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核熔炉
PS:前几天被和谐掉的文,没来得及看的,可以加大碗微信dawan1314666索要电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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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案的被告人连着当了两次重刑犯,没有任何从轻的情节,毫无辩护余地。2012 年夏天,当地看守所联系我,说有一名涉嫌故意杀人的犯罪嫌疑人,想要委托我做他的辩护律师。这是我执业的第二年,是个菜鸟律师不说,有限的实践经验还都在民事案件上,主要处理一些婚姻家庭继承的纠纷,刑事辩护经验等于零。“人命关天的官司还是得找专门的刑事律师打,这事可不能儿戏啊。他一定是找错人了。”隔天看守所再次联系我,说那名犯罪嫌疑人指明了要找我。他确定没有找错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次我没有立刻回绝,先向办案人员了解了案情。这是一起大学教师被害案,案发地点在被害教师家中。凶手殴打被害人后,用绳子将其勒死。两天后被害人的学生发现尸体并报案。案发前后,有附近居民目击他出没现场;案发现场采集到的指纹和脚印经比对,与他的相吻合;他两只手上都有用力拉绳子造成的勒痕擦伤,与被害人的死因相对应。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有比较严重的前科——曾是一名少年犯,服刑十五年,两年前刑满释放。接受讯问时,嫌疑人很不配合。除了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其他重要内容他一概不说。好在这案子取证过程很顺利。所有勘验结果都出来后,嫌疑人的犯罪事实基本查明。虽然嫌疑人始终不肯认罪,但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就在审查起诉这个阶段,嫌疑人指明要找我这个民事律师,给他打刑事辩护。我和他非亲非故、无冤无仇,根本就是不认识的两个人,也绝不存在业界名气之类的,甚至都超出了业务范围,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找我。贺天影身形清瘦,个头很高,推算年龄已经三十出头了,但脸上仍然稚气未脱,像个男大学生;只有眼神深沉而平静,表现出与面貌截然不同的成熟感。他只是看着我说:“陆律师,如果你接受我的委托,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对你和盘托出。”我直言道:“现在侦查已经结束,你的犯罪事实都清楚了,还有什么需要和盘托出的?”我忽然有了兴致,“我听说你到案后始终不认罪,现在就这么承认了?”贺天影平静地说:“不跟警察认罪自有我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律师,我对你肯定是坦诚相待的,不会有丝毫隐瞒。”“呃,我还没同意啊。”我挠了挠头,“你是本案的真凶,同时我也了解到你有严重的前科,这是对你非常不利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输掉官司的。”贺天影的语气平和坚定,“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报酬。”一方面我对这个案子有点感兴趣,另一方面我还年轻,不怕失败。我的律师生涯还长,何必早早给自己定性,在学校又不是没学过刑法。而且作为业界存在感极低的新人律师,被坚定选择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报案人名叫陈康,是被害人贺天形的学生,现在大三,即将升大四,因为正在准备一个课题而选择暑假留校。2012 年 7 月 13 日下午三点,陈康因为两天联系不上老师,有点担心,于是和同组的一个同学登门拜访,可是敲门不应。随后他们发现门口的垃圾已经发臭,像是放了两天都没扔。陈康说,贺老师很爱干净,不可能把垃圾放在门口这么久,也不可能出门不把垃圾带走,所以贺老师肯定还在家里。消防员进门后,发现室内有尸臭味——所以陈康以为的垃圾臭味并不完全是垃圾的味道。打开卧室门,便发现贺天形的尸体仰卧在床上,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陈康说贺老师人很好,关心同学,工作负责,是个工作狂。有时候也会有点偏执较真,但都对事不对人,近期没和别人起什么冲突。陈康说一切正常,最多有些焦虑,可能是课题时间紧张的缘故。陈康说还有他父亲,是个退休老教师,现在生了重病,一直在住院。陈康说,没听说过别的家属了。随后又想起什么,他补充,贺老师本来还有个女朋友的,都快领证了,可是一个月前忽然分手了。从这份笔录中可以看出,贺天形的学生不知道他弟弟贺天影的存在。但多了父亲和前女友这两个人物,先按下不表。被害人贺天形,1978 年生,成州市西山县人,本市 1997 年的理科高考状元,本硕博阶段均有不少学术成就,博士毕业后来到我的母校任教,在校外还创办了公司。他于 2012 年 7 月 11 日被害身亡,年仅 34 岁。正面免冠照上的贺天形看起来温文尔雅,看着就像做学问的。我觉得他有些眼熟,盯着看了一会,才恍然惊觉——竟然是他。虽然不在同一个院系,但我对这个老师有些印象。他因为长相帅气,深受学生喜爱,班上爱八卦的同学曾远远指给我看过。如此一表人才的优秀青年教师,出现在现场勘验报告中时,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贺天形死相凄惨,仰卧于床上,全身有多处软组织挫伤,额角有开放型伤口,颜面发绀、肿胀.颈部有闭锁状环形勒沟,呈现为不整齐的条形淡痕,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推测案发时的情形,应当是凶手将被害人按在床上殴打,拽着被害人的头发将其往床角上磕,最后用一种软布带将被害人勒死。凶手做出这样的动作,是出于爱慕、凌辱还是特殊癖好?这种行为背后的逻辑值得探究。紧接着我看了第二份笔录,是警方把贺天影带走后当天做的。犯罪嫌疑人贺天影,1981 年生,现年 31 岁,成州市西山县人,文化程度初中未毕业,现租住在成州市老城区南环新村 11 幢甲单元 302 室。两年前出狱后,他在西山县第一机械厂打了半年工,辞职了。目前无业,收入来源是他哥。基本信息问全后,警方再问什么,贺天影都沉默以对,始终不认罪。这份笔录中,贺天影提到自己的收入来源是他哥。这个说法可以从警方调取的银行流水中得到印证。从贺天影出狱开始,他哥每隔半年都会给他打一笔生活费,金额不高,也就够半年的生活开销。看起来他哥对他还是不错的。想要进一步印证兄弟俩关系如何,还有更直接的手段,就是通过通讯记录了解他们平时的互动。但是这对兄弟近两年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短信和通话记录。零星几次联系还是发生在两年前,样本又少又久远,内容也很平常。贺父是一名退休老教师,目前罹患肺癌晚期,在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存活期不到两个月。得知噩耗后,更是病情加重,直接进了 ICU,前两天刚出来。毕竟他既是被害人的家属,又是嫌疑人的家属,进退都很痛苦。因为身体原因,贺父没怎么说话,但警方得到了护工的证词。老爷子已经住院一年半了,当时一发现就是肺癌晚期,现在骨转移了,没几天了。住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大儿子忙前忙后。虽然他和老爷子性格不太对付,讲两句就争起来,但总归是个孝顺的孩子。小儿子就刚住院那会儿来过一回,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过,直到近两个月才来得多。每次他来都让我回避,看着就没什么好事,走的时候也黑着个脸。护工说,在门外听不清,他压低了声音讲话的。但有两次我从视窗往里看,就看见他手里拿了纸和笔,好像要他爸写什么,他爸不肯。我有种 DNA 动了的感觉——这十有八九是遗嘱啊。护工说,第二次他一转头就发现我在偷看,把我吓得赶紧躲开了。走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几天没睡好觉。护工说,没有,不过老爷子说过。有一次我进病房,就听到老爷子对大儿子说“……我能有多少钱,给你妈治病,我自己治病,都用得差不多了,农村的老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还惦记我这点东西……”,说完就气得咳嗽。大儿子没说话,可能是看见我进来了。最后他总结道,我觉得这个小儿子是看老爷子快不行了,想来争遗产。付住院费倒从没见他来过,真是个白眼狼啊。”如果没有遗嘱,遗产就是按法定继承。贺父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只有两个儿子,那通常就是兄弟俩各一半。大儿子尽了主要扶养义务,按道理可以多分;二儿子没有尽扶养义务,也不属于生活有特殊困难的缺乏劳动力者,没理由多分。如果贺天影觉得他哥条件好,自己条件差,理应多被照顾一些,拿到更多的遗产,那就需要贺父立下有效的遗嘱,明确说明遗产向他倾斜多少。如果像他那样逼着病重的老父亲写有利于自己的遗嘱,即便真写了也是无效的。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二十二条规定,遗嘱必须表示遗嘱人的真实意思,受胁迫、欺骗所立的遗嘱无效。如果他是因为父亲不肯写遗嘱而直接杀害另外一个继承人——他亲哥,好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继承人,这也是痴人说梦。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七条规定,继承人如果为了争夺遗产而杀害其他有继承权的人,将会丧失继承权。贺天影不肯认罪,也自然不会供述犯罪动机,所以动机只能从证据中推测。为了争夺遗产而杀害亲哥,这种行为虽然法盲,但也确实算是个犯罪动机。警方在病房抽屉里,找到一张写有“遗嘱”二字的白纸,只写了抬头,没有内容,经鉴定笔迹是贺天影的,指纹是贺天影和贺父两人的。因为父亲不按自己的意愿写遗嘱,所以贺天影杀了他哥,妄图成为唯一的继承人。这可真是个让人完全无法同情的动机啊,法官看了不摇头才怪。原来贺天影看着神神秘秘的,实际上就是个不孝不悌的法盲吗?案发那几天,隔壁邻居外出旅行,没有及时发现异常。回来后她大为震惊,开始配合警方调查。隔壁邻居说,这段时间才知道的,之前不知道,一直以为他是独生子。结合学生陈康的证词,贺天形的学生和邻居之前都不知道他有个弟弟。可见贺天影出狱后,和他哥基本没有明面上的来往,也几乎没有通讯交流,只是卡上打点生活费。隔壁邻居说,因为弟弟就这段时间才搬到他哥家住,之前没见他来过。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搬来的,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上个月才搬走。这半年来,弟弟每天也不出去上班,就靠他哥养着。隔壁邻居说,兄弟俩关系挺和睦的,但弟弟和哥哥的女朋友关系比较紧张。这是陈康笔录中的疑点。结合陈康同学的证词,这个原本快要领证的“女朋友”在一个月前忽然成了“前女友”。