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曼珠沙华。

文摘   2025-02-04 18:3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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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微服巡游江南之时,邂逅了一位术师。
那术师竟一眼看穿父皇的身份,随后还留下一则预言:“乱我朝天下者,即在君侧。”
然而,直至被父皇杖毙,他都决然不肯道出那乱臣究竟是谁。
就因如此,我那宠冠六宫的母妃,被父皇这个残暴多疑之人,赐下了一碗鹤顶红。
母妃死后,父皇还命人将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口中塞满米糠,为的是让她的魂魄也无颜见人,有苦难言。
只因为那日陪在父皇身旁的,仅仅只有母妃一人罢了。
只是父皇他并不知晓,年方九岁的我,正躲在帷幕之后,这一切都被我听在耳中。
1
母妃甚至连皇陵都没有入。
她被埋在江南的一处荒山上。
没有墓碑,没有树。
只有一个做了标记的小土坟。
我在瑶华宫里的床上抱膝坐着,听母妃的心腹大宫女,含泪跟我说着母妃的身后事:“公主,娘娘她走得太惨,也太冤了。我听说……”
火烛下帘影晃动,映出一角衣袍。
女子略带呜咽的低语被我扬声打断:“挽秋,你莫哭了。母妃她感染时疫,病重不治。
“要怨,也只能怨命。”
她惊愕地抬头看我,我用眼神示意她隔墙有耳。
挽秋不是笨人,立刻住了口。
“我儿真通透,不愧是净安师太的弟子。”
父皇凉凉地笑了一声,掀帘而入。他盯着我的脸,像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内心。
我努力控制心底的恐惧,不闪不避:“师太说,人的一生自有定数。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
父皇冷哼:“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你的母妃。你小小年纪,也未免太过冷情。
“我看,都是这些贱婢,把你教坏了。”
帝王阴寒的目光扫过挽秋,然后像捏死蚊虫一样:“把她拉下去,杖毙。”
挽秋身子发抖,却咬紧了唇,没有出声求饶。
我跳下床,拿起一旁的画卷:
“父皇,一个婢子,死便死了。只她有个旁人没有的长处,那一手丹青,乃是母妃亲手所教。
“父皇能否容她,替我画完这卷母妃小像再死?”
父皇愣了一下,从我手里拿过画卷。
画上的母妃栩栩如生。
他眸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合上画卷,沉声道:
“那就赐一碗药,毒哑了吧。”
父皇走后,我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挽秋哑了,但总算保住了我俩的命。
自父皇回宫,宫里便流言四起。
宠冠六宫的宁妃娘娘突然死在江南,还就地埋了,连棺椁都不曾带回。
背后原因,难免惹人猜疑。
挽秋没有跟着去江南,又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情急之下,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我望着烛火出神。
两天前,我刚在这上面烧掉一张纸条:【皇帝不喜宫中谈论你娘死因,小柳儿务必谨慎。】
上面的字迹,跟我回宫前被人塞入掌心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一张上写的是:
【小柳儿,皇帝多疑嗜杀。无论谁跟你说什么,你娘都是感染时疫,病重不治。切记!
【你要活下去,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我叫萧令仪,大梁安平公主。
小柳儿,是一个只有我和母妃才知道的乳名。
2
父皇没有让我从瑶华宫里搬出去,仍让我在母妃的正殿住着,又指了侧殿的良贵人照看我。
良贵人承过母妃的恩德,很念旧情。加上她也一贯无宠,倒是一心一意,拿我当自己的女儿抚养。
而父皇就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再也不曾踏足瑶华宫一步。
一晃几年,良贵人说我出落得越来越像母妃。
十四岁生辰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神秘贺礼。
一盆妖红似火的赤色莲花,和一张熟悉的纸条。
纸条上说这花叫曼珠沙华,细细地写了种养之法。
最后祝我:
【小柳儿,愿你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我刚烧掉纸条,父皇的内侍就来了。他说钦天监近日发现,有彗星流入太微,危及帝星。
父皇召所有皇子皇女,前往乾清宫觐见。
我心头猛地一跳。
借口要更衣,匆匆放飞了笼中的翠鸟。
又让挽秋替我化了一个肖似母妃的落梅妆,再插上母妃生前最爱的杨柳簪。
赶到乾清宫时,两位皇兄已经跪在那里。
父皇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二子一女。
大皇兄是柳淑妃所出,舅家乃是江南士族之首。
二皇兄为中宫嫡出,舅家是河西门阀郑氏。
钦天监监正坐在父皇下首,手执星盘,运笔如飞。
抬眼看到我的脸,父皇微微有些愣神。
我只作不知,低头在二皇兄身侧跪好。
“安平,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父皇的声音自上首响起,我点头称是。
“宁妃生你时早产,痛足一日,颇为不易。你今日且要记得,替她上一炷香。”
我恭恭敬敬地,给父皇磕了三个头:“父皇与母妃的生养之恩,儿臣一日不敢忘。”
他点点头,又问张监正:“怎么样,算好了吗?”
张监正抬头,一一扫过我和两位皇兄的脸,神色间有些举棋不定。
“陛下,三位殿下的命格,都有些特殊。尤其是二殿下和三公主,尚未完全长成,面相犹有可变之处。”
父皇有些不耐烦:“那就以今日面相论事。”
张监正不敢再犹豫:“臣以为,二殿下和三公主的命盘,皆有危及帝星的可能。但三公主目前的面相,又似于陛下无碍。”
我垂下眼去,耳观鼻,鼻观心。眉心贴的梅花钿,恰好挡住我额间的红痣。
二皇兄腾地直起身:“狗官!你到底受哪个奸人指使?竟敢妖言惑君,谋害皇室血脉!”
玉石镇纸自上首狠狠砸来。
二皇兄不敢闪避,镇纸的尖角划破他的脸颊,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痕。
“张监正听令于朕,你说是哪个奸人指使?”
父皇语气森然,阴沉的脸上酝酿着狂暴的风雨。
二皇兄身子微微发抖,目光四下乱扫,看到我时,就像抓住了浮木一般,阴恻恻地问道:
“三妹妹这么繁复的妆容,还看得清面相吗?
“父皇何不让她卸掉妆面,再令张监正细观?”
他额间青筋凸起,面目狠戾,衬得血痕越发狰狞。
我别开眼,仰头对上父皇有些怀疑的双眸:
“二皇兄如此疑我,儿臣自要卸妆自证!”
3
说着,我又看向一旁的张监正:
“只是父皇刚也说了,母妃当年痛足一日,到得子时,方才生下儿臣。
“儿臣幼时,母妃也曾请净安师太批命。师太说,子时不批命,批也批不准。
“不知监正大人,对此怎么看?”
张监正顿时冷汗涔涔:
“净安师太是得道高人。她说的,自然是没错的。
“臣也说了,三公主命格特殊。确实生于早子时和生于晚子时,日干完全不同,命格也大不一样。”
我继续追问:“那大人方才说,可能危及帝星的命盘,到底是早子时,还是晚子时呢?”
张监正在纸上反复确认后,方才小心翼翼地作答:
“臣替三公主取的,是晚子时。”
我长出一口气,冲父皇朗声而道:
“当年因师太不肯替儿臣批命,母妃特意找到接生的稳婆,多方确证,最终给出的乃是早子时。
“此事师太与稳婆皆知,父皇尽可遣人一问。”
父皇侧目看向张监正。
老大人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跪下请罪:
“臣失职!臣确实只按惯例取了晚子时,并不知三公主其实生于早子时。”
父皇轻哼了一声:“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自己去领五十杖吧。”
满头白发的张监正,讷讷称是而去。也不知这五十杖下去,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父皇的目光又转向一侧的二皇兄,阴湿滑腻,像一条毒蛇一样,爬过二皇兄的脸。
二皇兄抖如筛糠,却死死抓住浮木不放:
“三妹妹,你怎么还不卸妆?”
我朝他微微一笑,先拔下了杨柳簪,满头乌发倾泻而下,看得父皇又怔了神。
然后我转头向内侍道:“劳烦大官取盆水来。”
内侍请了父皇的首肯,正要领命而去。
就有一声尖细的通传,自厚重的殿门外响起:
“太傅柳容与大人到——”
4
吱呀一声,殿门洞开。
近午的日光照进来,拉出一条斜长的光柱。
一个颀长的身影穿过光柱,走了进来。
玄衣冠冕,凛然有度。
他冲父皇拱手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河西惊现灵龟洛书,此乃无上祥瑞。”
父皇不喜反怒:“为何是河西?”
柳容与长身立于殿中,语气不急不缓:“河西是中宫故里。凤巢有喜,想必是天意。”
父皇嗤笑:“太傅就不替你柳家着急?”
“柳家圣眷隆重,臣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父皇又看向大皇兄:“你呢?你也不急?”
自我进殿后,一直沉默的大皇兄直起身来:“父皇春秋鼎盛,儿臣自有父皇庇荫。”
父皇朗声大笑,连道了三声“好”,然后又阴恻恻地看向二皇兄:
“朕还没老,你们就急了。河西郑氏,该死!”
