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莲花胎记。

文摘   2025-01-08 18:3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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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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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身带莲花胎记的女子,会成为引来战火的红颜祸水。
贵妃闻言,立刻派人在民间寻找此女,要将其提前扼杀。
消息传来,江陵城的宋小姐害怕了。
她的身上正有莲花胎记,如果被贵妃找到,怕是难以活命。
她的心上人为了救她,决定找个女子,在其背上烙出莲花胎记,替宋小姐入宫。
此行凶险,即便赏下重金,仍然响应者寥寥。
直到我在鬼市里揭了榜:
“我愿意去。”
1
我曾以为,自己死也要死在江陵城的。
直到那日露水深重,我跪在廊下,听见了书房里的交谈声。
少女的哭声听着格外可怜,那是宋家的嫡女,宋宛容。
“殿下,求你救救我。
“谁不知道贵妃悍妒,她若是找到我,一定会杀了我的!”
窗纸上映出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
是豫王萧祁白。
“定有办法。”
“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找到人替我吗?!”
“是。”萧祁白低声道,“我会找个人替你,成为莲花女。”
莲花女,是来自宫中的预言。
传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国师在莲池前打坐时,突然提笔写下:
【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
随后便掷笔闭目,与世长辞。
国师死后,他的弟子们连着观星七日,终于解了师父留下的签。
他们说,十年之内,会有个身上带着莲花胎记的女子入宫,此女乃是红颜祸水,圣上为其所迷,必将引来社稷动荡、战乱四起。
皇帝听后,颇为不悦:
“无稽之谈!国师临终前怕是已经糊涂了。朕有贵妃一个便已经足够,岂会还让新人入宫?”
他不再提此事。
但贵妃却上了心。
她开始暗中派人,在民间搜寻身上有莲花胎记的女子。
人人都说,贵妃这是相信了国师的预言,要找到莲花女,将她提前扼杀。
所以宋宛容才会这样害怕。
她的背上,正有一片红色胎记,是盛放的莲花形状。
2
萧祁白哄宋宛容到深夜,她才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萧祁白为她盖好被子。
随后走出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宋宛容已经罚我跪了两个时辰,从傍晚一直到深夜。
萧祁白看见时,没问缘由。
只说:“定是她忤逆太过。”
谁都知道宋宛容是个极好的女子。
对殿下,她曾舍命相救。
对下人,她也温良宽厚。
所以她与我起冲突,只可能是因为我伤害了她。
为此萧祁白已经不知罚了我多少次。
宋宛容哭着说我偷了她的佛珠,萧祁白便让我在下着暴雨的夜晚,磕遍佛寺的一千级台阶。
宋宛容说我推她落水,害她得了风寒,萧祁白便让仆妇把我拉进寒冬的院子里,将整桶冰水浇在我身上。
此刻,夜风微动,萧祁白停于我面前,垂眸看我,眸底尽是失望:
“罚了这么多次,都不能让你长长记性吗?”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我浑身湿透,微微发抖。
似乎有瞬间的不忍,萧祁白伸出手,想要拉我起来。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的手顿在空中,随即眸色变冷。
“你是对容儿有怨,还是对本王有怨?”
我低头想说不敢。
一个再卑贱不过的戏子,如何敢怨江陵城身份最高的贵客?
张开口却发现,被宋宛容逼着唱了一整天戏的嗓子已经全是血腥味,实在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见我不说话,萧祁白眸色更冷:
“容儿让你跪,定是为了叫你反省过错。如今看来,你并无反省之意。”
他大步离去,吩咐手下:
“让她再跪半个时辰。
“还有,去找牙婆,问她,人到底什么时候能买到。”
3
夜色深黑,守夜的丫鬟都靠在门边打着瞌睡。
没有人在意我。
只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跑过来,用它温热的身子贴着我。
它是我从冬日的大雪里捡回来的,小小一只,就叫黑豆。
萧祁白把它养在府里,对它宠得不行。
丫鬟婆子私下里都议论:“这贱种的小土狗,比正经的主子都金贵呢。”
可现在,黑豆的毛乱乱的,显然是很久没洗过澡了。
它跟我一样,在宋宛容出现后,就被萧祁白忘了。
“走,黑豆,姐姐带你回家。”
黑豆啃了肉骨头,满足地抱着我的枕头睡着。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披衣起身,去了鬼市。
江陵城中最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在这里。
穿行许久,终于寻到了萧祁白提到的牙婆。
她不认识我,见我上前,立刻热情地招呼:
“姑娘,可是缺银子?”
不怪她热情。
买莲花女的榜已经在鬼市里贴了多日,至今没有合适的人选。
毕竟人人都知,这是送命的买卖。
我闭了闭眼,模仿着一个走投无路的贫家女,哑着嗓子问:
“你肯出多少银子?”
牙婆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对我很满意。
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姑娘,银子不是问题,随我来,咱们慢慢聊。”
4
“牙婆买到人了?”
第二日,书房里。
萧祁白淡淡抬眼,眸中有惊喜。
“买到了,那女子已经签字画押。”
萧祈白的属下裴刃,递上一张契纸。
上面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阿绯。”萧祁白念出来,“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陪着我长到五岁。
五岁那年我入了戏班,成了红袖姑娘,从此再无人知我的本名。
“这个阿绯家中情况如何?”萧祁白问。
裴刃低头禀告:“她出身渔村,说是父亲染病,唯一的姐姐在婆家过得苦不堪言。所以才想卖身为父亲治病。”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渔村的户籍,对得上。”
“甚好。”萧祁白点头,“派人去看住她的家人。”
他的确滴水不漏。
找一个出身贫苦的女子,不但要给银子收买,还要控制住她的家人作为威胁。
只是萧祁白不知道,家人并不能威胁到我。
我没撒谎,我父亲的确染了病,但那病的名字叫赌瘾。
为了这病,他起了卖女儿的心。
至于我姐姐,原本父亲想卖的人是她,她害怕,于是给我下了药,将昏迷的我送上去江陵的船。
“这个阿绯买得甚是合适,牙婆这次差事办得不错,赏。”
萧祁白道。
“你去联系郎中和画师,三日之内,让牙婆带着阿绯去城东医馆,刺下莲花印。”
“是!”
裴刃领命离开。
我拨动着熏炉中的香料,嘴角泛起一丝笑。
三日。
三日之后,我就不再是戏子柳红袖,而要做回阿绯了。
“你笑什么?”
萧祁白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
我垂眸:“殿下找到了能救宋小姐的人选,我替宋小姐高兴。”
萧祁白一直希望我乖顺。
如今我这个答案,应当足够乖顺。
可他似乎并不满意。
轻嗤一声,萧祁白扳过我的脸,淡漠的目光扫在我脸上:
“红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容儿和莲花女的预言扯上关系,就算有人能顶替她,她也必须隐姓埋名,低调行事。
“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跟她完婚。”
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肌肤,萧祁白低声道:“对此,你很高兴吧?”
5
江陵城中,人人都说,我痴心于萧祁白。
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不过是被捧了几年,便不知天高地厚,一门心思地想嫁进王府的门。
萧祁白大约,也是这样看我的。
挥开他的手,我淡淡道:
“成婚是殿下与宋小姐的事,与红袖无关。”
“无关?”
他攥住我的肩膀。
“若你真觉得无关,为何一次次地伤害宛容,又为何冷着脸,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也不肯放软态度求我一句?
“你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跟她订了婚,你因妒生恨么?”
他的手摁在了我肩头的旧伤上,我疼得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推开他,向后退去。
他一怔,随即更怒。
“怎么,如今被我碰都不愿意了么?”
萧祁白曾经不是这样的。
哪怕戏班班主给我下药,将我送到他床上。
他也只是给我喂了温水,随后和衣在长椅上睡着。
我醒后问他为何不去别的房间休息,他笑:
“因为怕。
“怕甩袖而去,人人以为我厌弃你,日后会拜高踩低欺辱你。
“又怕睡上这床榻,情不自禁,违了你本意。”
……
不过是区区两年,所有的怜惜与尊重便全部消失。
盛怒的萧祁白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摁在绘满海棠的贵妃榻上。
衣服被撕开。
我挣扎着,望着天花板,耳边响起幼年时,班主打在身上的鞭子声:
“记好了,戏子就是戏子,伺候人讨好人的玩意儿!”
……
眼看着萧祁白的吻即将落下来,我的手已经摸到了袖中的剪刀。
屏风却突然被叩了三下。
“殿下。”外面是裴刃的声音。
“滚出去!”
“殿下……”裴刃坚持,“是宋小姐。她旧伤发作,晕过去了。”
果然,听到宋宛容的名字,萧祁白立刻松开了我。
将我像个物件儿一样掷到床上,他回身往外走。
裴刃跟了上去。
临走前,他回过头,隔着琉璃屏风,目光模糊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既怜悯。
又有说不出的晦涩。
6
夜凉如水,一个身影顺着窗户翻进来。
我知道那是裴刃。
他曾是街头的乞儿,被其他乞丐殴打时,是我为他解了围。
十年过去,乞儿长成了小狼一样的清冷少年,成了萧祁白身边最信任的侍从。
裴刃为我带了药。
他蹲下身,要帮我涂在跪了一整夜后血肿的膝盖上。
我挥开他的手:
“滚。”
药瓶滚落在地。
裴刃低下头,站在月色里。
“姐姐……还在怪我么?”
我曾视裴刃为自己的弟弟。
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我们再没说过话。
原因很简单。
去年六月,万舟竞渡。
豫王萧祁白于画舫上,遇刺客埋伏。
亲卫损失惨重,萧祁白本人也陷入昏迷。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女子从相邻的小舟爬上画舫,用船桨击中刺客。
随后以身挡刀,与刺客一同坠入江中。
……
身为那场遇刺事件中唯一见证了全程的亲卫,裴刃向萧祁白做证——
救他的女子,是宋宛容。
7
我闭上眼睛。
似乎仍能看到那一日我跟宋宛容对质时。
裴刃举起手发誓:
“救殿下的人,千真万确是宋小姐。
“若我撒谎,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
从那一日起,萧祁白对我越来越厌恶。
他冷淡地捏着我的下颌:
“裴刃与你情同姐弟,他都证明不是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
此时此刻,月光晦暗。
我不愿再看裴刃苍白的脸,只道:
“宋家是世家高门,你为了仕途前程,无可厚非。
“只是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就别再向我提往日情分。”
转身想要送客。
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裴刃咬着牙,眼眶通红:
“姐姐,你以为,我是为了仕途前程?
“我是为了你。
“再到殿下面前,我还是会告诉他,为他挡刀的人是宋小姐。
“不然呢,姐姐,你还想凭此让殿下娶你做正妻么?还是想要依仗这份恩情做个宠妾,跟宋小姐去争去斗?