隔壁邻居说是的,不过也就这半年三人住一起,之前就贺天形和女朋友两个人住。隔壁邻居说,知书达理的,脾气好,重感情,我挺喜欢这个女孩儿的。讲到这里,隔壁邻居打开了话匣子,主动说起贺天影为什么和他哥的女朋友关系紧张——贺天影住过来后,喜欢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发展到后来,经常骚扰、跟踪她,严重到她都报过警,闹得楼上楼下邻居全来看热闹。但民警觉得是家事,稍微调解一下就走了。如此痛苦拉扯了几个月,贺天形夹在中间也没解决问题。他和弟弟关系挺和睦的,和女朋友倒是经常吵架,觉得她矫情、小题大做。最后女朋友忍无可忍,分手了。他俩分手后,贺天影也搬回去了。隔壁邻居说,那个弟弟就跟二流子一样,这种人赖到他俩身上,肯定要出问题。虽然我就见过贺天影一面,但是说真的,他给我的印象还算是稳重有礼的,估计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像是这种耍流氓的人,不像是邻居形容的“二流子”。也许是这个老阿姨对无业游民有刻板印象,用有色眼镜来看待贺天影了?为了印证隔壁邻居的证词,我往后翻,找到了贺天形前女友的笔录。据钟斐所说,她和贺天形相恋三年,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贺天形科研压力大,校外的事业在初创期,父亲又生了病,所以他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情绪不稳定。而钟斐始终给予他最大的包容与理解。两人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原本打算今年领证,但贺天影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贺天形之前从来没跟她讲过自己还有个弟弟。今年年初,他才跟她说了弟弟的事,并解释说是因为弟弟有犯罪前科,担心钟斐有想法所以一直没敢说,现在快领证了,觉得还是要让钟斐知情。贺天形向钟斐保证,这不是什么大事。当时钟斐心中就有了芥蒂,又问是什么前科,贺天形说是打架。她看贺天形神情落寞,就也没追问,打算晚点再说。钟斐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那天,贺天影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私下跟贺天形说这太突然了,这是他们的婚房,婚还没结就让外人住进来不合适。贺天形经常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公司,而钟斐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所以贺天影搬来住以后,钟斐和无业的贺天影单独相处的时间反而更长。初期三人的相处只是有些尴尬。时间长了,贺天影就原形毕露了。贺天影经常趁着他哥不在的时候,对钟斐进行性骚扰,比如对她说一些有性暗示的话语,走路故意贴着她走过,在她上卫生间时故意来开门,在她上下班途中跟踪她,等等。钟斐气极,跟贺天形反映了几次,也大吵了几次。可贺天形总是回避问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弟弟开玩笑或者不小心,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严重。钟斐很爱贺天形,但贺天形偏袒弟弟而忽视爱人的痛苦,这样的做法似乎意味着贺天形并没有那么爱她。警察来后,贺天影的态度极好,说自己都是开玩笑,还把“跟踪”说成是“保护嫂子”。于是警察就当家事处理,也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叫楼上楼下人尽皆知。贺天形脸皮薄、好面子,又和钟斐大吵了一架。钟斐终于崩溃,当着贺天形的面质问贺天影,结果贺天影说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一段话。他说,我坐了十五年牢,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哥发达了,我当然得跟着他。只要是我哥有的东西,我都想试试。这种言论,连我一个旁观者看了都觉得不寒而栗,更何况亲历者。钟斐吓坏了,而贺天形并没有什么表示。她终于明白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于是果断分手了。就在钟斐搬走的一个月后,贺天形惨死家中。钟斐顾念旧情,仍为死去的故人悲伤,同时也后怕不已。钟斐的证词给出了更多详实的细节,和邻居的证词也能互相印证,就此将贺天影的形象真实地还原了出来。贺天影是我的当事人,所以我会下意识地美化他,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为一个讨厌至极的人作辩护。可现在事实是,他确实就是极其讨厌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该脱掉有色眼镜的是我。警方很敏锐,又问钟斐,分手后贺天影有没有再来纠缠她。钟斐说没有。这一点很关键。似乎贺天影并不是真的喜欢钟斐,而只是想占有他哥所喜欢的女人,如果占有不了,那搅黄了也行。贺天形的人生堪称范本,县高考状元,一路本硕博,校内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老师,校外也有自己的事业,年纪轻轻就积累了丰厚的资本,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友。反观贺天影,初中没毕业,犯罪坐了十五年牢,坐完牢出来也是混日子,没房没工作,可以说是一事无成。贺天影嫉妒他哥所拥有的一切,可大部分资本他都难以夺取。于是他物化了他哥的女友钟斐,并认为这是最好下手的一部分。然而,骚扰钟斐并没有让他的心理更平衡一些,钟斐对他的厌恶反而让他的嫉妒与日俱增,直至杀了他哥,解决掉嫉妒的源头,才能罢休。看到这里,我个人而言已经开始厌恶我的当事人了。但是作为律师,我还是得有职业素养。隔壁邻居和钟斐提供的信息,从楼下邻居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但楼下邻居知道的不算多,因为年纪大了耳背,案发当时也没听见楼上传来什么异响。和贺天形住一个小区的三名老大爷声称,案发当日下午三四点,他们在楼房下的阴凉处支了个桌子下象棋,看见贺天影进了单元门。他们之所以会注意到贺天影,是因为贺天影当时似乎在犹豫什么,站在不远处看了棋桌许久,好像在看,也好像在走神。他的脸色晦暗,姿势僵硬,右手一直放在裤兜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几个老大爷以为他要打劫,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他才回过神来,用左手摆摆手,就进了单元门。右手始终没有从裤兜里拿出来。右边裤兜里的东西,有可能就是凶器,那条勒死人的软布带。后来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警方也做了说明。由于犯罪嫌疑人始终零口供,无法获知凶器的下落。这种材质的凶器也比较容易销毁,比如焚毁。贺天影住在他哥家的这半年,经常去烟店买烟,所以老板认识他。案发当日傍晚,天还没全黑,烟店老板看到贺天影行色匆匆地走出单元门,衣衫凌乱,神情呆滞。老板打了声招呼,但贺天影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走了。警方调取了小区的监控,和老大爷、烟店老板说的基本一致。其中有一个监控直接覆盖了那个单元门。通过证人和监控得出的嫌疑人在场时间区间,覆盖了法医推断的被害人死亡时间。也就是说,贺天影没有不在场证明。另外,案发现场采集到的痕迹中,除了指纹和脚印比对一致以外,还有更有说服力的证明。从贺天形指缝中采集到的皮屑和血液,床上掉落的部分毛发等,经过 DNA 鉴定,确认来自其弟贺天影。而贺天影身上也有相应的抓伤痕迹。警方还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贺天影电脑里删除的搜索记录,赫然是“勒死一个成年男性需要多长时间”“如何处理成年男性的尸体”等等可怕的言论。他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频繁搜索此类问题,可见早有预谋。后面还有几份证人笔录,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与前述证词也不存在矛盾,因此不再赘述。警方从贺父和护工的证词中,得到了第一个动机:为了争夺遗产。可如果只是为了父亲的遗产而杀另外一个继承人,那为什么不给个痛快,为什么还要殴打、猥亵被害人呢?警方请了犯罪心理学专家,结合证人的证词,分析贺天影的行为模式。最后得出结论,贺天影是出于嫉妒、愤恨、凌辱欲杂糅在一起的复杂心理,对亲哥施加了天理难容的恶行。这种复杂心理其实早有渊源,从贺天影少年时期犯下的罪行中便可发掘出来。贺天影的前科也记录在案,为本案动机的推断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看完这部分,我觉得接下这案子,是我活了这二十多年来最后悔的决定。十五年有期徒刑,对于一个未成年人来说,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刑罚了。1997 年 7 月 15 日,在西山县的郊外树林里,16 岁的贺天影奸杀了一名 19 岁少女。他说他喜欢那个姐姐,可姐姐和哥哥才是一对。只要有他哥在,他就永远不会被人注意,永远不可能等到机会,所以他决定制造机会。贺天影从小内向自卑,嫉妒贺天形,因为贺天形太优秀了。贺天形天资聪颖,性格开朗,长得帅气阳光;而贺天影资质平庸,性格沉闷,长相还有一种阴郁感,与哥哥相比自然显得相形见绌。同样都是爸妈的孩子,却是天壤之别。贺天影的心理很不平衡,他无法克制地嫉妒哥哥。这种心思原本都压抑在心里,直到贺天影看见他哥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名叫付杨枝,她和哥哥同龄,性格阳光,长得漂亮,成绩优异,是和哥哥一样耀眼的女孩。贺天形喜欢的人,贺天影也喜欢。他总是躲在暗处,偷看贺天形和付杨枝放学一起走,偷看他们红着脸凑在一起讨论数学题。贺天影知道,这么好的女生只会喜欢哥哥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看上他这种平庸无趣的人。他想得到她,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真的喜欢付杨枝,还是想占有哥哥喜欢的人。总之,他将一直以来压抑心中的嫉妒、愤怒、不甘等等所有汹涌的情绪,以最不可挽回的方式宣泄了出来。那个女孩刚参加完高考,灿烂的人生即将开启,却如此痛苦地永远停留在了 19 岁。反观凶手贺天影,还差一个月就满 16 周岁了,因为犯故意杀人、强奸妇女的重罪,需要负刑事责任;但由于未成年,有自首情节,认罪悔罪态度好,还是轻判了。最后贺天影因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 15 年,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八千余元。因为服刑期间表现好,得到了几次减刑,最后他服了 13 年的刑就出狱了。当年庭审时,贺天影如释重负一般,将自己的阴暗心理倾诉得淋漓尽致。