二皇兄自柳容与进来禀告河西惊现祥瑞之时,面上就已血色全无。
此时只来得及喊一声“母后救我——”,就被父皇命人堵上嘴,拖了下去。
我把指间遇水即化的遮瑕丸,悄悄拢回袖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柳容与他及时赶到。不然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不露痕迹地遮掉红痣。
母妃向来了解父皇。预言一出,她便知难逃一死。
在父皇命人拷打术师之时,母妃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席寻到我,匆匆交代后事。
她嘱我日后有难,便附信放走瑶华宫中的翠鸟。
终于揪出了危害帝星的祸端,父皇也高兴起来,笑着跟柳容与说:“今日就不留你下棋了,你去后头看看淑妃吧。”
柳容与谢了恩,带着大皇兄往淑妃的明华宫而去。
殿中一时只剩下我。
父皇又有些出神,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喃喃自语:
“像阿珠,真像……”
母妃出自南疆守将岑家,闺名曼珠。
我没有躲开父皇的目光,只是在袖中攥紧了拳,一直攥到心口都发疼。
父皇才终于挥手让我离开。
还命人去我的瑶华宫中,将挽秋所画的宁妃小像,悉数取来。
踏出乾清宫的那一刻,日已正午。
我眯起眼,望向殿外的晷表。
光阴荏苒。
一晃,母妃已经离开我四年有余。
我好想她。
5
回去瑶华宫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个弯,打听了张监正的情况。
父皇实在凉薄,张监正这样的自己人,五十杖也打得毫不客气。
只留了一口气,令他不死而已。可内里的肺腑,大概都伤透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
回到瑶华宫中,翠鸟已先我一步回来,正在挽秋的手上,悠闲啄食。
这翠鸟本有一对,另一只被母妃带去了江南。
母妃死后,随行侍女遍寻不见,都说这翠鸟大抵是有灵性,随主人芳魂而去了。
见我进来,挽秋冲我比了个手势,表示几卷母妃的小像,都已被父皇的人取走。
我提笔写了张纸条:【我要给张监正送药。】
就从挽秋手里接过翠鸟,绑上纸条,再次放飞。
到了晚间,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悄悄站到我身边:“公主,您的药可以给我。”
我抬眼看了看内侍的脸,平平无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可他的前襟有刺绣,显然也不是新人。
柳容与的本事,比我想的还要大。
我命挽秋寻出护心丸,又嘱咐内侍替我带话:
“服了这药,再大的内伤也能护住心脉,可以慢慢医治,不致有性命之忧。安平不得已才挑破子时一事,还望老大人见谅。”
南疆多有奇花异草,珍禽灵兽。连带着那里的医术药物,也与中土大有不同。
而岑家世代镇守南疆,早与当地融为一体。
这护心丸和遮瑕丸,都是母妃从南疆带来的。她人虽然不在了,可留下的东西仍在保护我,帮助我。
我鼻子一酸,又将泪意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郑重看向眼前的内侍:“再告诉你家大人,我也想进弘文馆。”
弘文馆是大梁皇子的学习之处。他们在那里学习帝王之道,驭人之术。最后胜出者,就能坐上龙椅。
内侍替我送了药,却没有带回柳容与的答复。
三天后,我被郑皇后传召去了凤藻宫。
并因为对皇后不敬,被掌脸一百下,又被罚在正午的毒日下,顶着大青砖,跪足两个时辰。
好端端的二皇子突然暴毙,郑皇后也不是傻子。她不敢对父皇如何,只能拿我撒气。
我一整日水米未进,终是在烈日之下昏了过去。
在瑶华宫熟悉的榻上醒来时,我总觉得,自己在昏昏沉沉间,听到过柳容与的叹息。
6
等我病好之后,就听说郑皇后因为丧子痛极,无法再理宫事。凤印被父皇交予柳淑妃代为执掌。
钦天监的张监正也因年迈体弱,向父皇提出告老还乡。父皇允他一年后辞官,但须提前选好继任者。
于是,钦天监大张皇榜,广纳天下奇人异士。一时间,京城挤满了方士术师。
又有柳太傅向父皇进言,说帝室血脉珍贵,公主也当好好教养,与皇子一同进学。
父皇也允准了。
于是我进了弘文馆,与大皇兄一起学习。给我们授课的老师,正是太傅柳容与。
一连数月,柳容与都没有丝毫敷衍,毫无保留地教我驭人之术。
等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北燕来使,没来上课的那一日,我便在散学之后,假装弄丢了耳环,故意在馆中逗留寻找。
柳容与也折回来寻我:“公主在找何物?”
我直起身,冲他粲然一笑:“在找柳大人。”
他有些无奈:“公主找臣,又有何事?”
“太傅大人终于肯亲自教我。”
闻言,柳容与眸中有些怅惘:“臣只求公主无病无灾,喜乐一生。可公主的命格实在太凶了,不多学点本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我敛容正色,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这一礼,是小柳儿谢过太傅大人的。”
柳容与哑然失笑:“也是。小柳儿这般聪慧,自是从翠鸟求救那一日,便已猜到是我了。”
说着,他也有些好奇:“小柳儿就不问,我和你娘是什么关系吗?”
我摇头,一双酷似母妃的杏眼,认真看进他眼底:
“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就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柳容与的眼里,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点了点头,说:“是。
“小柳儿可以像相信你娘那样的,相信我。”
我也用力点头。
可与其说我相信他,不如说我在赌。
赌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酷似故人的遗孤,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死于深宫妇人之手。
因为乾清宫的太微秘事,正是我设法透露给郑皇后的。为的就是倒逼柳容与,把我送进弘文馆。
我不知道柳容与在我和大皇兄之间,会选择谁。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赢。
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容下危及他的命星。
母妃机关算尽,付出无数代价,甚至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才将将替我掩盖了这些年。
可我越长大,命星的力量就越强。
早晚有一天,要遮掩不住。
7
当晚,父皇在宫中设宴,招待北燕来使。
离他最近的下首,坐的不是柳容与,而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年轻男子。素衣清颜,不染半点尘埃。
郑皇后命河西女伎献上西凉乐舞。
琵琶声急,女伎胡旋而起,越舞越快。
满殿叫好声中,领舞的女伎突地旋至父皇案前,又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匕,直刺父皇胸前。
父皇脸上刚浮起一丝惊恐,短匕就被坐在郑皇后下首的柳容与用酒盅击落。
待到女伎被殿上护卫擒下,父皇放声大笑:“阿吕和阿柳,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跟着又转身一个掌掴,狠狠打在郑皇后的脸上:
“该死的贱妇!”
郑皇后嘴角都被抽出血来,眼神却亮得惊人:
“萧烈小儿,你杀我皇儿,还欲灭我河西郑氏,我看你,才是该死!”
父皇磔磔冷笑:
“阿吕早就替朕算到,今日你要犯上作乱。真是无知妇孺,不自量力!
“来人!给朕把这贱妇,做成人彘。让她好好看着,到底是朕先死,还是她郑家满门先死。”
郑皇后眼里闪过一丝惧色,但很快就被殿外传来的急报所鼓舞:
“八百里加急。河西军叛了,郑氏反了!”
郑皇后双手被缚,钗发凌乱,大声笑得快意:“天有异相,妖星再现,大梁气运已绝。
“萧烈,你的死期到了!”
父皇不发一言,冷冷盯着郑皇后被拉了下去,才转头看我:“阿吕,再替朕的三公主算一算命格。”
素衣男子长身而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他缓步向我走来,如玉的脸上,一双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见我的灵魂。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着开口:
“大人如何称呼?”
“下官钦天监主簿,吕道微。”
这个新出现在父皇身边的术师,跟五年前江南的那个术师一样,都姓吕,吕祖的吕。
可我心跳愈是急,笑得便愈是甜。
“吕大人是相面,还是相手?”
8
吕道微盯着我的眉心,面色沉静无波。
今晚是宫宴,我盛装出席,自然也是贴了花钿的。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
“有劳公主,伸出右手。”
我松了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挽袖伸手。
为了改变掌心的纹理,母妃常年给我用药汤洗手,直到净安师太说,连她都已看不分明。
吕道微抽出一条素白帕子,托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神落到我的掌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微微蹙眉。
坐我右侧的柳容与突然起身,冲父皇拱手道:“陛下,是否先请使臣离席?”
父皇面皮紧绷:“让阿吕先看。”
吕道微对旁边的动静恍若未闻,自顾自托着我的手,认认真真看完:
“三公主吉人天相,福泽可佑江山。”
语毕,殿外刚好吹进一阵长风,荡起他的素衣,袂袖飘飘,恍若神仙。
父皇松开了紧捏的酒盅:“那河西郑氏呢?”
吕道微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叛军不过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父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想起北燕来使:
“燕地毗邻朕的河西,素日商贸往来颇多。不知贵国在其中,又打算演个什么角色?”
北燕使臣恭敬下跪:
“小臣此番前来,乃是我王欲替太子求娶大梁公主,永结同盟。绝不会给叛军提供一米一黍。”
父皇纵声大笑,自觉天威赫赫,颜面有光。又一叠声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要与北燕使臣一醉方休。
只有柳容与要去处理河西叛乱,提前告退离席。
很快,殿上丝竹又起,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像是忘了,片刻之前还是一国之母的郑皇后,此时已成瓮中囚。
喝到尽兴处,北燕使臣借了酒意,再次求亲:
“臣观三公主与我家太子年岁相仿,正是一对佳偶。不知陛下可愿割爱?”
大皇兄也望着我笑:“三妹妹敏慧通达,端方有仪,合该是戴凤冠的人。”
满殿宾客哄然,两国官员皆与身侧人碰杯饮酒,气氛热烈,仿佛好事已在眼前。
唯有吕道微自顾自地,只给自己斟酒。
父皇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冲使臣打了个哈哈:“你说安平啊,她尚未及笄。婚嫁之事,尚早。”
我低头饮了一口酒。
郑家一倒,大皇兄就有些忘形了。
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吕道微说我“福泽可佑江山”时,父皇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是我也有些奇怪,吕道微为何会下那样的批语。
东海吕氏,不是“绝无虚言”的吗?
9
母妃说,师太替我批命后大惊失色,称我“极贵而不利夫,若不夭折,必弑君而成天下之主”。
幸好母妃与师太交情甚笃。
她求师太替我粉饰,将我的八字从晚子时改到了早子时,又重金买通接生的稳婆。
还让师太收我做了记名弟子,希望佛门福德,能够保佑我健康长大,不致夭折。
可我六岁那年出痘,极其凶险。
父皇惜命,不顾我身体虚弱,要把我扔到郊外皇庄,令我自生自灭。
母妃以死相逼,才争到送我去玉华寺养病的机会。
玉华寺的住持便是净安师太。
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照顾我,终于将我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
病愈回宫那日,师太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提醒母妃,说我九岁那年,还有一个大坎。
过不去,就会死。
母妃听了没有哭,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师太的眼:
“净安,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师太垂目敛眉,念了一声佛号。
再抬眼时,满目悲悯。
“相传吕祖在东海有一脉传人,铁口断命,绝无虚言。你若能往江南去,兴许能遇到他们。
“要是他们肯出手消灾,令仪或可长命无忧。”
三年后,父皇微服下江南。母妃欣喜若狂,费尽心思讨好父皇,终于哄到了带我一起随行的机会。
挑选随行宫人时,母妃也颇费了一番思量。她自南疆带进宫两个心腹侍女。
挽秋擅毒会医,望春善卜。
师太说我的大劫不是病。母妃就带了望春随行。
望春执三枚铜钱在手,一路六爻起卦,寻找吕祖传人的行踪方向。
术师不请自来那日,望春掷出了“水火既济”。
此卦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母妃思量再三,嘱我躲到鸳鸯厅的帷幕后,由她先行试探。等她击掌为号,我再假装与望春迷藏,误入帷幕里贪睡方醒。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术师一进来就自报家门,叫破了父皇身份,铁口铮铮:
“乱我朝天下者,即在君侧。”
父皇既惊且怒,追问再三。吕术师只是摇头不语。
直到一百杖下去,吕术师才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句:
“我东海吕氏有家规,铁口断命,不得虚言。今日陛下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无中生有。”
父皇冷笑连连:“你一会说乱臣即在朕侧,一会又说不能无中生有。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吕祖传人,不过就是个巧言令色、欺世盗名之徒!
“给朕继续打!说不出来便是欺君,打死治罪!”