“为何你就是不懂,你是个戏子啊,和乞丐一样低贱的下九流,你以为殿下会护着你么?不会的,等着你的只会是数不清的折辱,看看你的膝盖,这只是个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素来沉默寡言的裴刃如此激动。
冷冷地垂了眼,我说:
“嗯,你说得都没错。”
他以为我终于听进去了,情难自抑地伸出手:
“姐姐,跟我走吧。
“什么仕途前程,为了你,我都可以不要。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喜欢吃荔枝,我们就去岭南,喜欢坐乌篷船,我们就去江南。天地之大,山川风物,只要你想,我都会陪着你。”
我挥开他的手,笑了: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所以我必须在你们两个里选一个,是吗?”
8
天光亮起,裴刃不得不离开。
他有萧祁白吩咐的差事在身,需要去联系牙婆、巫医、画师,只有这些人齐心协力,才能让一个以假乱真的莲花女诞生。
临走前,他仍然回眸望我:
“姐姐,我不是逼你选我。
“但除了我,没人敢带你离开。”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承认裴刃说得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四子萧祁白,天潢贵胄,谁敢跟他抢人?
曾有许多客人动过为我赎身的心思,一打听我是萧祁白捧出来的人,便再不提了。
但裴刃还是想得少了。
我看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飞檐,望向京城的方向。
朱墙琉璃瓦之内,有位盛宠十年的贵妃。
只要背上烙下莲花印,她就会带我走。
她认为我是妖女不要紧,想杀我也不要紧。
至少我要让她帮我,离开这座囚笼般的江陵城。
9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萧祁白没再出现。
酒楼里相熟的小倌儿偷偷来找我:
“豫王殿下昨夜跟幕僚喝酒时,提起过你。
“他说你这些年被他宠坏了,气性太大。
“幕僚们便都提议,让他晾着你几日。
“他们说,『这女子都是恃宠而骄的,何况红袖姑娘被捧了这么多年,如今殿下狠下心来晾她个十天半月,她定然心急得不行,到时便也学乖了』。”
萧祁白大约是听进去了。
往日里他有空闲便常来接我,如今却把时间都给了宋宛容。
我笑着褪下一个金镯子,塞给小倌儿:“多谢你给我报信。”
他惊喜万分:“红袖姐姐,这、这也太贵重了,你怎么给我这么厚的赏啊?”
因为我要走了啊。
带不走的财,与其原封不动地还给萧祁白,不如散给需要的人。
月上中天,我走进城东医馆。
“阿绯。”
牙婆端上银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银针。
“这针刺下去,你就不能再回头。从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咬紧了牙关。
“好。”
我不回头了。
针扎进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是细密又尖锐的疼。
按照画师绘出的形状,刺出一个莲花形状的伤口。
随后,朱砂灌入,被封在其中。
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额发。
我昏了过去,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十四岁的萧祁白,鲜衣怒马,一袭红衣跃上高处,将他手中的海棠扔给我。
“我喜欢你,以后你的每场戏,我都来捧。”
十五岁的萧祁白,拉着我去山寺许愿,在灼灼桃花中,将我和他的名字写在福袋里,系在情人桥上。
十六岁的萧祁白,在除夕时和我一起守岁,爆竹碎屑落了一身。我要拂落,他却拉住我,笑着说:“你看咱俩这一身红,像不像要拜天地?”
红衣于梦中颠倒。
我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挡下那一刀后坠入江中,九死一生地爬上来后,看到画舫里,萧祈白搂着怀中昏迷的少女:
“容儿!醒醒!”
他眼眶通红,语气如此焦急。
“你不是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本王么?只要你醒来,本王一定娶你……”
在他的呼唤中,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抓住他的手,一行清泪流下:
“殿下,你没事就好。”
他们紧紧相拥。
而我失去最后的力气,坠入滚滚江中。
10
“快救她!”
就像有只手突然将我从水底拽了出来。
是萧祁白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怒气:“救不活她,本王叫你们都陪葬!”
一定是错觉。
我睁开眼。
却发现,他真的在这里。
一窗之隔的院子外,牙婆战战兢兢:
“殿下息怒,在救了……”
……
“血止住了!”巫医欣喜道。
牙婆立刻冲进来,她检查着我背后的肌肤,神色喜悦:
“阿弥陀佛,还以为你活不下来了呢。”
刺莲花印的过程中,伤口出血严重。
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
“殿下,阿绯没事了。”牙婆赶忙出去汇报,“这莲花印,和宋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逼真极了。
“殿下要不要进去验个货?”
萧祁白颔首,朝门内走来。
他的脚步声一响一响,我的心随之揪紧。
突然,萧祁白顿住了。
他说:“红……”
室内月白的纱帐,映出我的影子。
身形模糊,但仍然……似是故人来。
我僵住,冷汗已经无声地渗出。
“殿下,她叫阿绯。”牙婆以为萧祁白记错了我的名字,连忙笑着提醒,“阿绯,殿下赏你纹银千两,还不谢过殿下?”
“阿绯……谢殿下大恩。”
声音粗哑难听。
倒影中,萧祁白的肩膀无声无息地松下来。
不是红袖。
江陵城中的名角儿,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嗓子。
我更是日日小心谨慎,不碰冰,不碰糖,稍微有得风寒的迹象便提前吃药。
绝不会任由嗓子哑成这样。
不过是个身形肖似的人。
萧祁白定了心,声音便也冷了:
“里面血腥味重,本王就不进去了。
“等她伤好了,本王再看。”
说完,淡淡离开。
他一走,我松了口气,这才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吐掉。
方才,为了不让萧祁白认出我。
情急之下,我含了一口铁砂。
背后的伤口一片疼痛。
牙婆将我扶起来:
“三月十六子时,到宋府角门处,会有丫鬟引你入府,做迎接贵妃使臣的准备——你可明白?”
“明白。”
回到房中,有小倌儿上前:“红袖姐姐,豫王殿下来过。”
心头一紧,我问:“他发现我不在?”
“没有,他没进来,便被宋小姐的人叫走了。”小倌儿生气,“过去何等痴情的样子,如今看来,他比戏子都能做戏。”
我笑了笑,捏捏小倌儿的嘴,让他慎言。
萧祁白没再来找过我。
据说宋宛容病了,他把全城的郎中都叫了过去。
导致当晚我发起高热时,竟然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后背仿佛有个火炉贴着皮肤在烤,我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想:
是因为我夺了宋宛容的妖妃命格,上苍在惩罚我么?
班主发现我病了,派人去请萧祁白。
他想让萧祁白来看我,他也好借机推荐两个新来的小花旦,叫豫王殿下捧一捧。
哪知通报的人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豫王殿下陪着宋小姐呢,说不见外客。”
班主再迟钝,也知道我失宠了。
他不想花银子请郎中,就把我锁在房间里:
“红袖得的怕是痨病,别去接近她,小心你们也染上。”
我被留下自生自灭。
几番昏沉,最难受的时候,我依稀听到旁边有小狗在叫,用它热热的脑袋拱我。
是黑豆。
“别怕,别怕。”我说,“明天我就好了。”
后背的血肉已经长好,我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额头上敷着退热的帕子,床头摆着药碗。
门也不再上锁,外面飘来热粥的香味。
班主拎着食盒进来,满脸都是殷勤的笑:
“红袖醒啦?昨晚豫王殿下来看你了……”
我一把推开他,踩着掉落的食盒飞奔出去,班主似乎叫骂着什么,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小狗不见了。
11
豫王府还是那个模样。
我一路奔进去,无论门房还是丫鬟,见了我全都立刻开门,亲热地招呼:
“红袖姑娘来了。”
就好像几天前议论我痴心妄想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飞奔至书房,里面是萧祁白和裴刃的声音。
裴刃的声音有些急切:
“红袖出身低贱,又性情不驯,只会搅得家宅不宁。殿下就算真想纳妾,也不该是她。”
萧祁白低低一叹:“可你没见她昨天的样子。我不过是冷落了她七八日,她便病成那样。”
门口的书童见我冲上来,试图拦我:“姑娘,殿下跟裴大人说话,你不能……”
我挣开他,撞进门内。
萧祁白原本尚有怜惜,见我这样闯入,当即皱起眉。
我盯着他,喘着粗气:
“黑豆呢?”
他眉头拧得更深:“你的嗓子怎么了?”
病后沙哑的声音,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某个月色晦暗的夜晚,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好像……听过这个声音。
然而我没有给他回忆的机会。
上前一步,我几乎要呕出血来:
“黑豆呢?!把它还给我!”
12
宋宛容将一截染血的五彩绳放进我手里,那是我系在黑豆脖子上的。
江陵风俗,五彩绳又叫长命缕,女子在节日时编织它送给家人,寓意平安长寿。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就编了五彩绳送给黑豆。
“你啊,要活得长长久久,好好陪着我,明白吗?”
黑豆舔着我的手,汪了一声,大概在说它明白。
此时此刻,宋宛容握着五彩绳,泣不成声:
“我真的是看它可爱,想喂它吃的。
“谁知那鸡骨头太尖了,扎穿了它的肠子,它吐了好多好多血,怎么都救不回来……”
越过宋宛容耸动的肩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红袖!!”
十根指甲尽数折断,血流进土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
我终于又见到黑豆了。
它躺在里面,跟抱着我的枕头睡着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它的一只耳朵不见了。
宋宛容凑上来:“红袖姑娘……”
她含着眼泪,搂过我的肩头,像是要安慰我。
实际却是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
“我怎么叫这条贱狗,它都不理我,只知道咬着殿下的袖子让他去看你。
“你说,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狗,是不是该剪掉它的耳朵?”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咙。
我抓着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往地上撞。
无数的人声在我旁边作响。
有裴刃的:
“姐姐!你疯了吗!这不过是条狗!”
有萧祁白的,他拽着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红袖,红袖……”
混沌渐渐变得清明。
我发现我紧紧地抱着黑豆的尸体。
萧祁白则紧紧抱着我。
宋家人要报官。
我一个贱籍的戏子,把他们府里的嫡女伤成这样。
他们要我赔出这条命。
是萧祁白拦住了。
他说:“贵妃的使臣很快就会进城,你们确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宛容卷进案子里?”
宋家人不说话了。
萧祁白回头看着我:“至于她,我自会处置。”
我被关进了王府的偏房里。
宋家人盯着,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说饭,就是水也没送进来一碗。
深夜萧祁白进来的时候,我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神情呆滞地抱着黑豆。
“我还想带你走呢。”我拍着它,“明明再过几天,我就能带你走了。”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
他没有当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赌气的时候跟萧祁白说我要离开江陵。
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这是个笑话。
戏班的戏子,全都签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来就会被打死。
我八岁那年,一个师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还是被抓回来。
她被班主打死,尸体吊在我的房间里,整整一夜。
那夜过后,我就吓破了胆,无论怎么被打被骂,再也没生出过逃跑的念头。
也许是想到往事,让萧祁白略微产生了一丝怜惜。
萧祁白靠近我,蹲下来,想把黑豆接过去。
我不松手,背过身,躲开他。
他顿住,低声问:“你连我都怪么?”
