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原本是想,在最后一晚和江辞夜和平共处,留些愉快的回忆。
日后想起来,起码是一个美好的结尾。
是我痴心妄想了。
哪怕同行,江辞夜也不曾再望过我一眼。
偶尔我同几个姑娘说笑,心里暗暗期盼他说上一两句,可但凡我参与的话题,他都沉默以待。
每次我刚赶到他身边,他长腿一迈,又抱着五姑娘往其他地方去,总要和我拉开一段距离。
就算再愚钝,到了此时,我多少也体会出他此时的心情了。
原本他是心情愉悦地带妹妹们出来玩的,可偏偏有我在,美好的元宵夜都蒙上了阴影。
看见我,令他心烦吧。
他应该很希望我消失吧。
恰好这时,又有一群人潮水般涌了过来,将我和前方的人都隔开了。
我似溺水般挣扎了会,发现没人注意到我落下了,前方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干脆提起灯往后方闲逛去。
路上的人都结伴而行,要么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要么是含羞带怯的一对情人。
我看得眼热,抚了抚仍不显怀的小腹,到下一个元宵节,会有一个人陪我吧。
慢慢就逛到了一处投壶博彩处,彩头是一个金子打的平安锁,看起来分量很足,值个百八十两的。
我动了心思,我们这边的习俗是父亲会为初生的孩子打一个平安锁,我腹中这小东西没父亲,还是由我这个娘亲为它博一个吧。
游戏规则是一局交五两,五支箭一局,五投五中才能赢得彩头。
玩了整整十局,最后一局就差最后一箭就全中了,我就跟被鱼饵吊着的鱼一样,心焦地喊着再来一局,一摸兜,荷包空了。
“赊个账呗?”
“姑娘,你这头上的玉簪子也可以抵钱的。”
就这么被忽悠着,玉簪子、玉镯子,统统抵上了......
一盏茶的工夫,没了,又没了。
就剩一副耳坠子了。
我正心烦气躁,身后响起小五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小娘,我和哥哥找你很久了。”
回过头,江辞夜抱着小五,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瞬间被那种目光钉在了原处。
他语气不善:“你跟我出来的,走丢了我没法交代。”
这是嫌我给他添麻烦了。
其实我早就后悔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烦我也烦。
我默了默:“我这么大个人,丢不了。”
他神色漠然:“会被骗走。”
“向来只有我骗别人的分儿。”
“倘若不是心甘情愿,你以为你骗得了谁?”
就在这时,摊主凑过来问:“姑娘,你还玩不玩了?要不把耳坠子也压上?”
江辞夜瞥了我一眼:“簪子,镯子,都输了?”
我抿了抿唇,有几分难为情,因为在他面前丢脸了,最后这点形象也没有了。
“公子是来找夫人的吧?夫人十分喜欢这个平安锁的彩头,不若公子替夫人赢了去,哄夫人高兴。”
火上浇油。
我一下跳脚骂道:“你眼瞎啊,我哪点长得像他夫人了,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江辞夜眸底漆黑,情绪不明:“听见了吗?我和她没关系。”
气氛一度冷沉,跟结了冰一样。
摊主似乎察觉到什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小五摇了摇江辞夜的手臂,撒娇:“大哥哥,要平安锁。”
万丈冰封瞬间被瓦解。
没人能拒绝得了一个软糯糯的小五。
江辞夜交了十两银子给摊主。
我看着那摊主笑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脑子突然一阵清明。
我语气凉凉地劝江辞夜:“别玩了,你怎么投都不会中的,我试过了,玩了几十局,总是差一箭,我怀疑他在箭上动了手脚。”
他并不理会我,直接投了一局。
就差一箭,输了。
摊主笑得很开心:“接近了接近了,公子下一局肯定能赢。”
我承认,我有点幸灾乐祸:“大公子,我刚才已经提醒过你了。”
江辞夜没理我,放下手里的箭,无动于衷:“小五,哥哥去金铺给你打一个,不投了。”
啧,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摊主急了:“公子,不如这样,我再加些彩头,您看夫人和小妹妹都这么喜欢这个平安锁,您也不想让她们失望而归吧。”
“说说看。”
“一个平安锁,再加个五十两。”
江辞夜一声不吭,抱起小五就要走。
摊主急得要命,拦下他:“公子,你说要怎样?”
江辞夜沉吟片刻:“一百两一局,你的彩头还得算上她输的钱和首饰。”
“行吧,就当我跟公子交个朋友。”
我分明看见摊主转过身时忍不住捂嘴偷笑。
“......”
江辞夜怎么也这么好骗啊?
算了,反正下不来台的人是他。
......
最后一箭。
摊主笑眯眯:“公子仔细点,就差最后一箭了。”
江辞夜颠了颠手里的箭,微微眯起眼,神情专注。
下一刻,凛风穿空。
“咚”地一声,是箭正中壶心的声音。
摊主脸上四平八稳的笑容像一瞬间裂开了,支离破碎。
原想看笑话的我表情也瞬间凝固。
“你怎么做到的?”
江辞夜不冷不热:“箭有问题,你背着摊主换了不就好了?”
“......所以你第一把是故意输的,你还装作要走,是要引摊主上钩?”
“这会倒不蠢了。”
我气闷:“可你是什么时候换的?”
江辞夜一脸平静:“我的暗卫换的。”
“......”所以还声东击西了。
我抓了抓头发:“一个平安锁,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脸上:“她想要的东西,我会不遗余力为她争取,无论贵贱。”
不得不说,被江辞夜护着的人,还真幸福啊。
我没了话,羡慕地看了一眼小五手中的平安锁,很快又移开目光,提了灯笼,跟江辞夜说了声:“那不打扰了,你们玩吧,我去别处逛逛。”
他目光微冷,一下捏住我的手腕,很用力:“不行。”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缓缓松开手,执拗道:“小五从刚才就闹着要找你。作为长辈,总不能只顾着自己享乐吧。”
“......”我只好问小五,“你想跟小娘一块玩吗?”
小五使劲点了点头:“小娘香香,软软,小五喜欢。”
我刮了一下她鼻尖,笑眯眯:“我们家小五真会哄人。”
“才不是哄人,小五说的都是真的。”小五又转向江辞夜,问,“哥哥,你说小娘是不是香香软软的,抱起来好舒服。”
和江辞夜清冷的目光相撞,一种尴尬像升腾的热气急剧升起。
我的脸微热,他移开目光,眺望别处,装作没听见。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娘香不香,软不软?”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江辞夜却开了口,嗓音像沙砾滚动般喑哑:
“哥哥怎么知道?”
小五眨着小鹿般的大眼睛:“哥哥为什么不知道?”
我和江辞夜都沉默了。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小五知道了,因为哥哥是大人,不用小娘抱。可是小五没有撒谎,哥哥抱一抱小娘,就会知道小五说的都是真的了。”
我窘迫得简直要原地打洞钻进去,连忙转移小五注意力:“小五,小娘给你买糖葫芦去。”
还好,小孩子好骗,糖葫芦一吃上,小五立刻忘了刚才那茬,兴高采烈,还特别乖巧地递过来喂我吃:“小娘吃。”
我轻轻咬了一口。
谁知下一刻,她又喂给了她亲爱的哥哥。
“哥哥也吃。”
江辞夜抿紧了唇,表情抗拒。
我嗓子发紧:“小五,哥哥他不爱吃甜的。”
“小娘骗人,哥哥明明喜欢吃甜的。”
我正头疼,江辞夜却低下头,就着我咬过的地方,沉默地咬了一口。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
红色鲜艳的糖霜沾在他冷色的唇瓣上,有种禁欲又欲色的矛盾感。
我不自觉心跳漏了半拍。
他对上我的目光,指腹缓缓擦拭着柔软的唇,若无其事解释:
“我只是为了哄她。”
“哦。”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阵漫不经心的男声。
“你们都在这呢。”
江停野。
他折扇一收走过来,我瞬间觉得周遭的气氛一下冷了。
他丝毫不避嫌地打量我的小腹,头疼似的叹了口气:“怎么不乖乖在家歇着,成天外面跑,动了胎气怎么办?”
他这种口吻,我觉得有些奇怪,还没品出什么意思,陡然发现江辞夜的脸色冷了。
我心上没来由地抽动。
江停野伸手过来:“小娘,不如我送你回府吧,这人太多了,小心冲撞了。”
我有些心烦,避开他的手:“不劳二公子烦心了,我玩累了自然就会回去了。”
江停野仍笑着,像戴了个虚假的面具:“大夫上回不是嘱咐过,三个月前要小心吗?怎么,又忘了?”
我神色一凛,对上江停野的目光,他眼神中的威胁明晃晃。
被人捏着把柄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我无可奈何,垂下眼,干笑了声:“差点忘了,被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累了。”我看了眼江辞夜,“大公子,那你们玩着,我跟二公子先回府了。”
江辞夜一声不发,眉眼低垂,周身气压低沉,似风雨欲来前的乌云压顶。
不等他说话,江停野扶上我的手:“走吧。”
刚转身,小五急忙叫住我:“小娘,平安锁给你。”
我脚步一顿,这又不是什么瓜子,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孩子的善意,这是她哥哥费尽心思哄她高兴的玩意儿:“小五,这是你哥哥送给你的礼物,不可以随便送给旁人。”
“可是小娘你很喜欢啊。”
孩子的眼睛总是清澈,一眼看透大人隐藏起来的心思。
我勉强笑道:“谢谢小五,但我真的不能要。”
小五却扭头问江辞夜:“哥哥同意我把平安锁送给小娘吗?如果哥哥同意,小娘就会愿意收了。”
我的心弦一下又绷紧了。
我很怕听到什么刻薄无情的拒绝,这晚就要结束了,我实在不想停止在这种揪心的时候。
只听江辞夜不带感情道:“不过一个平安锁,只要小五高兴,喂狗也行。”
最后我得到了那个平安锁,不怎么愉悦。
22,
我把气撒在江停野身上:“你究竟想怎样?江停野。”
他脸上虚伪的笑容卸下了:“我提醒过你,不要再接近我哥,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我是你的所有物吗?”
“以后会是。”
我气得嘴唇颤抖:“不会,永远不会。江停野,我不喜欢你,我还怀着你哥的孩子,你不觉得膈应吗?”
“赵莹莹,你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怎么?还打算一辈子为他守贞了。”
“别忘了,你是以什么身份接近他的?你可是他的小娘,当初怎么就不嫌膈应了?”
我浑身发抖,在江停野面前,我卑鄙丑陋的灵魂无所藏身。
我破罐子破摔:“我爱上他了。”
江停野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瞳孔微微放大,脸色有些发白。
“赵莹莹,你说,你爱他?”
我定定地看着他:“是,我爱江辞夜,他让我高兴,让我难过,让我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因为爱着他,我才怯懦,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心意,害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江停野,你不会懂这种滋味,你说你想要我,只不过是你那该死的占有欲作祟,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
江停野脸色白得像纸,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
“可悲?”
“你根本不懂得爱,只会像个孩子一样抢东西,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江停野气笑了,乌黑到泛蓝的眼睛盯着我,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不然呢?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拱手让人?赵莹莹,跟我不好吗?我们看透对方,不必虚与委蛇,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不,我受够你了。”
他寒笑:“可惜,你还得忍耐。你的罪证,正在你的身体中孕育着。”
我失去力气,一手撑着桌子:“我讨厌你,江停野。”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他竟难得地没有奚落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亮,语气变了。
“大过节的,不吵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23,
江辞夜走了,没过多久,江停野也去了京城,苏静婉的父亲举荐他入了锦衣卫。
我的日子一下子清闲起来,除了养胎,没有旁的事,倒也不闷,二姑娘时不时跟我讲些外头的奇闻逸事,小五也常常来我院子里逗些猫儿狗儿玩,她总会提到她大哥哥。
有一天,小五皱着眉头说:“阿娘说,表姐在哥哥家住,以后要嫁给哥哥。小娘,大哥哥喜欢表姐吗?”