我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吕术师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很快连呻吟呼痛声都没了。
只有板子打在骨肉之上,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一只冰凉的手自身后捂上我的嘴。
我扭头看去,是母妃。她示意我不要出声,悄悄带着我,从北厅的后门离开。
那一天,就是我与母妃最后的诀别。
直到母妃喝下那碗鹤顶红,含泪抚过我的脸颊,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伴君如伴虎。
伴暴君,如伴疯虎。
思量间,我望向眼前喝到面红耳赤的暴君。
他怀里拥着一个丰腴的西域舞姬。女子香肩半露,檀口微张,正等着他以口渡酒。
席间其余男子也皆尽效仿,或拥或抱,皆有美人在怀,一派香艳淫靡之色。
谁也不再记得,河西正在叛乱,将有生灵涂炭。
如此江山,我真的能福泽吗?
我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吕道微。
他怀里没有美人。恍若世外仙,不沾半点尘。
可对上我的目光,他又极快地冲我眨了下眼,还带了几分自来熟的调侃。
我一怔。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喝多了酒,看花眼。
这样的吕道微,真会是东海吕氏的传人?
10
翌日,父皇封我为“护国公主”,赐食邑三千户。
大皇兄终于醒过味来。
在弘文馆遇见时,他冲我凉凉地笑:“好一个护国公主。柳家出钱平叛,却是你福佑江山。”
我翻开桌上的《孙子兵法》:“我能福佑大梁江山,大皇兄不开心吗?别忘了,你也姓萧。”
大皇兄嗤笑:“我只是好奇,三妹妹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本事,手都能伸进钦天监了。我那短命的二皇弟,都没有这个能耐。”
我头也不抬:“天意难测,我也没想到,我竟有这么大的福气。”
大皇兄抽走我手里的书,一撕两半:“三妹妹最好真有这福气,不然还是多读点女德、女诫的好。”
说着,他就将书扔出了窗外,甩袖而去。
跟着就有内侍进来通知我,柳太傅忙于河西平叛,近日都不能来弘文馆上课了。
我颔首表示收到,起身去捡我的书。
晨起刚下过一场雨,廊下有积水。书册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一个泥水塘子里,被泡得脏污不堪。
只有我写的一行笔记,隐约可见:
【借尸还魂,攻心为上。】
我怔了怔,无声轻笑。
回到瑶华宫,良贵人正带着宫女摆开架势,要做七夕夜的乞巧果子。
见到我,她欣喜地笑:“公主今儿怎么这么早?乞巧的新衣我替你准备好了。要不要先试试?”
每逢年节,尚衣监自会按制准备公主的衣裙。可良贵人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定要亲手替我裁制一身素白的里衣。
我也笑:“当然要。贵人的手艺顶顶好,这宫里,谁也比不上。”
换上新衣,替我束发的挽秋,突然对镜垂泪。一旁的良贵人,也有些怔忡:
“公主真是越来越像娘娘了。”
我闭了闭眼,压下眼角的涩意,转身朝她们笑:“是啊,我马上就长大了。”
良贵人也赶紧挤出笑意:“明年我们三公主就要及笄啦。过几天女儿节,咱们可要好好乞巧,保佑我们公主嫁个良人。”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了眼窗边的曼珠沙华。
它妖红似血,凄美如画。
入夜后,我提笔写信给柳容与,托他抽空帮我查一查吕道微的来历。
翠鸟在夜色中,扑棱棱地飞出了瑶华宫。
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它都没有回来。
挽秋一夜无眠,她不停进进出出,每一次回来都无奈地摇头。
到最后,她干脆蹲到了空空的鸟笼前。焦灼又绝望的样子,像极了五年前的望春。
我站在挽秋身侧,看旭日东升后,太白星依旧清晰可辨,终于在心中下定决心。
我以替大梁和父皇祈福为由,得了父皇允准,前往京郊玉华寺,戒斋礼佛三天。
随后,京中就开始传出一则术师预言:
“太白星昼频见,则女主昌。”
11
三日后回宫,柳淑妃的大宫女送来了一个礼盒,说是大皇兄替我准备的乞巧节礼。
大宫女话说得也很客气:“今日女儿节,咱们娘娘膝下没有女儿,便想邀三公主一起用个晚膳。”
可礼盒里装的,却是三根翠鸟的尾羽。
日落时分,我带着挽秋去了明华宫。
河西平叛进展顺利,柳家出力颇多。前朝已经有人陆续上折,请立柳淑妃为后。
所以明华宫里挂满了彩凤花灯,尊贵又喜气。
柳淑妃牵了我的手,笑吟吟地寒暄问话:“许久不见,安平真是出落成大美人儿了,也不知哪家儿郎有这福气娶回家。”
我也浅笑:“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月儿爬上宫墙的时候,柳淑妃终于提到了北燕王太子,说他年轻有为,文韬武略,长得也英武不凡。
还命侍女取来他的画像:“安平你看。”
我低眉敛目:“娘娘,安平尚小。”
淑妃轻摇罗扇:“不小,明年就及笄了。如今先与北燕定下来,再慢慢走礼准备,明年大婚正好。”
我语气平静:“这与父皇说的,好像不大一样。”
淑妃还没答话,大皇兄的声音就自帘外响起:“三妹妹不必担忧,父皇那边自有太傅为你说项。”
他掀帘而入,目光锐利地看向我。
我淡淡垂眸:“我又不想嫁他,自然不必担忧。”
大皇兄脸色微僵,冷声吩咐帘外的内侍进来:“三妹妹敬酒不吃,皇兄只好再给你加道菜。”
内侍手里的托盘上,正是一只被拧断脖子的翠鸟。
我别开眼:“上天有好生之德,杀生不积福。”
大皇兄满意轻笑:
“若不是逮到了这只畜生,我还真叫你骗过去了。可惜吕主簿那样的人物,又岂会为一女子所用?
“三妹妹喜欢积福,正好北燕也喜欢你的福泽之名。你若是听话,咱们大家都好。
“不然,我就只能把这死鸟交给父皇,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护国公主,手伸得到底有多长。”
我努力让语气显得僵硬:“但凭大皇兄做主。”
12
回到瑶华宫,我问挽秋:“都看清楚了吗?”
挽秋点头,又研墨提笔,细细绘下柳淑妃的肖像。
我无事可做,便去院中看良贵人她们穿七巧针。
月华如练,照得满庭生辉。
年华正好的女子们素手翻飞,将五彩丝线飞快地穿入九尾针。
良贵人伸手拉我:“公主也来试试。”
我赶紧摇头拒绝。
我这一双手,或可搅弄风云。但要它穿针引线,着实是为难了。
良贵人捂嘴轻笑,又拿起桌上一个五彩绊结,塞进我手中:“这叫『相怜爱』,公主拿好了。”
笑闹间,月已上中天。
正要散时,柳容与突然来了瑶华宫。良贵人赶紧带着宫女回避。
几日没见,柳容与眉梢染了一丝倦意,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相怜爱”,张口唤了声“小柳儿”。
“京中出了个预言,说大梁将要女主昌。我已将消息先给拦了,但是皇帝早晚会听说。
“我看钦天监新来的吕主簿,对你似乎没有恶意。我设法让他明日来趟瑶华宫,你探一探他口风。”
我摇头拒绝:“那个预言,就是我放的。”
柳容与错愕,微凉的眸中噌地燃起暗火:“你疯了吗?好不容易,才让皇帝不疑你。”
我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我就不能争一争,坐那个位子吗?”
柳容与一怔,眸底的火光熄了下去,又恢复成夜下深湖:“你一个女孩儿,何必要走这么险的路?但凡踏错一步,你都会没命的。”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一直下意识地,不想把那个秘密告诉他。
“可这原本就是我的命啊。”我笑了笑,仰头看向天上的太白星,“它就在那里,躲是躲不过的。”
柳容与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可以离开大梁。”
我“哦”了一声:“这就是,你也想让我嫁去北燕的原因?”
柳容与微愣:“你已经知道了?”
他放低了声音,语气格外温柔:“小柳儿,我都细细查过了。北燕那个王太子,确实算个人物。”
我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柳容与眸光黯了黯,语气里有了几分哀求之意:“小柳儿,你娘让你好好活着。若是踏上那条路,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那我去北燕,你就能护我周全吗?”
柳容与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是大梁公主,又有福运在身,北燕王室自然会尊重你。”
“福运?”我轻笑出声。
“大人查清楚那吕道微的底细了吗?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野术师,随口胡编的瞎话,竟也能让太傅大人奉为圭臬吗?”
柳容与默了默:“只要我活着一日,大梁就会是你的后盾。北燕绝不敢薄待你。”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忽地冲他一笑。这个酷似母妃的笑容,我早已对镜练过千百遍。
“母妃也曾宠冠六宫,可最后呢?”
这话恍若一道惊雷,在柳容与眸中炸响,深湖波澜乍现,风雨大作。唯余一叶孤舟,仍奋力前行。
我恍若未见,誓要将这深湖掀起滔天巨澜:“还是说你柳家,需要一个北燕这样的盟军?”
亟亟而行的孤舟终于撞了礁,又被狂风卷得支离破碎。柳容与茕茕而立,唇上不见一丝血色。
他有些空茫地看着我,语气怆然:
“我在朝中汲汲半生,并非为了柳家……”
柳容与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只是仰起了头,看向漫天星河。河的两岸,牛郎与织女遥遥相望。
他痴痴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终于哑声开口:
“如你所愿,三公主。”
13
柳容与走后,我进殿去寻挽秋:“画完了?”
挽秋默默点头,眼中有些神伤。
我低头看去,柳淑妃的画像边上,还晾着一张画纸,上面画了一对神气活现的翠鸟。
瑶华宫中的这对翠鸟,原本一直是望春在养。后来她和母妃一起死在江南,挽秋便将宫中仅剩的这只,当成了她对望春的念想。
我捏了捏她的手:“这些账,早晚都要算。”
挽秋又点了点头,开始替我绘妆。在她巧手施为之下,我直接长了十来岁,几乎就是五年前的母妃。
我脱掉宫装,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又拔掉发簪,任由一头黑发倾泻而下。
然后悄悄出门,往湖中的观月亭行去。
自从母妃死后,每年七夕,父皇都会在观月亭上,独自饮酒到天明。
这天晚上,父皇便遥遥望见湖畔有一白衣女鬼,黑发覆面,逶迤而来。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阿珠,是你吗?”
女鬼呜呜出声,却说不出话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
父皇哽咽:“你终于肯来见朕了。”
女鬼只能以呜呜的哀鸣,回应着他。
父皇终于痛哭出声:“阿珠!朕也不想杀你。可朕不能断送了祖宗的江山啊!”