我不说话。
黑豆很乖,但它只是条小狗。
小狗以为被爱了,就会爱一辈子。
所以它会在我生病时跑去找萧祁白,求它的爹爹救救娘亲。
“红袖。”
见我良久不说话,萧祁白的耐心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揉了揉眉心:“宛容说,她可以原谅你。
“明日是她的生辰了,贵妃的使臣还没进城,这大概是她最后一个能光明正大庆祝的生辰。
“她说,只要你给她唱出戏,过去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殿下,你听过一句俗话么?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我笑了:“我和宋小姐如此相配,我怎么能给她唱戏呢?”
萧祁白骤然冷了脸。
耐心耗尽,他不愿再跟我废话。
“你不唱是吗?”
他一挥手。
几个仆妇冲上来,要抢走我手上的黑豆。
“把这只狗煮了,肉分给城外的难民。”
萧祁白冷冷道。
那些仆妇开始攀扯我,很多只手拽住黑豆的尾巴、后腿,粗暴地往外拉。
万念俱灰。
我抱紧黑豆,闭上眼睛。
“我唱。”
13
出场匆忙。
没有胡琴,没有扮相。
但客人们都知道,只要红袖姑娘开了腔,那地方就是江陵城最好的戏台。
站在王府的花园里,萧祁白揽着宋宛容坐于席间,裴刃立在一旁。
花园里有一丛丛的海棠,是萧祁白曾经为我种下的。
此刻的他搂着宋宛容,抬眼问我:“选好曲目了么?”
我突然就笑了。
“选好了。”
闭上眼睛,夕阳沉落,最后的光晕落在我身上。
我缓缓开口: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宋宛容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她的生辰,点明了要欢快愉悦的戏。
我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对。
宋宛容立刻去拽萧祁白的袖子,红了眼眶:“殿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萧祁白就像是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
唱戏的红袖,是江陵城中,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存在。
袅袅戏音绕梁,远处的夕阳下,昏鸦起落: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梦难分。
这是我最后一曲了,唱完这曲,江陵城再不会有柳红袖这个人。
我用尽了力气,如同杜鹃泣血。
肩头渗出红色来,或许是朱砂的毒性太强,带动了我为萧祁白挡刀留下的那处旧伤。
“红袖!!”
有人在叫我。
不知是谁。
或许是裴刃,或许是萧祁白。
不要叫我。
我不要你们任何人。
转身,我抱起黑豆冰凉的身体,一步步走进夜色里。
14
萧祁白似乎想要离席追我。
但宋宛容拉住了他。
她说:“殿下,我们明日还要去见阿绯……”
明日就是三月十六了。
前面的流程都有手下负责去做,但到最后一步,总要亲自把关。
兹事体大,远比我重要。
萧祁白顿了顿,坐回去,没有再看我。
我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月光幽微,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萧祁白会放我走么?
我弄伤宋宛容,又砸了她生辰宴的场子。
他会放过我吗?宋家人又会放过我吗?
……
不远的前方突然传来马车声。
我惊讶地抬眼。
这种车驾的规制,全江陵只有萧祁白配坐。
但萧祁白现在在王府里陪宋宛容,所以这辆车……
接的是从京城而来的大人物。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立刻脱下高领的缀褂,只留贴身的襦裙。
随后,我奔跑起来。
直到车驾几乎擦着我的身体停下,我跌倒在地。
马夫勒紧缰绳:
“什么人!”
骏马长嘶,我惊恐地抬头。
青衣的宦官分立左右,车架上,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掀开帘子。
狐狸眼,眼角一颗朱砂泪痣。
官帽上,金珰熠熠生辉。
昭示着他的身份——东厂掌印,陆进安。
心头掠过一丝令人战栗的狂喜。
我跪得更低,以惶恐的姿势垂下脖颈。
襦裙的领口大,有一点红色的莲瓣尖,从大椎处隐隐露出。
在月色下分外明显。
高高在上的陆进安一定是看到了。
他走下来,缎靴停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伤到了么?”
他说,声音清冷如碎冰。
“你是哪个府的小姐?”
我抬眼,故作惊惶地报出我的名字:
“民女是宋家女……宋绯。”
15
长街寂静,只有马蹄声悠悠。
车内熏了好闻的沉水香,陆进安坐在对面,把玩着手中的南红菩提串,一双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他有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停车。”
陆进安突然开口道。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些惶恐地坐在原地。
陆进安撩起车帘。
外面是片桃花林,夜风吹拂,花枝微动。
陆进安跳下马车,转身,向我伸出手。
我不太明白,便跟着跳了下去。
马车有些高,他接住我,怀抱亦是淡淡的沉水香气息。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下官是个阉人,宋姑娘投怀送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要接住我,一时间有些窘迫:“我以为……”
他笑了笑:
“我是让你把小狗给我。”
他把黑豆从我怀里接过去。
“我进江陵时,途经此处,觉得风景甚好,还有野兔出没。”
他拍拍黑豆的脑袋,沾着泥土的黑毛弄脏了他的官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小家伙住在这里,应该会高兴的。”
陆进安帮我把黑豆葬在一棵最大的桃树下。
然后他席地而坐,捡起一截巨大的树根,掏出小刀,刻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很灵巧。
月亮穿进云层,又穿出来的工夫里,陆进安已经刻好了一只小狗。
他将我手中的五彩绳穿过它,系在我的手腕上。
“只要你记得它。它就还在陪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了。
却在这句话面前,泪如雨下。
陆进安静静地等着我哭完,接我上了马车。
他说:“就不跟你的家人道别了吧?”
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
“能让你深夜一个人出来安葬小狗,他们想必不会待你太好。”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点点头:
“不道别了。”
16【萧祁白】
子时已经过了。
萧祁白冷着脸站在宋府的角门处。
他不喜欢等人,然而今夜,这个人他不得不等。
带着寒意的夜风扑过来,萧祁白烦躁地揉揉眉心:
“那个阿绯还没到么?”
丫鬟战战兢兢:“没有……”
萧祁白闭了闭眼。
是他疏忽了。
医馆刺下莲花印后,他不该叫这个女子回去自行养伤的,而是该把她看管起来。
如今她反悔了。
“裴刃。”
“臣在。”
“立刻去渔村,把阿绯的父亲姐姐绑过来,这个莲花女她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是!”
裴刃领命,转身就要离开。
却突然听到马车声。
车驾于萧祁白面前停下,走出一个身影。
红色官服,红色泪痣。
借着月色,萧祁白认出了他。
陆进安。
此人身为宦官之首,善舞弄权术,心机极深。
萧祁白不喜欢他。
奈何无论是父皇还是贵妃,都对陆进安宠爱有加。
“豫王殿下。”陆进安行礼。
萧祁白讨厌他的模样,明明是躬下身,却一点不恭敬。
好在陆进安说出的话,倒是个好消息。
“臣在进江陵城的路上,遇到了宋府的宋绯姑娘。
“她被马车所惊,崴了脚,臣便先叫人送她去医馆。
“特来宋府,跟宋大人打个招呼。”
原来不是反悔了,只是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萧祁白心头微微一松。
但不知为何,又有股无端的阴霾,似石缝里长出的细藤,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阴霾到底是为何,陆进安便再度开了口:
“宋绯姑娘与贵妃有缘,我需将她接入宫中,陪伴贵妃。”
发现了。
萧祁白的眉心无声无息一动。
不管是因为什么契机,陆进安已经发现了阿绯身上,那个被刺出来的莲花印。
按照萧祁白原本的计划,阿绯该在宋府学习礼仪规矩,从而更好地冒充宋宛容。
没想到,陆进安竟然提前赶到,直接接走了阿绯。
不要紧。
萧祁白安慰自己。
反正入宫就是送死的,也许都不会真正见到贵妃,就会在路上被悄无声息地除掉。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并不会被发现。
饶是如此,萧祁白还是及时地补了几句:
“我听闻宋府这位阿绯姑娘,自幼在庄子上养病,所以不曾受过教导,行为很是粗鄙。
“倘若她言行无状冒犯了陆大人,本王替宋府赔个不是。”
月色下,陆进安淡淡一笑。
“是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殿下说的这样不堪。”
17
萧祁白跟陆进安见面时,我正在驿站里,跟另外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九州之大,有莲花胎记的,不止一人。
广阳郡郡守家的庶女谢如淑,年十六,性情聪慧,饱读诗书。
她的莲花胎记,在后颈。
梁城守城军副千户之女展明月,年十四,眉目浓丽,英气逼人。
她的莲花胎记在手腕。
年纪最小、出身也最低的是李九娘,她只有十岁,父亲是个猎户。
但莲花胎记最奇特的也是她,长在眉心,远看像是第三只眼。
再就是我,宋家嫡女宋绯,莲花胎记在所有人中最大,长于后背。
外面的宦官已经在押注,赌我们四人之中,谁才是那个妖妃祸水。
被押注最多的是展明月。
原因很简单。
所有见过贵妃的宫人都说,展明月长得极像年少时的贵妃。
贵妃出身世家之首的姜氏,姿容绝世,美艳之中有勃勃英气。
君王宠她,椒房春恩,十年不倒。
但贵妃总会老。
等她老了,和她容貌相似,又身有莲花印记的展明月,岂不就是下一个红颜祸水?
展明月的心情因此格外糟糕。
现在这个情况,谁最可能成为祸水,意味着谁最容易死。
她将怒气发泄在新来的我身上。
“瞧她那个狐媚样儿,还宋府嫡女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睛滴溜溜的,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勾人!”
这份怒气在她发现我手腕上的小狗是陆进安送的时,达到了巅峰。
“不可能!陆大人怎么可能吃她那套!”
18
展明月似乎喜欢陆进安。
前往京城的路上,但凡找到机会,她就会努力往陆进安身边凑。
不是掉了帕子,就是装作摔倒。
我站在远处,沉默地摇头。
怎么说呢。
她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生平头一次勾搭人,搞得这样拙劣。
“狐媚子不是这样当的。”
展明月一无所获地回来时,我小声道。
她竖起眉毛,想骂我,却又没骂出什么。
最后只道: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若勾搭陆大人,他更不会理你。”
展明月话音未落,便有个小宦官来传话:
“宋姑娘,陆大人请你去他的马车上。”
展明月的脸都气白了。
陆进安穿着家常的青墨长袍,坐于窗边,见我来了,也不回头。
只是指了指窗外景色:
“前方就要出江陵了,会舍不得吗?”
我顿了顿。
“不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似要一路探到我的心底。
“我指的是,他。”
蜷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握紧。
陆进安知道什么了?
是萧祁白说了什么吗,还是说,他已经追过来了?
就在我脑海内已经一片混乱时。
陆进安突然笑了。
“不过是玩笑话。”
他推过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江陵特产桃花糕,离了这里就再也吃不到了,会舍不得吗?”
