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长安浮萍。

文摘   2025-01-11 18:3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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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安街,那可是条长不见尾的大街。
大将军出征,贵妃入宫,还有我这小丫头片子去买豆腐,都得打这条青石板路上过。
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最爱讲:“四舍五入,四舍五入。”于是乎,四舍五入一下,我同大将军、贵妃,那可都是一路人。
虽然大伙儿都叫我萍萍,这名字听起来平平无奇,但我可绝对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姑娘。
我坚信不移,我是个不一般的存在,哪怕我生在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家。
普通人家怎么了?话本里、戏台上、评书里,不都这么开篇的么。
比如说,有个普通人家的小丫头,某天救了皇上,从此飞黄腾达。
再比如,有个普通人家的小丫头,某天乐善好施,也飞黄腾达了。
还有啊,有个普通人家的小丫头,某天上京寻亲,嘿,还是飞黄腾达了。
总而言之,我就是那个例外,就是那个与众不同,出类拔萃的普通人家小姑娘。
2,
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还爱念叨:“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为了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我可是时常对着镜子照啊照的,就爱琢磨镜子里的自己,还有旁人心里的自己是个啥模样。
我这人嘛,和善是和善,长得也还算清秀,就是胆儿有点儿小,不过这也不影响我将来飞黄腾达,对吧?
我童年为啥过得那么平静?还不是因为我没遇上那个能让一切翻天覆地的“某一天”。
所以嘛,十岁的我,就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让“某一天”早点儿来。
我救了只瘸腿土狗,指望它能变成个俊美男妖,结果呢,它就一只会摇尾巴的黄狗。
我给乞丐施舍了铜板,还指望他能送我本武功秘籍呢,结果呢,他就一在集市上讨钱的乞丐。
我绞尽脑汁,生怕错过任何一段奇遇,可结果呢,没啥用。
于是我又搬着小板凳,带着瘸腿土狗大黄,坐在家门口傻等。
3,
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寒冬腊月,长安城都下雪了。
我娘问我:“萍萍,你在这儿等啥呢?”
我说:“娘,我在等有钱的亲爹呢。”
我娘一听,气炸了,非让我贴墙站着,说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从街头跑到街尾,一边跑一边嚎,最后躲进了隔壁江小子的家。
我娘在外头喊:“萍萍,你给我出来!”
我不敢啊,江小子够义气,光着脚就跑去田里找我爹来救场。
我爹裤腿卷得老高,脚踝上还沾着泥巴呢,他脾气真好,对我娘说:“算啦算啦。”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回了小破屋。我爹还在劝我娘:“算啦算啦,孩子瞎说的。”
他还做鬼脸逗我娘,我娘破涕为笑,娇嗔着打他,又给我们夹了几块炒青瓜。
我本来不爱吃青瓜,可这两年收成不好,有青瓜不吃,那才是傻瓜呢。
4,
这是长安的冬天,窗外大雪纷飞。
我透过窗缝,瞧见巡夜的侍卫拎着大斧子,跟劈柴似的,一下就把偷菜人的脑袋给劈开了。
雪是纯白的,血是鲜红的。
所以说书人总爱让大人物在这种雪天里整点流血的事儿,让主角的命运更跌宕起伏。
可我的雪夜呢,静悄悄的,连惊心动魄的生死都跟我擦肩而过。
除了几声悲切的呜咽,还有一滴溅在窗户纸上的鲜血,跟往常一样,没啥不同。
我家小小的,里头的桌椅也小小的,蜡油灯的光也是小小的一团黄。
窗户纸上映着我娘纳鞋的剪影,真是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我看那赶来的大将军破口大骂,一刀就把巡夜的侍卫给宰了,这剧情更像话本了。
反派杀人放火,主角替天行道,配角拍手叫好。
我呢,我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更不是反派,我就是那千家万户灯火里,最平凡的一盏。
那个能让一切翻天覆地的“某一天”,就这么在一个平静的瞬间降临了。
这一天,十岁的我震惊又感伤地发现:原来,我真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大将军和贵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呢,顶多翻翻碗底,瞅瞅有没有剩菜渣。
5,
这个发现让我挺失落的,我甚至有点儿讨厌起这条能跟大将军、贵妃扯上点儿关系的青石板路了。
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小姑娘,都走过长安街的青石板路,我在其中,也没啥特别的。
我可不想做汪洋大海里,那百千万亿颗面目模糊的水滴中的一颗。
泯然众人可不好,脱颖而出才好,我就希望自己能与众不同。
我不跟苏小跳皮筋了,更愿意掏出别人贱卖的诗集,细细品读。
还有豆腐,我也决定跟它割袍断义了,因为豆腐也太平凡了。
豆腐啊,那可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了,它跟啥食材都能搭。
豆腐用小葱煨就有葱味,用辣子煨就有辣味,用肉汤煨就有肉味。
像我这种馋肉又不能顿顿吃肉的小孩,就能吃肉汤豆腐解解馋。
可喜欢豆腐的小孩,光在长安街,就有几十上百个呢。这也太平凡了。
所以,我不得不跟它再见了。
6,
啥样的人能成为主角呢?那当然是非同凡响的人啦。啥样的人非同凡响呢?