他起身踉跄着,要向那女鬼行去。
女鬼转了个身,黑发随之扬起,露出小半张脸,正是父皇念念不忘的样子。
接着,她身上一团白色烟雾炸开。
父皇惊痛而呼:“阿珠——”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女鬼站立的地方,可是太晚了。
白色烟雾消散之后,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张祭祀用的黄裱纸,赫然写着七个红字:
【乱大梁者,柳皇后。】
14
尽管我拒绝了柳容与的建议,但第二天一早,吕道微还是来了瑶华宫。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黄裱纸:“公主可认得此物?”
我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空无一字,便闲闲给他倒了一杯茶:“祭祀亡亲之物,我自然是认得的。”
吕道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官去南疆游历的时候,曾见过一种红色草汁,用来写字,个把时辰后,字迹就会自然消失。”
我心头猛跳,面上却仍好奇地问:“大人可有带来京城?如此神奇之物,我也很想见识一下。”
吕道微摇头:“此物稀罕,不易得。”
我有些遗憾,又略带伤怀:“母妃走得早,没能带我回南疆看看。唯一一次离开京城,还是去的江南。”
说着我又抬起眼,定定看向吕道微:“母妃信命,一直想找传说中的东海吕氏。”
吕道微笑了:“这就是公主命人查我的原因?”
果然,他也知道了。
大皇兄一向自负聪明,善于笼络人心,一定会把那张纸条拿给吕道微看。
我不答反问:“所以吕大人是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吕道微刚笑着说完,就皱起了眉头,目有痛楚之色。
我放下手中一直没喝的茶杯,浅笑着看他:“是不是东海吕,大人也都是我的贵客。我特地沏了我珍藏的断魂茶。不知大人觉得,味道如何?”
在玉华寺的三日,净安师太已然替我探明,吕道微正是出自东海吕氏。
吕道微勉力控制脸上的表情:“公主说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很好。不管你是不是东海吕,今日我不问你的来历,只问你的将来。
“吕大人若是肯和我联手,父皇和大皇兄能给你的,我以后也都能给你。
“若是不肯……”我笑了笑,“那大人就没有以后了。”
吕道微努力撑出一个哭似的笑:“下官本就有投效之心。否则当日宫宴,何必替公主遮掩?”
我点了点头,命挽秋捧来吕祖像,又让吕道微以吕祖之名起了个毒誓,然后才给了他解药。
吕道微服下后,终于舒展了眉眼。
我将一管丸药放到他面前:“每三日服用一粒,每月找我取一管新的。这解药的方子,只在我这脑子里。但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吕道微苦笑:“公主可真是下血本。”
我弯了弯唇:“毕竟大人是我的贵客。”
其实我只是唬他的。这断魂茶不过是个普通的毒,根本用不着一直服用解药。只他若是不肯投效,我便也只好先弄死了他,再找柳容与替我善后。
吕道微点头:“下官会记得,每月来看公主的。”
“还有……”他指了指桌上的黄裱纸,“陛下只是让我算算,它的主人魂归何处,往生投胎了没有。”
说着,他又极快地冲我眨了下眼。
令我一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被我唬住了。
15
七夕过后,柳容与又恢复了弘文馆的授课。
大皇兄让他多讲些北燕的政事:“三妹妹能听太傅教导的日子不多了,抓紧时间,学点有用的。”
柳容与从善如流。我当然也要认真听讲。
欲登高位福泽江山,心中,就要先装天下。
既然连柳容与都说,北燕王太子是个人物,我就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河西平定那日,父皇很高兴,又大开宫宴。
这一回,是柳淑妃陪着父皇,一起坐在上首。宫灯高悬,在柳淑妃的凤簪上折出金灿灿的光。
前朝柳氏一家独大,后宫淑妃早掌凤印。人人都觉她离后位,只差一纸册封。淑妃自己也不例外。
我低头饮了一口酒,听见有人重提联姻:“陛下,此番平定河西,北燕亦有助力。燕王又修来国书,求娶大梁公主。”
父皇哈哈大笑:“我儿福泽深厚,叫他拿燕云九州来换!”
大皇兄与那人对视一眼,转了话题:“父皇,儿臣近日在京中,听到了一则术师预言。说太白星白昼可见,是天有异象。”
父皇放下了刚端起的酒盅:“钦天监为何不报?”
吕道微起身拱手:
“陛下,臣仍在推演,太白星应于何人。”
父皇眼神极冷:“何时能有结果?”
吕道微沉吟片刻:“大约还需三日。”
大皇兄微微疑惑:“吕大人,为何京中的民间术师,反倒早早能有预言?”
吕道微淡淡回应:“我东海吕氏有祖训,推演天命,绝无虚言。下官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便不能妄言,否则会反噬自身。”
父皇看向大皇兄:“那民间术师如何说?”
几上烛火微晃,映得大皇兄的脸忽明忽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太白星昼见,女主昌。”
偌大的宫殿,突然一片死寂。
我松开了手中的酒盅。厚瓷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父皇面沉如水:“安平?”
我仰头看向柳淑妃的凤簪,目光幽幽:
“儿臣有些不解。郑氏已废,大梁何来的女主?”
大皇兄语气冰凉:“大梁还有公主。”
我立刻起身,伏跪在地: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不臣之心!”
父皇的声音极寒极冷:“阿吕。”
“臣在。”
“朕限你三日之内,上报太白星应于何人,否则提头来见!”
“臣必竭力而为。”
“阿柳。”
“臣在。”
“将那民间术师带来,朕要亲自问话!”
16
宫宴草草结束。
我被侍卫送回瑶华宫中软禁,非诏不得离殿。
良贵人借口要去湖畔折几枝荷花,也被兵刃挡在了瑶华宫门口。她看了看门外的甲卫,第一次带我进了母妃住过的房间。
那里久无人居,一推门就看到,细尘在光里飞舞。
良贵人微微驻足。
她本是瑶华宫宫女,容貌普通,身姿却颇为婀娜,只看背影,与母妃有七分相似。
母妃才入宫时,曾遭柳淑妃陷害,被贬去玉华寺修行。醉酒的父皇错将良贵人认成母妃,才有了唯一一次承宠。
良贵人回头唤我:“公主,快进来。”
我默默进门,看她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击打墙壁。
终于敲到中空处,又拿起一柄小尖锤,用力猛砸。墙皮掉落下来,露出一个内藏机关的壁龛。
良贵人毫不犹豫,抬手拧动机关。
一阵不大的轰响声后,母妃那张拔步床的踏板竟然升了起来,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良贵人理了理额间的鬓发,长出一口气:“幸好阿爹教我的,都还没有忘记。”
我这才知道,良贵人的父亲,便是修这密道机关的匠人。密道筑成之日,也是他身死之时。
良贵人拭掉眼角的泪,温柔地看着我:“快走吧,公主。离开这吃人的地方,去找柳大人,别再回来。”
我忍不住张开手,给了这个良善的女子,一个用力的拥抱:“还没到这一步呢,贵人。我会赢。会替母妃报仇,也替你阿爹报仇。”
把机关恢复到原样,又用一幅字画将壁龛做了遮挡。做完这一切出来,我看到那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又来了瑶华宫。
果然,外面的甲兵是挡不住柳容与的。
内侍是来告诉我,昨晚民间术师进宫后,父皇便问三公主和柳淑妃,到底谁才是太白星预示之人。
术师说他不知此女名姓,被父皇杖责后,才终于吐露,他只是在正午的日光中,见过太白星上,隐隐有个穿龙袍的女子显现。
父皇立刻命人取来纸笔,让术师画下所见女子。
术师不擅丹青,但所画的女子圆脸高额,眉眼细长,一看就更像柳淑妃。
所以此刻,明华宫也已经被围了起来。
我和挽秋相视而笑。
父皇生性多疑,若术师直接说是柳淑妃,他说不定反会疑心于我。
多亏大皇兄,特特将我邀去明华宫,让我不用再费心,给挽秋安排观察柳淑妃的机会。
毕竟我们在瑶华宫蛰居了五年,若是挽秋记得不清楚,画得不像,那就得不偿失了。
内侍垂手而立,姿态恭敬:“我家大人已将术师送出京城,请公主放心。只是两日后的吕主簿……”
我截断了内侍的话:
“此事我已有主张,也请你家大人放心。”
17
两天后,我被传去了乾清宫。
因为吕道微推算出的结果,乃是一个“柳”字。
大皇兄得知后,立刻冲进了乾清宫。
他让内侍把死鸟和纸条都拿给父皇看,语气里还隐隐透着得意:
“父皇,安平她心怀鬼胎,所以一早就和外臣勾结,胁迫收买了吕主簿。吕主簿算出这个结果,正是为了祸水东引,帮她掩饰不臣之心。”
我跪直了身子,坦然看向父皇:
“翠鸟是瑶华宫的不假,但这纸条,实非儿臣之物。父皇宫中就有儿臣为您手抄的佛经,可命人取来对比,一望即知,这并非儿臣所写。”
我左手也会书,而且跟右手字迹完全不同。
大皇兄冷笑:“你堂堂公主,用不着自己写。”
我眸光沉静:“若是父皇允准,可以遣人让瑶华宫上下,人人自书一行。”
父皇简直毫不犹豫:“准!”
就派了心腹内侍,去瑶华宫收取宫人字迹。
我又侧目看向大皇兄:“大皇兄指控我与外臣勾结,我倒想问问,具体是哪个外臣,与我勾结?”
大皇兄一愣。
他太轻视我,并不认为我能勾结到什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着要用死鸟恐吓我。
可若是换了我,定会先留翠鸟一命,看它会带了信飞往何处。
所以大皇兄只能硬着头皮含糊其词:“父皇明察秋毫,自然会揪出与你勾结的贼子。”
父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吕道微上前拱手:“陛下,我东海吕氏推演天命,若有虚言,就会反噬其身。不仅肉身保不住,道心也会受影响。所以我们这一脉,宁死也不会胡来。
“臣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价码,可以收买了臣,捏造天命!”
吕道微长身而立,意态傲然。
父皇的脸色缓和下来:“朕自然是信阿吕的。”
可他口上说着信,实则又命人唤来了张监正。
张监正受过那次廷杖,彻底伤了身子,进殿的时候都有些颤颤巍巍。
父皇问他:“太白星异象,你如何看?”
张监正跪得伛偻:“太白昼见,女主昌。”
“应在何人?”