说的时候,我正在用凤仙花汁儿染指甲,一个错神,打翻了,淋了一身,很狼狈。
“我也不知道。”
江南的春天总是一川烟雨,梅子时节,衣裳都发潮发霉,我重金买的那件浮光锦也不能逃过噩运,我心疼地烧了,也不会再有值得穿的机会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池塘上的芙蕖开了,丰饶妖艳。
我采了几次,后面身子开始沉了,又犯懒躺了几天。
等到再想采,等待我的只有一池枯荷。
回来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闹出了点麻烦。
江停野留下来的那个大夫说,动了胎气,要静养一阵,再看后边怎么样。
他眉头紧锁,让我感觉情况似乎不太好。
当晚我就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娘亲生弟弟时大出血难产的画面,醒来时大汗淋漓。
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主母知道了我做噩梦的事,怕我年轻不经事,为了安慰我,做了个决定,让二姑娘带着我入京去,叫江辞夜请相熟的太医为我调理。
若是从前,出于虚荣心,我总要千方百计再精心打扮一番,可是现在,我看着镜子中苍白虚弱的自己,小腹高隆,身材臃肿,哪还有半点姿色可言,我闭了闭眼,实在不忍看下去。
这副模样和江辞夜重逢,多少有些难堪。
当晚我又做了另一个噩梦。
梦中,江辞夜拥着一个如花美眷,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哪来的丑妇人,赶出去。”
24,
在一个阴沉的秋日午后,我们到了江辞夜在京城的府邸。
和江南奢华气派的家不同,他的府邸坐落在一条深巷尽头,梧桐掩映,有种澹泊宁静的气质。
踩在满是落叶的青石砖上,我却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心中忐忑。
陪我们同来的管家叩动了青绿铜环,有人应声来开,通报后,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从里传了出来:“可算来了,我从早晨就盼着了。”
来接我们的是江辞夜的表妹,传闻中那位会嫁给江辞夜的姑娘,王蔓。
“大哥哥呢?”
“他还没下值呢,表哥总是要忙到深夜才回来,特意吩咐我一早就在家中等着你们来了,今天大约会早点回来。”
她带着我们去备好的客房,我有些惊讶,客房竟布置得同江南家中我的卧房一样,连那庸俗艳丽的红纱帐也是一样的。
王蔓看出我的疑惑,笑道:“这些都是表哥亲自布置的。”
我有些恍惚:“他?”
“那可不,姨母可千叮万嘱,要表哥好好照顾姨娘,如有差错,可要怪罪表哥的。我说让我来布置,表哥还不放心,把我打发走了。”
我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江辞夜布置这些时是什么心情,烦又不能说。
我低低应了声:“难为他了。”
歇息了一阵,又拉了些家常,不知不觉到了黄昏,身上添了几分寒意,窗户上似有敲声,推开一看,外头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寒雨。
王蔓哎呀一声,说江辞夜没带伞出门,忙嘱咐了下人送伞去宫门外候着。
雨打疏桐,暮色中的庭院一片漆黑,陆续有人点起了灯,朦胧的灯火在雨里显得有些凄迷。
“先吃饭吧,表哥吩咐了,不让等他。”
菜肴是江南的菜色,有几道是我喜欢的,另几道是二姑娘喜欢的。
“这个厨子还是前些日子表哥新雇的,专门做江南菜的。”
悬浮的灵魂在温热的膳食中渐渐安定下来。
我想,江辞夜真是个很周到的人,哪怕不欢而散,他在礼节上也能让人倍感亲切。
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受欢迎的客人。
庭院中寒冷的雨气渐渐凝聚,升起了浩浩荡荡的雾气。
山石、池塘、树木都被隐去了轮廓,灯火在风雨里时明时灭,昏黄的光显得有些岌岌可危。
“大哥哥也不知道等没等到送伞的人?他会不会不知道就冒雨回来了?”
“表哥又不是个傻子。”
就在这时,长廊上响起一阵喧哗声,打破了雨夜的静谧。
“大人,你怎么冒雨回来了?”
“快,给大人打热水,备一身干净衣裳去。”
我的心一下下剧烈地抽动,狠狠地击撞着肋骨,灵魂被撞得再次漂浮了起来。
二姑娘和王蔓已经起身跑出去迎接来人了,我站起来,脚步虚浮,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怯懦了,我特害怕看到他那种嫌恶的目光。
长廊上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仿佛急不可耐,临近门口,又顿住了。
一道颀长的影子落在门口,踌躇不前。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道影子,呼吸困难。
“大哥哥,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嘶哑,在这雨夜听起来,显得陌生又遥远,像隔了几个世纪:
“我身上冷,先去换身衣裳。”
一阵冷风陡然穿堂而过,刮下桌上临边的酒盏,啪地一声,刺耳尖锐。
我吓得捂住心口,门外的影子一下动了,男人长腿一迈,快步走进来,抬手打起帘子。
25,
夜色与灯火一下远去,遁成了一幅静止的墨画背景。
庭院、栏杆、珠帘都仿佛掉了漆,汤汤洋洋地褪色黯淡下去。
只有来人是鲜明生动的。
他穿着一身持重的深紫官袍,被雨浇透,色泽浓烈得接近墨色,愈深的色泽衬托出一张愈白的脸,苍白得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像坠入深海中即将溺毙的人。
他的目光像雨一样浇到我的身上。
我的手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冷吗?”他问。
“不,不冷。”
“吃的,住的,习惯吗?”
“很好,跟在家里一样。”
他竟没有露出半点厌憎之色。
相反,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在这凄迷的雨夜中格外地明亮。
“表哥,你怎么就冒雨赶回来了?我都差人给你送伞了,也不等等,这么急做什么?”
静止的画面被瞬间打破,耳边响起王蔓抱怨的声音。
江辞夜掸了掸肩上的雨珠,眉眼浸润在柔和的水汽中,没有说话。
二姑娘嬉皮笑脸:“大哥哥肯定是太想见到我们了,才跟个傻子一样赶回来。”
江辞夜朝她淡淡瞥了一眼,她脖子一缩,声音低下去:“我才是个傻子。”
“大人,热水准备好了。”
江辞夜点了头,目光很轻地掠过我,最后落在二姑娘身上。
“早些歇息,别累坏了。”
江辞夜跨步走出去,二姑娘立刻凑到我身边,狐疑地摸着下巴。
“我哥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他刚才那么对我说话,温柔得吓死人了。”
26,
秋雨涨满了池塘,窗上的雨一声声敲个不停,烛火被风吹得起起伏伏,我靠着枕垫,拥着被,看着轻轻拂动的红纱出神。
我无数遍想象过重逢的画面,想象中的江辞夜的目光会是冰冷的、刻薄的、憎恶的,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温和有礼,谦和有度,是我从未领略过的这一面。
我很庆幸,他看着我时,没有半点男人打量女人的那种凝视目光,他仿佛没有看见我走样的身材,苍白的脸色,他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老熟人。
这种感觉让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忘了对身材容貌的焦虑。
他应该是放下了,所以才能这样坦荡从容,像呈现在别人面前那样温文尔雅的姿态一样,崭新地呈现在我面前。
一切回到原点。
挺好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做客套的陌生人,对彼此露出明亮的笑容,温和的语言,很好。
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在温暖的被窝中渐渐回归,陷入柔软的被褥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又踩在了实实在在的地砖上,有种被包容的安全感和松弛感,这种感觉久违了。
我满足地闭上眼,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松垮,眼皮沉重,一下就陷入梦中,彻底睡过去。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仿佛有一只男人的手缓缓覆上我的眼。
一片万籁俱寂的漆黑中,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鼻梁,最后停在唇珠上。
力度那样轻柔,又带着极度病态的渴望。
27,
请来的太医竟是顾博彦。
江辞夜似乎还是那般提防着他,每回他来替我诊脉,江辞夜总要守在门口。
“大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换个太医吧。”
“他是最好的太医,我答应过母亲,要为你找最好的太医调理。”
我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其实我现在这样,也不会有人对我着迷了。”
有人会爱我风华正茂的模样这一点都不出奇,但不可能会有人爱我憔悴臃肿的模样。
江辞夜皱了皱眉,抿唇不语。
顾博彦医术了得,不过调理了几天,我觉得自己气色开始好转。
我对顾博彦感激涕零:“顾太医,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谢谢你不计前嫌。”
顾博彦盖上药箱:“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犯傻。”
“你医术很好,我感觉现在好多了。”
他望向门口:“我只不过是个开方子的人,真正照顾你的人是江兄,他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看出些端倪:“顾太医,您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想了想,又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赵姨娘,我是个大夫,会替病人保护隐私。”
我心里不由得一慌:“你什么意思?”
顾博彦看着我,语气平和:“下面我说的话恐怕会让你感到冒犯。但我想,我应该提醒你。”
“你说。”
“大约有人让你吃过药隐瞒真正的孕期,这种方法能瞒得过大多数大夫,但若是遇上像我这样的,恐怕是瞒不住的。”
我浑身发冷:“你弄错了。”
顾博彦没辩驳:“或许是。我只是想建议你,除了我,尽量不要再找太医院其他人,太医院的人并非个个草包。”
我直冒冷汗,没说话。
顾博彦提起药箱要走,我叫住他:“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这是你的隐私,我不会说出去。”
顾博彦出去后,又和江辞夜说了一阵。
我心里打鼓,等江辞夜端着药进来时,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幸好,和往常没有两样。
顾博彦应该没有泄漏我的秘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江辞夜望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顾太医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应该跟我说什么吗?”
我心下一突。
“我只是......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他不敢跟我说,跟你说了。”
江辞夜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对面,双手撑在膝上,神色肃然。
“不会的,赵莹莹,你的孩子会顺利生下来,你也会平安无事。”
我怔了怔,他这样一针见血,让我藏起来的害怕无处遁形。
我捏着被角:“有很多妇人死于难产。”
“这就是你每晚做的噩梦吗?”
我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怎么知道?”
“母亲的信中写了。”
我低下头:“我很没出息,对吗?”
“这没什么。旁人有娘亲、丈夫仰仗,你没有,害怕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斟酌着,缓缓说下去:“但我想,你可以暂时信任我。毕竟,母亲交代过我了,我会尽力而为。”
一切的惶恐不安被他寥寥几句话一扫而光。
我生出几分忏悔:“我从前对你很不好。”
“不提了。”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似乎往事对他来说已经翻篇了。
我鼓足勇气,看着他:“大公子,我们以后能不能就像家人那样相处,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长成像你一样的人。”
人总有向光的本能。
他沉吟半晌,没有答应,站起来:“你歇息吧,我该走了。”
鼓足的勇气像被针扎了一样一下干瘪下去。
我目送他离开,想了想自己刚才犯蠢说的话,忍不住摇头。
28,
宫里头的皇后娘娘是江府的大姑娘,她宣我们入宫。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呢,一国之母啊。
见我紧张,二姑娘安慰我:“小娘,你放心,大姐姐也会喜欢你的。”
“何以见得?”
“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小娘这样的大美人。”
我扑哧笑了:“你几时见过这样身材臃肿的大美人?”
“不是的,小娘这叫丰姿盈肌。”
“二姑娘,你若是个男子,恐怕要惹不少风流债。”
“小娘,我若是个男子,恐怕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唇角一弯,梨涡深深。
这时有人打起帘子来,是江辞夜。
他望了过来,清冷的丹凤眼划过一抹愉悦的光芒。
“怎么这么高兴?”