他对被害人、被害人家属、父母、哥哥表达歉意,也表现出悔罪态度。他怀着和当年一样的犯罪动机,再次犯下恶行——甚至更猖狂了,直接拒绝认罪。报应迟早会到,只可惜迟到了十五年,搭上了两条无辜的人命。现在看过前科,想到要为这种畜牲作辩护,我实在良心难安。我注意到他的精神状态不好,比之前消瘦,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精神面貌和第一次见面时大不相同。“警方审讯你的过程都有录像,不存在刑讯逼供,即便你始终保持沉默。”“是的,和他们没关系。单纯是我自己睡不好。”贺天影说,“假如你杀了人,你还能心安理得地睡好觉吗?”我切回正题:“案卷材料我都看过了,你的犯罪事实很清楚。我对刑侦了解不多,但也看得出警方的侦查过程细致明确。现场的指纹、脚印、DNA,以及监控录像、证人证词、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都证明你就是本案的凶手,证据确凿。”其实我此次会见的目的,就是想解除辩护。我实在不想给这种人渣打辩护。但作为法律人士,我又不想显得自己意气用事。所以我打算把辩护的难点跟他讲清楚,让他知难而退,主动提出解除。现在检方还没有起诉,我也是阅完卷不久就做了决定,对贺天影来说还有时间,不管是换律师还是等法律援助,他都还有时间。我说:“这次会见,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想法。实话说,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很难。”“首先第一点,你有故意杀人的前科,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减到十三年。可是刑期结束两年后,你再次故意杀人,虽然你这种情况严格来说不能称为累犯,但由于你前罪情节严重,法官在量刑时会考虑这点,给你从重处罚。“具体来看,你犯的前罪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后罪属于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制猥亵罪。虽然被害人性别不同,但本质上非常类似,说白了都是奸杀,并且动机都是出于对你哥的嫉妒——因为你没有口供,这个动机是从证人证词和你以前的口供中推断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个动机是争夺遗产,对此你有意见吗?”“那我继续讲。你犯的后罪和前罪如出一辙,动机也基本一致,这意味着你服刑十三年并没有被教化成功,反而屡教不改;再加上你认罪态度差,法官会认为你改过自新的可能性极低,无法再被教化,给你重判。以上是第一点。“第二,你在父亲病危的情况下逼迫他写遗嘱,甚至为此杀了另一个继承人,这种行为不仅愚蠢,更是毫无人性可言,极度自私冷漠。你杀的是你亲哥,还猥亵了你亲哥,这种行为有违伦理道德。这两点意味着即便你认罪悔罪态度好,也不足以从轻处罚。“第三,如果被害人有过错,致使你激情杀人,那或许还有辩护的余地。但是被害人的风评总体来说很好,虽然证人表示他有时脾气不好,但和你没有起过冲突;对你也尽了责,从你出狱开始就一直给你打生活费,目前来看不存在过错。而你也不是激情杀人,你一个月前就在电脑上浏览杀人、处理尸体的相关信息,明显是预谋杀人。这也是会被从重处罚的情形。“第四,你没有自首情节,不肯如实供述罪行,认罪悔罪态度差,这方面也没有轻判的理由。如果你存在精神障碍,影响你辨认或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那或许还有轻判的可能,你需要做司法精神病学鉴定吗?”如果换做其他嫌疑人,可能已经开始装疯卖傻了。这人真的很奇怪。我斟酌片刻,还是说道:“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基本全是从重的情节,毫无从轻的情节——反正我是找不到。如果让我来辩护,我实在找不到能入手的点,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死刑。“最开始我也说过,毕业三年来,我只做过民事诉讼,从来没打过刑辩,相关经验不足。你的案子情况复杂,还是要找经验丰富的刑辩律师来打才更稳妥一些。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积极赔偿,那也是可以酌情轻判的。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条路在本案中基本是走不通了。当时贺父在睡觉,没能说上话。我就把带的礼品送给护工,跟护工互留了联系方式。昨晚上,护工联系我,说老爷子醒了,精神还可以,像是回光返照。他始终无法接受小儿子杀了大儿子的事实,嘴里一直咬牙切齿地念叨“畜牲”“孽障”,痛哭怒骂。负责本案的检察官昨晚去过,跟他说了目前的进展,讲到一半就被贺父打断:“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死刑吧!”护工说,老爷子到了这种将死的时候,就想保住晚节,断子绝孙已经是小事了。香火要像大儿子这样的子孙传下去才有意义,小儿子这种祸害留下来,只会给他抹黑。我做思想工作的能力远远达不到逆转乾坤的程度,我也没有动力再去争取,我只想解除辩护。积极赔偿更是不现实。一个性命垂危的老父亲还在乎什么赔偿?一个穷到为了父亲的遗产不惜杀人的不孝子又能赔偿什么?“我已经尽力了。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答复。我们今天的会面就先到这里吧。”“陆律师,等一下。”贺天影叫住我,“我有一个问题。”见我不答,他继续说:“如果你忘了答案,那我来回答。因为要保证审判的公平公正,因为在被正式定罪之前,犯罪嫌疑人只是有嫌疑,法律上应该被视为无罪。”“即便我十恶不赦,人人喊打,那我就活该被一棍子打死吗?万一我没有那么坏怎么办,万一还有一丝隐情怎么办,谁来帮我说话?陆律师,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五年前,你到监狱开普法讲座。当时你讲到,律师也需要为坏人作辩护,即使要面对公众的误解和批评。因为这样才能确保审判的公平公正,才能让被告的权利得到保护和尊重,才能维护『无罪推定』原则,防范冤假错案。“所以五年后,当我陷入这种境地,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我也不认识别的律师。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尽力帮助我的吧。现在陆律师,请你告诉我,你尽力了吗?”大三那年,我曾跟随老师到当地的男子监狱做过一场普法讲座,老师主讲,我是助理。轮到我的时候,我为了讲清我国的法治精神,进行了即兴延伸。贺天影说的就是我延伸出来的部分。当时我正讲得兴起,就被老师岔开了话头。事后老师告诉我,在监狱普法要多讲法律的权威性、教育性,不适合讲我那些内容。同样是大三那年,家人建议我以后往民事方向发展,安稳些,不要牵扯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听从了家人的建议。后来本科毕业,实习了一年,执业了两年。五年一晃而过却又极其漫长,学生时期的事已恍如隔世了。我一早就知道,我代入了个人情绪,预设了立场。但我确实非常讨厌强奸犯。就算我主观上没有偏见,案情也已经足够明朗了,一点辩护的余地都没有。“我明白了。”我回过身不看他,“我会尽力把事情做得圆满一些。”为什么贺天影出狱两年,兄弟俩没有任何通讯联系,却突然住一起半年?半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贺天影“为了遗产而杀另一个继承人”的动机很法盲,可在看守所的表现又不像法盲?我跳出警方的框架,放眼整条时间线,还发现了一个问题。第一个阶段是 1997 年到 2010 年,历时十三年,这是他第一次犯罪并服刑的时间;第二个阶段是 2010 年夏天出狱后到 2011 年初,历时半年,这是他在西山县第一机械厂工作的时间,后来就辞职了;第三个阶段是 2011 年初到 2011 年底,历时一年,这是他租住在老城区南环新村的时间,处于无业状态;第四个阶段是 2012 年初到 2012 年 6 月,历时半年,这是他住进他哥家的时间。通过案卷,我其实只了解到贺天影第一阶段和第四阶段的事,对他的第二、三阶段,我一无所知。警方找的证人基本都是贺天形的学生、邻居、前女友等等,都是贺天形这边的证人。他们对贺天影的评价要么就是不认识,要么就是负面评价,都是对贺天影不利的。可能是证据链已经完整,警方觉得没必要再听取更多证词了。但如果要为贺天影辩护,就不能被警方牵着鼻子走。如果再找一些第二、三阶段的证人,是否会有不同的角度,帮助我更全面地了解贺天影呢?文含英住贺天影对门,301 室。我登门时,她正在门外楼梯间修整盆栽。“这么早,去买菜啊?”文含英瞥了我一眼,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回身继续。我一愣,没回答,于是她又回头看我一眼,眯了眯眼睛。我表明来意后,她眯着眼睛用力打量我一会,把我领进了家门。她家里有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道,墙上打了佛龛。烟雾缭绕的,像是病气的具象化。“检察官,姓吴。”她说,“吴检察官问我,隔壁小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也要问这个?”文含英似乎有口音,把“小贺”说成“小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检察官竟然也来过。文含英想了想,说:“人要是做坏事,都是因为有欲望。小何是那种无欲无求的人,过一天算一天,我成天说他没有朝气的。”她继续说:“他的性格也比较腼腆,人挺稳重踏实的。我老伴生病,很多事不方便,他帮了不少忙。“非要问我他哪里不好,那就是没什么追求,年纪轻轻也不出去上班。当然这些是我的个人看法,你们办案肯定是讲究证据的,我一个老太婆不太懂这些,只是单纯觉得他没有理由杀人。”她的评价跟我对贺天影的印象接近了,我不禁有点激动,随后问了更多问题。“没有。他说他是孤儿,就一个人——所以我不知道你们说他杀了他哥,这个哥到底是什么哥。”我觉得有点怪。不提家人是一回事,直接说自己是孤儿又是另一回事,这听起来像是和家人断绝关系似的。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忽然住到他哥家里去,忽然去找父亲争遗产呢?“知道啊。年初的时候,他说他别的城市有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他想去看看。我当时听了挺欣慰的,觉得他终于精神起来了。走后房子也没退租,万一看了觉得不好呢?上个月才回来的,说那个工作确实不好,就回来了。”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检察官,毕竟民事案件中不需要公诉人这个角色。想到检察官是经验丰富的法律从业者,而我与他观点对立,内心难免忐忑。但其实审查起诉阶段,与检察官交流案情也是有必要的。负责本案的检察官名叫吴际,是个女检察官。她非常温和友善,耐心与我交流。我把注意力放到案子上,也就不紧张了。吴际说,她讯问贺天影时,贺天影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尤其是不肯认罪。