19【萧祁白】
桃花糕,是红袖最喜欢的点心。
这是下人将食盒端进书房时,萧祁白脑海内骤然生出的念头。
“殿下,怎么又是桃花糕啊?”宋宛容瘪着嘴,有点不太高兴,“容儿对桃花过敏,每次吃了都会起疹子。”
“是我忘了。”萧祁白吩咐仆妇,“撤下去,以后别再做了。”
宋宛容又开心起来,她站在桌旁,为萧祁白研墨。
也许是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她巧笑倩兮,穿得也比往日艳丽。
曳红长裙,金蝶步摇。
不知为何侧脸看着……有点像她。
风从窗户吹进来,萧祁白的心骤然乱了。
垂眼看向宣纸,他这才发现,自己写下的是——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日夕阳下,她最后的唱词。
手微微一抖。
萧祁白道:
“裴刃。”
“在。”
“叫她来。”
宋宛容看着裴刃离开——他连是谁都没有问。
能被殿下以这种语气叫来书房的人,只有那一个。
不快地扁了扁嘴,宋宛容已经在想,今日该用些什么法子,让殿下彻底厌弃红袖。
在此之前,宋宛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
萧祁白也没想到,他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等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竟然这么多日没见她了。
那一日,她唱完那出戏,抱着小狗的尸体离开。
夕阳下,身影踉跄可怜。
是他见她的最后一眼。
这几日他不理她,她也再没差小倌儿来找他。
还是那样,性子倔,不肯低头。
日后还是得再花心思调教才是。
萧祁白想着,裴刃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
他脸色苍白,微微喘息:
“殿下。
“红袖她……不见了。”
萧祁白骤然起身。
砚台被带翻,淋漓的墨汁溅了宋宛容一头一身。
萧祁白的身上也全是墨迹,但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颤声道:
“你说什么?”
裴刃的声音带了哭腔:
“姐姐……姐姐不见了。”
20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
两个大箱子封在角落里,打开,里面是戏服、行头、道具。
全都留下了,一样也没带走。
班主哭丧着脸:
“殿下,我是真不知道啊。
“她那日不是被您叫去王府的吗,您没把她送回来,小的也不敢问呐。”
萧祁白闭了闭眼,额角青筋暴起。
“她的身契呢?”
“在!这个肯定在!”
班主来了精神,招呼弟子们:“去,把我那口黄铜箱子抬来!”
箱子打开,最上面的就是红袖的身契。
班主双手拿起,奉给萧祁白:
“殿下,您看。”
那身契存了太多年,一股樟脑的气息,萧祁白嫌弃地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
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身契在就行。”
他揉揉眉心,声音笃定:
“没有这个,她出不了江陵城。
“去找,在这城中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21
萧祁白不知道,我不需要身契。
每到一个新的城门下,小宦官站在车头,将陆进安的腰牌晃一晃,守城军便立刻扬起笑脸,直接请马车进城。
根本没有人盘查我。
“在想什么?”
陆进安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我回过神来,低头研墨。
这些日子,他需要人伺候笔墨时,都找我来。
我努力装出不通文墨的样子,好几次差点露出破绽。
此刻,陆进安盯着我,眼神如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
我索性坦白:“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贵妃不杀我。”
陆进安笑了笑。
低头用笔在白宣上绘下一朵墨莲。
“莲花本无罪。”
……
从陆进安的房间回来时,其余三个女子正准备休息。
谢如淑性情沉稳,不爱多言。
李九娘还是孩童心性,除了什么时候开饭,其他都不太关心。
只有展明月吊起眼睛,恨恨呸我一声。
我不理她,她更加生气: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勾引陆大人?”
她声音很大,谢如淑试图阻止:“明月,慎言。”
然而阻止不住。
“我要说!她既然敢做,我怎么就不敢说?依我看,早点确定了她是红颜祸水,就只送她一个人进宫!何苦还要我们几个陪葬!”
此话一出,谢如淑垂下了眼。
李九娘坐在一边,紧紧攥着她手里的小猎刀。
这是她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她年纪小,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除了每天问吃什么外,她也怕死。
她只能握紧这把猎刀,尽管这可能没什么用。
月光照进来,我心里突然一动。
蹲下身来,凑近展明月的脸,我低声问:
“所以你勾引陆进安,是因为想活命吗?”
展明月骤然红了眼睛。
我明白了。
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宦官,都在宫外有宅子,有家室。
陆进安又是权宦之首,一度有九千岁之称。
不怪展明月动了这个心思。
漫漫长路里,能求助的,也只有陆进安。
沉默片刻,我深吸一口气:
“陆进安不可能保你。”
展明月瞪着我,不死心:“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吃过男人的苦。
我在江陵这么多年,也算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王孙公子。
能身居高位的男人,在权力与情爱的选择之间,从来毫不犹豫。
更别说陆进安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但凡他会犯这种糊涂,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这道理跟展明月说不明白。
我退了一步:“就算他愿意保你,又能如何?
“九千岁之上,还有万岁爷。自古以来,君夺臣妻,就是一句话的事。”
拔下手中的簪子,递给展明月。
我说:“你要是真想求生,就该意识到,现在最要你命的,是你这张脸。”
方才我一直在想陆进安说的那句话。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
“莲花本无罪。”
罪的是妖妃。
只要能够不被皇帝看中,贵妃就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月色寂静。
谢如淑已经想明白了。
她的脑子是我们几个里转得最快的,立刻看向展明月:
“明月,阿绯说得没有错。
“要想活命,我们必须证明自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证明,如何证明?
凭借一张嘴去赌咒发誓,就能消除贵妃的疑心么?
唯有破釜沉舟。
“其他人也就罢了,明月,你是最危险的。没听那些仆妇说吗,你和贵妃年轻时长得有多像。
“若是皇帝遇上你,动了一瞬的心思……”
那么就是必死之局。
展明月的手捏着簪子,颤抖起来。
锋锐的尖头抵住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当啷一声。
“不划!我不划!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的!”
她把簪子扔到地上,哭着转身跑了。
……
月色如水。
展明月一直没回来。
旁边不时响起辗转反侧声,谢如淑和李九娘也都没睡着。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叹口气,起身想出去找点吃的。
走出院子,却撞见一个身影站在月光下。
是陆进安。
我不知如何应对,行了个礼匆匆想走。
背后,他似笑非笑地出声:“你倒是了解我。”
他似乎已经站在这里很久。
房间里我说他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此刻,陆进安走到我身后,低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你呢?”
22
我并不知道,陆进安能否救我。
我只是知道,天下所有的馈赠都自有价格。
直觉告诉我,如果在这里求了陆进安救我,他要的回报,是我给不起的。
“多谢陆大人。
“只是从江陵离开的那一天,阿绯便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
推开门时,展明月已经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你不让我接近陆大人,不就是自己想去勾引吗?”
她瞧见了我跟陆进安半夜在院中私会。
“我自愧技不如人。这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和人家比,我们几个不过是废物点心罢了!”
李九娘原本靠着谢如淑打瞌睡,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
“点心,发点心了?”
“没有,你继续睡吧。”谢如淑拍拍李九娘的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最终又谨慎地没开口。
就这样,谢如淑和展明月,渐渐都不太同我说话。
只有李九娘懵懂,还是常常来找我,抢我的点心吃。
她有时也会回报我,比如在行车到山里时,突然把一只血淋淋的野兔塞给我。
“烤了吃。”她认真地说,“好吃。”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烤兔子。
前面就传来宦官惊慌的声音:
“有狼!!”
23
狼咬在了车队的领头马上,车立刻翻了。
陆进安身边的小宦官在喊:“不要慌!聚集起来,不要乱跑!”
没用。
马已经惊了,四下里拽着车乱冲。
丫鬟仆妇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我坐的马车翻倒在路上,我被甩出来,沿着山坡一路往下滚。
等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阴云密布,连月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我只能伸出手,摸索着往前爬。
突然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我吓了一跳。
长头发,小脸蛋。
是个小孩。
赶紧摸了摸他的鼻子。
还好,有热气。
可能是哪个随行的小宦官。
“醒醒!”
我叫他。
他没声音,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前方浮现出几对绿眼睛,饥饿的狼群在向我们缓缓逼近。
它们有爪子,有尖牙。
我什么也没有,还抱着个小孩。
四下里寂静没有人声,就算喊救命,也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在袖子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李九娘给我的、让我用来烤兔子的火石。
“湿木头不好点火,你就用这个。”她很得意,“这可是我爹的宝贝。”
老猎户诚不欺我,在火石擦响的瞬间,一束光芒如剑般刺穿了黑夜。
火光熊熊,猛兽退避。
借着火光,我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孩。
竟然是个小姑娘。
就是模样凄惨了些,脸和衣服糊满了泥水,简直是个小泥人。
火光如黑暗中的明灯,剩下三个女孩也很快找了过来。
展明月扶着谢如淑,李九娘拿着她的小猎刀。
谢如淑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愣:
“她是?”
我筋疲力尽:“捡的,可能是哪个山民家的小孩。”
谢如淑摇摇头:“你看她的裙子。”
小姑娘的裙子全是泥,只有一点花纹露出来。
我定睛一看,随即也愣住了。
繁复的云纹,绣工精美。
这是宫装。
“临安城是齐王封地。”谢如淑声音沉沉,“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齐王独女,荣宜郡主。”
24
展明月背着小郡主,我和李九娘搀着谢如淑。
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终于遇到了正在寻找我们的陆进安。
……
一个时辰后,陆进安掀起帐子:
“齐王有赏。”
这一夜,暴雨突至,群狼出没,齐王和我们一样翻了车。
夫妇两个带人找了女儿一夜,只找到些裙子碎片。王妃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差点想跳崖自尽。
突然得知女儿还活着,二人喜极而泣。
小郡主苏醒后,告诉父母——“是个小姊姊救了我”。
齐王当即决定,要认这名女子为义妹。
此时此刻,陆进安说完后,我们四个一起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齐王是皇帝的长子,生来有残疾,也并不算得宠。
但他的义妹,就是皇帝的义女。
只要坐实了这个身份,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于我们而言,这是一道保命符。
展明月嫉妒地看我一眼,小声咕哝:
“她不过是运气好。”
李九娘低着头,擦着她心爱的猎刀。
我突然说:“九娘,随陆大人去见齐王殿下吧。”
话音落下,李九娘愣住了。
连展明月都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她轻声喃喃:“为什么?”