“被我哄的啊。”
他一进来,就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我默默收敛起笑意。
他的目光也跟着冷下去。
江辞夜送我们到宫门前,就要和我们分道扬镳,临走前,他看着我,目光清淡,嘱咐了句:
“就跟在家里走亲戚一样就行了,我下了值来接你们。”
我客气地应了句:“大公子忙的话也不用特意来接我们。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他唇线紧抿,有种不言而喻的冷冽。
“听话。”
“......”
29,
大姑娘生得温柔美丽,就那么含笑坐着,顿时就让人觉得春风化雨。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声细语:
“哥哥还特意吩咐我,小娘胆子小,叫我千万别吓着你了,哥哥真是多虑了,放着小娘这样的大美人在跟前,谁能舍得责骂半句呢?”
我心头一颤,原来他背后跟大姑娘打过招呼了。
这就是他人格优越的地方吧,基于责任,仍会照顾我。
“那是,小娘,我出门就跟你说过了吧,姐姐肯定也会喜欢你的,我们全家都喜欢大美人。”
......
拉了一天家常,天色渐晚,我有些坐不住了,大姑娘瞧出来了,叫了个宫人带我去解手。
回来半道上,那个宫人又被一个管事的临时叫去。
“夫人认得回去的路吗?”
我不想给她添麻烦:“认得认得,你忙去吧,别耽误了事。”
绕了一圈,宫里头纵横交错的宫道几乎一模一样,我走懵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老旧的宫殿,周围没人,灯火也暗,我心里没来由地打鼓,想找人问路,正好这时,宫殿里头传出细微的人声。
我循声找去,在一处破败的门前停住了脚步,正想敲门,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手,往门缝里扫了一眼。
这一眼,直叫我浑身血液发冷。
地上的金钗珠宝掉了一地,女人华丽繁复的宫裙也扔在一旁,一张褪了色的桌子上,一对男女在密会。
女人脸上一片潮红,很沉醉的样子。
男人背对着门,宽肩窄腰,身上穿着禁军的制服,背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江统领,你总是这样不专心。”
男人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能让贵妃娘娘舒服就行。”
我头皮发麻,这样戏谑又放荡的声线,很熟悉。
“你把面具摘了嘛,我想好好瞧瞧你。”
男人无动于衷,不知做了什么,女人又嘤咛了一声,似快乐又痛苦地抱怨了声。
“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呢?”
“杀了皇帝,让我们的儿子登基就可以了。”
我顿时手脚发软。
女人轻笑:“孩子还在腹中呢,你怎知是儿子?”
“就算不是,也可以换,总之你会是太后。”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心里头怕得厉害,屏住呼吸,一步步轻轻往后退。
谁知这时,屋顶上突然跃下一只黑猫,嗷呜一声,撞倒了花瓶,惊动了屋内的人。
我惊恐万分。
“谁?”
30,
我躲在断壁残垣阴影处,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提剑走了出来。
他一步步踩着落叶朝我的方向走来,我的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地上,慌乱中我掉下的一只碧绿耳坠子。
我拔了发髻上的金钗,紧紧握在手上,手心冒着冷汗。
他俯下身,捡起来,对着微弱的月光打量那只碧绿耳坠子,目光渐深。
已穿戴好的女人走了出来:“人呢?杀了没?”
男人把耳坠子握在手心,并没让女人看见。
“不过是一只野猫。”
女人拍了拍心口,又搂住他的腰:“我明儿就让陛下把这些畜生都逮起来扑杀了,烦人得很。”
“你该回去了。”
女人心不甘情不愿:“你送我回去。”
男人捏着她的脸,吻了一下,三言两语把女人打发走了。
月光皎洁,男人丢开手上的剑,走到断壁残垣前,席地而坐,和我隔着一道断墙,背对背。
“好久不见啊,小娘。”
我心下一个咯噔。
戴金色面具的男人,天香楼的男人,和贵妃偷情的男人,是江停野。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
“该怎么办呢?”他仰起头,看着屋顶的月光,眼里的杀意在翻腾着。
“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的。”
一种颤栗席卷了我的身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断墙那边的男人不说话了,恐怕是在计划怎么处置我的尸体比较合适。
恐惧到极致,最后归于平静。
我看着流淌在断壁残垣上的月光,故作轻松问:
“江停野,今晚也是十五,和元宵那晚的月亮一样圆。那晚你问我要不要吃东西,你给我买,我没要,现在还来得及吗?”
倚靠着墙的男人神色微凝。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下:
“可以,东交巷的馄饨很不错,你要试一下吗?”
在我出神的片刻,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目光在我身上流转,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变丑了不少。”
我捏紧手中的簪子:“你总不能因为我变丑就毁约吧?”
他蹲下来,摘掉面具,和我面对面,那张惊艳的脸在夜色下深邃了几分。
“不,我还是想给你买宵夜。但在此之前,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利落地夺走我手上的簪子,然后按住我的后脑勺,覆上我的唇。
一颗毒药被他喂入我的口中。
我推开他,红着眼抠嗓子眼,他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将我双手扣住。
“我毕竟没杀你,一颗毒药而已,不算过分吧?”
我气得发抖:“我还得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吗?”
他笑得开怀:“不客气。”
“吃了这颗毒药,我会怎么样?”
“倘若没有定时服解药,暴毙身亡罢了。”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满不在乎:“只要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定时吃解药不就行了。”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搬来我府上住。”
“不行。”
他耸了耸肩:“当然,你也可以向我哥全盘托出,请他找太医院的顾博彦为你解毒,但你恐怕会失望,这个毒,除了我无人可解。另外,我会派人如影随形地守护你的。”
毒药,监视,彻底把我控制住。
我咬牙切齿:“卑鄙无耻。”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实在想不通。
“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贵妃私通合谋?皇后可是你的姐姐。”
他为我戴上耳坠子,轻描淡写:“我没见过故乡草原的月亮,但我身上流的是故乡草原的血。”
他是敌国卧底。
我心头一震。
“你明明是江府的二公子。”
他轻笑了声:“我也希望我自己是,很不幸,我娘也是个细作,她嫁给江老爷时已经怀有身孕了。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教我骗人、杀人......她死了,我代替她掌管天香楼,成天忙着打探消息,我烦透了,不如赌一回,直接杀了你们的皇帝,取而代之,我就可以回家乡了。”
一些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开始串起来,江辞夜曾经说他去天香楼查案子,花魁暴毙,紧跟着江停野设计大火救苏静婉,苏静婉和他定亲后,凭着苏静婉父亲的关系,他进了锦衣卫,勾搭上贵妃,当了统领......
“花魁暴毙,跟你有关系对吗?”
江停野不否认:“江辞夜查到天香楼了,幸好那晚你去了,否则,恐怕要暴露了。”
“要不是他查得紧,我也不用那么着急转移到京城来了。”
“在天香楼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听出你的声音?”
“一个细作,会点口技很正常。”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当初你让我勾引你爹,并不是要争家产,是为了把我发展成你的棋子,方便打探消息,对吗?”
“显而易见。”
“让我勾引江辞夜是......”我心中一凛,“从一开始,我就是你拿来对付江辞夜的棋子,你想用我毁了江辞夜。”
他叹了口气:“做个笨蛋美人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知道真相?”
我倒吸一口凉气:“要我搬到你府上,是因为要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用这个孩子牵制江辞夜,对吗?”
江辞夜位居首辅,权势显赫,如果贵妃的孩子要登基,必须清除江辞夜这个障碍,否则有他在,哪怕皇帝死了,登基的人也只会是大姑娘亲生的小太子。
而我的孩子就是牵制江辞夜的关键。
哪怕江辞夜已经不爱我了,他这么护短的人,总会顾忌自己的血脉,故事的开始,我就是江停野对付江辞夜的棋子,一枚浅薄无知的棋子。
江停野看着我,没说话,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微微泛蓝。
“你好可怕啊,江停野。”
他沉默了会儿,缓缓问道:“如果我说,只是因为想见你,每天都想见你,你会信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苏静婉、贵妃她们都以为你是真心爱着她们的吧?你演得太好了,江停野。”
他垂下眼,漫不经心摆弄着手里的面具:“我对你很坦诚,不是吗?我将我的秘密都向你坦诚了,你是唯一一个听过我的秘密还好好活着的人。”
江停野操纵女人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他能用寥寥几句话让你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珍视的人。
我定了定神,这时候和他撕破脸皮没什么好处,只能虚与委蛇。
“江停野,我听你的,搬到你府上。”
31,
回去的时候,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江辞夜已经在大姑娘宫中等着了,脸色不太好。
二姑娘一下抱住我:“吓死了,以为你丢了,大哥哥调了禁军,正让姐姐下令搜宫呢。”
我不由得看向江辞夜,他也正望着我,目光似火焰般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心里一突。
江停野从我身后走上前:“小娘迷了路,亏得是遇上我了。”
大姑娘松了口气,又抬手替江停野理领子:“都当副统领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连领子都没弄好就出门了,也不怕叫外头人笑话了。”
江停野若无其事,一副散漫姿态:“我的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首辅,谁敢笑话我?”
我内心把江停野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会有这么能装的人呢?
大姑娘被他逗乐:“你啊你,总这么轻狂,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二哥哥就是仗着哥哥姐姐宠着,才这么目中无人。”
江停野直接拎住二姑娘的后领子:“皮痒了是吧?”
二姑娘立马认怂,大眼睛水汪汪地求饶:“二哥哥,好久不见,你又变俊了。”
江停野轻哼一声,松开了她:“算你这小东西识时务。”
我真是服了江停野,比上台唱戏的戏子还能演。
又说闹了一阵,江停野提议道:
“大哥公务繁忙,不如让小娘和二妹到我那住,反正我这个副统领也就是个挂职的,闲着没事还可以带她们俩到处玩玩。”
二姑娘一听,眼睛亮了:“好哇。”
江辞夜捏紧茶杯,修长的指骨暗蕴力量,他不动声色,问我:
“小娘的意思呢?”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危险,我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我觉得......也行,都是自家人。”
他眼神发冷,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没意见。”
江辞夜生气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出了皇宫,在江停野的提议下,我们又到东交巷吃馄饨。
江停野旁若无人地从自己碗里夹了几个给我:“小娘多吃几个,你这怀着孩子,得吃两人份呢。”
我心底烦躁,又瞥了眼江辞夜,刚出锅的馄饨雾气蒸腾,坐在我对面的他面容模糊,微垂的嘴角有种慑人的冷意。
我心下一沉,食不知味。
浑浑噩噩回到江辞夜府上,坐了会,喝了杯茶定了定神,摇铃唤下人来收拾东西。
有人推门进来,我看着窗外出神,随口吩咐:“今晚都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来人没有说话,我回头一看,心中一凛。
“你怎么来了?”
江辞夜关上门,拉上闩,身姿笼在阴影中,淡墨色的眉眼在暗影的雕琢下显得深邃而凌厉。
他那幽深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语气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
“你的唇很红。”
我想起从前和他最亲热的时候,每次吻完,他都会将我束缚在怀里,不让我走。
“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这副模样。”
我瞬间听懂他委婉的意思。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我的后颈一阵阵发冷,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我只是擦多了胭脂。”
他看着我,冷漠地揭穿:“赵莹莹,我对你了如指掌。”
我握紧双手,嗓子眼发紧:“你究竟想说什么?”
“孩子是父亲的吗?”
我浑身打颤:“你在怀疑什么?”