张监正立刻伏跪在地,声音瓮瓮的,都有些含混:
“陛下恕罪,臣已推算多日,实在力有不逮。”
父皇没有发怒,他的脸色甚至又缓和了一分。大约是觉得,东海吕氏,果然不负盛名。
于是他闲闲开口:“那你便给阿吕的结果占一卦,看看是吉是凶。”
张监正有些迟疑。
父皇轻啧一声:“你不会老得不中用,连这都不能算了吧?那朕要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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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气氛急转。
大皇兄放松下来,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我依旧神情淡淡。
父皇残暴。一枚护心丸的人情,能换来张监正一句“力有不逮”,我已然满意,不能强求更多。
张监正低头,自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双手合扣,连掷六次,竟掷出“兑为泽”。
此卦下泽上泽,是为上上吉。
张监正微微一愣,很快便俯身下拜:“恭喜陛下,卦象大吉!”
大皇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不甘地瞪了我一眼。
我恍若未见,也俯身下拜:“恭喜父皇。”
吕道微投效我那日,便提过太白星异象,也提到京中已有“女主昌”的预言。
我让他设法在钦天监压下此事,不要上报给父皇。
吕道微有些好奇:“此事不难。但下官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早晚会传至皇帝耳中。”
我又给吕道微倒了一杯茶:“我要的,就是让别人去传给父皇。”
我已经让柳容与找合适的人,在大皇兄耳边吹风,让他利用太白星的预言,引起父皇对我的忌惮。
大皇兄在柳家,特别是柳容与的护持下,一路走得太顺利了,哪还愿意自己费神,殚精竭虑地谋算人心?他被人一鼓动,就会急吼吼地对我出手。
吕道微拿起茶杯想喝,又顿住苦笑:“公主的茶,下官竟是不敢喝了。”
我不禁莞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喝为敬:“我一向用人不疑,大人现在可以放心了。”
吕道微也笑着一饮而尽:“那等皇帝垂询,下官就只好装一次草包了。”
我摇头说“不必”,又以指蘸茶,写了一个“柳”字:“大人可以用它来交差。”
吕道微收起了笑意:“公主,下官确实出自东海吕氏。对于天命,最多假称不知,不能乱指他人。”
我也郑重神色:“放心。柳字,也可以指我。”
吕道微目光一凝,盯住我眉心的红痣:“公主可否将真正的生辰八字,借下官一算?”
我应了他的所求。
吕道微也以指蘸茶,在桌上飞快推演起来。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下官懂了。”
18
等父皇的心腹内侍,从瑶华宫带回所有宫人字迹后,太白星预言所指,终于再无悬念。
父皇不耐烦再听大皇兄说我“跟钦天监勾结,陷害柳淑妃”,直接命人把他送回自己宫里禁足。
“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浮躁!真是难堪大任!”
柳淑妃也很快就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我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折了一朵妖红似血的曼珠沙华,别在自己的鬓角。
父皇果然还是有所忌惮。
柳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残暴如他,也不敢对柳淑妃说杀就杀。
但是没关系,帝王的忌惮,都是双刃剑。
今日既能救他们的命,来日,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大皇兄被说“难堪大任”后,柳家又往宫里送了一个女儿。年轻娇媚,很快就赢得父皇的欢心。
不过数月,已经连晋三次位分,成了柳昭仪。
与此同时,父皇冷了柳容与,许久都没召他下棋。
柳容与倒是宠辱不惊,依旧每日来弘文馆授课。哪怕他的学生,只剩我一人。
可自从七夕夜后,柳容与再也不会唤我“小柳儿”,即使没有旁人的场合,他也只是疏离又恭敬地喊我,“三公主”。
他的课也教得越发认真,像教一个真正的帝王一样,教我“为君之道,先存百姓”。
挽秋担心我难过,我笑着跟她说没事: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
而没了柳容与这个棋搭子,父皇也有些无聊,时常召我去乾清宫说话。
可多数时候,他也只是随便问我几句,就怔怔看着我出神。有时出神久了,还会冲着我喊“阿珠”。
我看着父皇微笑,既不应声,也不否认。
因为他在我生辰那日取走的母妃画像,正是我和挽秋为他精心准备的。
挽秋用的颜料里,掺了一种南疆特有的香花。
父皇赏画时,画上淡淡的香味会进入他的口鼻。日积月累,就会渐渐影响他的情志,令他极易勾起心事,生出幻觉。
我默默观察父皇状态,倒数计时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封来自北燕的国书打破了。
老燕王驾崩,北燕王太子继位。不日将再遣使团,出访大梁,商讨签订新的两国盟约。
柳家在前朝使力,说服父皇解了大皇兄的禁足令,仍由大皇兄负责接待北燕使臣。
这回出来的大皇兄,明显收起了对我的轻视,人也变得有些阴沉。
北燕使团抵京的那一天,父皇病了。
他近日总是梦见母妃,醒来后头疼欲裂,只好加倍服食宁神的汤药。
可宁神的汤药多半又都助眠,父皇喝了便更加嗜睡,睡了又梦见母妃。
如此往复,令他不胜其扰。干脆将北燕盟约一事,全部丢给了大皇兄。毕竟在父皇眼里,北燕只是一个蛮邦小国,不值得他劳神费心。
大皇兄负责在宫中设宴招待北燕使团,自然不会邀请我出席。
我也不以为意,自顾自提了一壶亲手熬煮的宁神汤去看父皇。这些日子我常来乾清宫,这里的内侍也都与我熟了。
推门进去,父皇刚自梦中惊醒,见到我,竟有几分罕见的温柔:“安平,你怎么没去宫宴?”
我替父皇倒了一碗宁神汤:“儿臣又不想嫁去北燕,去那宫宴做甚?倒还不如来陪父皇说说话。”
父皇喝着宁神汤,呵呵直笑:“不嫁不嫁,安平可是朕的护国公主,怎么能便宜了北燕小儿?”
我也冲父皇笑。
是那个练过千百遍的,酷似母妃的笑容。
父皇怔住了。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半哑着声道:“宁妃……可有留什么念想给你?”
我默默垂下了眼:“只留了一只翠鸟,所以也不舍得拘着它。”
父皇大概想起了那只死状奇惨的鸟,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柳氏贱妇,竟连只鸟畜都不肯放过。”
他露出了难得的慈父之态:“安平有什么想要的吗?父皇赏你。”
我摇头:“儿臣已经没了娘,只求父皇长命百岁,能一直庇佑儿臣。”
父皇高兴极了:“好好,那朕就许安平自主择婚!你看上哪个儿郎,再来找朕赐婚。”
19
回瑶华宫的路上,我听到宫宴那边隐隐传来乐声,便走了沿湖的那条路。
丝竹悠扬。隔水而听,别有一番风味。
不防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
他剑眉星目,肤色黝黑,一张口就露出一口白牙:
“安平公主。”
我抬眼打量,眼前的男子足蹬长靴,袍服圆领窄袖,一看就不是大梁官服:“你是北燕来客?”
男子爽朗一笑:“公主好眼力。不如再猜猜,我是谁?”
我淡淡垂眸:“君子不立危墙。燕王陛下真是好胆量,竟敢乔装成使臣,就不怕被人行刺吗?”
柳容与说过,新燕王胆大心细,不信天命与鬼神,常敢为常人之不敢为。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公主这般有趣,倒是更叫我遗憾了。
“我本是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三番五次拒绝于我。今日一见,倒是真心想要问一问公主,何故看不上我的王后之位?”
马背上的民族,说话果然直接。
我立刻也决定单刀直入:“久闻燕王陛下人中龙凤,我不当你的王后,不过是觉得你我之间,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燕王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愿闻其详。”
“柳家为了卖高价私盐给你,谈两国盟约时,从不肯加入官盐贸易。若你改成与我合作,我可以说服父皇,在盟约中加上这一条。”
燕王收起了所有调笑的表情:“公主想要什么?”
“先和柳家虚与委蛇,等到签约当日撕毁盟约。”
“我会彻底得罪柳家。”
“陛下也是帝王,应当明白帝王的忌惮。柳家,就是下一个郑家。”
“我如何能信公主,会兑现诺言?”
“你可以不信,也可以继续跟柳家合作。你今日来寻我,本就在我计划之外。”
“最后一个问题,公主为什么要与柳家为敌?”
我笑了:“我不信陛下,没有听过太白星预言。”
燕王也笑:“我也不信,柳淑妃能成为女皇。”
“所以陛下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公主会是我的劲敌。”
“若你信我是天命所归,与我为敌就是与天道为敌。若你不信,难道你还怕会输给我?”
燕王既然喜欢行险,就必然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他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女子。
所以相比大皇兄和柳家,燕王一定会选择我。
果然,他拊掌而笑:“公主真是个妙人,不能娶公主为妻,竟要成我此生憾事了。”
三日后,我在乾清宫陪父皇说话时,大皇兄来了。
他说大梁与北燕已将盟约谈妥,只差父皇过目首肯。父皇摆了摆手:“朕头疼,让太傅看就行。”
打发走大皇兄,父皇又冲我道:“你那安神汤,朕喝着倒是不错。梦少了,醒来头也不疼了。”
我抿嘴一笑:“那儿臣便每日替父皇煮汤。”
父皇点了点头,又问:“你也快及笄了,可有想嫁的儿郎?”
我摇头:“儿臣尚小,情愿多陪几年父皇。”
窗外落着秋雨,敲打芭蕉。似是有愁,又无愁。
柳容与挟着一身雨雾走了进来:“臣已看过两国盟约,就官盐贸易一事,还请陛下斟酌。”
父皇来了兴致:“太傅这话,是代表柳家,还是代表你自己?”
柳容与躬身回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父皇灼灼地盯了他一会,蓦地笑道:“阿柳许久不来,今日陪朕手谈一局吧。”
我悄悄退了出去。
瑶华宫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已然垂手而立。
我将一纸薄信交给他:“让燕王动手吧。”
20
当晚,北燕使团下榻的驿馆里,发生了群殴事件。
起因是一名北燕来客,说驿馆中有梁人骂他们是“骚奴”。气怒之下,几个燕人直接掀桌打了起来,直打得那梁人鼻青脸肿。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自然受不了外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馆中梁人便也一拥而上。
打得一片混乱,人人见血。
最后北燕主使的气性也上来了:“大梁欺我北燕缺盐,禁止官盐贸易。如此盟约,不签也罢。”
说罢,竟真的带了整个北燕使团,连夜出城而去。
父皇狠狠发落了大皇兄。
又命柳容与带人追出三百余里,才终于将北燕使团劝回。
紧跟着,前朝有人上折,检举柳家往北燕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一事。
父皇震怒,下令彻查。
柳家只好弃卒保帅,放弃了与北燕往来,负责贩卖私盐的那一支。
而柳家那一支的话事人,正是柳庶人的亲哥哥,大皇兄的亲舅爷。
父皇往冷宫里送了三尺白绫,赐死了柳庶人。
却对柳昭仪依旧恩宠,甚至还因柳昭仪诊出有孕,直接封她做了柳贵妃。
柳容与也因追回使团有功,圣宠更胜从前。
前朝柳家渐渐分为三派,有依旧押注大皇兄的,也有继续紧跟柳容与的,还有转头去捧柳贵妃的。
大皇兄变得愈加阴沉。
他逐渐阴湿暴戾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像父皇。
终于有一日,他在弘文馆里拦住了柳容与。
“柳太傅,我真是没有想到,与三妹妹飞鸟传书的贼人,竟然是你。”
柳容与目色淡淡:“臣不知大殿下在说什么。”
大皇兄冷笑:“有人在你府中,见了一只翠鸟。”
我心口微震。
原来母妃带去江南的那只翠鸟,竟不是死了,而是特意放飞,送信给柳容与托孤的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在离宫前,就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在江南?