我牵着大黄,跟一群玩伴在长安最贵的酒家八宝斋前眼巴巴地等着,就盼着说书的陈生开讲。
陈生讲了好多故事,所以我们都断定他是全天下最有学识的人,有啥不懂的,就去找他问。
“陈生陈生,为啥小猫喵喵叫,小狗汪汪叫?”
“因为狗是狗,猫是猫呗。”
“陈生陈生,为啥孙悟空要在如来佛的手心尿尿?”
“因为孙悟空想撒尿啊。”
“陈生陈生,啥样的人非同凡响?”
“聪明的人非同凡响呗,因为知识就是力量嘛。”
“陈生陈生,为啥你说的书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他沉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蹲下来摸摸大黄的头。
他说:“萍萍,你自己想。”
7,
后来我也没想明白。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聪明的人是不好当的,知识也是不好学的。
聪明的人得看好多书,看好多书就得花好多钱。其实啊,聪明的前提是富裕。
我家那么小,装钱的盒子也那么小,我舍不得动它。
知识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不然咋还得用钱来换呢。
幸亏我识字,还算有点儿知识,我就琢磨着把这点儿知识,换成点儿微薄的财产。
我在小巷里摆了个小摊儿,笔墨纸砚都是问江小子借的,我在纸上写“代写文书”。
因为价格便宜,还真有人来找我写书信。我头一个月就赚到了几枚铜板。
我给江小子买了一块崔氏糖饼,他说他吃腻了,就掰了一小块,剩下的都留给我吃。
我留一口给我娘,一口给我爹,一口给自己,大黄也能分到一丁点儿糖饼渣渣。
江小子说:“萍萍,你真厉害,知识真有力量。”
我问他:“啥力量?”
他砸吧砸吧嘴:“填饱肚子的力量,糖饼的力量呗。”
我笑了:“江小子,你真傻,是知识的力量。”
8,
找我写信的都是穷人,可不是啥欣赏我文采的人。
我自个儿觉得吧,我还是有点儿文采的,可他们不在乎,只在乎一封信要半枚铜板。
有钱人识字,他们自己会写。只有穷人,才要托人写文书。
我以为我写得最多的会是家书,其实不是,我写得最多的是鸣冤的状书。
我记得有个老人来得最勤,他儿子被县令的儿子给打死了,可怜得很。
他不识字,就来找我这个最便宜的代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润色还免费。
“尊敬的县令大人,您英明神武,公正无私,草民相信您会给出合理的判决。我是崔老汉,家住某街某处,家中两口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儿。那日我儿在摆摊卖饼,您的公子恰巧路过,要赊账讨十个饼吃,我儿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就将我儿当街打死……”
写到这儿,我写不下去了,因为崔老汉哭了,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那些沉默的人都翻白眼,说:“老汉儿,快点儿,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他枯瘦的身子跟一堆骨头似的,畏畏缩缩地点头,小声说:“好好好。”
后来他没再来过,我以为他讨到赔偿了,其实不是,他只是死了。
听说他意图行刺被乱棍打死了,他那么胆小,咋会行刺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便宜的糖饼铺子没了,江小子再也不能汲取糖饼的力量了。
9,
虽然有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我还是挺喜欢写东西的。