他那双清冷的丹凤眼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冷静又陌生的语气。
“你选择在江停野身边生下孩子,冒着风险与他密会,接吻,我很难不怀疑。”
我垂下脸,用尽全力才能按住颤抖的双手,这就是站在他的视角看到的全部。
监视我的人大约就在屋顶上,在门外。
我无法解释,只能将错就错:
“孩子应该在父亲的见证下出生,不是吗?”
周围的空气一下冷了。
“哪怕他让你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他的声音愈发冷,“哪怕你的孩子只能是私生子,你也愿意?”
“愿意。”
沉默许久,他伸出手,关上窗,隔绝了冷风与黑夜。
一切的动作都很平静自然,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背对着我,语气无澜:“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期待。”
我红了眼眶,低下头,是吧。
32,
我搬到江停野府上待产,原本是想找机会偷解药,可他防我如虎,我无从下手。
心里正着急,宫里头又传出了坏消息。
说是大姑娘下蛊欲毒害贵妃,皇帝震怒,将她打入冷宫,意欲废后,被江辞夜驳回,以证据不足为由要求大理寺介入重新审理。
大姑娘一案还未了结,江辞夜又出了事。
不知何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流言疯传,直指江辞夜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风起于青萍之末,看似微不足道的流言掀起了风暴。
御史在朝堂上参了江辞夜一本,贵妃一派的朝臣纷纷附和,皇帝怒不可遏,将江辞夜免职,将他软禁在家,又命锦衣卫调查江辞夜谋反一案。
“这都是你干的?”
江停野勾了勾唇:“显而易见。”
我心中一凛:“他没干过的事,难道你们还能无中生有吗?”
江停野直勾勾地看着我:“赵莹莹,你可真是我哥的软肋。”
“什么?”
“你去宫里那一晚,他以为你出事了,紧急调动了禁军要搜宫,我哥做事向来缜密周全,可偏偏遇上你的事,就不管不顾了,他调禁军的手续没走齐全,倘若无人计较,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倘若有心追究,那就是居心叵测。”
我如置冰窖。事到如今,为什么江辞夜还会为我犯这种错误?
“接下去你要指证你哥,毁掉整个江府吗?”
江停野双腿交叠,姿态散漫:“赵莹莹,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十恶不赦好吗?说真的,我并不想毁掉江家,也不想伤害江家的任何一个人。但只要我哥在,我要逼宫的事就很难办啊,只能拖着,委屈他先在家歇息一段时间了。事成之后,我会放他回家陪主母的。”
“你可真是良心未泯。”
他笑了笑,把我拉到怀里:“别谈这些烦心的事了,晚上我陪你睡好吗?”
我顿时脸色煞白:“当然不要。”
“我什么都不干。”
我看见他眼底的执拗,我心底一紧:“江停野,你不会下作到要强迫一个女人吧?”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轻笑了声:“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会想要强迫你吗?”
“......”我抿紧了唇,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令人烦闷。
他放轻了语气:“我只是怕你半夜发作,我陪着你放心些。”
“......只要你在,我就不放心,你不想我一尸两命死在你的府上吧?太晦气了。”
一向玩世不恭的他脸色一沉:“你再跟我提个死字,我让江辞夜先死在你前面。”
“......”
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信号,江停野不想让我死,或许这点可以利用。
我立刻软了语气:“别这么凶,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自己也很怕死。”
江停野愣了片刻,又似乎有所警觉:“赵莹莹,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梦见自己难产,流了好多血,疼死了都。”
江停野烦躁地打断了我:“好了,别说了。”
我抿唇不语。
他按了按眉心:“你想怎样?”
“我想要最好的大夫帮我调理。”
“呵,你不如直说顾博彦。顾博彦和江辞夜交好,你摆明想通过他递消息。”
我动作一僵,捏着嗓子:“说真的,我刚才还真以为你有一点在乎我,还真想依赖你一回。”
“赵莹莹,停止你的卖弄,别对我用这种装可怜的伎俩,我不是我哥,会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心软。”
我装不下去了,原形毕露:“你当然不是你哥,他要是跟你一样不会心疼人,我也不能够喜欢他。”
江停野的脸色彻底冷了:“很好,你喜欢他啊,可惜了,接下来的每一晚,你都只能跟我睡。”
一整晚,我紧紧揪着被子窝在角落坐着,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睡。
“赵莹莹,你有本事就每晚都不睡。”
第二晚我抱着被子坐在桌子前趴着睡。
“赵莹莹,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第三晚我又裹着被子趴在了桌子边。
江停野忍无可忍:“够了,我走行了吧?”
我顶着青黑的眼圈终于躺回自己的床,这一觉睡下去,睡了很久,醒来时,发现江停野站在床边看着我,脸色发白。
“干吗?我长得这么可怕把你吓坏了?”
他指了指我身下,嘴唇微颤:“血。”
我心下一沉,低头看见触目惊心的血,寒意遍布周身。
33,
夜幕低垂,暴雨突至。
一阵阵剧痛从下身猛烈袭来,仿佛被无数辆疾驰的马车轮子重重碾压过,我痛得呼吸不过来。
“用力,赵姨娘,深呼吸,吐气,再用力。”
“再坚持坚持,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攥紧身下的被单,张皇失措,大汗淋漓,几乎把唇咬烂。
窗外的雨下得无休无止,扯得夜色寒冷惊颤。
一阵啼哭声划过耳畔。
“是位小公子。”
“赵莹莹,他跟我哥长得很像。”
是一种本能,我几乎落泪。
骤然间,被雨惊起的寒鸦哀啼,有种不祥的预兆。
我开始觉得很冷,四肢百骸都在发抖,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
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了声:
“二公子,赵姨娘大出血了,情况不太好。”
男人声音烦躁不安:“止血啊,你们不是大夫吗?”
“是,是......”
“为什么她的血还流个不停?”
“恐怕......”
男人暴躁得连踹带骂:“闭上你的狗嘴,去请顾博彦,她要是出事,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仿佛有一把锤子在我脑颅内一通猛烈敲打,头痛欲裂,我忍不住抱怨:“好吵啊......”
那暴躁的怒喝声转瞬又低了下去,颤抖着:
“好,不吵不吵了啊,赵莹莹,没事的,你别睡。”
“我冷。”
他用棉被把我裹紧,又抱紧我:“这样呢,好点了吗?”
“江辞夜,我冷。”
没人开口说话。
我的眼睫渐渐濡湿:“江辞夜,你还生我气吗?我好像要死了,你最后再抱抱我好吗?”
对方静了静,声音发沉:“都要死了,还想着他吗?”
“嗯。”
对方僵了片刻,声音干涩:
“行了,我让他来见你,你等着,赵莹莹,你听见没有?想见他,就咬牙坚持着,等他来。”
我想说好,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变得轻盈,慢慢漂浮起来,悬在了半空中。
我看见红纱飘动,被江停野紧紧抱着的女人苍白柔弱,仿佛一戳就破的纸蝴蝶,床单被血浸泡成鲜艳的大红色,人来人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在穿梭,人人面容愁云惨淡。
一股力量骤然把我牵引到一条长长的巷子。
我看见了二姑娘,她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奔跑,摔了,脸上都是水,她爬起来,丢了伞,又继续朝一个方向奔跑,在梧桐掩映的巷子深处,她叩动了铜绿门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哥哥,大哥哥,小娘要生了。”
开门的人是王蔓,她有些吃惊,拉着二姑娘先去换衣服,又转头去找书房中的男人。
她语气平常:“大表哥,二妹妹过来说赵姨娘要生了,顾大夫已经过去了,一切顺利,你要去看一下吗?”
男人推开门,目光淡漠:“不去。”
他不会来见我了。
我在那刻心如刀割。
那股牵引着我的力量一下落空了,我从高空之上坠落下去,底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想我应该粉身碎骨了,可没有,最后托住我的是一片柔软的云。
我看见我娘站在一座桥边,温柔娴静的模样还跟记忆中一样,她眼眶微微发红,向我微笑:
“我们小莹儿这些年很辛苦吧。”
我慢慢红了眼眶,堆积了无数的委屈与脆弱像开了闸的洪水,尽数倾泻而出。
“阿娘,你走后,爹爹不疼我了,继母成日打骂我,我以为嫁人了就会好起来,可是刚嫁过去丈夫就死了,我招惹了一个人,不小心爱上了他,可我不能爱他,现在,他对我失望透顶,也不要我了......”
“阿娘,我做人很差劲,没有人爱我。”
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那种滋味太难熬了,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每天的心口都像漏风,冷飕飕的,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回阿娘的孩子。
我一步步走向她:“阿娘,你带我走好吗?我想回到阿娘身边。”
“不,不要走过这座桥,小莹儿,世上有人爱你的,你看看你手里握着什么?”
我低下头,看见手里捏紧的平安锁。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说,这是喂狗的。”
“不是的,那是他煞费苦心想哄你高兴的礼物。”
我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桥边的彼岸花迅速涌动起来,幻化出了一副火树银花的画面。
灯火阑珊处,男人抱着幼童,远远站在月桂树下,看着投壶的女人,神色黯淡。
“小五,你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什么?”
“帮哥哥送一个平安锁给小娘。”
“为什么哥哥不自己送?”
“她不想要我的东西。”男人静了静,语气执拗,“但她想要的东西,哥哥想为她争取。”
“如果小娘不喜欢哥哥,为什么哥哥还要喜欢她?”
男人清隽的眉眼拢在阴郁中:“哥哥也不清楚,哪怕对她心灰意冷,哥哥还是想让她高兴。”
“哥哥真的喜欢小娘吗?小娘今晚好漂亮,哥哥一眼都不看。”
“哥哥不敢看。”
“为什么?”
“哥哥心里住了一个坏人,多看她一眼,那个坏人就会跳出来,想把她囚起来,占为己有,这是错误的。”
静水深流,无人知晓底下暗潮汹涌。
火山沉默,无人知晓深处熔浆滚动。
心中震骇,我的手颤抖着,伸出去想触碰画面中的男人,画面却似烧着了一样,顷刻化为灰烬。
“江辞夜......”
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感席卷了我全身。
桥上又浮现另一幅画面。
大雾弥漫,男人关上门,望向窗外,风雨晦暗。
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颓靡之色,声音低哑,在狂乱的风雨中几乎听不见:“你不想见到我吧?”
下一瞬,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容与冷静荡然无存,几乎是慌乱地推开了门。
“备马。”
那是我不曾亲眼见过的江辞夜,在我面前的江辞夜,永远运筹帷幄,从容不迫。
女子拦住他:“表哥,你还被禁足在家呢,不能去。”
“你说谎了。她出事了,对吗?”
“没有......”
“倘若她平安无事,菀菀就不会冒雨来送信。”男人神色变得冷厉,“倘若她出事,王蔓,我不会再认你这个表妹。”
女子脸色一白:“表哥,我也是为了你好,多事之秋,你不能在这时候离府,就算要去你也不能现在去,要等二表哥的令牌过来,用提审的名义过去,否则陛下又要动怒了。”
男人淡漠的目光几近锋利:“我一刻也等不了。动怒便动怒,他又能奈我何?”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
“表哥,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赵姨娘毁了自己的前程吗?值得吗?”