但奇怪的是,他在看守所的表现又不像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嚣张的嫌疑人。恰恰相反,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晚上睡不好。经过观察,可以排除贺天影被同室的关押人员欺凌的可能。这种反应更像是杀人后的焦虑反应,那种痛苦的表现,似乎意味着他还是有良知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死不认罪。而且他精神差归差,被讯问时却很放松,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轻判还是重判无所谓,是生是死无所谓,完全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由此吴检认为,虽然警方给出了完整的证据链证明贺天影就是本案凶手,但仍然不排除有隐情的可能,仍然要审慎对待,重视犯罪嫌疑人的种种异常表现。在刑事诉讼中,检察官和被告人存在一定的对立关系。检察官需要代表国家对犯罪嫌疑人提起诉讼。但检察官的目的不能简单地说是指控犯罪,更应该是查明事实真相,实现法律的公正执行。吴际看到的不仅仅是铁证如山,还看到了别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全盘否定贺天影。作为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他脱罪减刑,也同样是查明事实真相,实现法律的公正执行。吴检带着她的两个助理,花了一天时间,亲自进行了补充侦查。他们去了市人民医院找贺父,但正如护工所说,贺父当前情绪不稳定,不肯配合,没给出比警方笔录中更多的信息。除了邻居文含英,还有贺天影的房东和西山县第一机械厂的几个工人。同时我还了解到,侦查期间,警方其实来过南环新村一次,当时他们没见到文含英,她刚好陪老伴去医院透析了。于是警方拆了贺天影的电脑主机就走了。再后来,决定性的证据都有了,警方也就没去南环新村了,也就没能听到文含英对贺天影的评价。房东说,小伙子性格比较内向,挺有礼貌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也不拖欠房租,所以自己基本不怎么来,就半年来收一次租。他觉得贺天影孤身一人,很不容易,后来还主动给他减了租。他完全想不到贺天影会出这种事。西山县第一机械厂的几个工人,在贺天影出狱后和他共事了半年,住同一个宿舍。一个工人说,贺天影性格很闷,不太合群,工作效率也不高,过一天算一天,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找他帮忙他都会帮,很老实的一个人。另一个工人说,其他工友都得养家糊口,生活就有奔头,而贺天影没有家人,一个人自然就得过且过了。还有一个工人说,之前同宿有个人,看小贺没什么心眼,就去偷他的钱,偷了好几次都没被发现,后来还是被另一个工友抓了现行。那个贼说自己老家的女儿生病了,急着用钱,小贺也就没有追究了。至于贺天影辞职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就是平常的一个早晨,他起床后收拾了行李,没有上工,而是离开了。贺天影这边的证人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对贺天影评价不错,觉得他腼腆内向,善良老实,对钱财并不看重;二是都知道贺天影孤身一人,没有家人。而贺天形那边的证人却认为,贺天影品行不端,贪财好色,不孝不悌。两方眼中的贺天影,或者说不同阶段的贺天影,如同人格分裂一般大相径庭。如果不是受了刺激,那就是有意演戏。贺天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定有他的目的。我难掩激动的心情,正想提出第三次会见申请,看守所那边就传来了坏消息。看守所称,贺天影因精神压力过大,身体急剧衰弱,正在接受治疗,暂无法会见。一个正常人杀人后,是极有可能产生这种心理障碍的。他会在今后的生活中反复反刍杀人当时的场景,被负罪感、内疚感、恐惧和焦虑折磨得夜不能寐。我上次见他时,他的精神状况就已经很糟糕了。这一治疗就是遥遥无期。我等得着急,吴检也等得着急。期间我又跑了两趟医院,去找贺父。并非为了谅解书,而是想了解贺天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护工说,不是我关心,是老爷子关心。这段时间他特别焦躁,几次快不行了又挺了过来。这两天他稍微冷静一点了。贺父这次从 ICU 出来,脸色比之前更晦暗了。鬼门关前走过两遭,也确实冷静不少。“贺叔,之前来过几次,但没能说上话。今天我给你讲讲案子吧?”我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会刺激到你吗?”于是我把警方的证据、从重情节、犯罪动机、辩护难点等等,一一讲给贺父听。贺父听得呼吸急促。我适时停下等他缓缓,终于断断续续讲完,有惊无险。“贺叔,我理解你的痛苦。”我循循善诱,“老实说,我之前也觉得贺天影太畜牲了,都不想给他辩护了。但最近我们又找到一些证人,新证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贺天影前前后后的表现非常割裂,我现在觉得这事肯定有隐情。”我继续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要正视,不能逃避。贺天影毕竟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真的忍心让他死刑吗?“想一想,他从出生,到说话识字,到读书升学,你作为父亲是一手把他带大的,请你仔细回顾过去的点点滴滴,想想你的二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真的是这种人吗?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论贺天影有没有难言之隐,一个基因正常的人未成年时就犯过罪,和他原生家庭的教育肯定脱不开干系。现在贺父决绝地作出大义灭亲的姿态,他是否真的有这个底气?是否反思过自己有没有尽到为人父母应尽的责任?我等了一会儿,不死心地说:“贺叔,跟我说说两个孩子以前的事吧?”贺父还是沉默,但紧绷的神情逐渐出现一丝裂痕,嘴唇颤动着,欲言又止。我连忙抽了纸巾给他擦,安慰他:“别难过,慢慢来……”“什么时候起诉,什么时候开庭?”再次睁开眼睛,他眼中尽是恨意,“你也说证据确凿了,那还在等什么?做出这种事情,死刑也是应该的。”我理解贺父痛失爱子的心情,可他似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大儿子,对二儿子没有丝毫感情。他恨透了贺天影,只关心什么时候起诉,什么时候开庭。按理说审查起诉后一个月之内,检察院就要作出是否提起公诉的决定,复杂的案件可以延长半个月。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贺天影还在治疗。起诉时间多半是要延后了。他的反应其实有些奇怪。本来都动容了,最终却还是表现出十足的恨意。我看着车窗外的灯光出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头脑中一团乱。窗外骤起呜呜的风声,阴云聚集,这个夏夜似乎要迎来暴雨。原来今天上午,贺天影的病情有所好转,吴检最后审了他一次。我从座位上弹起来,在最近一站下了公交车,逆着狂风往另一条街上的车站跑。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看守所。等了很久,终于接通。他犯的这个罪,集齐了一堆从重的情节,从轻的情节是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现在唯一的切入口就是两边证人对贺天影褒贬不一,结果他还不肯说出实情,还拒绝会见。结果到了 9 月 13 日,贺天影忽然提出要见面。此时距离开庭时间,2012 年 9 月 16 日,只差 3 天。还能慢悠悠地说些有的没的,问我一些“天气凉快了吗”“你很敬业,天天找我,肯定没有女朋友吧”的废话。这次他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好像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而之前他的表现确如文含英所说,沉稳但毫无朝气。我打断他的废话,“还有三天就要开庭了,你是一心求死吗?一点紧迫感都没有。”“陆律师,”他正色道,“我其实很紧张,很想抓紧时间跟你见面。我在赌,赌我爸还能活多久,赌这三天时间是不是足够紧迫。”“让我慢慢跟你说。前段时间你着急见我,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得到了新证词。新证词对我是有利的,你想从这方面入手,是吗?“但我想告诉你,不要在那上面白费力气了,走通我爸那条路,才是最重要的。”我很无语,“你不会觉得,你还能得到你爸的谅解书吧?”其实贺天影之前也通过看守所联系过他父亲,但贺父根本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抵触与他沟通。所以他应该很清楚,父亲对他是什么态度。“就把上次会见跟你讲的那些又跟他讲了,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死刑是板上钉钉了。新证词的事也说了,但他没什么反应,可见对你是彻底心寒了。”“只需要你去医院再找他一次,替我传达一个信息。”贺天影说,“到时候要避开其他人,就像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到时候也只能有你和我父亲两个人。等你讲完了,我父亲松口了,再叫护工护士或者其他什么人进来做个见证。我说清楚了吗?”“真相。”贺天影说,“一会我会把真相全部告诉你。你转达时不用讲得这么清楚,只要让他知道你知道真相就行了。”我从出生起,就活在我哥的阴影之下,各方面都不如他。其实我不算笨人,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因为我哥实在优秀,就显得我很差劲了。我爸是初中老师,在县里声望很高。他在外都能教出很多优秀的学生,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落了下风。我哥天生聪明,稍加提点就能脱颖而出,很早就显露出名校潜质。所以爸妈特别喜欢我哥。而我即便非常努力,成绩也只是差强人意,因为有我哥作对比。爸妈觉得不够冒尖就毫无意义,所以他们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曾经我也渴望得到父母的爱,我努力追赶我哥的脚步,想要做出成绩,让父母满意。可父母看不上过程中的进步,他们只想要出彩的结果。所以一次次努力一次次期望,换来的只是一成不变的失望。最终在父母和哥哥的双重压力下,我反而走起了下坡路。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怯懦。在父母眼里,努力学习但成绩反而更差的我,果然是不折不扣的蠢材。于是他们彻底对我失望了,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哥身上。我爸妈是非常注重投入回报比的,尤其擅长精打细算。