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故事:不可儿戏。

文摘   2025-01-16 18:38   日本  





























































































































































































































































































































































































































































































































































:核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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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我接手过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
该案的被告人连着当了两次重刑犯,没有任何从轻的情节,毫无辩护余地。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才发现这正是他的目的。
他制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阳谋。
1
2012 年夏天,当地看守所联系我,说有一名涉嫌故意杀人的犯罪嫌疑人,想要委托我做他的辩护律师。
我一头雾水,问是不是搞错了。
这是我执业的第二年,是个菜鸟律师不说,有限的实践经验还都在民事案件上,主要处理一些婚姻家庭继承的纠纷,刑事辩护经验等于零。
“人命关天的官司还是得找专门的刑事律师打,这事可不能儿戏啊。他一定是找错人了。”
我如此回复看守所,而后果断拒绝了这份奇怪的委托。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隔天看守所再次联系我,说那名犯罪嫌疑人指明了要找我。他确定没有找错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次我没有立刻回绝,先向办案人员了解了案情。
这是一起大学教师被害案,案发地点在被害教师家中。凶手殴打被害人后,用绳子将其勒死。两天后被害人的学生发现尸体并报案。
警方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正是被害人的亲弟弟。
案发前后,有附近居民目击他出没现场;案发现场采集到的指纹和脚印经比对,与他的相吻合;他两只手上都有用力拉绳子造成的勒痕擦伤,与被害人的死因相对应。
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有比较严重的前科——曾是一名少年犯,服刑十五年,两年前刑满释放。
接受讯问时,嫌疑人很不配合。除了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其他重要内容他一概不说。
好在这案子取证过程很顺利。所有勘验结果都出来后,嫌疑人的犯罪事实基本查明。
虽然嫌疑人始终不肯认罪,但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就在审查起诉这个阶段,嫌疑人指明要找我这个民事律师,给他打刑事辩护。
我和他非亲非故、无冤无仇,根本就是不认识的两个人,也绝不存在业界名气之类的,甚至都超出了业务范围,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找我。
看守所附议:“就是啊,等法律援助都比找你好啊。”
“……”
我头脑一热,当即决定见一见我的当事人。
2
在看守所,我见到了本案犯罪嫌疑人,贺天影。
贺天影身形清瘦,个头很高,推算年龄已经三十出头了,但脸上仍然稚气未脱,像个男大学生;只有眼神深沉而平静,表现出与面貌截然不同的成熟感。
我当面问他为什么找我,他说这不重要。
他只是看着我说:“陆律师,如果你接受我的委托,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对你和盘托出。”
我直言道:“现在侦查已经结束,你的犯罪事实都清楚了,还有什么需要和盘托出的?”
他说:“还有很多,足以影响本案的判决。”
我沉默片刻,问:“你是和什么人串通好了吗?”
“没有。”
“你想搞个大新闻?”
“不是。陆律师,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我直接发问:“是你杀的人吗?”