我浑身发冷,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柳容与的声音也很冷:“臣无妻无子,养只鸟逗趣罢了。大殿下连这都要管?”
大皇兄阴寒的目光穿过柳容与,落到我的脸上,像蛇一样,滑腻腻地爬了一圈。
“柳太傅真是嘴硬啊。如果我去告诉父皇,太傅不过是你爹在南疆任上,与一贱籍女子苟合而生。你在南疆长到十六岁,还与短命的宁妃自幼相识。
“你说,父皇会不会相信,你府中的那只翠鸟,就出自瑶华宫。”
他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或许我还可以跟父皇说说,三妹妹这整日淡淡的死人样,倒跟柳太傅颇有神似之处。”
柳容与沉默了很久:“大殿下想要什么?”
大皇兄放声大笑。
最后神色一凛:“我要你辞官,滚回南疆!”
柳容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就越过大皇兄,径自走进了漫天的雪雾里。
看着柳容与一身玄衣,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六岁那年,玉华寺的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柳容与。
当时我在寺中出痘养病,成日昏睡。母妃就站在我的窗边,与他说话。
窗外大雪纷飞,柳容与抛下了一切,要带母妃离开:“曼珠,跟我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我们回南疆,从此隐姓埋名。”
母妃摇头,拒绝了他:“我不能走。我走了,小柳儿会死。”
柳容与苦苦哀求:“我们带上她一起走,我会准备最好的马车,最舒服的被褥。”
母妃冷静得有些可怕:“这样我们都逃不掉。”
“逃不掉就一起死!”
“你我都不怕死。可我的小柳儿还这么小,我想要她好好活着。”
母妃关上了窗。
柳容与独自离开后,我听见母妃哭了。
自我记事起,只见母妃哭过两次。
还有一次,是她在江南,情知自己难逃一死,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儿时。
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次失去,才能心如铁石,无坚不摧。
就像眼前的大皇兄,阴恻恻地又拦住了我:“三妹妹,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说些什么吧?”
我停下脚步:“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么?”
“别让柳贵妃把孩子生下来。”
“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别装。你可以让钦天监去跟父皇说,那贱人肚子里怀着的,是个灾星。”
我目光沉静:“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柳贵妃未必能生得下来。就算生了,也未必是男胎。大皇兄又何必现在出手,徒惹父皇疑心?”
大皇兄盯着我看了一会,凉凉地笑了:“三妹妹说得也对,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动手吧。”
我颔首称是,目送大皇兄得意地离开。
他确实不再轻视我了,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觉得——
皇位的竞争者,只能是男人。
21
吕道微却跟大皇兄截然相反,他总是对我有着莫名的信心。
比如此刻,他坐在瑶华宫里,吃着我的花生,闲闲与我说着,柳容与托他算柳贵妃命格的事:
“太傅也真是多虑,有你那张黄裱纸,皇帝他绝对不会封柳家女为后。”
我斜了吕道微一眼:“他不知道那件事。”
吕道微突然高兴起来:“哎?这么说,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了?”
这小半年,吕道微每月都要来瑶华宫拿解药。
混熟之后我才发现,他真的很爱演。当初那个深不可测,恍若世外仙的样子,竟然都是装的。
实际上,他不过就是个十六七岁,天资出众,却没多少城府的少年。
而且还话痨。
所以我没好气地赶他:“拿了药就赶紧走吧,我要去给父皇送安神汤了。”
吕道微悻悻看我一眼,长臂一展,又顺走了多宝格上的一个东西:“这个好看,公主送我了罢。”
我扫了一眼,好像是乞巧节那天,良贵人塞给我的“相怜爱”,忍不住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吕大仙竟然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意。”
他边在手里翻转把玩,边嘟囔:“你不懂。”
我冲他摆摆手:“拿走拿走。我要去乾清宫了。”
父皇现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汤,一日都离不了。
可今天,柳贵妃却在门口拦住了我:“公主这汤药,让太医看过吗?”
我低眉敛目:“不过是一道汤而已。”
柳贵妃命人拿走我手里的汤:“王医正就在里面,拿去给他看看吧。”
我抬头对上柳贵妃的视线,眼神微微疑惑:“贵妃何故疑我?这汤我自己也每日都喝,宁神定心,能得一夕好眠。贵妃若是不信,自己也可以试试。”
冬衣臃肿,柳贵妃一手扶着侍女,一手搭在尚未显怀的小腹,语气自信又骄纵:
“我腹中皇儿乖得很,从来不折腾我。再说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我可不敢入口。”
我垂下眼:“贵妃多虑了,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
屋里面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后,父皇的声音幽幽响起:“是安平来了吗?”
我掀帘而入,看见内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汤。
一旁王医正的手边,也放着小半碗。
我只作不知,垂下眼,恭敬地喊了一声“父皇”。
这安神汤,自然是无毒的,甚至还能镇痛定心。
只是它跟颜料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就会成瘾,人的神志也会逐渐混乱,直到彻底痴傻。
父皇握拳轻咳:“你替朕把那边的棋子收了吧。”
我应了声“是”,又似不经意道:“太傅今天又来了?”
父皇“嗯”了一声:“阿柳今日,是来和朕辞官的。朕以后,就没有棋搭子了。”
“怎么会?但凡父皇说要找个新搭子,这前朝后宫,不会下棋的,都得连夜去学。”
我随口奉承着,走到了棋桌旁。
可当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竟是心口巨震。
这棋上,有毒!
还是一种中原人士,很难见到的奇毒。它用曼珠沙华的根茎炼成,无色无味。
但人若是经常接触,就会慢慢心衰而死。
父皇有些唏嘘:“棋逢敌手,才有意思啊。阿柳最是懂朕,便是这棋,也是他寻来的这副最称手。
“要说起来,那天好像还是你的生辰,他倒是巴巴地,给我送了一份礼。”
一道惊雷自心头滚过,我突然明白了,柳容与为什么要在那一天,给我送一盆曼珠沙华,又为什么要说“小柳儿,愿你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那不仅仅是他对母妃的遥祭,也是他踏上复仇之路,决然赴死的告别。
母妃说过,她最爱的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
22
我无从得知,柳容与是怎么让父皇同意他辞官的。
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柳家的势力,官职最高的柳太傅主动辞官,正中他的下怀。
柳容与来瑶华宫向我辞行:“三公主,臣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着他因劳神过度,两鬓早生的霜发,我认认真真,向他行了个大礼:
“柳大人多年照拂,小柳儿永记在心。”
柳容与很浅地笑了笑,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华。
这花一向是“花开不见叶,叶在不见花”。如今不是它的花季,便只有碧绿的叶。
半晌,柳容与很轻但很坚决地说:“我会先去一趟江南,将你娘的棺木,带回南疆。”
我点了点头,没有反对:“母妃一直思念家乡,如今能够魂归故土,想必她也会高兴。”
柳容与像是没想到我会支持他,有些错愕,又有些感激:“多谢三公主成全。”
他出城的那一天,我站在玉华寺的山上,遥相目送。临别不赠柳,愿君此去长安宁,多喜乐。
挽秋默默握住了我的手,我侧头朝她涩笑:“又只剩你陪我了。”
吕道微塞给我一把花生:“公主这话说的,下官难道不算人吗?”
满腹怅然被他搅散,我也学他,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你以前是半仙。”
“那现在呢?”
“现在是活猴。”
吕道微一噎,悻悻看了眼自己手里端着的,装满了花生的竹篾盘子,又笑得直打跌。
冬日斜阳照在他张扬的笑脸上,是我艳羡,却不敢有的肆意。
远处,柳容与的车队彻底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吕道微和我并肩看着,难得正经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把那个秘密告诉他?如果你说了,他也许就会设法留下来。”
我笑了笑:“因为我想让他活着。”
23
柳容与离开后,朝中的柳家便只剩了两派。
大皇兄与柳贵妃之间暗涌流动,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也斗得越发激烈。
父皇却稳坐钓鱼台,甚至还有闲心替我办及笄礼,说要让我当堂择婿,还命钦天监好好算个吉日。
吕道微拿着算好的吉日来找父皇时,一并带来的,还有张监正的死讯。
再过两个月就能告老还乡的张监正,不幸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父皇的眼神蓦地阴冷:“给朕好好地查!”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气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息。
我倒了一碗安神汤:“父皇息怒,您龙体重要。”
他接过我手里的汤,眼神却落到了,盯着我看的吕道微身上:“阿吕,你想当朕的驸马吗?”
吕道微一怔。
我提醒父皇:“您答应让儿臣自主择婚。”
父皇捏紧了手里的汤碗:“朕是问阿吕。”
吕道微躬身:“臣自在惯了,恐怕高攀不起。”
父皇放松下来,低头喝了一口汤:“那就当朕的吕监正吧,再替张老监正占上一卦。”
父皇想知道,张监正突然死亡,背后是凶是吉。
而吕道微的三枚铜钱,掷出了“山风蛊”。
此卦艮上巽下,振疲起衰。
吕道微神色凝重:“陛下,此事乱中有机。”
当天晚上,父皇就赏了柳贵妃一柄凤纹如意:“爱妃若能替朕诞下皇儿,朕必以凤座相赠。”
大皇兄坐不住了,亲自跑来瑶华宫下令:“夜长梦多,你还是早点动手。”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臣妹有个更好的建议。”
大皇兄很谨慎地没有喝:“你别找借口推托。”
我恍若未闻,低头用盖去撇茶沫:“入冬后,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而柳贵妃身怀六甲,本就十分辛苦,却仍要坚持日日随侍。”
我顿了顿,意味深长:“大皇兄你猜,是何故?”
大皇兄瞳孔微缩:“你是说,父皇他快……”
我立刻截断他的话:“我什么也没说。”
他不以为忤:“你刚才要说的建议呢?”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木、火合宿,当立太子。”
大皇兄满意而去。
我对身侧垂手而立,平平无奇的内侍笑了笑:“把太傅留下的东西,设法送到柳贵妃手里吧。”
24
三天后,钦天监新任监正吕道微,上报木火合宿。
父皇按下不表。
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却纷纷上书,请立太子。
父皇不置可否:“朕春秋鼎盛,何须早立太子?”