虽然我家家境还可以,但他们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在有用的地方,每一份时间和精力付出了都必须有回报。生出了没用的孩子,就要及时止损。当然也不至于把我赶出家门,而是把对我的投入降到最低,只保证我的温饱就够了。从初一开始,我成了家里的透明人。吃饭时父母会准备我的碗筷,但他们不会跟我多说话。他们笑盈盈地问哥哥“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连余光都不落在我身上。我哥也不爱搭理我,难得说两句话都是不耐烦的样子。因为他觉得跟不聪明的人说话浪费他的时间。我在这个家失去了存在感。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适应那种孤独的感觉。但我爸讨厌别人麻烦他,这会浪费他的时间。曾经他不顺心会打骂我,彻底放弃我后,他不打不骂,只觉得我碍眼。和老师谈完话当天,他让我别在家吃晚饭了,拿个袋子随便装点吃的,走到距家一公里外的地方去,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呆着,等到他们睡了再回来。他强调要离家远一点。如果就在家门外站着,村上邻居来来往往的,不好看。后来他经常采用这种方式,我也自觉配合。几次以后我倒是觉得,在外闲逛还更自在一些。人一旦被重要的人放弃了,自己也会渐渐放弃自己;当自己都放弃自己的时候,其他外人也会有所感觉。最后老师也觉得我不可能上进,不想再管我;同学觉得和我玩没意思,也疏远了我。一步步到了底,达到那种没什么可以期待,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状态,反倒很安稳。无数个夜晚,我在县城里四处游荡,逛到东,逛到西,去别个村上看男女老少摆龙门阵,在树林里田埂上看星星看月亮,兴起就去镇上找个不赶人的小店写作业,不想写就不写。我就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经过了,停下来看看,再接着走。一直在路过,一切喧嚣都与我都无关。1996 年,我上初二那年,就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生活了。经过郊外树林的时候,我听到远处草丛里有不安的响动,还有恶狠狠的笑声,含糊的呼救声。可那个女孩看见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朝着我连声呼喊:“救救我!救救我!”我内心挣扎了几秒,而后决定,既然叫了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那人年纪大了,又是个醉汉,打不过我,最后骂骂咧咧地跑了。我默默地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把她扶起来。又看她一身七零八落的,就脱了自己的衬衫让她穿,把她送回家。第二天醒来,我发了一会愣,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像是一场梦。是我昨晚上扶她起来时,从地上捡走的,一直握在手里,忘了还。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又过了一天,我就有意识地淡化这件事了,一切照旧如常。大概半个月后,有一天晚上我家正在吃晚饭。门铃响了,一开门看见三个人。原来那天过后,女孩一直想着要找到我当面感谢。小县城打听人比较方便,她花了半个月时间打听到后,特地登门拜访。她父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讲她被人拦住欺负,没讲太多,更多的话都用来感谢我了。我父母有点诧异,略显生涩地附和他们,也夸了我两句。这时,我哥往门口一看,直接喊出女孩的名字:“付杨枝,怎么是你?”我才知道她叫付杨枝,是和我哥一个高中的同学,都是高二,但班级不同。他们的成绩都在年级中名列前茅,经常竞争年级第一的位置,虽然没有实际接触过,但都对对方的大名如雷贯耳,互相欣赏也互相较劲。我父母经常从我哥嘴里听到付杨枝的名字。如今得知原来这就是付杨枝,他们很是惊喜,赶紧把人邀进来坐下,烧水泡茶。两家人热烈攀谈起来。把话题转移到我哥身上后,气氛就不尴尬了。他们聊孩子的成绩、两家的教育理念、学校的师资力量等等,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又讲起那天晚上的事。他们说,郊外树林附近确实有几家独门独户,其中有一家住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精神不太正常,成天酗酒,到处游荡,是个很大的不安定因素。那天放学后,付杨枝刚好帮着老师整理学习资料,回家晚了,结果就发生了那种事。两方父母都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太不安全了,尤其现在高二,很快要实行晚自习了,回家会更晚。又一合计,我哥和付杨枝同校同年级,回家也顺路,那干脆以后放学两个人都一起走,这样我哥就可以保护她了。听到这里,我适时提问:“我确认一下,你说的见义勇为这件事,是发生在 1996 年,是吗?案发的一年前?”“没有,因为都没报案。付杨枝想报案,她父母拦住了,担心逼得紧了会被恶人报复,也有可能觉得这事传扬出去不好。”想一想,在荒郊野岭中看到衣不蔽体的女孩,这对一个 15 岁的少年来说也是不小的冲击吧。我等了一会儿,听到他反问:“你觉得付杨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了想,说:“发生那种事后,她没有消极回避,有报案的想法,还四处打听找到你,带着父母登门感谢。我觉得她心理挺强大的,自信而坚强,才能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做出勇敢的决定。毕竟大多数人包括她父母,都会觉得这种事见不得光的。”两个班放的时间不完全一致,谁先放了就在对方教室门口等一等。这种做法给出的信号再明显不过,很快他们高中就传出了一段佳话。贺天形和付杨枝都是年级前三的常客,长相都很出众,性格都很阳光,站在一起就是天生一对,连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周末,我爸妈就让我哥把付杨枝带到家里来,一起讨论题目,共同进步,顺便吃吃饭。不过也就来了几次,付杨枝觉得一直来吃饭很不好意思,还了几次人情。后来学习紧张起来,就不怎么来了。高考当前,学习是最重要的,所以大家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晚自习放学回来时,我刚好在外面闲逛。远远看见他们,我就躲远一点观察。他俩都稳重克制,没人的时候也会保持一拳距离,不会偷偷牵手什么的。陆律师,你问我喜不喜欢付杨枝,我没法回答。我更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不抱任何幻想。付杨枝登门道谢后,我和她就两清了。我的作用其实是提供一个让他俩认识的契机。此后她都是跟我哥一起,跟我没有关系,毕竟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我是这么想的。后来我升了初三,他们升了高三。学习紧张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1997 年 7 月,高考的那几天特别热,事故也多发。有人考前找不到准考证了,有人考完出来父亲失踪了。但我哥从头到尾都很顺利,他一考完就知道自己考得很好,上顶尖的重本没问题。我爸妈非常高兴。但他们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再高兴也要等填完志愿、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再对外宣扬。那时候,我妈已经开始着手筹备我哥的升学宴了;我爸带他的初中毕业班做最后的冲刺,因为初三也快中考了。我也是初三,也要中考了。但紧张的氛围没到我这边,我还像以前一样悠闲。贺天形和其他班干部商量着,要在成绩公布之前举行谢师宴。他们打算直接以年级为单位,包下镇上最大的饭店。1997 年 7 月 15 日,正是谢师晚宴举行的日子。贺天形下午三点就出门了,提前去饭店做准备工作。那夜零点半,爸妈打开门,贺天形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倒了进来。他蓬头垢面,衣服凌乱,两手沾满黑泥,仰面躺着,捂着脸痛哭不止。我爸最先反应过来,关紧窗户,紧闭门户,把人都弄进里屋。谢师宴晚上十点结束,同学老师都走了,剩下几个班干部做收尾工作,其中就有贺天形和付杨枝。十点半,班干部也收拾完走了,他和付杨枝就像以前放学一样一起回家。贺天形忽然意识到,喜欢的女孩就在身边,而现在高考结束了,未来一片坦途,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相爱了。贺天形正激动着,没有多想,索性就捅破了窗户纸,趁着酒兴告白了。贺天形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喜欢的。之前付杨枝向同学否认过几次传言,他都以为她只是害羞,同学也都这么认为。他知道他和付杨枝都是好学生,不能还没高考就带头早恋,一切都要等高考结束后。可他完全没想到,高考结束后付杨枝会拒绝他。付杨枝解释说,她只把他当朋友,没有别的想法,也没给过任何暗示。他从来都是最优秀的,从小被人夸到大,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般配,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喜欢他。他一直顺风顺水,从来没受过这种打击,他看不得付杨枝那张美丽的面庞,冷冷地说出拒绝他的话。贺天形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努力挽回她,希望她能给他一次机会,不要这么绝情。可付杨枝波澜不惊地说,我很感谢你,也很欣赏你,可是我对你确实没有超出朋友的感情,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的。那一瞬间他眼前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猛然拽过付杨枝的头发,不顾她的震惊尖叫,将她拖进树林里。他拽着她的头发,往地上猛掼过去,而后骑在她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殴打。一切结束后,贺天形求她原谅;可她闭着眼睛,不看他。贺天形害怕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下她的发带,绕颈一周,将她生生勒死了。他四下张望,想要寻找工具,却一眼看见了旁边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和一具尸体在荒无人烟的郊外树林里。那个凌晨,树林里起了浓重的雾。我和父亲埋头挖坑,父亲把那具尸体拖进坑里,我填土。因为过于专注,也因为雾太大,全程我没有看那具尸体。一时间我都想不起那具尸体是谁。我看见地上有个淡蓝色的东西,有些眼熟。我捡了起来。那是一条淡蓝色的发带。我想起去年我也拿了这么一条发带,没有归还,她可能又买了一模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去年那条发带很干净,这条却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时隔一年多,付杨枝还是迎来了她的命运。