“是我。”他答得异常爽快。
“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我杀的人。”
我忽然有了兴致,“我听说你到案后始终不认罪,现在就这么承认了?”
贺天影平静地说:“不跟警察认罪自有我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律师,我对你肯定是坦诚相待的,不会有丝毫隐瞒。”
“呃,我还没同意啊。”我挠了挠头,“你是本案的真凶,同时我也了解到你有严重的前科,这是对你非常不利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输掉官司的。”贺天影的语气平和坚定,“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报酬。”
最终我还是签下了委托书。
我的态度其实早在面见嫌疑人之前就已经确定。
一方面我对这个案子有点感兴趣,另一方面我还年轻,不怕失败。我的律师生涯还长,何必早早给自己定性,在学校又不是没学过刑法。
而且作为业界存在感极低的新人律师,被坚定选择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我们律所也没什么意见。
3
接受委托的当天,我拿到了案卷,厚厚一沓很扎实。
我顾不上多想,抓紧时间阅卷。
先看了报案人的笔录。
报案人名叫陈康,是被害人贺天形的学生,现在大三,即将升大四,因为正在准备一个课题而选择暑假留校。
2012 年 7 月 13 日下午三点,陈康因为两天联系不上老师,有点担心,于是和同组的一个同学登门拜访,可是敲门不应。
随后他们发现门口的垃圾已经发臭,像是放了两天都没扔。
陈康说,贺老师很爱干净,不可能把垃圾放在门口这么久,也不可能出门不把垃圾带走,所以贺老师肯定还在家里。
考虑到贺天形的安危,陈康找来消防员撬门。
消防员进门后,发现室内有尸臭味——所以陈康以为的垃圾臭味并不完全是垃圾的味道。打开卧室门,便发现贺天形的尸体仰卧在床上,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陈康吓得瘫坐在地,随后报了警。
以上就是陈康发现尸体并报案的经过。
警方问陈康,贺天形为人如何,近期是否与人起冲突。
陈康说贺老师人很好,关心同学,工作负责,是个工作狂。有时候也会有点偏执较真,但都对事不对人,近期没和别人起什么冲突。
警方问,贺天形最近的精神状态是否有异常。
陈康说一切正常,最多有些焦虑,可能是课题时间紧张的缘故。
警方问,贺天形家中还有哪些人?
陈康说还有他父亲,是个退休老教师,现在生了重病,一直在住院。
警方追问,还有别的家属吗?
陈康说,没听说过别的家属了。随后又想起什么,他补充,贺老师本来还有个女朋友的,都快领证了,可是一个月前忽然分手了。
警方紧接着问陈康是否知道分手的原因。
陈康表示不知道。
从这份笔录中可以看出,贺天形的学生不知道他弟弟贺天影的存在。但多了父亲和前女友这两个人物,先按下不表。
我随后了解了被害人的信息。
被害人贺天形,1978 年生,成州市西山县人,本市 1997 年的理科高考状元,本硕博阶段均有不少学术成就,博士毕业后来到我的母校任教,在校外还创办了公司。他于 2012 年 7 月 11 日被害身亡,年仅 34 岁。
正面免冠照上的贺天形看起来温文尔雅,看着就像做学问的。我觉得他有些眼熟,盯着看了一会,才恍然惊觉——竟然是他。
虽然不在同一个院系,但我对这个老师有些印象。他因为长相帅气,深受学生喜爱,班上爱八卦的同学曾远远指给我看过。
如此一表人才的优秀青年教师,出现在现场勘验报告中时,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贺天形死相凄惨,仰卧于床上,全身有多处软组织挫伤,额角有开放型伤口,颜面发绀、肿胀.