每个人都一样,又都不一样,不同的遭遇,打磨出不同的人。
有想要和离书的,有想要订亲书的,也有想要情书的、家书的。
最好笑的是,还有人让我抄书的,富家小姐被罚抄书,就打起我的歪主意来了。
不过我还挺感激她的,要是她不来,我就读不到装帧那么好的书籍了。
我离达官显贵最近的一次,是给一位漂亮姑娘写信,她叫牡丹。
我在信里替她发问,问京中贵妃的弟弟,啥时候娶她。
来来回回写了十几遭,她再来时,我都不用问她了,知道要替她写啥话了。
可她不让我写了,她说铜板照给,就是想跟人说说话,说说她的爱情。
心上人说娶她,她跟他滚了床单,最后才知道心仪的公子是皇亲贵戚。
男人婚约在身,但无妨,他答应娶她做小,只是离开后就没影儿了。
这就是牡丹的爱情,区区两行字的爱情。
10,
牡丹翻来覆去地讲,还臆想自己嫁入豪门,风头正盛,盖过正妻呢。
我觉得她有点儿魔怔了,求我写下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给她。
我挺可怜她的,我写了,她还要我同她讲讲。我只好同她讲:“你看。”
你看,这大将军与宫中贵妃青梅竹马,势必与她弟弟万分熟悉。
你去县衙状告公子骗你清白,嫉恶如仇的大将军无法坐视不理。
县令的心再偏,也不敢违抗主持公道的大将军,这叫驱虎吞狼。
牡丹说:“真好,真有道理。”
她真的一意孤行,要跟他对簿公堂。
败了,牡丹想死又不敢,转行做了青楼的一朵金花。
她最后再来找我时,握着杆烟枪,让我写催债的令状。
描眉画眼的牡丹真是漂亮,红艳艳的唇,簪朵牡丹。
牡丹吞云吐雾地说:“姑娘,你知道吗?”
我被呛得流泪:“知道啥?”
她大笑:“豺狼虎豹,自是一家。”
11,
我一直写啊写啊,写到大黄骨瘦如柴,爹娘两鬓斑白。
写啊写啊,写到江小子从傻乎乎的泥猴,变成俊朗健壮的少年郎。
价格低廉,顾客不少,书上说这法子叫“薄利多销”。
但这只是好听点儿的说法,我知道这还有种说法,叫“低价竞争”。
低价竞争,未免损害同行利益。所以我的摊子被同行砸了,没了。
江小子陪我收拾,我哭了,为糖饼和豆腐,同时也明白,我小有名气了。
第二天,我换了个地方支摊儿,夕阳西下,鼻青脸肿的江小子接我回家。
大黄跟在我身后,它也挨打了,我养了它好久,好心疼它。
我问他:“你咋了?”
他说:“惩恶扬善呗。”
我笑了:“你也惩恶扬善呀,你又不是大侠。”
他说:“我告诉苏小,再敢叫人来弄你,我就弄死她。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江小子满怀希冀地看着我,乌漆漆的眼珠里透着亮光,就像摇尾巴的大黄。
我发现他个头高了,肩膀宽了,不像是孩子王,像少年郎了。
他功夫好,我知道,再过不久,他就真要去兵营,骑马打仗了。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我和鼻青脸肿的大侠,手拉着手回家。
12,
走到天色抹黑,碰上大将军挂帅出征,舞龙舞狮,好不热闹。
我和江小子穿梭在人群里,听见大将军为贵妃出战的流言蜚语。
百姓交头接耳,带着促狭的笑,调侃大将军那非同凡响的爱情。
我看着江小子,看他英挺的侧脸、温暖的手掌、倦怠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平民,与大将军、与贵妃、与大人物的区别。
我们俗不可耐。
他们非同凡响。
13,
时光如流水,我照旧摆摊儿,大黄照旧看摊儿,江小子照旧接我回家。
一切如常,继而反常。京中暴雨,河岸溃堤,庄稼,全都毁了。
城郊一片荒凉景象,可天子脚下,长安街畔,还是如此繁华。
每家每户每日都要出人,去街上走一走,才能去城郊领一碗饭。
其实那哪儿叫饭,也不配叫粥。我给那碗想了个诨名,叫“叮当碗”。
穷人的碗,穷得叮当响。布施的粥,清得像一碗汤。
丢个铜板在汤里,砸进清澈见底的汤,叮当,叮当。
好笑吗?不好笑。没有这叮当碗,我们也该饿死了。