雨水在青砖溅起,激荡起一片凄迷的水雾。
男人跨步上马,英俊的面容在雾气中模糊,嗓音低沉又执着:“她从来都不是微不足道,她是我江府女眷,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灵魂就在这一瞬间变得沉重,仿佛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拼命将我拽回去。
阿娘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小莹儿,好好活着,往后会有很多人替阿娘爱着你的。”
一道剧烈的白光划过我的眼前。
34,
我渐渐听见风雨交加的声音,寒冷依旧沉重地笼罩在我身上。
天光未亮,半昏半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提灯走了进来,裹挟着一身的风雨。
他走过来,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指节有力,皮肤很冷,带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森森寒意。
我浑身一颤。
他指腹有一层薄茧,触感粗粝,和他温润如玉的外表有些不太一样,几乎每次触碰都能令我颤抖不已。他不爱说话,喜欢用爱抚的动作代替藏起来的浓烈爱意。
漂泊的魂魄在他的爱抚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乖顺的狸奴,安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中闭眸休憩。
不想说话,就这么安静地依偎,就足够了。
室内的血腥气仍浓烈得刺鼻,有人点起了松木香,有人点起了烛火。
温暖与香气逐渐驱散寒冷与血气,寒冷的秋雨夜在灯火中变得柔软安宁。
有人将一个温软的小东西放到了我的臂弯中。
我的眼睫颤了颤,怀里的娇儿睡得很甜,微抿漂亮的唇形像极了他沉默又冷峻的父亲。
“他长得很像你吧?”我阖上眼,一字一顿,“江辞夜。”
从死亡的沼泽爬回来,我想握住他的手共度风雨,不管不顾。
男人身体一僵,良久,他俯下身,沉默地将我与娇儿拥于怀中。
原来,相爱的人无论经历多少风波,最终只要一句真心话,一个拥抱,就可以重归旧好。
窗外仍旧狂风暴雨,可淋不进这温暖如春的房里,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拉长,他无声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我和孩子,彻底将风雨隔绝在外。
夜雨涨秋池,西窗烛火明亮,家人依偎,爱人在怀,哪怕只是短暂一瞬,我心满意足。
我毫无矜持地紧握他的手。
他与我十指紧扣,似要将我嵌入身体般。
一切都在静默中发生,似乎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同时保持了沉默。
35,
骤雨初歇,天光微亮,江停野带了一队锦衣卫候在了门外。
“委屈大哥了,不知谁将你出府的事泄漏出去,我也压不下去了。”
“本来也不指望你。”
江停野一脸郁色:“......”
江辞夜披上鹤氅,走了出去,姿态闲适,像去赴一场宴席般稀松平常。
临走前嘱咐江停野:“照顾好他们母子。”
“自然。”
“身上的伤,叫顾博彦给你治一下。”
江停野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抻了抻手臂:“......哥,你下手是真狠。究竟我跟她谁跟你更亲?”
江辞夜面无表情:“你说呢?”
原来,江辞夜赶来后,确认我平安无事了,就把江停野叫出去揍了一顿。
说来也奇怪,江停野竟然乖乖被他哥揍了,一句怨言没有。
我觉得他这人真是奇怪,回头问他:
“你哥揍你,你不反抗?江停野,我觉得你可能真的良心未泯,对你哥还心存敬畏。趁着还未酿成大错,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有得救。”
江停野倚在窗边,摆弄着手里的拨浪鼓,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清。
“你以为我没反抗?你恐怕不知道,我哥在西北军营待过的,如今掌管兵权的谢殊还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
我这才想到江辞夜良好的耐力和体力,又想到当初他说跟我私奔到边塞去成家,恍然大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赵莹莹,收起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吧。”
“......”
江辞夜还是被下了狱,但迟迟未有判决。
原因有二。
一是证据不足,而江府根深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司不敢贸然定罪。
二是江辞夜在位这些年政绩斐然,主持内阁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整顿吏治,富民强国,修筑边防,于国于民干了很多好事,口碑很好。
倘若胡乱定罪,又怕引发民间舆论。
于是这事就被拖了下来。
没过多久,京城又发生了百姓上万民书请愿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将江辞夜免职后,又提了贵妃的父亲任首辅一职,那老头一上位就任人唯亲,把在南方治水患的能臣换成自己人,一通瞎指挥,河道决堤,淹浸四千余户人家,死者以万数,一时间民意汹涌。
万民书呼吁天子亲贤臣远小人,恢复江辞夜首辅之位,严惩贵妃之父等一干佞臣。
奈何皇帝是个大情种,为了贵妃安心待产,压下一切反对之声,一切照旧,甚至在朝堂上再次提出了废后的事,贵妃一党立马附和,而以谢殊小将军为首的一派又坚决反对。
皇帝恼了,怒斥谢殊等人和江辞夜同流合污,又罚他们禁足在家,扣俸三月。
江停野对此嗤之以鼻:
“所以我哥效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年就不该扶这个废物上位。”
如今的皇帝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娶了大姑娘得了江家扶持后,才在腥风血雨的夺储之争中杀出重围,登上皇位的。然而,他登上皇位后,沉迷女色,疏于朝政,这些年,全靠江辞夜带领百官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才有如今国泰民安的局面。
江停野忿忿不平的语气让我纳闷,我瞟了他一眼:
“你在生气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天子与贤臣生隙,祸起于萧墙之内,你的阴谋很快就要得逞了。”
江停野敛了神色,不以为然:“没有难度的游戏让人倒胃口。”
36,
转瞬过了三个月,贵妃诞下皇子,宫中设下满月酒,宴请各方。
我和二姑娘也在邀约行列,原因是大姑娘又怀了龙嗣,郁郁寡欢,狗皇帝突然有了良心,让我们进宫陪大姑娘。
临行前,江停野脸色微妙,说了一句:“赵莹莹,你的孩子我已经让人送回江南的家了。”
我心下一突,瞬间明白今晚就是江停野和贵妃策划宫变的时候了。
桂殿巍峨,灯火昏黄,细乐声喧,一派太平富贵景象。
宴席开始没多久,贵妃就笑着跟皇帝说:“听说皇后姐姐舞姿甚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姐姐风采?”
皇帝一听,当即让大姑娘现场献舞。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没有哪个一国之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更别提大姑娘还怀着身孕。
我瞥向江停野,他显然也没料到,眼里闪着寒光,狠戾地盯着贵妃。
二姑娘气得想站起来理论,被大姑娘一把按回去。
大姑娘从容不迫:“我跳。”
我看着光滑的雪地,眼皮一跳,阻止她:“地上很滑,这太危险了,你这胎本来就不稳。”
“我知道,但我们江家人不能再忤逆圣上了。”
我心中震骇又迷茫,为什么还会这样?明明在江辞夜来见我的那晚,我在他掌心已经写下江停野是敌国卧底,与贵妃谋逆的消息了。
只要江辞夜将消息传递出去,贵妃和江停野就会被查处,江家就能雪冤,为何还会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颈上一冰,我抬头一看,又下雪了。
大姑娘站在雪色中,纤背挺直,柔弱得像一折就断的纤细芦苇,却有种安宁的坚定。
“小娘,如果用我的血能护住江家一时安宁,我愿意的。”
宴上谢殊小将军站起来反对:“陛下,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岂可为我等粗鄙之人献舞?”
皇帝冷笑:“你是说朕错了?”
“臣没说,陛下不要多想。”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酒盏掷过去,砸了谢殊一脑门血:“谢殊,明日你自己把虎符交上来。”
贵妃勾住皇帝胳膊:“陛下消消气,”她目光一转,又落在大姑娘身上,“皇后姐姐,你还不快跳,难道你也想忤逆陛下吗?”
大姑娘安静不语,向席上的谢殊遥遥行礼致谢,方翩跹起舞。
谢殊随手抹了血,撕了一节袖子,覆住双眼,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皇帝脸色铁青,又想发火,可是很快,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撕帛声,多数朝臣沉默着以布覆眼,表示对皇后的尊重。
法不责众,皇帝气得摔了杯子。
四岁的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用目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小太子至今不会说话。
我鼻音有些重,哄他:“大姑娘想为我们琅儿跳一支舞,哄你高兴。”
小太子皱了皱眉,低着头不说话。
我眼眶发红,把他抱入怀中,二姑娘捂着脸,靠在我肩上,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
受辱的滋味像刀片一样钝钝地割着人心。
不多时,雪地上划过尖锐的摩擦声,宫人惊呼:“皇后娘娘。”
大姑娘摔倒了,血从她的腿上汪汪地流淌下来,漂红了雪白的大地。
我立刻捂住琅儿的眼睛,他拼命挣脱,喉间呜咽像小兽。
我泪如雨下,极力安抚他:“没事的,没事的......”
这夜的雪下得尤其冷,寒意刺骨,让人牙齿一阵阵打颤。
雪越下越大,覆住了地上大片的鲜血,大姑娘被送回寝殿抢救。
37,
“真晦气。”贵妃抱怨了一声,“陛下,今儿可是我们孩子的满月酒啊。”
“那该怎么办呢?爱妃。”
贵妃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太子:“让太子殿下为弟弟亲口送上祝福吧?”
皇帝向他招了招手:“琅儿,过来。”
我抱紧了琅儿,跪地恳求:“陛下,太子殿下受了惊吓,请容民妇送殿下回宫歇息。”
二姑娘也跪下来:“恳请陛下体恤太子殿下年幼。”
“大胆,你们敢忤逆圣上吗?”
我抱紧琅儿不放手。
小太子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他不会说话,只能向我摇了摇头,用目光向我示意。
四岁孩子的眼里划过一丝锐利的锋芒,那是一种跟大姑娘一模一样的决然与坚定。
我浑身颤抖,他从我的手里挣脱,走向高阶之下,庄重行礼,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站得笔直。
“太子殿下为何不唤你父皇?”
小太子抿紧了唇。
“难道你对你父皇不满吗?”
高阶之上的皇帝不带感情:“琅儿,唤父皇一声吧。”
小太子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皇帝抿了口酒,突然大手一挥,桌上酒盏碗碟激溅,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挡在小太子面前,锋利的碎瓷划过后颈,痛感明晰,我心里一阵后怕。
皇帝站起来,下令:“太子不敬君父,废。”
席上喧哗,小太子的老师站起来说:“陛下,太子殿下只是不敏于言,对陛下一片爱重之心,笔下可见。”说着,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本字帖,递给宫人上呈皇帝,“殿下初练字,最先学会的便是父皇二字,还请陛下明察。”
有人附和:“请陛下明察。”
顷刻,众人响应:“请陛下明察......”
大雪纷飞,百官跪地,肩头落雪,庇护年幼的小太子。
皇帝闭了闭眼,笑了笑:“好啊,朕还活着呢,朕的太子就已有如此多的良臣干将辅佐了,朕心甚慰啊。”他脸上倏尔闪过一抹帝王的冷情,“锦衣卫,把这些人都带下去,以谋逆之罪与江辞夜共处,总说证据不足,今天这证据足够了吧?”
一批人被逮捕了下去,席上的位置一下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贵妃的亲信了。
贵妃递给皇帝一杯酒:“陛下,消消气。”
他把贵妃搂于怀里,喝了酒:“爱妃,也就只剩你一个让朕顺心如意了。”
一杯酒空了,皇帝的手一抖,酒杯落地。
“爱妃,这酒?”
贵妃妩媚一笑,推开皇帝:“活着那么多烦心事,臣妾心疼陛下,想请陛下睡个好觉,不必再为俗事烦扰。”
“你要杀了朕?”
“陛下,这怎么叫杀呢?臣妾这是心疼陛下啊。”
皇帝喘着粗气,怒喊:“锦衣卫,把这个贱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列队整齐的锦衣卫肃然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皇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色:“你们?要反吗?”
贵妃站笑起来,望向江停野:“江统领,陛下说要让锦衣卫杀我,我好怕啊。”
江停野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嘴角一勾,俊美无比:“有我在,谁敢动你啊?”
二姑娘惊呼了声,浑身发抖:“二哥哥?!”