颈部有闭锁状环形勒沟,呈现为不整齐的条形淡痕,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卧室内有明显打斗痕迹,地上散落啤酒瓶。
推测案发时的情形,应当是凶手将被害人按在床上殴打,拽着被害人的头发将其往床角上磕,最后用一种软布带将被害人勒死。
但是现场没有找到这种软布带,它作为凶器不知所踪。
我又细读一遍报告,发现了更离谱的事——
贺天形生前还遭受了性虐待,用的是啤酒瓶。
这真的不合理。这对于我来说太超前了。
凶手做出这样的动作,是出于爱慕、凌辱还是特殊癖好?这种行为背后的逻辑值得探究。
我不忍再看,由衷为贺天形老师感到难过。
紧接着我看了第二份笔录,是警方把贺天影带走后当天做的。
贺天影供述的信息十分有限,总结如下——
犯罪嫌疑人贺天影,1981 年生,现年 31 岁,成州市西山县人,文化程度初中未毕业,现租住在成州市老城区南环新村 11 幢甲单元 302 室。
两年前出狱后,他在西山县第一机械厂打了半年工,辞职了。目前无业,收入来源是他哥。
基本信息问全后,警方再问什么,贺天影都沉默以对,始终不认罪。
这份笔录中,贺天影提到自己的收入来源是他哥。这个说法可以从警方调取的银行流水中得到印证。
从贺天影出狱开始,他哥每隔半年都会给他打一笔生活费,金额不高,也就够半年的生活开销。看起来他哥对他还是不错的。
想要进一步印证兄弟俩关系如何,还有更直接的手段,就是通过通讯记录了解他们平时的互动。
但是这对兄弟近两年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短信和通话记录。零星几次联系还是发生在两年前,样本又少又久远,内容也很平常。
他们甚至没有保存对方的手机号。这点也非常奇怪。
4
要想深入了解兄弟俩的情况,还得靠家属。
我往后翻,寻找兄弟俩父亲的笔录。
兄弟俩的母亲十年前就已过世,唯一的家属就是父亲。
贺父是一名退休老教师,目前罹患肺癌晚期,在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存活期不到两个月。
得知噩耗后,更是病情加重,直接进了 ICU,前两天刚出来。
毕竟他既是被害人的家属,又是嫌疑人的家属,进退都很痛苦。
因为身体原因,贺父没怎么说话,但警方得到了护工的证词。
护工说——
老爷子已经住院一年半了,当时一发现就是肺癌晚期,现在骨转移了,没几天了。
住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大儿子忙前忙后。虽然他和老爷子性格不太对付,讲两句就争起来,但总归是个孝顺的孩子。
小儿子就刚住院那会儿来过一回,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过,直到近两个月才来得多。每次他来都让我回避,看着就没什么好事,走的时候也黑着个脸。
警方问他有没有稍微听到什么。
护工说,在门外听不清,他压低了声音讲话的。但有两次我从视窗往里看,就看见他手里拿了纸和笔,好像要他爸写什么,他爸不肯。
逼着病入膏肓的老父亲写什么……
我有种 DNA 动了的感觉——这十有八九是遗嘱啊。
护工说,第二次他一转头就发现我在偷看,把我吓得赶紧躲开了。走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几天没睡好觉。
警方问,这事你跟大儿子说过吗?
护工说,没有,不过老爷子说过。有一次我进病房,就听到老爷子对大儿子说“……我能有多少钱,给你妈治病,我自己治病,都用得差不多了,农村的老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还惦记我这点东西……”,说完就气得咳嗽。大儿子没说话,可能是看见我进来了。
护工还提到,两个儿子从未同时出现过。
最后他总结道,我觉得这个小儿子是看老爷子快不行了,想来争遗产。付住院费倒从没见他来过,真是个白眼狼啊。”
这么看起来,确实像是遗产问题。
这我熟。
如果没有遗嘱,遗产就是按法定继承。贺父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只有两个儿子,那通常就是兄弟俩各一半。
大儿子尽了主要扶养义务,按道理可以多分;二儿子没有尽扶养义务,也不属于生活有特殊困难的缺乏劳动力者,没理由多分。
如果贺天影觉得他哥条件好,自己条件差,理应多被照顾一些,拿到更多的遗产,那就需要贺父立下有效的遗嘱,明确说明遗产向他倾斜多少。
如果像他那样逼着病重的老父亲写有利于自己的遗嘱,即便真写了也是无效的。
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二十二条规定,遗嘱必须表示遗嘱人的真实意思,受胁迫、欺骗所立的遗嘱无效。
如果他是因为父亲不肯写遗嘱而直接杀害另外一个继承人——他亲哥,好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继承人,这也是痴人说梦。
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七条规定,继承人如果为了争夺遗产而杀害其他有继承权的人,将会丧失继承权。
贺天影不肯认罪,也自然不会供述犯罪动机,所以动机只能从证据中推测。
为了争夺遗产而杀害亲哥,这种行为虽然法盲,但也确实算是个犯罪动机。
这一动机后来得到了证实。
警方在病房抽屉里,找到一张写有“遗嘱”二字的白纸,只写了抬头,没有内容,经鉴定笔迹是贺天影的,指纹是贺天影和贺父两人的。
警方询问贺父,贺天影近期频繁探视,是为了什么。
贺父说,为了遗产,他要拿走我的全部遗产。
因为父亲不按自己的意愿写遗嘱,所以贺天影杀了他哥,妄图成为唯一的继承人。
这可真是个让人完全无法同情的动机啊,法官看了不摇头才怪。
到这里,事情的发展变得有些无聊了。
原来贺天影看着神神秘秘的,实际上就是个不孝不悌的法盲吗?