我走到李九娘身边,蹲下身,摸摸她的头。
“我知道,你每顿都吃很多,是怕马上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了。
“现在好了,你会是皇帝的义女,你可以不用再每顿都把自己吃得那么撑。”
李九娘的眼睛红了。
我把火石塞进她的手心。
“谢谢你的火石,我和小郡主的命,都是你救的。”
25
之后的进京路,李九娘不再与我们同行。
她被齐王夫妇邀上车驾,快马加鞭,入宫面圣。
几日后,消息传来,皇上准齐王认其为义妹,封嘉安县主。
她安全了。
但我们还没有。
李九娘受封的第二日,我们也到了京城。
宫城外,一顶小轿等着,旁边是名女官模样的人。
“陆大人辛苦。”她行礼,“贵妃娘娘说,陆大人送到这里即可,之后由我接各位姑娘入宫。”
陆进安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
女官似乎料到了,淡淡一笑:
“娘娘说,这一路上,陆大人似乎对某位姑娘格外关注。”
陆进安面色不变。
我却看到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贵妃娘娘让我告诉陆大人,今日宫宴,有两个姑娘陪她饮酒就够。陆大人可以自行带回去一个,也算回报大人这一路的辛苦。”
阳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女官退到轿边,安静等待。
陆进安看向我。
阳光下,那双眼睛比寻常人的浅,是琥珀色的。
他问我:“你想活么?”
我点头:“想。”
抓起谢如淑的手,我将她推到陆进安面前。
“我一定活着出宫,在我出来前,劳烦陆大人照顾好她。”
谢如淑吃了一惊,想要挣开我的手。
却随即呛咳起来,唇角有血流出。
狼群出没那夜,她后背挨了一爪,伤及肺腑。
但是安安静静,一直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谢如淑总是这样。
她出身高门,父亲是治水的能臣。
但她的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妾,为了在大宅中生存下来,她从小学会了不麻烦别人。
“她不能等了。”我说,“如果今夜入宫,她一定会死。”
陆进安长久地打量着我。
良久,他示意两个小宦官将谢如淑扶上马车。
“去请刘太医。”
说完这句话,陆进安站在原地。
我一再地拒绝,他亦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没有回头看我,阳光下,陆进安的语气有些冷:
“宋绯,你若是真死了,我会来给你收尸。”
26
一顶小轿,我和展明月各坐一边。
一路上四个女子,到最后入宫时,只剩下我们这对天敌。
万春宫中,灯火通明。
偌大的殿内,只有贵妃和伺候的宫人们。
看到我们进来,贵妃起身。
她一身桃花云袍,赤着双足,缓缓从殿上走下。
如一只母虎,华美而又威仪。
贵妃先停在展明月面前。
她低下头,捏起展明月的下颌,细细打量这张和自己肖似的面孔。
展明月垂着眼睛,浑身颤抖。
她一路上骄矜自负,此刻却在贵妃面前吓得瘫软如泥,几乎跪立不住。
贵妃冷冷地笑起来:“空有皮囊。”
她松开展明月,一甩袍袖,坐于金殿之上。
“带上来。”
八个侍从抬上来一个铁笼。
掀开蒙布,一只斑斓猛虎在其中发出怒吼。
“这饿虎已经多次伤了附近的山民,本宫今日便要为民除害。”
贵妃笑道。
“怎么样,都是新来的,表现表现?”
她拿起一长一短两根木签。
“一人选一根。
“抽到谁,谁就替我进去,杀了这只饿虎。”
27
木筒摇晃,贵妃抽出一支。
是长签,上面用墨迹写着一个“绯”字。
“宋绯,上来吧。”
贵妃笑着看向我。
“喜欢什么兵器,自己挑一把。”
屏风拉开,是一整面的兵器架。
传言贵妃身为将门虎女,素来不爱红装爱武装。
圣上宠她,任由她在宫中收集天下兵器。
此刻的架子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却并没有哪把能救我。
我所有的身手,不过是在戏班里的一些童子功。
铁笼里的猛虎发出饥饿的吼叫声,有一瞬,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
就在这个想法浮现出的瞬间,一只手从背后拉开了我。
“娘娘。”
展明月扯开我,跪了下去。
她还是在发抖,还是脸色发白。
但她抬起了头:
“我替她,行吗?”
28【展明月】
展明月从第一眼看见宋绯起,就讨厌她。
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后来想起,是因为宋绯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继母。
展明月的继母是个戏子。
展明月的爹迷恋她,散尽家财,逼死了展明月的母亲。
母亲一直是展明月人生里的英雄。
那个女人曾参加守城军,在梁城即将被攻破的夜晚,喝了一碗酒,摔在地上,拎着长枪出了城。
那一夜他们杀到天亮,守住了城。
人们在战场中找到展明月的母亲时,这个女人已经浑身是伤。
但她牢牢地抱着一个襁褓,里面是个女婴,不知道是哪个流民的孩子。
战火纷飞,孩子在女人的怀里,睡得很香。
那个孩子就是展明月。
……
展明月一直希望,她能当个如母亲那样的英雄。
但她没有。
在继母的打骂诋毁声中,她变得怯懦,变得犹豫,变得恐惧。
她甚至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她只能抱着母亲留下的那杆枪,一边流泪一边想:
我不配做娘的女儿。
……
但此时此刻,金殿之上。
展明月看着宋绯的背影。
这个长相妖媚的女人,已经救了两个人。
她把自己活命的机会让了出去,一次让给年幼的李九娘,一次让给病重的谢如淑。
娘。
我总不能连这个狐媚子都不如,你说对不对?
更别说,这狐媚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进了这虎笼,一定会死。
可我不一定。
我可是娘的女儿。
……
乾元十六年,夏夜。
在母亲死去的第七年,展明月拎起她留下的那杆长枪,进了虎笼。
29
虎啸声,人声。
这是一场死斗。
展明月要死了。
她坚持了非常久,但还是渐渐被猛虎逼到了死角。
肩膀挨了一爪,现在整条右臂都抬不起来了。
最后一刻,猛虎向展明月扑过去。
她用尽全力,想要用左手举起手里的枪。
“娘!”
必死的这一刻,展明月闭上眼睛喊道。
血溅在她的脸上。
展明月睁开眼睛。
猛虎的脖颈被斜着贯穿。
贵妃拿着一杆乌金虎头枪,美艳的面容森然冷漠。
她拔出枪,血喷满了整个金殿。
展明月呆呆地看向贵妃。
贵妃随手将枪扔在地上,冷淡地看展明月:
“你几岁了?”
“十四……年底十五。”
贵妃嗤笑:
“她们都说你跟本宫很像。
“但本宫十五岁时,可不是这么不中用的东西。”
……
太医带走了展明月,装着猛虎尸体的笼子也被侍从们抬离。
殿内只剩下我跟贵妃。
她浑身是血,满不在乎地靠在榻上,玩着手里的翡翠扳指。
“宋绯。”
她玩味地念着我的名字。
“本宫最想见的人,就是你。
“你可知道,自从你离开,这江陵城已经翻了天?”
心沉沉坠了下去。
贵妃起身,勾起染血的红唇:
“豫王萧祁白,他似乎……很在乎你啊。”
30【萧祁白】
府兵已经在江陵城中找了七日。
能找的地方全都找过了。
红袖依然不见踪影。
“再找。”
萧祁白不相信。
红袖是个贱籍的戏子,想要出城,必须拿到身契。
现在她的身契就牢牢地捏在他的手里。
就像他一直觉得,他牢牢地捏着她的命运,无论生死,她总是他的人。
……
身契。
不知为何,像是福至心灵一般,萧祁白突然垂眼。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张身契。
十多年了,纸张已经发脆发黄,字迹模糊不清。
萧祁白一目十行地扫过。
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
再度垂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最后停在签字画押处。
小小的一个手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阿绯。】
萧祁白怔在原地。
随后,浑身颤抖。
阿绯。
她的本名叫阿绯。
她竟然就是阿绯!!
……
宋宛容端着茶盏进来,只看到萧祁白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她连忙上前:“殿下……”
萧祁白突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绯!”
喉头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宋宛容的整张脸都紫涨起来。
“我……我怎么会知道……最了解她的……不是殿下吗……”
就像胸前被骤然扎了一刀。
萧祁白失去了所有力气。
宋宛容挣开他,害怕地逃了出去。
只留他一个人伏在案上。
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掉在宣纸上,洇开了那句“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告诉过他么?
也许是告诉过的。
但他不在意,听了就忘了。
成为莲花女,她留下的名字也是阿绯。
但凡他能想起来……
在她离开前,那么长的日子,但凡他能有一次想起来。
她是不是就不会走?
“备马。”
萧祁白冲出府邸。
“去京城。”
……
快马在山道上狂奔。
耳边只有烈烈风声。
萧祁白无可抑制地想起她。
梨园里初相遇,她在台上,他在台下。
唱得并不好,全场都是倒彩,让她滚下去。
她不走,一个字一个字执着地唱完,眼里含着泪,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么起了兴致,还想再看到她。
于是推开喝倒彩的人群,跃上高处,将手里那枝海棠花扔给她。
只是一枝花罢了。
她却紧紧抓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让他觉得,可笑,又有几分可怜。
……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那场戏,她唱得那么差。
因为前夜,她刚跟死去的师姐被关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没有人理她。
“你师姐……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想离开江陵。”她低头,抚摸着海棠花的花瓣,“我们戏子签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只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这句话一直留在他心里。
起初想起来时,是心疼,是怜惜。
到后来,却是安全,是笃定。
她不会走。
无论怎么对她,她都不会离开。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会一生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他。
哪怕伤了她的心,只要过段时间哄一哄,她总能好起来。
他这样想着时,躁动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变得很安稳。
完全忘了,她还有后半句话。
“……除非我死。”
……
她难道宁可死也不愿留在江陵吗?
萧祁白不信。
他不信红袖会真的想死。
她是那样有生命力,像是堕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长。
她不会死的。
萧祁白这样想着,心却突突地跳。
到达临安时,他听闻这里狼群出没,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几个是年轻的女子。
萧祁白永远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觉,胸口沉得像是喘不过来气。
他跟着仵作去停尸房,那里臭气熏天,是他矜贵的一生中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萧祁白在那里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认那些尸体,胸口一直有个声音。
不要是她。
只要不是她,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
……
上苍大概是听到了他的祈求。
红袖没有死在这里。
他的心放了下来。
再往京城还有数百里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就在京城的某处,或许已经被贵妃囚禁了起来。
这一路的死亡阴影,大概会让她夙夜难安。
她会因此后悔么?