紧跟着,就有人翻出一桩旧案,称大皇兄曾勾结张监正,企图诬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灾星。虽因二皇子突然病故,导致谋划落空,但到底是谋害手足,残忍无德,不配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再次将大皇兄禁足。
等到张监正的真正死因,被送进乾清宫的那一天,父皇的咆哮声几乎要震断房梁。
张监正三代单传,儿子又早逝,就把唯一的金孙宠上了天。金孙跋扈惯了,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被当街打死。
张监正敢怒不敢言,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门。
前一阵柳容与离开后,大皇兄与柳贵妃斗得厉害,我就命人将当年的太微星秘事,透露给了柳贵妃。
柳贵妃立刻顺藤摸瓜,查到了张监正和二皇兄的旧怨,甚至还隐隐查到了大皇兄和张监正的往来。
大皇兄情急之下,便杀了张监正灭口。
而柳容与给我留下的东西,正是大皇兄和张监正合谋陷杀二皇子的证据。
父皇咆哮过后,安神汤喝得更多更急了。从以前的一日三碗,变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
人也时不时会犯迷糊。不是把贵妃喊成了淑妃,就是把吕道微认成了张监正。
明明这几个人,一点儿都不像。
倒是对着我,认错了也永远只是喊“阿珠”。
可即便这么生气,父皇也只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
我知道,父皇这是在等柳贵妃生下腹中孩子。若那也是个公主,这事儿就会轻轻揭过。
吕道微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皇帝给了我柳贵妃的生辰八字,让我算一算她的子女运。
“不过他今天说话,口齿有点含混。我死命盯着他的口形,连蒙带猜,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抬头看向窗外。
春雷隐隐,惊蛰将至。
毒蛇,也该出洞了。
不然,柳贵妃肚子里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25
父皇替我大办及笄礼那一天,大皇兄也被临时放出来,参加宫宴。
殿中红烛摇曳,照得大皇兄的脸半明半昧。
他抬头望向上首父皇身侧,骄纵明媚的柳贵妃,眼神有些晦暗难明。
而父皇的口齿也越发不清楚了,柳贵妃只好侧耳贴到他的嘴边,费力地听完,再大声传话:
“陛下说,今日在座的,都是我大梁的好儿郎。若是安平公主挑中了谁,他就替你们当场赐婚。”
一片起哄叫好声中,吕道微越众而出。
柳贵妃捂嘴轻笑:
“吕大人今日,可不在陛下选婿之列。”
吕道微没有接这话,反而冲父皇拱了拱手:
“陛下,臣奉命细算贵妃娘娘的命格,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观娘娘面相,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娘娘命中无子,原来腹中怀的,并非龙子。”
笑闹声突然消失,殿中一片死寂。只剩烛火摇晃,照出众人各异的表情。
大皇兄打破沉默:“那怀的是什么?”
吕道微语气平静,像在说天气不错:“是灾祸。”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柳贵妃一拍桌案,娇声怒喝:“休得胡言!”
父皇也阴寒着眼神,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却被大皇兄拔剑出鞘的声音盖了过去:
“父皇,儿臣替您清君侧!”
殿中的侍卫一时搞不清状况,又没听到父皇明确的指令,只能持剑护住了父皇。
大皇兄见状,加快了脚步,持剑直奔柳贵妃而去。
柳贵妃惊慌失措,拼命往父皇身后躲。
父皇怒极,呜哩呜噜含混喊着,又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向大皇兄。
大皇兄侧身一让。
“砰”的一声,酒杯落地,碎瓷飞溅。
殿门被人大力撞开。
“臣,柳容与,救驾来迟——”
26
在得知我要鼓动大皇兄当堂诛杀柳贵妃的计划后,柳容与每日疾驰三百里,换马不换人,不要命地赶回了京城。
他一身玄衣,眉眼间皆是凌厉的杀伐之气:“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
我压下眼中汹涌的泪意,有些心虚地冲他笑:
“您这不是回来了吗?”
殿中的火烛,又渐渐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沉默片刻,终于唤了我一声“小柳儿”:“你若真死了,你娘一定会怪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她不怪你,她一直都很信你。她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顿了顿,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就是去找柳容与,告诉他,你是足月生的,不是早产。”
恍若一道惊雷劈过,柳容与一向自持的表情,寸寸皲裂:“你是……你是……”
我笑得温柔又委屈:“是,我是您的女儿。”
柳容与闭上了眼,泪如雨下。
他和母妃青梅竹马。
母妃的父亲本是岑家唯一的嫡子,却不幸英年战死,只留下一妻一女。岑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
母妃的娘亲性格软弱,一向以夫为天,不仅护不住女儿,还得女儿设法护着她。
母妃长到十三四岁,就隐隐已是人间绝色。大伯父奇货可居,用母妃娘亲之命相胁,逼了母妃入宫。
而柳容与为了能给母妃撑腰,向自己鄙弃的生父低了头,认祖归宗,在柳家的扶持下出仕。
他资质出众,很快就得到了柳家的重点栽培。
母妃也一进宫就得宠,但很快又遭柳淑妃嫉恨陷害,被父皇贬到玉华寺修行。
命运兜兜转转,被拆散的南疆小鸳鸯,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
一个是仕途光明,但还未掌大权的青年官员,一个是厌恶宫墙,已经带发修行的弃妇。
大概是离了宫墙的禁锢,他们彻底放飞了自己,忘乎所以地贪求着对方。
直到母妃发现,自己已有数月,癸水未至。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却在决意死遁的那天晚上,收到了来自大伯父的书信。
大伯父还给她送来了两个能干的侍女,望春善卜,挽秋擅毒。
大伯父说,若是这样还不能回宫复宠,她和她的娘亲,就都不用活了。
于是,帝王又想起了玉华寺里的绝色女子。
少女曼珠,也终于彻底成了宠冠六宫的宁妃娘娘。
净安师太慢声细语,给我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玉华寺外的明月,也像今晚一样。
温柔抚过,人间长夜。
27
我的及笄礼,结束得狼狈又草率。
它始于灯火煌煌的金殿择婿,终于人仰马翻的离奇宫变。
没有人知道,已经辞官回乡的柳太傅,为何又突然出现在宫墙之中,还及时地救下了,险些被大皇子刺杀的皇帝。
但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皇帝在宫变那晚气怒攻心,突然昏了过去。醒来后口眼歪斜,说不出话,身子也不能动了。
太医说,这是气血逆乱,上犯于脑。俗称中风。
柳贵妃就摁着皇帝的手,在大皇子谋逆赐死的圣旨上,盖下了金印。
柳太傅也官复原职。
朝野间,开始悄悄流传一个说法:“柳太傅佯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
而妖言惑君的吕道微,自然是被下了大狱。
就在柳贵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她突然腹泻不止,泻出无数黑水。
柳太傅紧张万分,立刻召来太医会诊。
脉把了一次又一次,太医们额上冷汗涔涔,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答话。
最终还是王医正一咬牙,带头跪下请罪:
“大人,娘娘此病蹊跷,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柳太傅眉眼森冷:“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龙子?”
王医正“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臣请太傅张皇榜,广招天下女科圣手。”
民间神医陆续进宫,也都纷纷摇头而出。
直到名扬天下的孙老神医,从游历的终南山中被快马带回,柳贵妃的怪病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贵妃腹中并非有孕,仅有一腔黑浓的腹水。
柳太傅看着医案上的请脉记录,将诊出柳贵妃有孕的太医一一点名:“庸医欺君,当斩!”
几名太医吓得抖如筛糠,终于有其中一人,再也无法承受将死的恐惧,在被拉下去之前,大声疾呼:
“冤枉!冤枉啊!是柳贵妃服了假孕药,我等才会诊出孕脉!”
柳太傅闻言,看向孙老神医。
孙老神医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这症状,确实也跟假孕药排出体外,甚为相似。”
柳贵妃惊怒不已:“死老头子胡说八道!陛下一月有十五日,都歇在本宫寝殿,本宫何须假孕药!”
她确实不会傻到吃假孕药,不过是我让柳容与的人,混入她饮食中的罢了。
我扶起榻上的皇帝,淡淡插话:“因为父皇前几年得了隐疾,无法再令嫔妃有孕。”
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越发扭曲。
柳容与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烦请孙老神医,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脉。”
孙老神医细细把完了脉,无奈地叹了口气:“公主所言,恐怕不虚。”
皇帝闻言,脸皮猛地抽搐起来,两眼一翻,几乎只剩了眼白。我拍拍他的背,不紧不慢,给他喂了一勺安神汤。
他费尽全力,张嘴吐出,恨毒地瞪着我。只是嘴角挂着滴答的汤汁,怎么看,都有几分好笑。
而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柳容与竟然也没有帮柳贵妃说话,只是极慢极冷地说:
“贵妃假孕欺君,按律处死。”
28
我也摁着皇帝的手,在封我为皇太女的圣旨上,盖下了金印。
一切尘埃落定,我亲自去狱中接吕道微。有柳容与命人暗中照拂,他也没受什么大罪。
只是在看到我出现时,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猛地亮了起来:“真没想到,还是公主亲自来接我。”
我笑着纠正他:“是皇太女亲自来接你。”
吕道微夸张地冲我作了个揖:“恭喜皇太女殿下。下官从龙之功,皇太女可有赏赐?”
我从袖中取出丸药:“赐神药一颗,能解百毒。”
话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吕道微在狱中,好像已经待了快两个月。
我举着手停在那里,用浅笑掩饰内心的尴尬。
吕道微笑嘻嘻地接了过去:“下官不吃,下官还想每个月去看皇太女殿下。”
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站在这阴冷昏暗的狱中,也都是清绝出尘的。
又笑意吟吟地望着我,眼中仿佛有春晖万千。
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是被戳破谎言的尴尬,还是其他什么,只好淡淡垂下眼:“走罢。”
因着准确预言贵妃假孕一事,吕道微“铁口断命,绝无虚言”的盛名,又更上了一层楼。
朝中众官纷纷交好于他,只为关键时刻,能求吕监正帮自己算一卦。
所以皇太女的册封礼上,当有萧氏族人当众发难,称“牝鸡司晨,国之不幸”。
吕道微广袖长衣,手执星盘,一张口就把对方堵了回去:“我以东海吕氏之名起誓,皇太女之命,贵不可言,必能福佑江山。”
柳容与随即凛然道:“皇太女曾为大梁护国公主,也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如今陛下卧病不起,只剩皇太女这一点骨血,诸位若是不服,自找陛下分说。”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皇帝现在不仅说不出话,还大半时间都被灌了药昏睡。
可众口悠悠,我总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体面的交代。
册封宴席散之后,我和柳容与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宫。
血债,只有血偿。
才对得起我们惨死的亲人。
29
偌大的乾清宫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
一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守在梁帝萧烈的寝殿中。他见我进来,起身垂手而立。
我低声问他:“睡多久了?”