我沉思片刻,内心难以平静。
我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案子没这么浅。
5
后面几份笔录,是贺天形的邻居和前女友的。
案发那几天,隔壁邻居外出旅行,没有及时发现异常。回来后她大为震惊,开始配合警方调查。
警方问,你知道贺天形有个弟弟吗?
隔壁邻居说,这段时间才知道的,之前不知道,一直以为他是独生子。
结合学生陈康的证词,贺天形的学生和邻居之前都不知道他有个弟弟。可见贺天影出狱后,和他哥基本没有明面上的来往,也几乎没有通讯交流,只是卡上打点生活费。
警方问隔壁邻居,为什么这段时间才知道有个弟弟?
隔壁邻居说,因为弟弟就这段时间才搬到他哥家住,之前没见他来过。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搬来的,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上个月才搬走。这半年来,弟弟每天也不出去上班,就靠他哥养着。
警方又问,觉得兄弟俩关系怎么样?
隔壁邻居说,兄弟俩关系挺和睦的,但弟弟和哥哥的女朋友关系比较紧张。
一看“女朋友”,我坐直了身体。
这是陈康笔录中的疑点。结合陈康同学的证词,这个原本快要领证的“女朋友”在一个月前忽然成了“前女友”。
警方问,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吗?
隔壁邻居说是的,不过也就这半年三人住一起,之前就贺天形和女朋友两个人住。
警方又问贺天形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隔壁邻居说,知书达理的,脾气好,重感情,我挺喜欢这个女孩儿的。
讲到这里,隔壁邻居打开了话匣子,主动说起贺天影为什么和他哥的女朋友关系紧张——
差不多就是那种很狗血的剧情。
贺天影住过来后,喜欢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发展到后来,经常骚扰、跟踪她,严重到她都报过警,闹得楼上楼下邻居全来看热闹。但民警觉得是家事,稍微调解一下就走了。
如此痛苦拉扯了几个月,贺天形夹在中间也没解决问题。他和弟弟关系挺和睦的,和女朋友倒是经常吵架,觉得她矫情、小题大做。
最后女朋友忍无可忍,分手了。他俩分手后,贺天影也搬回去了。
隔壁邻居说,那个弟弟就跟二流子一样,这种人赖到他俩身上,肯定要出问题。
看到这段描述,我愣了愣。
虽然我就见过贺天影一面,但是说真的,他给我的印象还算是稳重有礼的,估计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像是这种耍流氓的人,不像是邻居形容的“二流子”。
也许是这个老阿姨对无业游民有刻板印象,用有色眼镜来看待贺天影了?