后悔离开他的身边,失去他的庇护,出于赌气的目的,将自己陷入一个更危险的局面。
大约是会的,但是没关系,他会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
她会哭着扑进自己怀里,与他重归于好。
想到这里,萧祁白的心口已经热了起来。
31【阿绯】
白子落下,屠尽黑子的一条大龙。
我说:“娘娘输了。”
贵妃向后靠去,慵懒道:
“你的棋艺进益倒是快。”
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个月了。
贵妃没有杀我。
我在跟她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意识到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的真相——
贵妃,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妖女的预言。
她的长姐已经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负着妖后的罪名。
那是贵妃此生最大的伤痕,所以在莲花女即妖妃的预言出现后,她开始将所有带有莲花胎记的女子都笼入宫中。
她请了国师的大弟子,占卜我们的命运。
新任的国师深夜登上观星台,发现有四颗小星,自北方而来。
每颗星星,对应一个女子。
“其一,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是女将命格。”
在展明月于殿中持枪进虎笼时,贵妃已然明了了她对应哪一颗星星。
“其二,得无念,得无名。
“是神女命格。”
谢如淑在陆府中养伤七日后,贵妃提出,让她陪自己去钦天监祭拜。
谢如淑进殿中时,香雾无风自动,龟壳渗出露水,算筹嗡鸣认主。
国师当场认其为关门弟子。
她的身份,显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争,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祸水命格。”
只剩下我与远在齐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祸。
一个是能为所有人带来好运的福星。
另一个,或许就是前任国师那句“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中的妖妃祸水。
如果说,原本贵妃尚不能确认我和李九娘到底谁福谁祸。
那么当萧祁白星夜赶路,无诏而从封地返京时。
答案已经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连三的坏事不断发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时突然昏迷,随后便一病不起。
接着是西北边境处,羌戎王一统十六部,听闻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势攻来。
如今接连丢了两州,如果剑门关失守,羌戎的铁骑便会直接穿越平原,来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将矛头,对准预言中的莲花女。
臣子们纷纷进言: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见声。
贵妃烦躁地推翻了棋盘。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满朝文武不讨论如何出兵,如何御敌,只想着杀一个女人来平息祸患。
“和我长姐当初所遭遇的,竟然没有一点分别。”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区别的。
当初,朝臣们要杀的,是姜皇后一人。
而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他们要杀的是所有人。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我在棋盘旁跪下,俯身长拜。
“宋绯,自请入宫。”
32
半个月后,萧祁白终于赶到。
他闯入宫中时,我一身华服,站在池边观鱼。
身后有许多宫女太监嘈杂的声音:
“豫王殿下,这是贵妃娘娘的寝宫,你怎可……”
没有人拦得住萧祁白。
他腰上挂着免死的玉牌,手执兵刃,一路冲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红袖……”
见我不回头,他意识到什么,涩然道:
“阿绯。”
我终于回过头去,看着他。
萧祁白瘦了。
一路从江陵骑马赶来,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杀。
难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着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惊艳。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袭宫装,满身珠翠。
的确比在江陵时更加美艳。
萧祁白回过神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阿绯,我这就带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经叫人重新种上,再买一只小黑狗,我们回江陵,还像之前那样。”
他讲起来时,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心向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么?
可于我而言,并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间闪过一丝愧疚。
“是因为宛容么?”
他低声道:
“阿绯,我有我的不得已。
“当初你我身份悬殊,我总要娶正妻。
“宛容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她一个名门嫡女,画舫那日险些失身丧命。
“阿绯,我不能……”
他没有说完。
因为后面却突然传来声音:
“宋氏接旨——”
我越过萧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后。
是陆进安。
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亲自来为我颁这道旨意。
推开萧祁白,我敛裙跪下。
陆进安沉沉看我一眼,打开圣旨:
“宋氏自入宫起,庄静温恭,性行贤良。着即册封为宜妃。钦此。”
他收起圣旨,看向我。
“贵妃娘娘让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闪过大殿中的对话。
我问贵妃:“如果确认了祸水是我,展明月、谢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赶尽杀绝?”
……
此时此刻,萧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这道圣旨拿回去!”
萧祁白将我拉到他身后,冷冷直视陆进安。
“父皇已经昏迷不醒多日,谁不知道这圣旨是贵妃自作主张的?她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坐实阿绯的祸水罪名,送她去死吗?
“阿绯,不要怕,我会护着你……”
越过萧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陆进安。
陆进安也低头看着我。
昨夜,他来看过我。
在无人的夜色中,他的朱砂痣鲜红得如一滴泪。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带你走。”
……
在萧祁白和陆进安的注视中。
我平静地跪下。
“宋绯接旨。”
陆进安看着我,悲凉的神色一闪而逝。
而萧祁白,他红了眼睛。
“阿绯!”
“豫王自重。”我后退半步,躲开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随着陆进安离开前,我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萧祁白。
“对了。”
我低声说。
“曾经你认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骗你。
“那么时至今日,我总没了骗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萧祁白失去血色的脸,我轻声道:
“画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33
我没有想到,成为宜妃后,宫里来的第一个客人,会是宋宛容。
在无数宫人的注视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礼。
起身时,眼中却尽是憎恶之色。
待到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她便也懒得伪装了。
“你知道吗?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众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从记事起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他。”
说这话时,宋宛容的脸上是无尽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随即,那双眼睛盯着我,流露出无尽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听过一场戏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为我像你。
“多么可笑,我一个名门的嫡女,因为像一个最低贱最肮脏的戏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来,“宜妃娘娘,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可我还是那么爱他,不忍看他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对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会立刻自尽,以免拖累他。”
见我无动于衷,宋宛容激动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与官员结党,甚至开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与我何干?”
我平静地打断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赤红。
“宜妃,我以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该有良心。
“殿下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为你这个祸水!他被你所迷,只想把你从皇上的宫中抢回来!你若是进京就死了,他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若不是殿下的宠爱,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现在就会自尽在宫中……决不让他为难。”
宋宛容盯着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来。
华服的长裙迤逦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护甲挑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庞。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里最爱将尊卑二字挂在口中,为何意识不到,此时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无诰命,二无册封,让你入宫见我,已是我破例允许的结果。”
我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违背宫规。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对你进行训诫。”
“你敢打我……你一个贱……”
宋宛容的声音淹没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声中。
我拿着尺子,淡淡道:
“豫王结党营私,你素来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却不敢对他本人相劝阻止,只知来宫中要挟我。”
我扬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脸上。
“这是不贤。”
……
“同为女子,你昔日里因为自己身上的莲花胎记惴惴不安,认为自己可怜无辜。如今却对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个祸水,将罪名强加于我,口口声声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响。
“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肿。
我坐于榻上,支着下巴,平静地注视着她。
“宋宛容,你为了萧祁白,入宫找我的时候,可曾想过——
“你背上的莲花胎记还在。”
宋宛容的脸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经忘了,最初的莲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随时可以禀明贵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浑然瘫软,几乎跪立不住。
当然,我不会这样做。
不是因为想要饶过宋宛容。
而是为了谢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谢如淑如今在钦天监得国师教导,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为神女。
展明月被贵妃送入羽林卫,苦练多月。据说进步明显,昔日里面对猛虎无力还手的少女,已经能持着长枪在秋狝猎场里七进七出。
至于李九娘……她写了信来,说齐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长高了一大截。随信附带一大包肉干,是她亲手晒的。
我们曾经素不相识,然而因着一朵莲花,命运与共,风雨同路。
如今竟已有了几分姐妹的意思。
为着她们三个,莲花女不能死。
如今是我在风口浪尖上,朝臣们的心思全在我身上,注意不到其余人。
但如果我死了,战乱仍然没有被平息。
这祸水之名迟早还会轮到其他人。
所以,我也不会杀宋宛容。
“我们之间,账一笔笔算清。”
我说。
“替你入宫,是我自愿。生死有命,皆由我自己承担。
“但是,其余债,你总要偿还。”
桃花树下,埋着陪了我七年的小狗。
它总是听到我喊它的名字就跑过来,舔我的手。
我将一把剪刀丢在宋宛容的脚边。
“我不用你赔我一只狗。”
黑豆就是黑豆,别的狗再好,也不是它。
“我要你,把你的耳朵赔给我。”
34
那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皇帝专宠贵妃十年,已经许久不曾纳新人入宫。
如今却让宋氏女入宫便身居高位,封为宜妃。
传言宜妃狠辣悍妒。
与她同样出身于宋府的准豫王妃宋宛容入宫探望她,不知起了什么争执,竟被她剪掉了一双耳朵,出宫后便一病不起。
人人都以为豫王定会为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撑腰。
然而豫王却当即与她取消了婚约,连探望都不曾探望一眼。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
有人说,豫王爱慕这位新入宫的宜妃,之所以千里迢迢从封地赶回,不是为了争储君之位,而是为了她。
也有人说,自己曾去江陵游历,觉得宜妃的眉眼,看上去与当年江陵红透半边天的一位戏子十分相似。
当叶子由青转黄时,皇帝的病愈发严重。
他曾有旨,说皇子们在封地,无诏不得返。
但有了豫王做第一个违背的,其余皇子也早已蠢蠢欲动。
赵王已经率兵来到京城。
庆王、魏王也各自于封地起程,不日便会到达京城。
其中魏王出发最晚,但呼声最高。
他出身高贵,又素有贤名,朝中半数的武将曾在魏王外祖父李老将军的手下历练。
但很快,一个染血的情报被送到京城。
魏王于路上遇见羌戎暗探的刺杀,全军覆没。
支持魏王的将军,也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不是突然暴毙,便是莫名失踪。
而同时,在剑门关并未传来失守消息的情况下,羌戎的骑兵,却出现在了京城前。
当第一门火炮打在京城的城墙上时,所有人都意识到——
京城中,有羌戎的奸细。
35
宫灯都熄灭了。
我坐在院中,看着无尽的夜色。
在这黑暗中,人心惶惶,无数人不曾入眠。
调查羌戎奸细的行动已经进行了三日。
其间,皇上短暂地醒来过,似乎是回光返照。
醒后的皇帝,第一时间将贵妃叫去寝宫。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见这个自己盛宠多年的女人,告知她自己心目中的储君人选。
然而,皇帝却用最后的力气,拔剑刺向贵妃的胸口:
“贱妇!”
病久的皇帝失了力气,剑未刺中贵妃便掉落在地。
他人也重新倒在龙床上。
豫王和赵王作为唯二已经抵达京城的皇子,来到父亲的榻前。
皇帝已经口不能言,他指着贵妃,反复而含混道:
“是她……是她……”
人们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豫王萧祁白骤然惊动。
“父皇是说……奸细是她?”
从未有人怀疑过贵妃。
毕竟贵妃出身世家之首,祖辈与父辈都是抗击羌戎的名将。
她本人在宫中受宠多年,享尽荣华,怎么会有与外敌勾结的动机?
人们不相信会是她。
直到有个年纪很大的老臣犹豫地提出:
“会不会是因为……姜皇后?”
人们沉默,随即震动。
那个女人已经被遗忘了太多年。
她曾与镇北王有婚约,但在春日宴上被还是太子的皇帝一见钟情。
太子在太后的殿前跪了一夜,终于如愿以偿,娶她为妻。
却不知于镇北王而言,夺妻之恨的种子已然种下。
后来,皇上登基,江山未稳。
镇北王趁机谋反。
京城兵力不够,皇上下令让藩王们出兵援驾。
然而归来的每一封信上都写着同一句话:
【清君侧,除妖后。】
据说那一日,凤仪宫被禁军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这些昔日里保护圣驾的军士们,每一个都在喊:
“杀了她!杀了她!”