他漠然地瞥过来一眼,向锦衣卫下令:“请陛下写个遗旨吧。”
锦衣卫动了,站成两排,打头两个一左一右提着冷森森的刀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江停野坐在皇帝旁边,一字一句教他写。
好像是错觉,我竟听见他说:“传位于皇长子,李重琅。”
李重琅就是小太子。
二姑娘抹了抹眼泪:“我就知道,二哥哥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有些错愕,江停野又在玩什么花样?
贵妃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江停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停野笑了笑:“着什么急啊?还没说完呢,”他单腿踩在龙椅上,散漫不羁,继续说下去,“贵妃谋逆,立诛九族。”
贵妃冲上去,拽住他:“你疯了吗?江停野。”
“没疯,我说过,让你别动江家人,你动了,这就是代价。”
“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江停野,你可是孩子的父亲啊。”
江停野依旧在笑,可那笑不达眼底:“不是我的。”
贵妃脸色骤白:“怎么可能?”
江停野拍了拍手,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撕下人皮面具,是一张普通的脸。
江停野脸上的笑冷了,带着讽意:“我没兴趣和别人共享一个女人。你的孩子是他的。”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们统统都在骗我。”
贵妃受了刺激,拔了一旁锦衣卫的剑,刺死了那个人,又举剑刺向江停野。
江停野眼也不眨,握住剑,反手一刺。
鲜血像水雾般喷射,贵妃倒地,她浑身抽搐着,睁着眼,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江停野蹲下去,冷漠地将利剑一寸寸往下推,慢慢捅穿她的心脏。
“你要是乖乖的,直奔主题,杀了蠢皇帝,让你的孩子登基就好了。可偏偏,你非要羞辱我大姐,还害她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心烦,我一烦,就想变卦了。”
所以到了最后一步,江停野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了?
就在我惊诧不已时,高空中骤然射来一支冷箭,从后方直直射穿江停野的心口。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心头一震。
“二哥哥!”二姑娘尖叫起来,冲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江停野。
这时,耸立的宫墙之上亮起了灯,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场闹剧,终于该结束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高台之上响起。
38,
高阶之上的皇帝推开脖子上的冷刀,像卸下了一张虚伪的面具,冷冷地微笑着。
我惊骇无比。
江停野以剑抵地,眯起眼,缓缓望向高阶之上的皇帝。
“你没喝毒酒?”
“朕只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你藏得可真够深的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无论是你和贵妃,还是江辞夜,你们都让朕很伤神啊。”
所有的疑问在这刹那得到了解答。
难怪哪怕将贵妃谋逆的消息传递出去,江辞夜依旧被囚于牢狱之中,大姑娘依旧被迫害,江家依旧在走向毁灭的道路。
想杀死江家的从来不是外敌,而是凉薄帝王心。
皇帝知道贵妃与江停野合谋篡位的事,但他放任不管,先利用他们摧毁江家,最后再将贵妃连同江家一网打尽,他稳居幕后,坐拥渔翁之利。
他虽疏于政务,却勤于操纵人心,可笑。
江停野勉强咬牙站直,和他对峙:
“我大姐是你的结发妻子,琅儿是你的孩子,你连他们也不放过?”
“朕不会杀他们,可他们身上流的江家人的血,就不能是皇后、太子。”
“要不是江家人,还轮得到你这个废物当皇帝?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犀利的言语刺痛了皇帝的神经,皇帝脸色一沉,吩咐弓箭手:“朕要他万箭穿心而死。”
二姑娘一听,浑身颤抖,却毫不犹豫挡在了江停野身前:
“二哥哥,别怕,菀菀护着你。”
“菀菀,听话,走开。”
“不,不要,哪怕救不了你,我也要陪着哥哥。”
高墙上的箭一旦射来,最先射穿的会是二姑娘柔弱的身子。
我打着冷颤,毫无疑问,今夜,每一个在场的江家人都难逃一死。
我放下小太子,走过去,挡在了她身前,既然必死无疑,能为在乎的人抵挡一点伤痛也好啊。
“也好,省得朕浪费时间一个个杀。”
皇帝声音突地严厉起来。
“琅儿,过来父皇这里。”
再抬眼,不知何时,小太子已经挡在了我们三人面前。
小太子置若罔闻。
皇帝沉默了片刻:“琅儿,你若还站在他们身前,父皇立即处死你母后。”
小太子浑身一颤。
他转过身看着我们,抿紧唇,苍白的小脸泪痕满面。
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拉住二姑娘,望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就当是父皇给你的补偿。她们两个,你可以带走。”
小太子又望向江停野,眼里闪着自责,愧疚。
江停野看着他,扯出一个苍白却欣慰的笑容:“琅儿很棒,舅舅为你感到骄傲。”
他又望向我:“赵莹莹,拜托你,把我的妹妹和侄儿带走。”
“江停野,你为什么不坏个彻底呢?”
他对我扯出一个苦笑:“装久了,我忘了自己不是江府二公子了......”
我抹了抹眼泪,拽走二姑娘,拉着小太子,问江停野:“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明澈的笑容:
“赵莹莹,我很想拉着你陪我一起死。”
我头也不回把人带走了。
39,
积雪渐深,雪融化在江停野的肩头,他垂着头,单手倚剑,双膝跪地,身影逐渐倾颓下去。
血从他冰冷的铠甲中渗出,静静流淌到雪地里,染红了他那双冷玉般白净的手。
我想了很久,终于回忆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
那时春日温柔,杏花吹满头,陌上公子春衫薄,醉时香满车,十足风流。
而如今孤身跪在雪中的人,衣裳单薄,虽极力克制,仍浑身颤抖,结局惨淡。
倘若他只是江府二公子,会永远那么恣意轻狂吧。
二姑娘拼命想跑回他身边,被我紧紧抱住。
她哭得撕心裂肺,敌国的卧底,在她这只是她亲爱的二哥哥。
“二哥哥流了很多血,他很疼的......小娘,我们不能丢下二哥哥一个人......”
“......”我除了抱紧她,别无他法。
高墙之上的寒箭再次对准了江停野,单薄的铠甲抵挡不了多久了。
“射箭。”
“不要。”二姑娘捂住脸。
我也闭上眼。
风声鹤唳,劲风凌空。
一道清冷的声线似利刃划破了笼罩在宫廷之上的阴沉乌云。
“陛下,臣的弟弟做得不对,自有臣管教,不劳您费心了。”
我心中震骇,睁开眼,眼泪一下落了下来。
从远处高台之上射出的利箭硬生生打落了高墙上发出的冷箭。
箭如雨落,风雪呼啸,江辞夜身材高大,披着一袭雪白鹤氅,面沉如水,手中提着淌血的剑,从灯火阑珊处信步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谢殊、顾博彦,还有如潮水般披甲执锐的将士。
皇帝面上一沉:
“江辞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只能怪陛下派去刺杀臣的人学艺不精了。”
“他们......”
“陛下放心,臣帮您解决了这些废物。”
他手上的利剑饮过滚烫的热血,幽幽地闪着冷光与血气。
皇帝那从容的神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慌乱。
“大哥哥......”二姑娘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到江辞夜怀里,哭得很伤心,“大姐姐出事了,二哥哥也出事了,大哥哥,怎么办?”
“哥哥来了,不会有事的。你乖,站到边上去,别捣乱。”
他安抚好二姑娘,又走到江停野身边,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了江停野身上。
“哥,我是卧......”
江辞夜骤然拔出江停野胸口的箭,打断他的话,神情冷峻:“你累了,可以闭嘴了。”
他站起来,嘱咐身后的人:“顾太医,我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就劳烦你治一治了。”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了,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
“江辞夜,你勾结敌国,意图谋反,桩桩件件,罪不容赦,当诛九族。”
江辞夜冷笑:“我朝以律法治国,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凡事应讲证据,不可信口开河,否则恐有损帝王之威。”
“证据?你今日带军队包围皇宫,狼子野心,有目共睹。”
“陛下误会了。臣是听说贵妃谋逆,特赶来救驾的。”
“贵妃已伏法,轮不到你来救驾。”
江辞夜揉了揉眉心,望向高墙上密布的锦衣卫。
“陛下说笑了,贵妃如此多党羽,尚未尽数剿杀,斩草需除根,臣愿替陛下分忧。”
他甚至都没等皇帝回话,直接抬起手下令,顿时高台之上万箭齐发,杀气破空。
四周响起一片山崩海啸般的惊恐尖叫声。
顷刻,尸山血海。
我被这种场面吓得腿软,谁能想到温文尔雅的江辞夜原来这般杀伐果断。
皇帝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发白。
“江辞夜,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江辞夜望向皇帝,那冷淡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接下来,臣想跟陛下谈谈。”
江辞夜神色平静,提着剑一步步走向高阶之上。
皇帝脚步踉跄,后退了一步:“江辞夜,站住。”
毫无威慑力,江辞夜轻蔑一笑:“陛下还是好好想想遗愿吧。”
风雪狂乱,他已立于高阶之上,衣带飘动,剑上的寒光照亮他冷峻的神色,他那双清冷丹凤眼微耷着,嘴角抿成直线,线条凌厉似锋刃,凭空生出令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而他眉心那点小痣鲜红似血,看一眼,就叫人胆战心寒。
皇帝看着他,仿佛看着索命罗刹,瞬间失去力气,瘫软在座,声音虚弱:
“军队是何时调的?”
“今夜。”江辞夜面无表情,“倘若今夜你不伤害臣的家人,臣也不想走这一步。”
“江辞夜,你真的要反吗?”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朕逼你?你怎么不说你逼朕?江辞夜,军政大权尽掌于你手,这天下究竟是姓江还是姓李?”
江辞夜按了按眉心,语气蔑视:“陛下无能是臣的错吗?为何军政大权尽揽于我手,陛下不知吗?倘若不是陛下夜夜笙歌,无心朝政,臣也不至于殚精竭虑,苦心经营。”
皇帝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半晌,嘶哑道:“你一直都藐视朕,不是吗?”
江辞夜眼里闪过一线寒冽的光,有种慑人的冷意。
“嗯,这倒是。臣没料到除了包容陛下的无能,还要顾及陛下的感受。”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江辞夜,你......你如此恣意骄横,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江辞夜失去耐心,直呼皇帝的名讳:
“李复深,你真是愚不可及。倘若我真有不臣之心,今日还轮得到你坐在这?”
皇帝抓紧龙椅扶手:
“哪怕过去没有,难保你日后也没有。你的存在对朕而言,终究是心头大患。”
江辞夜冷笑:
“李复深,你以为人人同你一样钟爱权势吗?事实上,只要你待我妹妹好,你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当皇帝,我不会反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反你。”
“可惜,你搞砸了。”
皇帝脸色一白:
“江辞夜,再给朕一次机会,你也不想让你的妹妹失去丈夫吧?”
