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 | “引号”的焦虑(读诗散札14)

2024-01-05 17:19   天津  
古人没有标点符号,诗文作者若未留下句读的痕迹,读者的句读就会出现“多解”的可能。但句读只解决单位语句停顿或长短问题,现代标点引号、问号等的作用,都无法通过句读体现。今人过录古诗词时,用现代标点彰显诗句语气和情感,本属正常现象,但引号的使用,常有未安之处。

包含人物形象、具有叙事情节的诗,常要描述人物的语言。诗人用陈述或咏叹口吻把人物语言写进诗中,必然经过诗化过程,加之古诗词的语句和韵律相对整齐,与散文口吻差异较大,读者就更不会用散文甚至小说、戏剧的习惯去看待诗句中的人物语言,而是默认它们都是诗人口吻的诗意转述。即便那人物的语言再真实,真实到距离诗人很远,却与那人物很近,我们仍觉得那是诗人对诗中人物语言的“间接引用”。

白居易《琵琶行》有大段描述琵琶女倾诉身世的语句,从“自言本是琵琶女”直到“梦啼妆泪红阑干”。但今人抄录时,为显示琵琶女的自述,就在“自言”和“本是琵琶女”之间加个上引号,至“红阑干”右边才结束为下引号。其实,不加引号,读者自知其内容属于人物自述;加了引号,诗人的转述或“间接引用”就变成了“直接引用”,姑且不说琵琶女的口语表达本不可能是整齐的诗句,但就上引号把一完整诗句割裂为两部分也显得不伦不类,遇到较真儿的朗诵者,是否要在读完“自言”两字后,突然模拟琵琶女的音色,才能符合这引号的规范呢?

又如范成大《后催租行》:“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放尽白纸催。卖衣得钱都纳却,病骨虽寒聊免缚。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有学者用引号引住第五句至末句,认为是对田父控诉的直接引用,于是“诗人的愤怒不是直接表示,而是通过老农民沉痛的自白表示的”。这就给读者一种感觉,诗人在约略陈述背景后,直接把田父的控诉摆在那里,让读者自行领会诗人的态度。但若去掉引号,将之视为诗人的转述和咏叹,或许更为深沉感人。表达的情景是诗人亲眼所见,描述的生活出自诗人真实了解,诗人把听到的控诉与自己的咏叹糅合在语句里,语气的感人力量恐怕比田父自白式的控诉要强烈得多。因为这就是田父和诗人双重主观情感的合力释放,或是田父相对主观的控诉与诗人相对客观的观照的有机结合,而不是田父独自的悲鸣。

可见,把人物语言和诗人的口吻、情态划分得泾渭分明,对诗句艺术的理解未必有好处。宋僧惠洪曾停止作诗,友人却来索诗,他乘兴写成长篇,末四句是:“寄声灵石山,诗当替余作。便觉鸣玉轩,跳波惊夜壑。”有学者在“寄声灵石山”后面加冒号,再为下一句加引号,仿佛惠洪对灵石山发号施令:“你要替我写诗”,于是自然的天籁就跳波惊壑起来。这固然很生动,但若去掉引号,则“寄声”的“声”就显得抽象而含混,也许是一句号令,也许是一声长啸,不管是什么声音,灵石山都会替他写作,这样,“诗当替余作”就未必是“寄声”的具体内容,也可能是诗人自认为他寄出某“声”后,灵石山就会直接反馈给诗人的结果,也是诗人对灵石山充满信任的评语。如是,诗人的语气不是更为豪爽吗?诗意不是显得更为神奇,且与跳波惊壑的奇幻感觉更一致吗?

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岑参在回归高冠潭口时给其弟写有赠别诗:“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东溪忆汝处,闲卧对鸬鹚。”有人认为后四句是诗人对弟抒怀,如黄生《唐诗矩》:“前写怀山之由,后写忆弟之意。”则“东溪忆汝”的“汝”指其弟。或认为后四句是“山信”中杜陵叟对诗人的倾诉,如《唐诗归》录谭元春评语:“以下四句就将杜陵叟寄来写在自己别诗中,人不知,以为岑公自道也。”则“怪我迟”的“我”是诗人自称,“东溪忆汝”的“汝”是引用杜陵叟对诗人的对称,其实仍是指诗人。这称谓的奇妙转换,是理解的障碍,也是品会的契机。

古今不少学者争论这四句,都逃不出这两类看法。从诗句内容看,谭元春是对的,诗人要回到高冠潭与杜陵叟重会,怎么又能说自己的弟弟“独向潭上酌”呢?岑参那个年代如果有标点,他一定会给后四句加上引号,以避免读者的争论与焦虑。

(本文为《天津日报》“满庭芳”版“沽上丛话·读诗散札”系列文章第十四篇,发表于2024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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