“两个时辰。再有一刻钟,就该醒了。”
我点点头:“去拿一碗鹤顶红,再叫人守好门。”
他应声而去,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声“太傅大人”。
我侧头看去,柳容与就立在寝殿门口。烛火昏昏,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没,只有肃穆的身影,透出祭礼般的凝重。
他没有再往里走,只是默默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自己继续。
我朝他笑了笑:“放心,我都记着呢。”
鹤顶红端来之后,我让内侍叫醒了萧烈。
萧烈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乱,渐渐地,又聚焦清醒起来。
烛影微晃的殿中,我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飘忽:“父皇,你是不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有隐疾了呢?”
萧烈目色沉沉。
我的语调轻快起来:“因为母妃生了我之后,就给你下了绝嗣药呀。”
他眸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我又“哦”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她跟宫里其他女人一样,都是不想让别人,生下你的孩子?”
萧烈微微疑惑。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不,不一样。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
然后又凑到他耳边,把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
“萧烈,我是岑曼珠和柳容与的女儿。”
他的面皮一紧,继而疯狂抽搐,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歪斜的眼睛里面,像是要流出血来。
我把一张黄裱纸扔到他的脸上,转身离开:“把那碗鹤顶红,给他灌下去吧。
“等萧烈死后,散其发覆于面,塞米糠入其口,令其魂魄无颜见人,有口难言。”
柳容与在门口等着我,他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
“曼珠,我们的小柳儿,替你报仇了。”
我轻声纠正他:“阿娘,我和阿爹替你报仇了。”
30
萧烈死后,我命人将他丢去了乱葬岗。
国丧的棺椁里,只放了一盆火红的曼珠沙华。
我还把萧烈的妃嫔们,都放出了宫。
良贵人出宫那天,我亲自去了瑶华宫,为她送行。
我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若不是她打开的那条密道,宫变那晚,柳容与也没法带着御林军进宫。
良贵人也喊了我一声“陛下”,就泪盈于睫。
挽秋上前替她拭泪,又偷偷把一个五彩绊结,塞进了她的手中。
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良贵人略带羞涩地向我解释:“过几天就是七夕乞巧,民间女子若是看上哪个郎君,可以将这个『相怜爱』赠给对方。”
我一怔。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吕道微拿着“相怜爱”,说“你不懂”的样子。
良贵人走后,挽秋不愿意跟着我搬去乾清宫,仍旧在瑶华宫里住着。她又重新养了一对翠鸟,种了满宫的曼珠沙华。
燕王也送来国书,恭贺女帝登基,并请求增加每年官盐交易的定额。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柳容与在弘文馆里教过我,节制马背上的民族,唯盐与铁。
开放官盐贸易,是为了不将北燕逼至狗急跳墙。
但终我一生,都将管控官盐额度,打击私盐交易。
我二十岁那年,百官上书。
“请陛下为承嗣计,立皇夫。”
看着乾清宫案头堆满的劝折,和户部送来的备选册子,我简直愁得头痛欲裂。
出挑的,怕他们心大。平庸的,说实话看不上。
所以当吕道微站在内书房中,跟我禀报“天有日月合璧,大吉”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
“不如就选你当皇夫,怎么样?”
话刚出口,我就怔了一下。
想起净安师太曾说我“不利夫”,我又赶紧摆了摆手:“只是开个玩笑。”
吕道微眸色一黯:“可臣心里,是极愿意的。”
我又是一怔。
视线落到他腰间系着的“相怜爱”上,心头蓦地一软:“那你先合一合咱俩的八字,若是有冲克,便算了吧。”
吕道微去合八字,自然就能发现我“不利夫”。
若是他合出来,没有“不利夫”这事儿,那我信他一次也无妨。
毕竟师太都说,东海吕氏的断命术,远在她之上。
吕道微一脸喜出望外,转身离开的步伐,快得像要带起了风。
袂袖飘飘,直欲飞仙而去。
31
三天后,合婚大吉,我下旨立了吕道微为皇夫。
柳容与和挽秋都很满意。
挽秋从瑶华宫里暂时搬了出来,每天忙着替我养发护肤,准备十个月后的大婚典礼。
大婚当晚,我仿佛又看到了,我俩初见时,那个恍若神仙的吕道微。
他乌发红衣,映着龙凤喜烛灼灼的火光,五官依旧清绝出尘。只脸上一抹微红未褪,仿佛神仙落入凡间,从此沾上了红尘。
静可落针的喜房中,我不由心跳如雷。
吕道微也看着我,喉结上下动了动,忽地伸手,将我自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我耳后。
他指尖温热从我颊边掠过,竟是一路燃起火来。
……
大婚过后,柳容与再一次向我辞行。
他说:“陛下,朝中的局面已经稳定,你身边也有了小吕大人。待我辞官之后,你正好再顺势清一清柳家的势力。往后广开科举,多用寒门子弟。”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理,却还是不舍地看着他。
柳容与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温柔地唤了我一声“小柳儿”:“你娘一个人等我很久了,我也该回南疆去陪她啦。”
我看着他因日渐消瘦而显得空落落的衣衫,四十还不到的人,两鬓已然霜白,心中只觉钝痛。
那棋上的毒,到底也还是伤了他的身子。
良久,我听见自己终于闷闷开口:“嗯。”
柳容与微皱的眼角绽开温柔的笑意:
“小柳儿,愿你一生心存百姓,福佑天下。”
32
两年后,我顺利诞下一女。
吕道微的身体,却突然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太医会诊了无数次,都是脉象正常,不明缘由。
我一边命人去寻出海游历的孙老神医,一边大张皇榜,广招天下医科圣手。
吕道微常常劝我,不要再费劲折腾。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可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暗想,是不是当年那碗断魂茶,也伤了吕道微的底子。
女儿周岁过后,吕道微终于彻底撑不住了。
他整日整日地卧床不起,我喊来诊脉的名医圣手,换了一茬又一茬。
终于被我寻回的孙老神医,也冲我摇了摇头:“陛下,老朽无能为力。”
我默默坐到了床边,看着吕道微轻咳几声,就仿佛已将全部力气耗尽,突然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吕道微咳完,又朝我笑了笑。
“令仪,别再找大夫了。”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留着时间,咱俩再说会儿话吧。”
他的声音温柔又飘忽:“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你们在江南遇上的那个术师,就是我的父亲。
“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一个叫望春的侍女喂了一粒护心丸。望春让他牢记,宁妃娘娘被他的预言害了命,却还记得要来救他一命。他但凡有点儿良心,以后就该想着照拂宁妃唯一的女儿。
“父亲靠着那护心丸,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他回来之后,发现自己道心已碎。他后悔自己一时糊涂,想争尘世富贵,结果却害人害己。
“临死前,他把这笔红尘债交代给了我。命我日后若有机缘,便要设法替他还了。
“我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愿。”
我怔怔地听着,眼中渐渐漫起水雾。原来一切的最初,他便是为我而来。
吕道微伸手想要替我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手去。
“令仪,你别哭啊。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我可是吕祖传人啊。你的命格,我自见你第一眼起,就已经知道了。
“合婚大吉,是我骗了你,也就违了祖训。
“可是我不悔,令仪,遇见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宁做鸳鸯不羡仙。
“但我不想再有第二个虚言了,所以答应我,你会好好活着,吉人天相,福佑江山。”
我哭着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颊上。
他温柔地看着我,就像当年的母妃一样,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直到他温热的指尖变得微凉,我也慢慢垂下眼去,心中空茫茫的,像是漏着风。
我这一路算尽人心,却独独没有,算准吕道微。
33
吕道微走后的第二年,柳容与心衰而亡。
当南疆的快马,一路将这消息送进宫中的时候,我手里的折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那一晚,我坐在瑶华宫里,看了整整一夜的星。
星辰浩渺,亘古长存。
而人的一生,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好似不过蜉蝣一瞬。
可我的亲人啊,却都殚精竭虑地,要渡我穿过漫漫星河,抵达命运的彼岸。
我也时常会困惑,我的一生,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一个又一个的批命和预言,推着我,一路走成了命局的样子。
净安师太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回答我。
而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才逐渐明白,失去吕道微, 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也因此懂得了, 柳容与何以能为岑曼珠, 独自守望, 整整一世。
因为终我一生, 我也没有第二个男人。
即使我贵为帝王。
情之一字, 尝过方知其重。
34
五十九岁那年,我让人把我送去了玉华寺。
净安师太已经圆寂, 如今的住持是她小徒弟妙觉。
但玉华寺变化很小, 我当年养病的那个净室, 几乎保留了原样。
一躺到床上,就仿佛能看见母妃,又站在了窗边。
窗外没有大雪, 柳容与也静静地站着。
鎏了金的日光洗去他眉间的萧索, 他眸中的深湖也染上了半壁春光。
我仿佛听见母妃跟他说:
“好,我们带着小柳儿,今晚就走。”
然后一声暮鼓, 击碎了眼前幻象,在风中回荡。
我闭上了眼, 悄悄落下一滴泪来。
等到远山彻底吞没残阳, 我让妙觉点燃了一炷香。
今晚,是吕道微的忌日。
竹篾盘子里的花生,装得满满当当。
我看了眼手中,已经洗到发白的“相怜爱”, 又让妙觉帮我吹熄了火烛。
窗外, 无星无月。
我紧紧攥着“相怜爱”,期待地望向黑暗深处。
“父皇,一个婢子,死便死了。只她有个旁人没有的长处,那一手丹青,乃是母妃亲手所教。
“女玉”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35
黑暗中, 真的有火光,渐渐亮起。
我努力张望着, 是赤红色的曼珠沙华, 一路盛放。
路的尽头, 站着吕道微。
他素衣清颜,如玉的脸上, 一双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见我的灵魂。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曼珠沙华染红他的脸, 他极快地冲我眨了一下眼。
笑嘻嘻地跟我说:“令仪,我来接你啦!”
我喜极而泣,扑进他的怀里。
他微凉的指尖, 温柔拂过我的白发:
“快看,还有谁来了?”
我从他怀里起身, 侧头看去。
火红的曼珠沙华中, 是柳容与和岑曼珠携手并立,一齐笑着唤我:“小柳儿。”
这一声, 白发成黑。
我不由自主地, 向着他们跑去。
越跑, 感觉自己变得越小。
最后仿佛变回了,玉华寺中的六岁女童。
稚嫩的童音终于喊出,埋在心底多年的称呼:
“阿爹——
“阿娘——”
……
当东方亮起第一缕晨曦, 太白星隐去了踪迹。
玉华寺的佛钟,响了整整十二下。
女帝令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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