“当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你带着军队,护着朕登上皇位。江辞夜,朕是你亲自选的皇帝。”
“呵。”江辞夜寒笑了声,“李复深,你错了,不是我选的你,是我的妹妹选的你。”
“她十六岁那年,揣着你折给她的一朵石榴花,红着脸跟我说她想嫁给你。柔儿是我第一个妹妹,从小到大,她想要的我没有不为她办到的,她选了你,一个不受宠又性格孤僻的皇子,我并不赞成,可她执意选你,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替她护你,扶持你登上帝王之位。”
皇帝紧握扶手,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江辞夜眼里杀意渐生:“倘若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柔儿会被你逼着在大雪天里为众人献舞,被你逼着要用自己的鲜血来保全家人,我当年会直接把你杀了。”
他手一抬,提剑抵在皇帝咽喉处,眸底划过一道狠戾的锋芒:“但现在也不晚。”
“我的妹妹,哪怕选错了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死了丈夫,我这个哥哥再为她选一个便是了。”
皇帝紧盯着寒剑,声音微颤:“哪怕是对付你们江家,我也不曾想过伤害柔儿。你问顾博彦,我是不是一早就请他候着了,我不会让柔儿出事的。”
“倘若你真的爱柔儿,万分之一的危险也不可能会让她经历。”
皇帝沉默片刻,苍白无力道:“朕爱她,可朕不敢爱她。她的存在时刻提醒朕,朕是个废物,倘若你们江家人不满意,随时可以将朕取而代之,没有一个皇帝敢爱这样的皇后。”
“你娶她不就是冲着她的娘家来的吗?如今说这种话,不感到羞愧吗?”江辞夜彻底失去耐心,手中的剑又往前抵了三分,“李复深,说遗言吧。”
“朕死后要与柔儿合葬。”
“不可能。”
利刃即将刺穿咽喉的瞬间,一道稚嫩的童声倏地打断:
“舅舅,别杀父皇。”
皇帝望着小太子,眼里流露出了惊喜的光芒。
江辞夜望向小太子:“琅儿,你确定吗?”
我想爱是软肋的话,江辞夜浑身都是软肋,他永远为在乎的人心软。
小太子点了头,口齿清晰,稚嫩的小脸一脸肃然:“舅舅弑君,会授人以柄,不值得。”
皇帝闻言,眼底那点光彻底熄灭,他以手遮额,掩去一切情绪。
江辞夜冷峻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琅儿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余生幽禁,不许任何人探视。”
江辞夜沉吟片刻:“舅舅听琅儿的。”
“但今日你阿娘、舅舅他们流的血,不能白流。”
琅儿乖乖遮住自己的眼睛:“舅舅护驾时发生了什么,琅儿没看到。”
我默默捂住琅儿的耳朵。
剑光陡寒,皇帝惨痛的叫声像厉鬼哭嚎,在空中回荡,经久不绝。
顾博彦忙得焦头烂额:“首辅大人,你可真行,刀刀不致命,刀刀叫人痛不欲生。”
“他应得的。”
40,
风止浪遏。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指了指江辞夜,我把他抱起来,走到江辞夜面前,小心翼翼地。
“他好像想要你这个舅舅抱一抱他。”
方才他那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我现在都后怕,我不太敢轻浮地撩拨他。
我以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要早知道我惹的是这么一个人,打死我也不敢招惹他。
余光中,他下颌线紧绷,手持之剑仍在淌血,寒光血气滚动,气势慑人。
我心惊胆战。
哐当一声,他丢开剑,抬起手臂,下一瞬,大手一按,猛地将我和小太子一同拥入怀中。
我低呼一声,心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四周兵甲森寒,风雪呼啸,草木尽折。
他的声线冰冷未褪:“那你呢?可以让我这个舅舅抱一下吗?”
该死地撩人心旌荡漾。
我竟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刷地一下红了脸。
他的手按着我的后脑勺,下颌抵在我的发上,声线渐渐柔软下去:
“我很想你。”
“刚才办事,不敢看你。”
那种疏离感和畏惧感瞬间就消散了。
哪怕他是无法无天的权臣,他也是江辞夜。
我的嘴角就那么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心里有无数的烟花在爆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真是,大逆不道啊。”我戳了戳他的肩,嘴角有种吃了糖的甜。
“跟谋逆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我咬了咬唇,他俯下身来。
这时,一只小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横亘其中:“舅舅,琅儿快喘不过气了。”
低头一看,因为江辞夜抱得太紧,夹在中间的小太子脸色有点发青。
啊。
我面红耳赤,烫手山芋般将小太子塞进江辞夜怀里,立马跳开。
下一瞬,正对上二姑娘疑惑的目光。
她围过来,歪着头打量我:“小娘,你刚才......”
我气都不带喘地飞快解释:“你哥哥要抱琅儿,我递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他身上了,幸好你哥哥脾气好,没跟我生气。”
“不是。”男人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徐徐响起,像一道吓死人的雷电。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立刻转过身,用眼神恳求他别乱讲。
江辞夜看着我,抿着唇,神色肃然:“不是没生气,我生气了,小娘。”
“跟我出来一下。”
我心下趔趄,偷偷瞟了眼二姑娘。
还好她还是个不开窍的,她还在小声为我求情:
“大哥哥,小娘皮娇肉嫩的,你下手轻点。”
我捂住脸,她以为江辞夜会像打她手心一样惩罚我。
江辞夜一脸正色:“会轻点的。”
......
我越过男人的肩头,望着窗外探出的那枝娇艳欲滴的红梅,眼泪汪汪。
沾在红梅上的残雪在月光中汩汩融化,雪水潺潺地蜿蜒,注入娇嫩花蕊中。
我呜咽不止,说好的,轻点呢。
最后,被江辞夜抱回去的。
“小娘怎么了?”天真无邪的二姑娘问。
江辞夜面不改色:“腿摔折了。”
羞愤欲死。
进了马车后,二姑娘神秘兮兮问我:“小娘,你怎么得罪哥哥了?”
“啊?”
“一看就不是摔折,是跪折的,哥哥让你罚跪了是不是?”
“......”我的脸红得能滴出血。
41,
“该怎么跟家里人说我俩的事呢?”
江辞夜毫不犹豫:“开诚布公。”
“啊,不行,我实在不想看到大家对我失望的表情。”我负罪感极强。
江辞夜从书中抬起眼来,目光清冷:“那你想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吗?”
“......”我连续哄了他好几晚,腰都累断了,他才眉眼舒展,一脸餍足,“交给我来办。”
我忽然意识到被他骗了。
“哦,你是不是早就有主意了?故意憋着不说,就等着我把你伺候高兴了,才丢出来是不是?”
他一脸淡定:“我可曾说过半句好话让你取悦我?”
“......”
江辞夜把江府其余人都接到了京城住,同时,又邀请了谢殊来住。
紧接着,他们一同上下朝,形影不离,一下朝两人就泡在书房里,待着不出来。
主母一向热情,怕他们辛苦,还熬了梨水,每晚送过去。
但有几次,她敲门后,隔了好久才开门,谢殊还慌慌张张的,衣冠不整,江辞夜则用了谢殊的发带拢发,一向冷色的唇也有了艳色。
打牌时,主母神思恍惚:“他们真是师徒情深啊。”
“那可不咋滴,我哥哥和谢殊哥哥好得就差没睡一起了,谢殊哥哥要是个女的,我哥哥可能要把他娶回家了。”
主母仿佛被刺痛了心事:“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胡说八道。”
大姑娘又温柔道:“谢殊待哥哥是极好的,这些年一直追随着哥哥。”
因为大姑娘小产了,新皇特赐旨让她回家休养。
正巧这时他们下朝了,谢殊立刻围过来,先给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礼,又站在她边上教打牌。
江辞夜也慢条斯理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帮我打,正好这两人就紧挨着。
主母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游离,神色紧张。
洗牌时,谢殊和江辞夜的手总是时不时碰到一起,每次一碰到,他俩就要互视一眼,而主母,每次就跟被毒蜂蜇了一样,浑身一抖。
一场牌打下来,主母满头大汗,摆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散了散了。
眼见着谢殊和江辞夜又双双要走,主母连忙叫住江辞夜,拆散他俩。
“天不早了,你先送你小娘回院子里吧。”
谢殊一听,殷勤道:“我也跟着去呗。”
主母擦了擦汗:“小殊啊,那个,那个我们大姑娘想问问你琅儿在朝上的表现如何。”
大姑娘柳眉一蹙:“我说过吗?”
“这丫头,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谢殊很体谅,乖乖坐下来:“理解的,那我就不陪师父一起走了。”
路上我忍不住调侃了江辞夜几句:“师徒情深哟?”
“就差没睡到一起哦?”
本想看他脸红的模样,谁知他冷淡地瞥我一眼,提灯往前走,不理会我。
“喂,不会生气了吧?”
他递给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因为近日他都跟谢殊出双入对,没工夫折腾我,我神清气爽,欢快地跟在他身后,几下就蹦跶回了院子。
到了门口,我推门进去,隔着门缝冲他挥手告别:“再见啦,江师父。”
下一瞬,男人的手挡在了门缝中,一把推开。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要轻易招惹一个禁欲多日的男人。
我揪着红纱幔,惨兮兮地一边流泪一边默念。
“宵夜想吃什么?”男人低沉的嗓音堪称折磨。
“我,我不吃了......我饱了。”
江辞夜卷起一截官袍的袖子,斯文从容:“我想吃,陪我。”
我浑身一抖:“我会撑坏的......”
42,
谢殊他母亲过府来做客,跟主母聊些军营中的新鲜事。
“听说有不少龙阳之好的咧。”
主母一听,脸色煞白:“不,不会吧?”
谢母是真拿主母当自己人,一点不避讳:“哎呀,姐姐你怕啥?你家大公子现在又不在军营待,肯定染不上这种恶习。”
主母含蓄问:“小殊可有谈婚论嫁的对象?”
谢母一听就拍大腿:“姐姐,你别提,一提这我就来气,你说他为什么躲到你家来,不就是嫌我催婚跟催魂似的吗?这浑小子,老大不小了,到现在也没看上过一个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等等,他,是不是也染上了......”
主母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谢母越琢磨越慌:“那不然他为何突然告诉我军营这种事呢?他是不是在试探我?当时他还问我怎么看?不行,我得再去找那小子探探口风去。”
主母连忙催促她赶紧去,自己搁下茶盏,又六神无主,又叫人去把江辞夜找来。
“哥儿,谢殊没有龙阳之好吧?”
“事关个人隐私,儿子不好说。”
主母脸色一僵,问不下去了,倘若她直接问江辞夜有无龙阳之好,估计江辞夜会直接回答她,无可奉告。
主母颓然,让江辞夜下去。
过了一阵,谢母又回来了,咬牙切齿:
“那小子竟问我,那是断袖好还是娶个二婚带孩子的好,我直接告诉他个小兔崽子,只要是个雌的,哪怕是只母猪,老娘我也认了。”
主母深受启发,当天,斥重金在京城几大青楼赎了几大花魁,送入江辞夜房中。
江辞夜打开门看见人,态度谦和有礼:“抱歉,我有点事要处理。”
他默默关上门,一个眼神暗示屋顶的暗卫。
于是,几大花魁纷纷被丢到主母门前,主母大惊失色:“谁干的?”
暗卫想着一了百了,干脆从屋顶跳下来承认:“我干的,是大公子吩咐的,大公子说只要有女的出现在他房内,来一个丢一个。”
几大花魁脸上同时流露出嫌弃之色:“你们家公子恐怕对女子没有兴趣。”
主母面如死灰。
但很快,她又跟谢母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得道高人求得破解之法。
那个得道高人教她们布一个桃花阵,要在特定时辰让一男一女走入这个桃花阵,那这男的一定会死心塌地爱上这女的。
主母一听,欢天喜地回家布阵,按照她的计划,关键时刻应该是王蔓上,但王蔓已经被江辞夜收买了。
她把我推入梅林:“表嫂,我先前谎报军情,我表哥还记恨着呢,我给您赔个不是,那会我确实是担心表哥,也没料到你们两个......对不住了啊,这今晚就当作我赎罪了,求您在表哥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帮我找个如意郎君吧......”
梅林里传来江辞夜的清咳声,王蔓立刻把我用力一搡,我就那么直直撞入江辞夜的怀里。
他正儿八经搂住我,我一想到主母就在哪里盯着呢,吓得面色发白,赶紧挣了挣,他手臂愈发收紧,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答应给我的名分。”
“......”我急得直跺脚,“等下我要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乖乖待在我怀里就行。”
他俯下身,抵着我的额,鼻息灼热:“赵莹莹,亲会?”