为了印证隔壁邻居的证词,我往后翻,找到了贺天形前女友的笔录。
于是获知了更多细节。
贺天形的前女友名叫钟斐,是一名咨询顾问。
据钟斐所说,她和贺天形相恋三年,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贺天形科研压力大,校外的事业在初创期,父亲又生了病,所以他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情绪不稳定。而钟斐始终给予他最大的包容与理解。
两人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原本打算今年领证,但贺天影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贺天形之前从来没跟她讲过自己还有个弟弟。今年年初,他才跟她说了弟弟的事,并解释说是因为弟弟有犯罪前科,担心钟斐有想法所以一直没敢说,现在快领证了,觉得还是要让钟斐知情。贺天形向钟斐保证,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拖到这时候才讲,实在算不上坦诚。
当时钟斐心中就有了芥蒂,又问是什么前科,贺天形说是打架。她看贺天形神情落寞,就也没追问,打算晚点再说。
结果没过两天,贺天影忽然就拎着一包行李住进来了。
钟斐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那天,贺天影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私下跟贺天形说这太突然了,这是他们的婚房,婚还没结就让外人住进来不合适。
可贺天形说他们是亲兄弟,不是外人,让她宽容一些。
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贺天形经常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公司,而钟斐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
所以贺天影搬来住以后,钟斐和无业的贺天影单独相处的时间反而更长。
初期三人的相处只是有些尴尬。时间长了,贺天影就原形毕露了。
贺天影经常趁着他哥不在的时候,对钟斐进行性骚扰,比如对她说一些有性暗示的话语,走路故意贴着她走过,在她上卫生间时故意来开门,在她上下班途中跟踪她,等等。
钟斐气极,跟贺天形反映了几次,也大吵了几次。可贺天形总是回避问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弟弟开玩笑或者不小心,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严重。
钟斐很爱贺天形,但贺天形偏袒弟弟而忽视爱人的痛苦,这样的做法似乎意味着贺天形并没有那么爱她。
钟斐对贺天形很失望,索性报了警。
警察来后,贺天影的态度极好,说自己都是开玩笑,还把“跟踪”说成是“保护嫂子”。
于是警察就当家事处理,也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叫楼上楼下人尽皆知。贺天形脸皮薄、好面子,又和钟斐大吵了一架。
钟斐终于崩溃,当着贺天形的面质问贺天影,结果贺天影说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一段话。
他说,我坐了十五年牢,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哥发达了,我当然得跟着他。只要是我哥有的东西,我都想试试。
这种言论,连我一个旁观者看了都觉得不寒而栗,更何况亲历者。
钟斐吓坏了,而贺天形并没有什么表示。她终于明白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于是果断分手了。
就在钟斐搬走的一个月后,贺天形惨死家中。钟斐顾念旧情,仍为死去的故人悲伤,同时也后怕不已。
钟斐的证词给出了更多详实的细节,和邻居的证词也能互相印证,就此将贺天影的形象真实地还原了出来。
所以只可能是我识人不清。
贺天影是我的当事人,所以我会下意识地美化他,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为一个讨厌至极的人作辩护。
可现在事实是,他确实就是极其讨厌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该脱掉有色眼镜的是我。
警方很敏锐,又问钟斐,分手后贺天影有没有再来纠缠她。钟斐说没有。
这一点很关键。似乎贺天影并不是真的喜欢钟斐,而只是想占有他哥所喜欢的女人,如果占有不了,那搅黄了也行。
由此警方推测出另一个可能的动机,那就是嫉妒。
兄弟俩只相差三岁,但人生轨迹却悬殊极大。
贺天形的人生堪称范本,县高考状元,一路本硕博,校内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老师,校外也有自己的事业,年纪轻轻就积累了丰厚的资本,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友。
反观贺天影,初中没毕业,犯罪坐了十五年牢,坐完牢出来也是混日子,没房没工作,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由此可以推测——
贺天影嫉妒他哥所拥有的一切,可大部分资本他都难以夺取。于是他物化了他哥的女友钟斐,并认为这是最好下手的一部分。
然而,骚扰钟斐并没有让他的心理更平衡一些,钟斐对他的厌恶反而让他的嫉妒与日俱增,直至杀了他哥,解决掉嫉妒的源头,才能罢休。
这同样也是非常阴暗可恨的动机。
看到这里,我个人而言已经开始厌恶我的当事人了。但是作为律师,我还是得有职业素养。
继续阅卷。
隔壁邻居和钟斐提供的信息,从楼下邻居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但楼下邻居知道的不算多,因为年纪大了耳背,案发当时也没听见楼上传来什么异响。