那一年,贵妃十二岁。
她被奶娘捂着眼睛抱住。
因此没有看到她的长姐被送上刑车,五马分尸。
……
后来,镇北王被藩王们的联军击退。
皇帝仍旧做他的皇帝。
他想念他的发妻,无论是画像,还是诗作,都有她的影子。
所有在当年参与过逼杀皇后的世家大族,在之后一个个被清算。
杀头,夺爵,流放。
人们感叹,这是帝王对皇后的一片深情。
但这时,过了这么多年,人们才悚然意识到——
清算这些世家的,很可能不是皇帝。
而是贵妃。
……
传言中,贵妃与皇后在姜家做小姐时,是不和的。
毕竟皇后是正室嫡女,贵妃则是庶出。
就连家中的仆人都说,大小姐姜云容,事事都比二小姐姜玉凝优秀,二小姐一定对长姐很是嫉妒。
此时此刻,直到皇帝在病床前持剑要杀贵妃。
人们才意识到,背后的真相或许远不是那么简单。
贵妃或许嫉妒过她的姐姐。
但爱是远比嫉妒更长久的情感。
在姐姐背负着妖后之名死无葬身之地的第三年,贵妃入宫。
她用十年时间,报复了一个个曾经叫嚣着要杀死姐姐的人。
最后一个报复的对象。
是皇帝。
……
贵妃被关进了冷宫。
之所以留着她一条命,是因为现在皇帝没有醒来,姜家也不曾倒台。
没有人敢治贵妃的罪。
但人人都知道,她离死不远了。
新皇登基的时候,一定会跟她清算这笔弑父的账。
36
“你要见贵妃?”
“是。”我深深拜下去,“求陆大人想办法,让我见贵妃一面。”
陆进安深深看着我。
他说过许多次,只要我肯求他,他就会救我。
可我始终不曾开这个口。
如今终于求他,却是为了贵妃。
“如今人人都避她不及……你为何要见她?”
陆进安轻轻皱眉:“是因为,她没有杀你吗?”
朝臣们都上书要求赐死莲花女的时候,是贵妃为我压住了雪花一样的奏折。
我随着陆进安走过御花园的小道。
“不。”我看着眼前绵延不断的夜色,“是因为我相信她不是羌戎奸细。”
陆进安沉默:“可太医院已经坐实了她给皇上下毒。”
“这是两件事。”我摇头,“我信她会杀皇帝,但我不信她会叛国。”
陆进安微微一叹:“姜家的确满门忠烈……但这并不意味着贵妃也忠烈。”
“陆大人也认为贵妃是奸细么?”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我以为,以你的聪明,不该被流言所惑。”
见陆进安不说话,我深吸一口气:
“不谈感情,只谈利益的情况下,贵妃也没理由这么做。
“她的目的只在复仇,不在权势——否则她不会入宫十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种情况下,她要的只是杀掉仇人,这凭借她自己就已经足够做到,为何还要借助羌戎的力量?
“我之所以想见贵妃,就是想问明白这一切,否则如果所有人都将勾结外敌的大罪加在她身上,真正的奸细反而能够继续潜伏。”
陆进安沉默片刻。
眼前就是关押贵妃的冷宫。
他突然说:“我可以让你进去见贵妃,但在此之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37
陆进安问我,是否还记得裴刃。
眼前闪过那个少年的面容。
我垂了垂眼:“记得。”
他没有跟萧祁白来京城。
陆进安顿了顿:
“他死了。”
我怔住。
裴刃曾经在萧祁白面前,为宋宛容做证。
他说救萧祁白的人的确是宋宛容,否则让他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裴刃不信鬼神。
其实我也不信。
但偏偏此刻,他的死讯让我联想起曾经的誓言,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难道……是死于雷劈吗?”
陆进安奇怪地看我一眼。
“你怎会这么想?”
他不知道裴刃当初发誓的事。
就在我不知如何解释时,陆进安再度开口,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是我杀的。”
38【陆进安】
陆进安小时候,总听阿妈讲一个故事。
阿妈说,天上有个神女,会爱这世间的众人。
神女很美,神女很善良,神女的身上,会有好闻的香气。
陆进安在这个故事里沉沉睡去,梦中都是神女的模样。
后来,陆进安真的见到了神女。
那时候,他已经没有阿妈了。
四面八方都在打仗,他和家人失散,一个人流落在雪夜的街头。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饼,结果被其他的乞丐抢走。
他们抢走了饼,还不断地踢他,打他。
就在陆进安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神女出现了。
她和阿妈的描述一模一样,很美,很善良,身上有好闻的香气。
她赶走了那些乞丐。
然后把身上的所有钱都给了他。
“我是偷跑出来的,等下班主发现我不见了会打死我。这样,你去城东鹿子巷的寒窑里等我,我到时候带着吃的去看你。”
神女匆匆忙忙地叮嘱完就跑走了。
她走后,一个躲着的小乞丐,从旁边溜出来。
“她好漂亮。”
小乞丐看着神女的背影感叹。
他方才和其他人一起殴打陆进安,神女赶走了他们,只有他没有走,偷偷躲在了巷子的深处。
小乞丐拿起木棍,打在陆进安的头上。
然后拿着神女留下的钱,去了寒窑。
39
“你发现过吗?”
陆进安转头看向我。
“你救的那个小乞丐,和之后再遇到的,不是同一个。”
我默然。
乞丐们大多披头散发。
又是匆匆一面,我的确记不清他的模样。
原来我第一次救下的人,是陆进安,不是裴刃。
陆进安拿出一支小小的簪子,是我刚入戏班时用来挽头发的。
这根簪子,当时没有被裴刃抢走。
“我后来没能去找你,我遇到了贵人,入了皇宫。
“阿绯,之所以现在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说能救你,不是心血来潮。
“裴刃会背叛你,萧祁白会辜负你,但是我……”他轻轻抚手中的簪子,“我永远不会。
“如果我骗你,你可以用这支簪子杀了我。”
月色如流银。
无数细碎的片段在我脑海中涌现。
他在马车中掀起帘子,红色官服,红色泪痣,让我恍然间以为遇到了救世主。
他在来京的路上叫我为他研墨,落于宣纸,是个“绯”字。
他在我入宫难眠的夜晚来陪我,月光下,一支竹笛幽幽吹响,恰如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伸出手,接过那支簪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进安,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
他将簪子郑重其事地放于我的手心。
“如果我骗你,你可以用这支簪子杀了我。”
我拿起簪子,电光石火之间,狠狠刺向陆进安!
40
簪子没入陆进安的胸口,扬起血花。
然而,只是半寸。
陆进安的身手反应根本不属于一个宦官,仅仅是瞬息的工夫,他便钳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开。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他捂住胸口,抬起双眸,像是受了伤的狐狸。
“为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吗?”我费力地爬起来,“陆进安,你是……
“羌戎人啊。”
他不该告诉我那段往事的。
在他想要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情意来源于何处时。
我脑子里想的却全是——
我为何会将他与裴刃弄混?
裴刃是汉人,但据说祖母有羌戎血统。
因此他鼻梁格外高挺,眉目格外深邃。
这也是陆进安的特征。
如果仅是如此,或许不足以断定什么。
但偏偏陆进安一次次地提出:
“我可以带你走。”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一个宦官,身不由己,就算再能玩弄权术,又能带我去哪里?
唯一的答案是——
去西域,去草原。
去他真正的故乡。
41
黑夜掩住了我的身形。
我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掏出袖中的剪刀,刺向陆进安。
他身手比我好,但到底我先发制人,他受了伤。
剪刀于陆进安眉心前的半寸停下。
他抓牢我的手:
“阿绯,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月光从云层中滑出。
我看到那双狐狸眼中,缓缓渗出一滴泪。
他捏紧我的手腕,骨头要被捏碎的痛楚让我几近晕厥。
“来人,羌戎奸细是东厂掌印陆进安……”
我脱不了身,唯有大喊。
他一掌打在我的颈侧,我颓然倒地。
陆进安起身,拍手。
几个穿着宦官服饰的小宦官来到他身边。
“主子。”
“带她走。”陆进安垂眼看我。
“主子三思,这毕竟是南朝宫妃,如果直接在宫里失踪,只怕他们立刻就能查到主子的头上……”
“带她回去。”陆进安冷淡道,“火炮都已经到了我们手里,攻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我为兄长一统南北的帝业,做了十二年的奴才。如今只是想带个女人回去,有谁敢说什么?”
那些羌戎细作不敢再多言。
就在他们要将我抬起时,远处亮起了火光。
“什么人!”
42
昏沉。
我只能感受到暗夜中,火把由远及近。
羽箭在空中飞过,直奔陆进安的面门。
“主子!”
“先退。”
我听到陆进安离开时的声音:
“阿绯,好好活下去。
“城门被攻破时,我自会来找你。”
……
“阿绯,阿绯!”
有人在摇晃我。
忍着疼痛起身,我看到了萧祁白的脸。
四面八方都是火光,他的面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
我捂着脖子,远处的喊杀声不断地传来。
“父皇宾天了。”
萧祁白低声道。
“赵王带着驻扎在城外的兵力进宫,今晚我与他必有一争。
“护住大殿!保护王妃!”
萧祁白站起身,他的铁甲上,全都是累累血迹。
我呛咳起来,嘴里有血腥味涌上来。
“萧祁白!”
我喊他的名字。
他原本已经要冲出去,听到我喊他,又回眸看我。
我爬上去,抓住他的袍角。
“殿下。”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祈求萧祁白,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求。
“殿下,羌戎都攻到城外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内乱了。”
我不明白。
为何火炮已经打在城墙上,或许明日就要亡国了。
城中的两个皇子,却在用仅有的兵力内斗。
萧祁白让手下都守在门口,待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他蹲下身,轻轻抚摸我的脸。
火光将他的神情照得很温柔。
“阿绯。”他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
“等我除掉赵王,就什么都好了。
“其他皇子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就来不及了。
“阿绯,你知道么?你离开我之后,我经常做梦,梦到你还在我身边。
“我们就在那片海棠花前,黑豆围着我们汪汪叫,你拿着一块桃花糕慢慢地吃。
“我想带你回江陵,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是我亲手让你成了莲花女。
“但以后不会了,我会是皇帝。阿绯,我保证,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伸手,很缱绻地,摸过我的脸。
“你是祸水,也没关系。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我跟萧祁白,的确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所以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冬日里的湖水,结满了冰,一点点坠下去。
“萧祁白。”
我艰难地开了口,嗓子像是被冻住了。
“陆进安的确是羌戎人。
“但这京城里,最大的奸细是你,对吗?”
43
寂静。
只有远处的喊杀声,和火焰噼啪作响。
他低下头,温柔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阿绯,我说过了。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羌戎是没有火炮的。
那两个用来攻城的炮台,显而易见,是从我们这里被运出去的。
陆进安做不到这一点。
他的确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心腹,但东厂宦官和守城的武将之间,是两个水火不容的势力集团。
陆进安做不到把守城的火炮调给羌戎。
武将们会对谁最不设防呢?