爹娘和我白日上街捧场,深夜在郊外捧着叮当碗。
江小子没去兵营做英雄,去宫门前当了值夜的小卒。
做小卒额外领一盆粥,做英雄,全家都吃不饱。
全家都吃不饱,还做什么英雄啊,所以他留下了。
粥要喂饱七张嘴,江小子,他爹娘,我,我爹娘。
大黄舔盆底,再啃几口草。
陈生不如大黄,他饿死了。
14,
后来有人说,这当官的忒不是个东西,自个儿关门喝肉汤,平民只能喝米汤。
大家群情激愤,操起扁担和斧头,系上头巾,嘴里喊着打喊杀,要生擒那个官。
江小子也去了,他兴冲冲地去,灰溜溜地回来,说那当官的,说话一套一套的。
“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哎哟,你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不懂我的话。”
大家都被唬住了,何况官老爷说,现在放下扁担和斧头,一人领一个馒头。
谁举报了头目,就再多领十个,先到先得。这话一说,大家都忙着去举报。
大家都得到了馒头,只有那个人死了,此事就结束了。
15,
后来不下雨了,堤也修好了,但境遇却越来越差。
死了很多人,家人买不起坟,草席一卷,就扔了。
泡尸体的水滋生了病气,瘟疫肆虐,许多人生病。
江小子的爹娘走了,我爹躺在榻上,进气多,出气少。
我卖书,可书不值钱了,没人要写信,也没人要看书。
我去求医,行医的人是很吃香的,他的桌案上摆了许多白面馍馍。
江小子、我娘和我都不吃饭,给他一盆粥,可行医的男人说:“没饱。”
我只好去偷白面馍馍,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只有它能吃饱吃好。
潮湿且辉煌的庙宇里,立着一尊慈悲的神像,佛祖垂眸俯视苍生。
镀了金身的神明宿在大殿里,万丈金光刺眼,烫得我溢出一颗泪。
神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神真的会渡人吗?
如果渡人,神为什么不渡那些买不起白面馍馍的穷人?
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永远站在没人看见的阴影之下。
所以我只能自己渡自己,我伸出手,偷走所有寄予希望的贡品。
神不渡我,我会死,我渡我自己,我才会活。
我又去找郎中,郎中砸吧砸吧嘴:“吃馍馍,嘴淡。”
他的眼神绕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大黄狗脸上。
16,
我抱着大黄回去,给它匀了一小口有饭粒的白粥,然后叫来了江小子。
我一面哭一面提着斧头追大黄,它被我逼到墙角,翻起了肚皮。
肚皮是一只小狗最脆弱的地方,大黄的肚皮只给好朋友看的。
它在告诉我:“萍萍,我相信你,因为我们从小是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大黄,真的对不起,萍萍是个贱民,不配拥有朋友。
我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大黄还在摇它毛茸茸的尾巴,它最爱转圈圈追逐的那条蓬松尾巴。
我的斧子用得不好,第一下没把它砍死,江小子替我补了一下。
我们给它剥皮,剁骨,剜肉,我以为我会流眼泪。
十分可鄙地,我留下了口水,我竟然流下了口水。
我留了一点给爹娘和江小子,剩下的全部都给郎中。
江小子说他想尿,反正狗肉也臊,他在汤里尿了一泡。
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狠毒的报复,就是在汤里尿一尿。
17,
郎中吃了肉喝了尿,慢悠悠地剔完牙。
他问:“你叫啥?”
我说:“萍萍。”
他说:“这名儿起得不好。”
我说:“贱命好养。”
我几近祈求地望着他:“大夫,药呢?”