另外附近居民还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证词。
和贺天形住一个小区的三名老大爷声称,案发当日下午三四点,他们在楼房下的阴凉处支了个桌子下象棋,看见贺天影进了单元门。
他们之所以会注意到贺天影,是因为贺天影当时似乎在犹豫什么,站在不远处看了棋桌许久,好像在看,也好像在走神。他的脸色晦暗,姿势僵硬,右手一直放在裤兜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几个老大爷以为他要打劫,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他才回过神来,用左手摆摆手,就进了单元门。右手始终没有从裤兜里拿出来。
右边裤兜里的东西,有可能就是凶器,那条勒死人的软布带。
后来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警方也做了说明。由于犯罪嫌疑人始终零口供,无法获知凶器的下落。这种材质的凶器也比较容易销毁,比如焚毁。
小区的烟店老板则目击到贺天影离开案发现场。
贺天影住在他哥家的这半年,经常去烟店买烟,所以老板认识他。
案发当日傍晚,天还没全黑,烟店老板看到贺天影行色匆匆地走出单元门,衣衫凌乱,神情呆滞。老板打了声招呼,但贺天影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走了。
警方调取了小区的监控,和老大爷、烟店老板说的基本一致。其中有一个监控直接覆盖了那个单元门。
通过证人和监控得出的嫌疑人在场时间区间,覆盖了法医推断的被害人死亡时间。也就是说,贺天影没有不在场证明。
另外,案发现场采集到的痕迹中,除了指纹和脚印比对一致以外,还有更有说服力的证明。
从贺天形指缝中采集到的皮屑和血液,床上掉落的部分毛发等,经过 DNA 鉴定,确认来自其弟贺天影。而贺天影身上也有相应的抓伤痕迹。
警方还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贺天影电脑里删除的搜索记录,赫然是“勒死一个成年男性需要多长时间”“如何处理成年男性的尸体”等等可怕的言论。
他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频繁搜索此类问题,可见早有预谋。
后面还有几份证人笔录,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与前述证词也不存在矛盾,因此不再赘述。
至此,贺天影的犯罪事实就已经清楚了。
他的犯罪动机也是清晰的、符合逻辑的。
警方从贺父和护工的证词中,得到了第一个动机:为了争夺遗产。
可如果只是为了父亲的遗产而杀另外一个继承人,那为什么不给个痛快,为什么还要殴打、猥亵被害人呢?
警方请了犯罪心理学专家,结合证人的证词,分析贺天影的行为模式。最后得出结论,贺天影是出于嫉妒、愤恨、凌辱欲杂糅在一起的复杂心理,对亲哥施加了天理难容的恶行。
这是第二个动机。
这种复杂心理其实早有渊源,从贺天影少年时期犯下的罪行中便可发掘出来。
贺天影的前科也记录在案,为本案动机的推断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看完这部分,我觉得接下这案子,是我活了这二十多年来最后悔的决定。
6
十五年有期徒刑,对于一个未成年人来说,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刑罚了。
所以贺天影的前科自然不是简单的打架。
1997 年 7 月 15 日,在西山县的郊外树林里,16 岁的贺天影奸杀了一名 19 岁少女。
案发后,贺天影将尸体就地掩埋,并于次日自首。
当年庭审时,他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动机。
他说他喜欢那个姐姐,可姐姐和哥哥才是一对。只要有他哥在,他就永远不会被人注意,永远不可能等到机会,所以他决定制造机会。
可见贺天影第一次犯罪的动机,就和兄弟关系有关。
贺天影从小内向自卑,嫉妒贺天形,因为贺天形太优秀了。
贺天形天资聪颖,性格开朗,长得帅气阳光;而贺天影资质平庸,性格沉闷,长相还有一种阴郁感,与哥哥相比自然显得相形见绌。
同样都是爸妈的孩子,却是天壤之别。贺天影的心理很不平衡,他无法克制地嫉妒哥哥。
这种心思原本都压抑在心里,直到贺天影看见他哥喜欢的女孩。
那个女孩名叫付杨枝,她和哥哥同龄,性格阳光,长得漂亮,成绩优异,是和哥哥一样耀眼的女孩。
贺天形喜欢的人,贺天影也喜欢。他总是躲在暗处,偷看贺天形和付杨枝放学一起走,偷看他们红着脸凑在一起讨论数学题。
贺天影知道,这么好的女生只会喜欢哥哥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看上他这种平庸无趣的人。他想得到她,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真的喜欢付杨枝,还是想占有哥哥喜欢的人。总之,他将一直以来压抑心中的嫉妒、愤怒、不甘等等所有汹涌的情绪,以最不可挽回的方式宣泄了出来。
那个女孩刚参加完高考,灿烂的人生即将开启,却如此痛苦地永远停留在了 19 岁。
反观凶手贺天影,还差一个月就满 16 周岁了,因为犯故意杀人、强奸妇女的重罪,需要负刑事责任;但由于未成年,有自首情节,认罪悔罪态度好,还是轻判了。
最后贺天影因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 15 年,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八千余元。
因为服刑期间表现好,得到了几次减刑,最后他服了 13 年的刑就出狱了。
当年庭审时,贺天影如释重负一般,将自己的阴暗心理倾诉得淋漓尽致。他对被害人、被害人家属、父母、哥哥表达歉意,也表现出悔罪态度。
可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看见了,他真的悔罪了吗?
