生的举例非常切要,且原本探讨字音,不必延展太多。这里略加补充,只为说明改诗的读诗法在阐述过程中也可更为彻底。

改诗而读,虽然多见于修辞层面的论析,却不限于此,如能关涉艺术背后的情志,就更见功力。同一语境中能用到的好字句常常不多,有时甚至唯一,而差些的字句则不胜枚举,改诗而读,不是随便找来什么拙劣的字句都可作对比,而是要有助于对诗艺和诗意的深入品析。

高明的改法,能使原本莫可名状的感觉豁然开朗。如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江春水实在绝妙,但取材却极普通。越是平凡的绝妙越好像只能意会,不易解说,花费笔墨,徒见词穷。叶嘉莹先生在讲解时曾设问:改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方石块压心头”是否可以?这一改实在令听众从朦胧的感觉中顿悟。石头何其质实沉重,但不如春水来得缠绵、无限,在荡漾中显出愁情万转,一往无前。石压心头,切身之痛,窒息,局限,词意无升华而至死结,如吞金之尤二姐,终为小家气之格局;一江春水,虽与切身无甚关联,但将个人情怀荡开无穷,且不是秋水之冷清,则寓绝望于暖意的生命力,与世界通消息,而为士大夫之格局。

又如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许顗《彦周诗话》批其“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这迂腐论调早经很多人予以充分反驳,指出此诗以点带面、曲为传达,总之确有兴亡之叹。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说:“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着眼点较为别致。沈祖棻先生由此展开说:杜牧通晓政治军事,对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有清楚的理解,曾献策于朝廷,他将周瑜的胜利归功于偶然的东风,实为表明自负知兵,借史事吐胸中不平,也暗含“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慨叹。这就显得更加深刻,他人只看到“咏史”,沈先生则看到其中深隐的“咏怀”成分。

更有意味的是,沈先生说:若按许顗的意见,也可将末句改为“国破人亡在此朝”,虽平仄韵脚都对,但诗味索然。这一改句很妙,有针对性地满足了许顗诗论对社稷存亡的需要,却正反衬出他的迂腐,同时佐证了沈先生自己对该诗深刻的理解,使读者在严密的论述之余,在啼笑皆非的改句之中,获得直观的领悟,起到了化繁为简,化隐为显的作用。

可见,改诗的读诗法确有助于诗的品会,而那些看似粗拙却非常能说明问题的改例,也正体现了大学者举重若轻的机智。

(本文为《天津日报》“满庭芳”版“沽上丛话·读诗散札”系列文章第十五篇,发表于2024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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