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 | 节奏的灵活与局限(读诗散札16)
2024-01-12 07:53
天津
节奏是诗的重要美感元素,这在古诗词中尤其显著。节奏具有灵活性和局限性,我们既不能让它的灵活性被我们过于死板的见解束缚住,也不应让我们对诗的见解被它的局限性束缚住。先例谈节奏的灵活性。古诗词随着格律化的进程,节奏趋于固定。例如七言诗,惯以二二三,或四三的节奏停顿。但当声音形式的节奏和语义逻辑的节奏冲突时,就会产生变体。如按二二三节奏读“静爱竹时来野寺”,“竹时”二字不成立,于是姑且让步为四三节奏,但当看到它的下一句“独寻春偶过溪桥”时,才发现两句都应读作三二二节奏,且不再有回旋余地。但停顿有时却不一定硬要符合语义逻辑的节奏。有学者认为“中天/月色/好谁看”应该读作“中天/月色好/谁看”,这固然使语义逻辑格外通顺,但我们听二二三的节奏也很通顺,并不感觉违和或费解,逻辑上也解释得通,那何必要拗口地读作二三二呢?其实,悲、好二字的灵活,前人早已察觉。王嗣奭《杜臆》就觉得这两个字连上读或连下读都可以,只好“当作活字看”。又如有的学者认为“双鹭能忙翻白雪,平畴许远涨清波”两句要读作二一二二的节奏,实际上是把问题复杂化了,双鹭之“能忙”表现在“翻白雪”的形象上,本来不难理解,读成“忙翻”反而费解。所以,节奏也好,语法也罢,本来格外灵活,不可强加死板。然而节奏也有局限性,它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里举江弱水先生对李清照《一剪梅》的评价。前人大多都认为“一剪梅”是俗调,最不易工,但江先生却认为李清照这首独得“声文”之美。从语言形式角度看,七四四、七四四的节奏仿佛优雅的舞步,七个字往前走,再四个字一徘,四个字一徊,于行进与徘徊间顾盼生姿。在英文诗里,节奏就叫音步(Foot),江先生把节奏比喻成舞步,十分巧妙。为了证明“声音移人,决不能掉以轻心”,他更试着把全词变成一首七言诗,以证明节奏一改,意思虽在,但韵味彻底改变,整首词也坍塌了: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上心头。从七言诗的角度,改作不失为一首好诗,但容易湮没,很难跳脱出来;而原词却是词中显眼的名作。这其中的差别,正像江先生所说“节奏以及扩展而成的旋律简直是一首诗的生命”。我们也承认在长短句本已经参差错落的句子里,三言和四言句确可起到提振声情的作用。但问题在于,江先生的“舞步说”,未能证明李清照这首词超逸绝伦的原因,却只分析了“一剪梅”词牌自身的节奏美。词牌的舞步是固定的,其他词人同样舞蹈,却不如李清照的舞姿惹人陶醉,这就说明美的制胜点不仅仅在于节奏。再举一首贺铸的词:“桂叶眉丛恨自成。锦瑟弦调,双凤和鸣。钗梁玉胜挂兰缨。帘影沈沈,月堕参横。 屏护文茵翠织成。摘佩牵裾,燕样腰轻。清溪百曲可怜生。大抵新欢,此夜□情。”之所以举这首,是因为它末句失掉一字,不得不读为“大抵新欢此夜情”,而前面的几组四言句,若改为:锦瑟弦调双凤鸣、帘影沈沈月参横、摘佩牵裾燕腰轻,与原句的差异似乎也不大,虽也大为失色,却达不到改写李词所造成的“坍塌”效果。这就说明四言和七言的节奏不完全是李词声文之美的决定性因素。“一剪梅”四组四言句之所以能起到振起声情的作用,重点在于每组第二句前两个字的仄声,尤其是第二句第一个仄声很重要,起到加重顿挫的效果。这是节奏之外的声音要素。更重要的是,李词每一组四言句,结构都比较整齐对称,这是节奏之外的结构要素。这些都是李词一旦改为七言,就格外显得“坍塌”的原因。所以,只抓住节奏来分析声情是不够的。既然是讲“声文”,就应该有声和文两方面的考虑。朱光潜先生说:“同样的音乐的节奏因语言节奏的变异而变异,声声随情趣而异,我们不能离开情趣(语言的节奏的原动力)而抽象地讲声音。”至于影响情趣表现的要素,在节奏之外,还有句式、修辞等等,与节奏共同组成声情的表达。节奏的话题十分繁复,这里的漫谈是要初步说明人们应该如何解放节奏,和如何从节奏中解放出来。(本文为《天津日报》“满庭芳”版“沽上丛话·读诗散札”系列文章第十六篇,发表于2024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