他怀着和当年一样的犯罪动机,再次犯下恶行——甚至更猖狂了,直接拒绝认罪。
我们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到底保护了什么人啊!
报应迟早会到,只可惜迟到了十五年,搭上了两条无辜的人命。
我合上卷宗,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样的前科相当严重,基本上已经把这个人锤死了。
我一开始听信他的鬼话,一头热接下了案子。
现在看过前科,想到要为这种畜牲作辩护,我实在良心难安。
人真得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我痛定思痛,向看守所提出了会见嫌疑人的申请。
7
第二次来到看守所,我内心是压抑着一股怒气的。
但我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专业一些。
“你这个案子不好打。”我直接说。
贺天影的眼神游离了一会儿,缓缓问出:“为什么?”
我注意到他的精神状态不好,比之前消瘦,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精神面貌和第一次见面时大不相同。
只过去了十多天,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
于是我直接发问:“为什么你的精神这么差?”
他答:“睡眠不好。”
“警方审讯你的过程都有录像,不存在刑讯逼供,即便你始终保持沉默。”
“是的,和他们没关系。单纯是我自己睡不好。”贺天影说,“假如你杀了人,你还能心安理得地睡好觉吗?”
这也合理,毕竟他心里有鬼。
但一个杀过两次人的累犯,竟然有脸说出这种人话吗?
我切回正题:“案卷材料我都看过了,你的犯罪事实很清楚。我对刑侦了解不多,但也看得出警方的侦查过程细致明确。现场的指纹、脚印、DNA,以及监控录像、证人证词、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都证明你就是本案的凶手,证据确凿。”
贺天影说:“是的。”
我噎了一下,问:“那你为什么还不认罪?”
“等上了法庭,你就明白了。”
“你打算上了法庭才认罪?”
他摇头,“上了法庭我也不会认的。”
“……”
我憋着一股火气,深呼吸几次,理清了思绪。
其实我此次会见的目的,就是想解除辩护。我实在不想给这种人渣打辩护。但作为法律人士,我又不想显得自己意气用事。
所以我打算把辩护的难点跟他讲清楚,让他知难而退,主动提出解除。
现在检方还没有起诉,我也是阅完卷不久就做了决定,对贺天影来说还有时间,不管是换律师还是等法律援助,他都还有时间。
我说:“这次会见,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想法。实话说,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很难。”
“请讲。”
“首先第一点,你有故意杀人的前科,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减到十三年。可是刑期结束两年后,你再次故意杀人,虽然你这种情况严格来说不能称为累犯,但由于你前罪情节严重,法官在量刑时会考虑这点,给你从重处罚。
“具体来看,你犯的前罪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后罪属于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制猥亵罪。虽然被害人性别不同,但本质上非常类似,说白了都是奸杀,并且动机都是出于对你哥的嫉妒——因为你没有口供,这个动机是从证人证词和你以前的口供中推断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个动机是争夺遗产,对此你有意见吗?”
“没有意见。”
很爽快,完全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那我继续讲。你犯的后罪和前罪如出一辙,动机也基本一致,这意味着你服刑十三年并没有被教化成功,反而屡教不改;再加上你认罪态度差,法官会认为你改过自新的可能性极低,无法再被教化,给你重判。以上是第一点。
“第二,你在父亲病危的情况下逼迫他写遗嘱,甚至为此杀了另一个继承人,这种行为不仅愚蠢,更是毫无人性可言,极度自私冷漠。你杀的是你亲哥,还猥亵了你亲哥,这种行为有违伦理道德。这两点意味着即便你认罪悔罪态度好,也不足以从轻处罚。
“第三,如果被害人有过错,致使你激情杀人,那或许还有辩护的余地。但是被害人的风评总体来说很好,虽然证人表示他有时脾气不好,但和你没有起过冲突;对你也尽了责,从你出狱开始就一直给你打生活费,目前来看不存在过错。而你也不是激情杀人,你一个月前就在电脑上浏览杀人、处理尸体的相关信息,明显是预谋杀人。这也是会被从重处罚的情形。
“第四,你没有自首情节,不肯如实供述罪行,认罪悔罪态度差,这方面也没有轻判的理由。如果你存在精神障碍,影响你辨认或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那或许还有轻判的可能,你需要做司法精神病学鉴定吗?”