她注定要死在这片树林里。我知道命运是无法左右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世界的旁观者。爸妈心里清楚,那具尸体被发现是必然的,埋尸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是我们埋尸时天还没亮,林子里看不清,不能保证现场都收拾干净了;二是付杨枝一夜未归,她父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三是埋尸地点并不偏僻,警察顺着学校到家的路沿途搜查,很快就能搜到。他和付杨枝总是一起走。谢师宴结束后,其他班干部也都知道付杨枝最后是和贺天形在一起的,证人足有五六个。付杨枝的父母在决定报警之前,也会第一个找贺天形了解情况。以贺天形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从容面对所有即将发生的事。他跟对方解释,昨晚上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贺天形,就出去找,结果发现贺天形醉得睡倒在路边。他们就把人背回来了,期间没有看到付杨枝。我爸说,不会是贺天形醉倒后,那个老光棍把付杨枝带走了吧。付杨枝的母亲发出一声悲鸣,她的父亲脸色大变。两人匆忙离开了。干脆去把那个老光棍弄死,把罪名推到他头上。毕竟那人劣迹斑斑,有过前科,再做出这种事很合理。可我母亲绝望地说,那人因为寻衅滋事被关进去了,早就关进去了。付杨枝的父母急匆匆赶去求证,很快他们也会发现这一点。照贺天形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任何人都能看出问题,审都不用审。他会变成万众唾弃的强奸犯、杀人犯,面对法律的审判。可是天形啊天形,你本该是天之骄子,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啊!过几天成绩就公布了,你本该上一所好大学,有无比光明的前途啊!他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最后朝着我的方向,停下脚步。他把我喊到另一个房间,语重心长地与我谈话。我从没想过,父亲的眼睛会这么不偏不倚地看着我。他简要说明了现在的情况,然后问我,天影,你觉得你能考上好大学吗?他说,你不能,可是你哥能,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我们全家改变命运的机会都在你哥身上。我努力了一辈子,也只是个县里的老师,只能保证我们一家在县里过得还可以。可你哥不一样,他是注定能当人上人的,他可以去北京,去省城。他去了,我们全家都能去。天影,你说不靠他,我们三个能去吗?父亲继续说,我们一家子要想改变命运,就必须保住你哥。可要保住你哥,就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天影,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要求你什么,现在为了全家的利益最大化,爸爸希望你能保护你哥,希望你能做出牺牲。——爸爸也想过牺牲自己,可仔细想想还是你最合适,你知道为什么吗?父亲说,同样是为了利益最大化。我和你哥都是成年人,无论我们谁揽下这个罪责,最坏的结果都是死刑,侥幸保住了命,也要赔很多钱,坐很久的牢。你哥要是去坐二十几年牢,他出来就四十多了,什么都没了,这辈子就毁了;爸爸要是去坐二十几年牢,都得老死在牢里。那样我们家不仅不能变得更好,反而会散啊。可是天影,你不一样,你 16 岁都没到,还是未成年,你是不可能被判死刑的。如果你把这事揽下来,去自首,好好认罪,爸妈再多赔点钱,你坐几年牢就能出来了。到那时候你也才二十多岁,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你哥会念你一辈子好,一辈子帮衬你。爸爸妈妈也念你一辈子好。你想想,如果全靠你自己,即便不坐牢,也不太可能会比坐牢后过得好吧?天影,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实话说,我并没有“全家”的概念,也没有那些伟大的想法。我只是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不比“今天是写作业还是不写作业”更难抉择的决定。我本身就没什么未来,也没什么目标。我每天在县城里闲逛都是漫无目的的,更不要说人生的方向了。所以未来是坐牢还是上学,对我没有什么区别,都可以。父亲照着贺天形的样子,给我身上弄了点伤口,尤其是手上要有用力勒绳子的擦伤。母亲把贺天形关进房间,准备对外宣称贺天形得知女友被弟弟害了,悲伤过度,无法见人。然后父亲带着我,我带着凶器——那条染血的发带,我们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先去自首。等我上了法庭,庭上有六个证人。一个说看见我从那片林子里跑出来,一个说亲耳听到是我行凶,还有一个看见我在附近游荡,形迹可疑。另外三个说我经常不回家,总能看见我在外面乱逛。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常去他店里写作业的老板。我对罪行供认不讳,把作案过程描述得细致入微,也详细供述了犯罪动机,表现出诚恳的悔罪态度。那十几分钟,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耳鸣,还是意识飘在了半空中。等到所有该讲的话都讲完,法官宣判了,世界才重新变得清明起来。最终,我因为自首情节、如实供述、认罪悔罪态度,以及未成年,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八千余元。“可是,这不合理啊。”我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判了?就只有你的口供、证人证词,就能判了?证据呢?”那个师兄是法官,知道一些圈子内并未对外公开的消息。他说 1995 年有个奸杀案,当时抓到了罪犯,执行了死刑;可是到了 2005 年,另一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供述称自己才是 95 年奸杀案的真凶。现在这案子很有可能要复查了。师兄还说,他一个同事的朋友看到过那个案子的侦查案卷。足有一百多页,但里面只有嫌疑人的认罪口供和证人证词,拿掉口供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基本的证据要求都达不到。师兄说的案子发生在 95 年,贺天影的案子发生在 97 年,差不多是同一个年代。仔细想想,这种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查案方法,十几年前确实存在。一是“命案必破”的背景。在某些历史时期,办案机关会为了追求命案的高破案率,而忽视程序正义,甚至出现非法取证的情况,最后导致冤假错案。二是“有罪推定”的观念。办案人员先入为主地,先将嫌疑人认定为真凶,再围绕着证明其为真凶这一目的展开调查,只收集有利于作出有罪认定的证据,这也会导致事实不清、证据不足。1996 年修正的刑诉法已经吸收了“无罪推定”的观念,可是实际执行中旧观念存在惯性,办案人员还是普遍存在有罪推定观念。三是十几年前侦查条件落后,像 DNA 鉴定等技术手段,有些偏远地区还无法支持。回到本案,贺天影的案子发生在西山县——一个落后的山区县城,又是个命案,同时贺天影主动自首,直接承认自己有罪。那确实人力物力上都省了很多事。只能说,贺天影所讲的情况是合理的;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只有法院复查后才能知道了。我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父亲确实没有理由不谅解你。他让你背下这么重的罪,搭上十几年的人生,对你的亏欠太大了。”“父亲所做的不止这些。”贺天影说,“他说他们会积极赔偿,争取谅解,让我坐几年牢就能出来。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向被害人家属道歉。我是未成年,反正也是死不了的,我坐多久的牢他也不在乎,既然如此,赔偿自然越少越好。“民事赔偿最后定的两万八千多块,不是我爸妈自掏腰包赔偿的。钱的来源很广泛。我哥是市理科状元,拿了不少奖学金,有学校给的,有县政府给的,还有市教育局给的。“这些加起来还差一点,我爸就去找报社记者采访我哥。我哥刻苦读书的事迹登报后,全国各地陆陆续续寄来不少资助款,最后赔完还有得赚。”我目瞪口呆,问:“这你都能忍?当年你既然发现你爸出尔反尔,怎么不翻供?”贺天影笑道:“我说过了,坐牢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次普通的选择。我确实不在乎这些。我爸对我承诺什么,我不在乎;那他出尔反尔了,我也不会在乎。“不管是坐牢前还是坐牢后,我和他们的连系都是很淡的。我坐了十几年牢,他们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我妈过世的消息,都是我出狱以后才知道的。“刚出狱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回老家打听我爸和我哥的下落,然后来市区找他们。见了第一面,他们都穿得干净体面,我还穿着监狱发的旧衣服。“我爸很惊讶我已经放出来了,一脸强颜欢笑,频繁和我哥讲悄悄话,那种忧愁的表情根本藏不住;我哥见了我也很尴尬,干巴巴地客套了几句,带我去办了张银行卡。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其实是不想和我来往的,我能看出来。“所以那次以后,我就不找他们了。我已经三十岁了,可以自己生活。”“我也看得出来,你对他们从来不抱希望。有爱才有恨,不爱就不会恨。”“既然如此,那你的行为就让人无法理解了。你都不恨你哥,为什么会去杀他?你们明明已经一年多不来往了,为什么半年前忽然住到他家去,还杀了他?”他说:“好了,陆律师,今天就到这里吧。麻烦你带着这些信息去找我父亲,简述就可以了,要记得避开其他人。等你讲完了,他松口了,记得找人做见证。”我知道我刚才的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可是贺天影不肯说,我也没办法。贺父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手揪紧被子,一手按着胸口,明明像是喘不上气的样子,却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我提取了重点复述,一边复述,一边观察贺父的反应,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痛苦,表情越来越扭曲。我叹了一口气,还是问他:“贺天影说的这些,是真的吗?”“不是。”贺父的情绪很激动,“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有证据吗?过去这么多年了,以前的事谁不会编?没有证据,那他就是在编故事!”我耐心劝导:“贺叔,过去的事不会真的过去。