答案是皇子。
魏王死后,曾经支持他的武将,很多被萧祁白收买。
贵妃没有勾结羌戎的理由。
但萧祁白有。
他第一个返京,优势最大。
但赵王兵力更多,庆王出身更高,其余皇子也未必没有争一争的希望。
所以他勾结了羌戎。
羌戎是草原上的民族,他们就算能攻破南朝的疆土,也无法立刻统治。
一个需要军力。一个需要傀儡皇帝。
所以萧祁白才说——
“我愿意做昏君。”
44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宫。
四面里都是喊杀声,我跑上城墙,看向下方。
守城军还在作战,但和羌戎相比,已经完全没有士气了。
毕竟他们虽然在前线,依然能够感受到,城里只怕已经乱作一团。
他们不知道在守卫什么。
更不要说,原本该用来守城的火炮,此刻在敌军的阵营里。
战火轰在城墙上,屹立百年的坚固高墙,眼看着就要坍塌。
不是没有援军,但就算援军能赶到,也来不及了。
京城或许今夜就会被攻陷。
城中能带兵的将军,要么是萧祁白的人,要么已经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还有谁能在今夜,守住这道城门?
45【姜玉凝】
贵妃走出了冷宫的门。
没有人看守她了,四面都是喊杀声。
两面旗子,一面是“豫”,一面是“赵”。
贵妃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她哈哈大笑,直到流出眼泪。
长姐,你看到了吗?
那个昏君死了。
他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打起来了。
活该。
他明明能救你的啊……但他太怯懦。
我也太怯懦。
我明明可以拎起我的长枪,冲进人群救你的。
那些叫嚣着要杀死你的禁军其实都是纸壳,只要我拿起那杆祖父留下的乌金虎头枪,就能把他们通通撕碎。
还记得你是怎么夸奖我的吗?
你说:“我们玉凝,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啊。”
可那一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闭着眼睛,躲在奶娘的怀里发抖。
在恐惧,在害怕,在怯懦。
等我不害怕了。你已经死了。
你死后的那些年里,每一天,我都在练枪。
我梦见我冲入包围圈,把你救出来。
你帮我擦掉额头上的汗,说:
“我们玉凝,真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
……
然后梦就醒了,我想起来,你已经死了。
皇帝躺在我的身边,呼吸绵长均匀。
他睡得很好。
把你推出去送死的这些年里,他睡得那样好。
长姐,长姐。
我已经杀了所有人。
可我怎样才能真正地救你?
……
贵妃走出宫门。
城里已经完全乱了。
她向前走着,喊杀声似乎与她无关,一步步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巷子散发出霉臭味,这里是贫民们居住的地方。
贵妃没有来过这里。
此刻,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前方。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在教她三四岁的小妹妹。
“如果有人进了家门,你就躲在米筐里。
“不要出声,我会保护你的,知道吗?”
小女孩拿着一把用来杀鸡的刀,神情很认真。
其实她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羌兵进城后,烧杀抢掠是注定的。
十一二岁的姑娘,已经足够被气血上头的士兵们,当成集体狂欢的战利品。
三四岁的小女孩从米筐里冒出头来。
“阿姐。”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姐姐,“我不要躲着!我也可以保护你啊!”
一道闷雷突然从天空滚过。
闪电照亮了这对小姐妹的视线。
小妹伸出手:“阿姐,那里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女。”
小女孩回头看去。
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46【阿绯】
闷雷滚过天空。
我站在城墙上。
羌戎和守城军都在短暂地休整。
城墙的大门紧闭,只有火炮一轮一轮地轰在墙面上。
突然。
吊桥被放了下去。
一匹乌黑的骏马冲了出去。
马上的身影似乎是我熟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直到我看到了那杆乌金虎头枪。
那枪曾贯穿猛虎的脖颈,美艳的女人冷冷笑道:
“本宫十五岁时,可不是这么没用的东西。”
贵妃姜玉凝。
万千箭羽朝她射去,每一支都燃着火。
就在火光要将一切化为灰烬时,暴雨突然从天而降。
羌戎的士兵在抱怨,他们脸色苍白,怨恨着为何会有这样一场大雨。
明明不该有的,一个时辰前,天空连一朵乌云都没有。
他们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
回身,我望向观星台。
那里有个身影,她背对着我,墨发在空中飞舞。
我看不见她的脸。
只有后颈处那朵莲花,如观音洒下玉露,开得如神如佛。
得无念,得无名。
神女命格,谢如淑。
她对着天空长拜下去,暴雨如注般降落。
那些燃着火的羽箭被雨水浇透,坠落下去。
剩下的也大多偏离了轨道,被长枪扫落。
“保护贵妃!”
我听到有人在喊。
是个羽林卫的头目,她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护在贵妃侧翼。
羽箭在背,长枪在手,张弓搭箭时,手腕上的莲花灿灿生辉。
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女将命格,展明月。
……
远处,一面写着“齐”字的大旗随风飘扬,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人马。
临安城的援军到了。
带兵的人腰间佩着猎刀,眉心一朵莲花仿若第三只眼。她的身边,跟着年仅十岁便已披甲上阵的小郡主。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李九娘。
……
在很久很久的将来。
史书将那夜称为乾元事变。
将那些最后出城的女孩,称为莲花军。
……
原来这才是那个预言的真正含义。
“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误读了它。
在江山即将崩摧的那一天,莲花绽放,不是祸国,而是救国。
……
我看到贵妃冲到了炮台前。
她的身上已经插满了羽箭。
羌戎的弓箭一次次拉满,但他们甚至已经不敢再瞄准她。
是个像猛虎一样神勇的女人啊。
那些箭插在她身上,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已经染成红色的战马在最后一刻倒下,将她甩了出去。
姜玉凝爬了起来。
她扯起一面燃着残火的战旗,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登上了炮台。
我看到贵妃了。
她扬起头,看着天空中升起的星星。
“长姐。”贵妃轻声说。
我并不知道,最后一刻,她想对她的姐姐说些什么。
下一瞬,轰然一响,爆炸声起。
贵妃姜玉凝,消失在了巨大的黑色烟尘中。
……
姜家满门忠烈。
不一定为君王效忠。
但一定为百姓捐骨。
47
染血的月亮高悬于天。
我看到了很多人。
我看到展明月在战场中拼杀,她拎了两杆枪,一杆是她娘留给她的,另一杆是贵妃的。
乌金虎头,熠熠生辉。
我看到谢如淑喷出一口血,倒在观星台上,暴雨如瀑,运河水势大涨,将正在渡河的羌兵冲得七零八落,截断了他们的进程和退路。
我看到李九娘挥舞着一把砍刀,临安城的野味的确好吃,她吃得又高又壮,曾经小小的她看上去一个能打三个羌兵。
我看着自己。
我能做什么?
宋绯,你能做什么?
千古大罪的祸水命格,你除了能招惹一个个男人,还能做什么?
突然,我明白了。
转身冲下城墙,我骑上一匹马,直奔内宫。
千古大罪,不是惑君。
是弑君。
风掠过我的发梢,朱红的墙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寂静。
方才还火光四起的宫中,已经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皇位之争,决出胜负了。
四下里都是尸体,我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走进金銮殿中。
萧祁白撑着头,坐在龙椅上。
听到声音,他疲惫地睁开眼。
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神被喜悦浸染。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阿绯——”
后面的话全都没有出口。
因为他看到,我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他。
“阿绯……”
我闭上眼睛。
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把住我的手,教我怎么张弓搭箭。
我被他揽在怀中,心跳加快,充满悸动。
他恍若未觉,只是笑着教我对准靶心:
“喏,以后谁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松手,嗖!”
松手。
羽箭飞出,正中萧祁白的胸口。
他从龙椅上跌下,倒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地抬头看我。
“阿绯。”
他向我爬过来。
受了那样多的伤,除了胸口,手臂和腿也都在流血。
然而他还是缓慢地、不甘心地,向我爬过来。
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裙摆。
却终究差一点,还差一点。
只要我肯往前走近一步,他就能够抓住我。
可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殿下。”
我蹲下来,看着萧祁白的眼睛。
“你说,你要带我回江陵。”
两个人,一只狗,一个院子的海棠花。
“可是江陵已经被羌戎占领了,你还能带我……回哪里呢?”
这一瞬,萧祁白眼中所有的光终于熄灭。
他颓然倒在地上, 断了气息。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
一个染红的油纸包摔了出来。
我捡起来, 打开。
里面是满满一包桃花糕。
已经碎了。
血把我和他的衣服, 都染得很红。
恍惚还是十五岁那年的除夕, 他拉着我的手站在院子里, 红色的鞭炮纸屑落在我们身上。
“看咱俩这一身红, 像不像要拜天地?”
我将那包桃花糕放在他的身边。
一滴泪掉出来。
当然,也只是一滴泪罢了。
“叛贼已死, 尔等当全力杀敌——”
48【史书】
乾元二十八年, 夜。
皇四子萧祁白勾结羌戎, 里应外合,直取京城。
萧祁白私通外敌,暗送情报, 先于入京路上扑杀魏王, 又于内宫兵变杀死赵王,几乎将整个江山葬送。
当晚,贵妃身死殉国, 莲花军苦守城门。
先帝后宫的宜妃返回宫中,刺杀叛王萧祁白。
萧祁白的尸首被推上城楼, 宜妃高喊奸细已死。
一时间, 原本受内斗影响的守城军被稳定了军心,士气大增。
羌戎失去内应,被打乱阵脚。
渡河水涨,截断粮草运送, 恋战对羌戎不利。
羌戎王决定撤兵。
与他一同离开的, 还有羌戎六皇子狄安。
他曾在京城蛰伏十二年,以陆进安的身份做到权宦之首。
离开前,陆进安派人四处打探, 宜妃去了哪里。
无人知晓。
这个被预言判定为千古祸水的女人,就这样, 消失在了乱军之中。
……
后来, 齐王、庆王先后赶到京城。
世家争斗, 如此种种,姑且不提。
最终, 长子齐王登基,由于身体病弱,两年后, 便将皇位禅让于皇太女。
也就是昔日的荣宜郡主。
女帝即位后,封谢如淑为国师,展明月为镇北将军, 李九娘为太子太傅。
李九娘素爱打猎,四人常于秋狝猎场中, 品尝她的烤兔子。
女帝问李九娘:“当日从狼口之中救朕的人, 不是你吧?”
李九娘奉上兔腿:“陛下英明。”
女帝叹气:“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46
不必问我去了何处。
我想吃荔枝时,便会去岭南。
想坐乌篷船了, 便会去江南。
当然, 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羌戎被击退后的江陵。
这一次,不再是为情所困的小戏子。
我只是我。
梨园乐响,粉墨登场, 悲欢离合,都在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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