他站起来,前后踱步,十分为难:“狗肉不值钱嘛,我也没说换得了嘛。”
我只好回去了,原来郎中能治病,但有一种病他治不了,就是我的穷病。
我想再去偷馍馍吃,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商机,佛像镀的金都被剜了。
我咧嘴一笑,神连自己都救不了。
18,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城门开了,有个身着锦服的贵人,要向全城的处子,寻一味好药。
长公主的身体太差,需要一味神奇的药,来养护她那尊贵的娇躯。
不沾荤腥的处子流出的经血,风干研磨成粉,可以炮制养身的药。
那狗皇帝终于想起我们这群贱民了,想的不是咱们没饭吃,真可怜。
这皇帝想的应当是,他们没有饭吃,所以那经血一定很干净。
宫中女人的经血还不够用,终于开了城门,朝我们伸手讨要。
死了很多人,包括女人,处子就更少了,所以收购价格很高。
全国最富盛名的太医,都在太医院绞尽脑汁,研发出了一味很厉害的药。
当然不是治瘟的药。这味药可以温养处子的身体,让她们经血不断淌下。
我娘挤破了头,才抢到那药呢。我们想好了,要用它来温养我爹的身子。
我爹吃了几天,没有成效,但苏小的血都卖了好价钱了,我娘坐不住了。
19,
她抠我爹的喉咙,用碗盛出那清澈的黄水,祈祷那药效还没过去。
她叫我不要喝,喝了会不停来月事,我身子不好,哪儿受得了呢。
她喝了,第二天再补一颗药,那血就像溃堤的山洪,奔涌而来。
我娘瞒天过海,让我捧着那盆经血去换钱,只说是我自己流的。
我们换了钱,抓了药,我爹的病终于见起色,我娘又去领了药丸。
她接连吃了几天,经血来得蛮不讲理,让她整夜都要蹲在盆上。
她双腿之间,淅淅沥沥地下着腥臭的血,像一头奋力产奶的牛。
奶挤尽了,奶牛也死了,江小子陪我扒死人的草席,来裹这头牛。
20,
就在这时,我家的门被敲响了。
面色蜡黄的苏小登门造访。
她平静地开口问我:“换不换?”
“换啥?”
“我听到你家有人哭丧,我家也刚死的。”
“谁?”
“我娘,拉血死的。”
“不换。”
“哦。”
第二天一早。
我们默契地交换了生母的尸体。
21,
我娘没了,她留下的血换了很多钱。
我带着一包袱银票去找郎中,他笑了。
他温声教导我:“萍萍,钱不值钱了。”
因为宫中发了太多钱,钱不值钱了。
我木木地问他:“先生,那啥值钱?”
他问我:“你真想要药吗?”
我点头:“想,我真的想。”
他说:“那我给你。”
他把绑好的药扔给我,扔到了床底。
我只好转过身去,趴下去探看床底。
有只手掀开了我破破又肮脏的裙裾。
我没有泪流,只是想,我爹有药了。
22,
我爹吃了几天的药,太迟了,还是死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江小子紧紧抱着我,我和他的脸贴得如此之近。
他知道我有点儿疯了,还要我相信善有善报。
他说:“萍萍别怕,我保护你,我保护你,你不会死的。”
他说:“很快就好了,大将军要回京了,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说:“等大将军把坏人都杀了,我带你吃豆腐,好不好?”
我紧紧地回抱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说:“江小子,别抛下我,我害怕,我害怕。”
江小子低下头要亲我,我撇开头去,我好脏。
他扳正我的脸:“萍萍,不要怕,我保护你。”
生死面前,爱是很奢侈的。
但我们还是俗气地相爱了。
23,
江小子的工作就是守大门,他很擅长保护人。
所以,大将军率兵造反的时候,他首当其冲。
这场叛乱相当突然,没有任何风声,向来忠义的大将军就起兵造反了。
不只是狗皇帝,江小子,我,任何一位百姓,都为这场宫变感到震惊。
听闻大将军经由皇上求血一事,发现了狗皇帝和长公主的私情,他生气了。
皇帝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作贵妃,却不怜惜,大将军是为他的心上人反的。
想不到这场流血事件的发动,竟然是因为一段感情,真是儿戏啊大将军。
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只有我在往宫门狂奔,我要去找江小子。
被千军万马踩踏得扁扁的江小子,就那样软软地铺在入宫的地上。
他的骨头被军队踏得粉碎,所以他只好变成了一张宽宽的人皮。
他就这样死掉了,悄无声息的。
24,
他死掉,就像磨豆腐浆的黄豆少了一颗,没什么大不了。
没人在乎,还有人朝他吐口水,说:“呸!狗皇帝的爪牙!”
他不是,他没有,他只是要挣一碗粥,他是要当大英雄的。
我茫然地望向那些神色轻蔑的人。
为什么他们嫉恶如仇,却不敢违抗县令的压迫?
因为他们无耻、卑鄙、下流,所以他们才能活。
江小子温柔、勇敢、上进,江小子凭什么不能活!
我们只是普通又贫穷,我们凭什么,不能活!