这人真行,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闲工夫想这种事。
该死的是,柔软的唇覆过来时,我条件反射地回应了他。
“嗷呜。”我懊恼不已。
他闷声发笑:“情之所至,这没有什么。”
“你别说话了。”我在黑暗中狠狠吻他,壮胆。
时辰到了,梅林四处亮起灯,主母兴高采烈从黑暗中提灯走出来。
明知故问:“哥儿,你跟这位姑娘在这做什么呢?”
主母还没看清是我。
江辞夜抚了抚怀中的我,面色从容:“母亲,我想娶她。”
主母喜出望外:“这位姑娘是?”
江辞夜果断把我从怀里掀过去,眉眼舒展:“老熟人。”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老熟人,去 xx 的老熟人,我狠狠地踹着床板。
想起主母当时那有如五雷轰顶的表情,再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今夜太晚了,明天再来我屋里说说话。”
我真想连夜跑路。
连夜跑路......为何不?先躲过这一关再说吧。孩子反正有他爹照看着,不用我操心。
我立马爬起来,裹好皮袄穿好鞋,藏了一身银票,麻溜地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对上那双寒波澹澹的丹凤眼。
我的腿当时就软了,差点跪了,男人伸出手来扶住我,打量我裹得严实的一身,语气不疾不徐:“出去?”
“......睡不着,随便转转。”我的声音都在打颤。
“嗯,我陪你。”
我嘴角一抽,门外吹来的风冷得割脸:“这一开门又觉着挺冷的,我还是回去躺着吧。”
我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扭头就钻回床上,裹紧被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男人熟练地关门拉门闩,泰然自若地坐到床边:“不换寝衣吗?”
“我,我开始困了,我要马上睡了,哎,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换了,懒得换了。”
“嗯,睡吧。”
我欣喜地以为我要躲过一劫,结果,男人从容不迫地打开我的被窝。
我浑身一抖,呜咽:“你说让我睡的。”
“你睡你的,我忙我的。”
“......禽兽啊你。”
他抬手,指骨叩在我额头上:“替你换个寝衣,怎么就禽兽了?”
我面上一赧:“......”
他掀开我的袍子,瞬间,雪花般的银票飘了出来,我和他四目相对。
我头皮一麻:“我喜欢揣点东西睡,有安全感。”
他凉凉笑了一声:“不硌得慌吗?”
“可以克服。”
他长臂一伸,把我揉到怀里:“不嫌硌就好办了。”他低哑的嗓音如火般燎过我的耳廓,惹得我浑身发烫:“我送你样东西揣着。”
我寒毛倒竖:“不,不用这么客气吧......”
他目光渐深:“你刚不是嫌冷吗?那东西挺暖手的。”
我差点没喊救命。
“乖,伸手,握住。”
掌心传来一片灼热,我羞得不敢睁眼。
“赵莹莹,你害什么臊呢?”
咦?这触感?我睁开眼,眨了眨,握在手心的是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还真是,挺暖手的。
我的脸红得能滴出血。
靠在床沿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赵莹莹,你在想什么?脸怎么这么红?”
“......”
43,
第二日,主母找来高人解桃花阵。
高人大手一挥:“这很简单。”
“但有个后遗症,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主母眉开眼笑:“自然自然,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那也是,还是老夫人见过世面,上一个叫我解的,后来还把我告了,说我草菅人命。”
主母一听,忙把江辞夜往身后一拉。
“大师,那个后遗症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公子一年后会暴毙身亡。”
当时一向和蔼的主母抽起手边的花瓶就往高人身上砸。
“立刻,马上给我滚。”
大师紧紧搂住名贵花瓶,脚底抹油一阵风似的跑了。
当晚,主母与我彻夜长谈。
过了几日,我们去寺庙拜佛,一辆马车滑坡坠崖。
府里大办丧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赵姨娘和江府小公子死了。
我和孩子暂时被养在江辞夜外头的一处宅子里。
也不知怎么地,京城刮风一样传起了有关江辞夜的桃色谣言。
内阁中。
官员 1:“听说了吗?首辅大人在外头养了一个妾,孩子都有了。”
官员 2:“嗐,早知道了,平反叛乱那晚,首辅大人当着全军人的面,搂住一对母子,我可是第一次看见首辅大人那柔情似水的样子,那眼神都能淌出水来了。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要我说那贵妃也真可恶,谁不知道首辅大人护短得很,竟拿他的女人和孩子来威胁他,活该被挫骨扬灰。”
官员 3:“嗐,我比你还早知道,那会是秋天,很寻常的一个日子,一向专注的首辅大人竟连连走神,问了我上百遍时辰,我一说到下值的时辰了,他直接抬腿就往外走,那不敢巧,外头下起大雨,他没带伞,我瞧他染了风寒还未大好,赶紧劝他等等,他说家里有人在等他,赶着回去,就那么冲进雨里,跟毛头小子一样,那会我就知道,大人房里肯定是养女人了。”
“谁养女人了?”一道禁欲的声音打断了这窃窃私语。
众官员面面相觑,互指对方,异口同声:“他。”
江辞夜一改往日清冷调性,笑了笑,平易近人:“哦,家中有夫人的,下值了就回家吧,别在这耽误时间。”
“......”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可见,大人的私生活过得十分愉悦。你们没瞧出大人最近每天都神清气爽吗?”
“那天大人领子没立好,被我瞧见,他脖子上还有一个没消的红印子呢。”
“嘶.......”
一名大龄未婚官员捂住左颊,默默抱起公文往角落待去。
“你干吗去?”“牙酸倒了,不想听了。”
......
流言正盛时,新皇下了一道圣旨,亲自为首辅大人和他的表妹赐婚。
这个表妹,是我。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江辞夜迎娶了我。
鞭炮声起,瞬间激起无数笑声,拍掌声:“新郎来咯。”
我仿佛又回到元宵夜那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偷偷掀开盖头,偷偷掀开窗帘子,偷偷看我未来的夫婿。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红衣,灼灼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哪怕见过千百回,再见仍如初识,怦然心动,脸红耳热。
男人的目光越过众人,与我遥遥对上。
他无奈宠溺地笑,漂亮的唇形微扬,无声地训我:“盖上。”
我冲他轻轻眨眼,害羞地盖上红盖头。
洞房花烛夜,西窗下的龙凤烛烧了整整一夜。
......
44,
江停野这个狗东西呢,还真是被顾博彦从阎王手里夺回来了。
养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是好了,我去探望他,他又露出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赵莹莹,我很想你啊。”
“放尊重点啊,我现在可是你大嫂。”
“嗐,江辞夜那么不解风情,你要哪天腻了,随时回头来找我啊,好歹我算是个皇子啊,回国后可是要继位的,不比他一个首辅强?”
哦,提一嘴,江停野的生父原来是敌国的皇帝,也不知造的哪门子孽,这些年一直未有子嗣,多番打探下,终于找到当年遗留在外的私生子江停野,于是不得不答应趁火打劫的江辞夜,跟本朝签了些苛刻的条款,保住唯一的继承人。
江停野本来还挺感动江辞夜那晚救他的事,后来听说了条款的事后,骂骂咧咧。
“敢情他是要把我救活,卖个好价钱啊。我要再叫他一声哥,算我输。”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现在对江辞夜一肚子怨气。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他哥救他那会还不知道他是敌国唯一的继承人呢。
那我是什么人,我身为我夫君的贤内助,我能看着我夫君被人怼吗?
我就上下打量江停野,眼里闪着蔑视的光芒:“男人嘛,强不强得看个人素质,二公子你啊,是不差,但跟我家夫君相比,还差那么一截。”
那打起架来不还是只有被我夫君揍的份吗?就这身体素质,差劲。
江停野脸上表情缤纷,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赵莹莹,你怎么知道?”
这不就是个比方吗?我本来还想说差一大截的呢,但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算了,收着点。
“我怎么不知道?”
“哦,夫人怎么知道的?”江辞夜禁欲清冷的声线在我身后幽幽响起。
为何,他的脸色看起来那么阴沉,跟江停野一样,为何两兄弟都不高兴?
我赶紧抱住他手臂,乖巧伶俐:“我当然知道啊,夫人我阅男无数,就我夫君是最完美的。”
为何,我夫君的脸色,一下子沉到谷底了。
我求助地望向江停野,江停野一脸爱莫能助,还煽风点火。
“哥,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我嫂子啊。”
至于吗?这个报复心极强的小人。
我觉得江辞夜不高兴了,他连着好几晚都挑灯处理公文,都没工夫搭理我。
我跟二姑娘逛街时,意外发现了浮光锦,我摸着柔顺的布帛,嘿嘿笑。
“大嫂,你咋啦?”
“我想到怎么治你哥了。”
当晚,我精心装扮,换上用柔顺水滑的浮光锦织成的春衫,照了照镜子。
啧,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
活脱脱一个狐狸精啊,瞧我迷不死我那一本正经的夫君。
门外灯亮起,江辞夜抱着一摞厚厚的公文打开门,看见斜躺在床上的我,怔了怔。
我纤腰一扭,眼波流转,娇滴滴喊:“夫君 ~”
沉默片刻后。
他面不改色:“夫人,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稍等。”
他一刻不停关门离去,抱着那堆碍眼的公文......
我气得摔枕头,我不比那堆公文香?江辞夜是不是不行了?!
等等,还有点事要处理,关门,这个流程,怎么那么熟悉呢?
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他叫暗卫丢花魁前,也是这么温和有礼的。
一个激灵。
我一下抱着被子从床上蹦起来,穿成这样被丢出去,那我得多丢脸啊。
我立刻裹着被子躲到了柜子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起,我惊心胆颤,别来,别来,找不到我,找不到我。
下一瞬。
与男人四目相对。
“夫人,下回换个地方藏,行吗?”
我往衣柜深处躲,战战兢兢:“我搬去书房睡,你别丢我啊,我不打扰你。”
下一瞬,被拎了出来,狠狠丢到榻上。
男人欺身而上,禁欲的气息消弭,欲望侵略进攻。
“晚了。”
身上一凉,榻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撕帛声。
我的惊呼声淹没在窒息的吻里。
三魂六魄仿佛被撕扯得剥离,尾椎骨一阵阵酥麻。
春风入户,灯火不歇,西窗的桃花一簇簇地开了,月光不小心惊扰,花蕊轻颤,夜露淌落。
我在浮沉之间,窥见窗外天光。
腰酸腿软的我喜极而泣:“夫君,你该上朝了。”
男人嗓音嘶哑:“告过假了。”
“什么时候?”他让我稍等,出去处理的事就是告假。
“让夫人稍等的时候。”
“......”
夜色烧到头,爱火仍在燎原。
......
春光柔软,草长莺飞。
刚学会走路的稚嫩小童冲着不远处的祖母踉踉跄跄奔去,扑个满怀。
“祖母抱抱。”
“哎呦呦,祖母的心肝宝贝啊,祖母抱抱。”
“阿娘,年年跟哥哥长得越来越像了。”
“亲生的,能不像吗?”
“阿娘?!”
“你哥啊,还以为他算计了所有人呢。”
世界装聋作哑,早早站在了爱这一边。
不远处,年轻的将军翻上墙头,准备为娴雅的太后折一枝江南春。
门外,年轻的太医抻了抻领子,叩门,每月总有一次,他借着诊脉的借口上门来见六姑娘。
墙下,年轻的二姑娘弯腰钻入狗洞,刚冒出个头,对上暗卫威胁的目光......
作者:十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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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完
每月佛日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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