贺天影给出这段供述,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他有合理的理由来支持他的主张,并且旧案会影响法庭对本案的审理和量刑,法院极有可能会复查。“一旦启动复查,当年的案卷都会调出来。到时候案卷中只有贺天影的认罪口供、证人证词和一些没有查验的物证,而没有精斑、DNA 等确凿证据,那这案子在程序上就是有问题的。如果贺天影的说法被证实为真,那本案的被害人贺天形就有严重过错,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可能觉得就算这样,也只能证明贺天影不一定是凶手,不能证明凶手是贺天形。但其实是能证明的。刑事案件中的证物,像凶器、血衣、带有精斑的衣裤等等,并不是案件结束就会销毁的,而是要保存至少十五年,目的就是为了确保案件在必要时可以复查。“从 1997 年到现在,刚满十五年。要不要赌一赌,那些物证是一满十五年就立即销毁了,还是有可能还在?”贺父听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垂着头不再反驳。我继续说:“贺叔,你这样对你的二儿子,就没有一点羞愧心吗?作为被害人家属,你确实有谅解贺天影与否的权利;但作为一个父亲,你有不谅解他的底气吗?我甚至觉得该取得谅解的不是贺天影,而是你。”讲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疑惑。既然都能翻案了,老爷子的谅解书还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没有旧案这回事,在一堆从重情节面前,谅解书的作用也很苍白;现在有了旧案这回事,直接能让很多从重情节都变得情有可原了,谅解书也同样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从喉管中发出“嗬嗬”的笑声。贺父苦笑着摇摇头,颤着手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张空白的 A4 纸,一支笔,递给我。“陆律师,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写谅解书有什么用?他根本看不上我写什么谅解书,他也不觉得我有资格谅解他。”贺父笑得泪流满面,“我这个二儿子,我是真的低估他了。他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但一旦认准的事情,他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的。”“护工、护士,随便什么人。你是律师,应该懂的。我没几天了,实在写不动字,需要你帮我写。”在两人的见证下,贺父口述遗嘱,我代书,同时做一些格式上的指导。过程中,贺父几度哽咽,看起来很痛苦。磕磕绊绊讲了很久,还是完整地表达完了。贺父把遗嘱交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凑近我,低声说:“陆律师,我既然有把柄在他手里,那只要他活得比我久,我就永远要受他的牵制。“你去帮我告诉他,他算得很好,我是熬不过他了,我肯定要死在他前面的,所以这份遗嘱就是最终版,不可能再变了。“你帮我跟他说,我认了,都按他的意思写了,你叫他也要说话算话……“……咳咳……陆律师……你叫他一定要……嗬咳咳……一定要说话算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说出这段话,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含糊地说:“好……我知道了……”从写下这份遗嘱开始,我的脑子就是懵的,我想赶紧去找贺天影。“你一定要帮我告诉他……咳咳咳咳……叫他一定要说话算话!……我真的被吓到了,“我知道了!我会做的,你放开我——”我第四次会见当事人贺天影,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传声筒。我把贺父最后说的话转达给他,并强调贺父要他“说话算话”。贺父声明自己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并且是在清醒和自愿的情况下订立遗嘱。他声明,自己身故后,要将名下所有的遗产,赠与文含英和付经华夫妇。他指定陆令奕,也就是我,做他的遗嘱执行人,并约定给我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从遗产中支付。遗嘱一式三份,贺父本人,遗嘱执行人我,以及我所供职的律所,各保管一份,执行开始时由执行人负责实施。出狱后,我见了我爸和我哥一面,就不再和他们来往,自己生活了。县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某一天,我逛到当年付杨枝住的村子,听人聊天,偶然得知了付杨枝父母的下落。付杨枝死后,她父母大受打击。父亲付经华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被诊断出了尿毒症。为了方便治病,他们卖了老家的房子,去了成州市市区。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忽然有了想法,想去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找了个周末,又去了一趟成州,跑了几个医院的肾病科,找有没有叫付经华的人。文含英种了很多绿植,放在楼梯间。翠绿翠绿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我忽然发现,有目的的感觉挺好的。以前周末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后来我开始期待周末。连着几个周末,我都往市里跑,跟着他们去菜场买菜,躲在暗处看文含英浇花。我渐渐发现文含英的眼神不太好,应该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而过了十三年,我的长相变化也很大。所以有一天,她在楼道里修剪盆栽时,我壮着胆子从暗处走出来,走到阳光下,夸她的花好看。她很高兴,跟我讲了很多养花的心得。她果然没有认出我。她说她没见过我,我慌称是到这边看房子。结果她直接给我推荐了对门 301,还把房东电话写给我。我当时就慌了,匆忙把纸条塞进口袋里,谎称还有事,赶紧离开了。可是回去的路上,坐在大巴上,我鬼使神差地打了那个电话。为了防止被认出,我编造了假名,假称姓“何”。文含英一直“小何”“小何”这样叫我,不疑有他。就这样住了一年,也没出去工作,有我哥打钱,饿不死。2011 年底,有一次我和文含英聊天,聊到付经华的病情。文含英说,要是能换肾就好了,可是排队要排很久,排到了也换不起。我想到,当年我家带给他们很大的伤害,我爸妈没有道歉,也没有诚心赔偿。他家失去了女儿,我家得到一个状元,我爸靠着状元的名头清偿了两万八的民事赔偿,还赚了点。当年付杨枝的分数其实比贺天形高,高考状元本该是付杨枝的。现在过去了十几年,我爸和我哥过着富足的生活,我哥身家几百万,我爸住最好的单人病房。而付杨枝的父母住又破又小的老房子,两天去透析一次,换不起四十万的肾。我哥已经很有钱了,不需要再锦上添花;但如果给付杨枝的父母,却是雪中送炭。所以时隔一年,我又去找我爸了。我希望他写个遗嘱,声明把自己的遗产全部赠与给付杨枝的父母。我想他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总该对伤害过的人有愧疚心吧。钱是身外之物,带不走,不如做点好事。他说,当年我不道歉是有原因的,他们不配得到道歉。他们女儿勾引天形,把天形勾得七荤八素,又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天形的心理也不会出问题,跟爸爸的关系也不会这么紧张。他会有更好的前途,留在北京,或者出国深造。结果现在呢,他只能回成州来当老师——他可是高考状元啊!他怒道,他们把天形害成这样,我都不追究他们了。当年法院判赔的我都赔了,凭什么现在还要赔上我全部遗产?何况我也没有多少遗产。他现在不愿意,我不能强求。我只能想办法让他们都愿意。我想着,干脆就用贺家全部身家,来补偿付杨枝的父母好了。贺家绝大部分资产,都在贺天形名下,折算成现金足有几百万。我赶走了贺天形准备结婚的女友,以防遗产旁落他人,随后杀了贺天形。贺天形死后,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只有父亲,因为他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母亲也过世了。如果我在公开庭审时,表明 97 年的冤案和现在的案子有关联性,我正是在 97 年的案子中受了委屈,白白坐了十几年牢,实在不甘心,才会杀了我哥。等到真相查明,贺天形将会身败名裂,我爸将会晚节不保,贺家所有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而只要我爸按我的意思写了遗嘱,我在庭审时就不会提旧案了。大概是当了三年律师,看过不少遗产纠纷,我有了惯性思维。我一直以为贺天影是想要独吞遗产,所以杀了另一个继承人。却忽略了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被继承人已经过世的情况下。我还以为贺天影是个法盲。谁知道贺天影城府颇深,想的根本不是父亲的遗产,而是他哥的遗产。他用这种破釜沉舟的方法,逼他父亲写遗嘱,这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我说:“你给出的承诺,其实很难让你父亲信服。如果你庭审时不提旧案,那肯定是死刑。正常人都有求生欲,碰到这种生死抉择、别无他法的时候,为了从轻发落,有冤情肯定会讲出来的。你用你的生命做赌注,你爸能相信你会说话算话吗?”贺天影说:“他相不相信不重要。你也说了,我是拿我的命做赌注,我有 99% 的可能会诉说冤情,只有我爸如我所愿,他才能争取到那 1%。主动权在我,他只有唯一的选择。”我想起两天后就是庭审了,于是问他:“那庭审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是说还是不说?”“今天见完面,你就不是我的辩护律师了。我要和你解约。”贺天影平静地说。“因为你没有刑辩经验啊。”贺天影无情地指出,“你是个民事律师,擅长的应该是婚姻家庭遗产这些吧。”搞了半天,他所谓的“不会让我输了官司”,其实就是不让我打官司吗?“陆律师,我确实只认识你一个律师,所以找了你。我也知道你没打过刑辩,所以从最开始,我就不想为难你。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了,我非常感谢你,但还是希望你能心无旁骛地做好最后一件事。”“比起辩护律师,我更需要的是一个专业的遗嘱执行人,这是你所擅长的,不是吗?这份委托给的报酬也更高。陆律师,请你帮我妥善处理好我父亲的遗产。2012 年 9 月 16 日,贺天影故意杀人案如期开庭审理了。因为是公开审理的案件,旁听席坐了不少人。有社会各界人士,比如记者。贺天影情况特殊,他提前两天和自己的辩护律师解约了,他自己又是一副完全不会为自己辩护的样子。为了审判的公平公正,法院给他申请了法律援助。留给法律援助律师的时间很短,但这位律师也很尽职了。第一个是针对犯罪现场的痕迹。他认为贺天影在贺天形家住过,留下指纹、皮屑、脚印很正常;第三个是贺天影的工友、邻居、房东都给了他正面评价,这和其他证人的评价是矛盾的,这意味着其中另有隐情;第四个是贺天形单元门前的监控,只能拍到贺天影进出了那栋楼,这确实意味着贺天影有作案时机,但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因为那栋楼里还住了其他人,那个时间段也有其他人进出。