我拖着江小子的尸体,他软绵绵的。
江小子,就是一块好脾气的豆腐。
25,
可我讨厌豆腐,江小子,我讨厌豆腐。
豆腐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它和所有食材都合得来。
豆腐用小葱煨有葱味,用辣子煨有辣味,用肉汤煨有肉味。
我的筷子戳它,它就留个洞,我用勺子碾它,它就碎成渣。
它是如此温良宽厚,承受着命运残忍的烹调。
可是,承受,并不会给豆腐带来任何好处。
豆腐就是豆腐,豆腐只会被吃掉。
26,
夜半三更,我敲响了郎中的门。
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问:“谁啊?”
我就小声地说:“是我,萍萍,先生,开开门。”
他开了一条小缝看我,我站在月光下,低头。
他隔着门同我说:“一次值钱,第二次可就不一样了。”
我怯弱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要很多的。”
现在的世道很乱,贼匪趁乱作恶,县令不管。
终于他舍得开门,一面往房里走,一面解裤腰带。
然后他怔住了,因为我的影子,映在小院的地上。
我孱弱的手臂,高举着一把斧头,就是杀大黄的那把斧头。
这把黑漆漆的斧头,就悬在他黑漆漆的影子上,像一柄铡刀。
27,
他吓得一哆嗦,双腿软如面条,身子斜斜地栽倒在地上,溢出了一滩尿。
郎中竟然不反抗我,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看来他也被别人欺压很久了。
我不是很会用斧头,因为爹娘溺爱我,江小子也溺爱我,他们都不要我干重活。
他们与我是如此虔诚地相信,我会读书,我会写字,我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何况我是第一次杀人,我也有一点紧张,这一斧头砍得不好,砍在他左肩膀。
他连滚带爬地跑,在小小的院子里疯狂地跑,一面跑一面叫:“救命!救命啊!”
可是,大家都吃不饱,谁管他呢?少一个馍馍,可比死一个人重要多了嘛。
我生气了,因为他很吵,吵得我的心更烦了。
我发疯,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
我拖着斧头,它在粗粝的地面磨出凄厉的嚎叫,留下痕迹,迸溅金黄色的火花。
我的猎物在前边连滚带爬,斧头在我身后叫呀叫,我光着脚,追逐,然后挥砍。
跑呀跑,所有人都在跑,可是在身后追逐着我们的巨大阴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28,
是命运吗?
陈生说三岁看小,可我小时候很乖巧啊。
小时候的我是爱显摆的,我读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一叶轻舟,如何过万重山?
为过万重山,轻舟已一无所有。
书籍、大黄、口粮、信仰、经血、贞洁、至亲。
我这个贱民,这只卑微的蝼蚁,这块脆弱的豆腐,这叶渺小的轻舟。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向苦难献上像样的祭品。
我手里,唯一紧紧攥着的,不过是我一文不值的灵魂,自命不凡的灵魂。
既然如此,拿去,就拿去。
全部都给你,我的全部。
29,
我家仅剩的斧头,本来可以卖掉换点儿钱,但江小子说:“女孩子要学会自保。”
他说:“我帮你磨了磨,如果有人来的时候我在当值,你就弄死他。”
我说:“好,江小子,谁想趁你不在弄我,我弄死他,我一定弄死他。”
此刻,我觉得我正处在幸福的巅峰,斧尖和地面迸溅的火花,实在是美妙极了。
郎中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他白净的面皮上涕泪纵横,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说:“行了行了,偿命就偿命。我不偿命,也不会长命。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他一瘸一拐地跑,鞋跑掉了一只,举臂高呼:“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
我哈哈大笑,抡着斧头大叫起来:“先生!钱已经不值钱啦!不值钱啦!”
他又喊:“官大人说苦尽甘来,大将军要回来救咱们,你别不认自家人啊!”
30,
“苦尽甘来”,哦,苦尽甘来。好像吃得苦够多,吃完了,就轮到吃甜头了。
我是如此地憎恨这个词,就像我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龙生龙凤生凤”一样。
世间偶发的因果关系,传着传着,莫名就成了必然的规律,真是蛮不讲理。
就像卖得最好的话本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为什么?
为什么有钱有权就是好东西?为什么无钱无权就要扮丑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我们没有苦尽甘来?
天下有那么多吃苦的好百姓,他们的甜头在哪里?没有,分明没有。
吃苦,吃苦,吃苦,我们这种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吃苦,吃到入土。
31,
郎中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开始跪下来磕头,神神叨叨地讲他自己的故事。
他讲,他太爱我了,太爱了,他只是想让我依靠他一个人,所以才这样对我。
他讲他不幸的童年,可怕的父母,扭曲的内心,试图证明他作恶的合理性。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神经病,就要把别人也弄成神经病吗?
爱?去你娘的,实在是太恶心了,我感觉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啪”的一声,郎中的脑壳被敲碎了,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但他还没死透,这是很恶心的,他的肌肉在无意识地抽搐。
我打算离开,开门的时候,看见背着手的苏小站在门口。
糟了,被她看到了,要不干脆把她也弄死吧。
我捏紧了身后的溅血的斧头,苏小,我弄死你。
苏小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酷。
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很钝很破的大菜刀。
苏小笑了,她好漂亮。
她说:“萍萍,这么巧。”
32,
苏小一边大叫一边砍尸体,把这个英俊的郎中砍得面目全非。
撒完了气,我和她一起在后门口刨地,把他的尸首埋了下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因为苏小也是个漂亮姑娘,我知道。
她说她本来想先去把县令杀了,结果被人捷足先登了,真是可恨。
然后,她就想来杀这个色鬼郎中,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娘的。
苏小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肩上,她说:“萍萍,我们是共犯。”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告诉她,“因为世道太乱,管不着的。”
她点点头:“是啊,大人们都不管咱们,他们也不管江小子。”
我知道她也喜欢江小子,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
以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总有点儿微妙,因为都爱江小子。
江小子死了,我和她反倒亲密起来,命运还真是爱开玩笑。
我们偷走了郎中的马,太奢侈了,他竟然还养着一匹马。
我和苏小准备动身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不知道。
古道,西风,瘦马,苏小牵着马,我牵着她。
大将军,不,新帝的马车,打从我们身边经过。
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会,百姓对大将军感激涕零。
人群之中,只有俊朗的大将军熠熠生辉。
这就是话本的男主角,潇洒的大英雄。
其他人,我们,都是面目模糊的水滴。
33,
我听到有人说:“大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受了这么多的苦,原来只是伟大爱情里,毫不起眼的一抹身影。
他不反,是要皇帝给贵妃幸福。他反,是觉得皇帝已经不能再给贵妃幸福,自己要给。
原来普通人受苦或者不受苦,都只是沾一位贵妃的光,一位素昧平生的贵妃的光。
曾经,我最胆大妄为的幻想,不是大将军和皇上为了我争得头破血流,而是让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活下去。
我们这群卑贱的蝼蚁,低头忙忙碌碌,丑陋地算计着手里的两三枚铜板,甚至要去抠丈夫已经吞进喉咙里的药,只死死盯着生死两件大事。
而这些动动手指就能操纵我们生死的大人物,却在追逐那些不能称斤卖的爱情。
爱情?啊,去你娘的大将军,去你娘的贵妃,去你娘的狗皇帝,去你娘的爱情!
我握紧了拳头,无能的愤怒,撑得我四肢胀痛,几欲倒下。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我看见了如此残酷广阔的世界,却栖居在灰暗窄小的一隅,我只是眼高手低而已。
什么都平平无奇的我,何时有蜉蝣撼树的勇气?
苏小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萍萍,你怎么了?”
我悄悄对她说:“苏小,你想不想杀人?”
她面露迷茫:“可是,萍萍,我们杀谁?”
我说:“不知道,那就全部都杀掉吧。”
她愣了一下,狠狠地对我说:“好!”
我握住她的手:“好,那我们不逃了。”
34
狗皇帝死了,新帝即位,贵妃还是那个贵妃,皇宫大换血了。
我和苏小要去宫里做宫女,我们已经被选上了,正要去宫里。
我无聊的前半生,一直在写无聊的书信。起承转合,统统没有。
就像我的生活,平平无奇,只有冗长的旁白,无趣的对话,俗气的感情。
我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所以我的故事,既不波澜壮阔,也不感人肺腑。
唯一的高潮在故事的终章,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观看。
我是萍萍,我不是皇帝,不是大将军,不是贵妃,不是侠女。
我只是萍萍,在江水里随波逐流的浮萍。
浮萍有根,细细的,所以它总能活下去。
江水干涸,它还可以继续在缸里生长。
入宫的马车里,我紧紧抓住苏小的手。
我们生如蝼蚁,绝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活下去。
浮萍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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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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