第一个,案发时,贺天影已经有一个月没住贺天形家了。有多名证人指出,贺天形很爱干净,可是过了一个月,贺天影的指纹、皮屑、脚印却还有这么多,并且密集地集中在卧室、床铺、床头,难道爱干净的贺天形一个月都没有打扫卫生吗?另外,贺天形指缝里有贺天影的血迹和皮屑,贺天影身上也有相应的抓伤,这些才是更应该关注的证据。第二个,本案凶器是一种质地柔软的布带,这种凶器体积小,容易销毁,缺失了也是正常的。只要其他证据能够相互衔接、相互印证,共同指向同一犯罪事实,并排除合理怀疑,就足以证明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没有凶器,也仍然可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第三个,有证人证明贺天影有着良好的品行,也有证人证明贺天影品行不端。两方证人如果是同一时期和贺天影接触,那评价不一致,确实可能存在隐情。但两方证人并不是同一时期与贺天影接触的,而是分属于不同的阶段,重点就在于阶段不同。人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贺天影一开始给人好印象,并不代表他真的就是个好人。很多服刑人员刚服完刑不久,都会残存一些被教化的痕迹,行事比较谨慎,对未来又比较迷茫,从而显得人畜无害。但不排除时间长了就原形毕露的可能。第四个,仔细看监控可以发现,案发时间段进出那栋楼的,有一名年轻女性、一名年长女性和一名邮递员。两名女性均体格较小,没有与被害人搏斗并勒死被害人的作案条件;邮递员进出时间不超过三分钟,没有作案时间。此外,案发时间正值工作日的工作时间,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放暑假的孩子,老人都体格虚弱,孩子都不超过十岁,不存在作案条件。唯一三名体格相对健壮的老人,案发时正在楼底下下象棋。辩护人无言以对,看被告毫无求生欲的样子,也没法强求太多。公诉人认为,被告人贺天影存在故意杀人的前科,刑满两年后再次作案,由于犯前罪时不满 18 周岁,不能认定为累犯;但前罪情节严重,刑期超过五年,成年后再犯严重罪行,屡教不改,应当从重处罚。第二,被告人贺天影无自首情节,到案后不能如实供述罪行,没有认罪悔罪的态度,消极对待公安机关的侦查,应当从重处罚。第三,贺天影杀害的是自己的亲兄弟,严重违反公序良俗、道德伦常,践踏了人类社会的正常情感,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应当从重处罚。贺天影集齐了大量从重情节,没有从轻情节,法庭上不发一言,始终不愿认罪认罚,他的后果可想而知。法庭依法对被告人贺天影故意杀人案进行公开宣判,以被告人贺天影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制猥亵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法官回答他:“定罪不完全依赖口供,需要依靠的是证据确实、充分,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我看着贺天影的背影,单薄消瘦,直挺挺站着,像是一个罚站的孩子。十五年前,那个孩子独自一人,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面对法庭的千夫所指,在根本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承认了不属于自己的罪行。没有人帮他,甚至连亲身父母都不站在他这边。贺父最终还是等不到了,他已病入膏肓,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咽了气。有一天工作时,我回想起这桩案子的某些细节,忽然产生了疑虑——他是个沉静的人,对人对事不抱什么感情,看淡一切,无欲无求。他就和文含英做了一年的邻居,感情就已经深厚到为了他家能换肾,直接杀了自己全家,还赔上自己的性命吗?但我已经见不到贺天影了,再怎么抓耳挠腮想知道真相,也别无他法。我只得作罢,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偶然抬头看一眼窗外,发现黄叶凋零,已经是秋天了。过了一周,当地看守所又联系了我们律所,称被告人贺天影想要委托我,做他死刑复核阶段的辩护律师。但这次我心中了然,这人根本不是真的想让我辩护,他只想知道他家的遗产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说:“事情都处理好了,所有的遗产已经归文含英夫妇了,他们对此没说什么。”“等一下,”我叫住他,“贺天影,有个问题困扰我一个礼拜了,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解答我。”“你杀你哥,不完全是为了遗产吧?把遗产全部送给文含英夫妇只是次要目的,你犯这个罪,其实另有原因,我说得对不对?”“因为我发现了两个矛盾点。第一个,你的性格不能支撑你产生足够的感情,去为了文含英夫妇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有点激烈过头了。“第二点。你告知我的那个版本,和实际情况是相反的。你说你是因为文含英夫妇生活困难,从而打起了父亲遗产的主意,去医院找父亲,父亲拒绝,于是你决定夺取全部的遗产,于是赶走贺天形的女朋友,杀了贺天形。在这个版本中,你的重心是先在你父亲那儿,随后转移到你哥那儿的。“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实际是你先住进了你哥家,开始骚扰你哥的女朋友,直到案发前两个月,才去医院要求你父亲写遗嘱,被父亲拒绝,随后犯案。实际情况中,你的重心一开始就是在你哥那儿的。“贺天影,告诉我,2011 年底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和你哥断联一年后,又忽然住到他家去了?”“陆律师,恐怕也只有你在意这些细节了。”他说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现在我就解答你的疑问。”2011 年底的某一天,我和文含英聊天,无意间得知换肾很贵,要四十万。我有一个狱友,早我两年出狱,后来在另一个城市做废品生意,赚了不少钱。我跟我哥告别,告诉他,我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发展一段时间,和朋友一起做生意,以后就不要给我打钱了,我自己可以生存下去。他跟我讲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各种心酸不易,说他当年对不起我。我说,当年我爸不肯多赔,是因为打点证人花了不少吧?有一个看见凶手逃离现场的证人,其实根本没看清,父亲想办法诱导他认定那人就是我。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做。我说,不对吧,不是还有人听到我行凶吗?平白无故他怎么可能听到是我呢?他听到的就是你,贺天形说,他只是远远听到了一点,所以他以为行凶的是你。贺天形说,那一夜,付杨枝临死前,一直喊你的名字。她一直喊,天影,天影,救我……直到最后一刻,她还看着草丛外的方向,希望你能出现。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没什么存在感,无需被注意。我从人世间经过,从或甘或苦、或悲或喜的一幕幕前经过,旁观着世界这一出闹剧。即便这一声,跨越了十五年的时间,才传到我的耳朵里。2012 年 11 月 22 日,最高法作出裁定书,核准贺天影死刑。11 月 25 日,我陪文含英去西山县老家,给她的女儿扫墓。墓地位于山脚,两旁草木环绕,叶子落尽了,有些萧条。我一眼看见,墓碑旁边的树枝上,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发带。文含英说:“是的。几个月前,有人把它系在我楼梯间的盆栽上。我一看,很像是女儿以前喜欢的发带,所以就带过来了。”“文姨,我有个问题。”我忍不住发问,“你真的不知道对门住的是谁吗?”文含英沉默片刻,笑道:“我虽然眼神不好,但是不瞎。他住过来一个月后,我们两口子就认出来了。”“当年是恨的,但是能有什么办法?那段时间我们太过伤心,很多事都没有细想,后来离开了老家,住到了市里,开始信佛了,才慢慢缓过来。“前几年有一次,我回老家收拾房间,找到了一件男孩的衬衫,正是小贺的。我这才想起来,这孩子曾经救过我女儿啊。他从歹人手里救下了杨枝,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一路把她送回家。当年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这样的孩子,真的会做出那种恶事吗?“后来我又回想起,小贺当年在法庭上供述的内容。他把杨枝说成是他哥的女朋友,说他们互相喜欢,而自己嫉妒心发作。但是杨枝是不可能变成他哥的女朋友的。“杨枝以前跟我说过,她一开始确实对贺天形有好感, 后来就不喜欢了。她去了他们家几次, 渐渐发现他们家的氛围很奇怪,贺天形和父母一直其乐融融, 像是一家三口, 而贺天影却像个多余的人,被他们联合起来孤立了。“杨枝只要在贺天形面前提起贺天影,贺天形就露出厌恶的表情,完全变成另一幅嘴脸。可是贺天影没做错什么,只是没那么优秀而已。她觉得他们家有些势利。“所以贺天影说的那些内容是不真实的,倒像是有人提前编好,让他背下来的。——当然,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真相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我们也慢慢放下了。“小贺搬来以后, 一直小心翼翼的,住了两个月才安心。他以为我们认不出他, 我们也没有点破。他很关照我们,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是真的想不通, 他明明看起来挺平和的一个人,看起来也早就放下了,怎么忽然就做出那种事。直到你前段时间带着遗嘱来找我, 我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我们真的已经放下了,也不需要这么多钱。”我说:“也许他是想安顿好你们吧。有了钱, 总归派得上用场, 叔叔还要治病,还要换肾。”文含英摇摇头, 说:“换肾也就是说说而已,一方面排队等遥遥无期, 另一方面他都七十多了,做这种大手术, 心里也打鼓。听说明年透析要纳入医保了, 也花不了几个钱。“我们都这把年纪了, 确实用不了多少,以后就做做善事吧。”天空灰白一片,风从山谷间穿过,带着一阵片林海沙沙作响。已经开始降温了。她说:“帮我物归原主吧。多穿一件,上路就不会太冷。”2013 年才有的裁判文书网,这桩案子发生早了, 不会被收录进去。可是想想,即便这案子收录进了裁判文书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注定是要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案件中的。只是因为我亲身经历过,知道深藏在背后的故事,才会特别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