他依然爽快,“不用鉴定,我头脑很清楚。”
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换做其他嫌疑人,可能已经开始装疯卖傻了。这人真的很奇怪。
我斟酌片刻,还是说道:“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基本全是从重的情节,毫无从轻的情节——反正我是找不到。如果让我来辩护,我实在找不到能入手的点,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死刑。
“最开始我也说过,毕业三年来,我只做过民事诉讼,从来没打过刑辩,相关经验不足。你的案子情况复杂,还是要找经验丰富的刑辩律师来打才更稳妥一些。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
贺天影沉默了很久。
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积极赔偿,那也是可以酌情轻判的。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条路在本案中基本是走不通了。
昨天案卷看到一半,我去过一次市人民医院。
当时贺父在睡觉,没能说上话。我就把带的礼品送给护工,跟护工互留了联系方式。
昨晚上,护工联系我,说老爷子醒了,精神还可以,像是回光返照。他始终无法接受小儿子杀了大儿子的事实,嘴里一直咬牙切齿地念叨“畜牲”“孽障”,痛哭怒骂。
负责本案的检察官昨晚去过,跟他说了目前的进展,讲到一半就被贺父打断:“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死刑吧!”
护工说,老爷子到了这种将死的时候,就想保住晚节,断子绝孙已经是小事了。香火要像大儿子这样的子孙传下去才有意义,小儿子这种祸害留下来,只会给他抹黑。
话说到这份上,能出谅解书就怪了。
我做思想工作的能力远远达不到逆转乾坤的程度,我也没有动力再去争取,我只想解除辩护。
连亲身父亲都对他厌恶至极,更何况我一个外人。
积极赔偿更是不现实。一个性命垂危的老父亲还在乎什么赔偿?一个穷到为了父亲的遗产不惜杀人的不孝子又能赔偿什么?
“我已经尽力了。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答复。我们今天的会面就先到这里吧。”
说罢,我起身准备离开。
“陆律师,等一下。”贺天影叫住我,“我有一个问题。”
我顿住脚步。
“什么问题?”
“为什么会有律师给坏人作辩护?”他看着我问道。
我愣住了,心脏忽然剧烈搏动。
震得我胸口疼痛。
见我不答,他继续说:“如果你忘了答案,那我来回答。因为要保证审判的公平公正,因为在被正式定罪之前,犯罪嫌疑人只是有嫌疑,法律上应该被视为无罪。”
贺天影平静的双眼紧紧盯着我。
“即便我十恶不赦,人人喊打,那我就活该被一棍子打死吗?万一我没有那么坏怎么办,万一还有一丝隐情怎么办,谁来帮我说话?陆律师,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五年前,你到监狱开普法讲座。当时你讲到,律师也需要为坏人作辩护,即使要面对公众的误解和批评。因为这样才能确保审判的公平公正,才能让被告的权利得到保护和尊重,才能维护『无罪推定』原则,防范冤假错案。
“所以五年后,当我陷入这种境地,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我也不认识别的律师。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尽力帮助我的吧。现在陆律师,请你告诉我,你尽力了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找我的原因。
大三那年,我曾跟随老师到当地的男子监狱做过一场普法讲座,老师主讲,我是助理。
轮到我的时候,我为了讲清我国的法治精神,进行了即兴延伸。贺天影说的就是我延伸出来的部分。
当时我正讲得兴起,就被老师岔开了话头。事后老师告诉我,在监狱普法要多讲法律的权威性、教育性,不适合讲我那些内容。
同样是大三那年,家人建议我以后往民事方向发展,安稳些,不要牵扯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听从了家人的建议。
后来本科毕业,实习了一年,执业了两年。五年一晃而过却又极其漫长,学生时期的事已恍如隔世了。
直到现在贺天影质问我,我才回想起过去。
我一早就知道,我代入了个人情绪,预设了立场。但我确实非常讨厌强奸犯。
就算我主观上没有偏见,案情也已经足够明朗了,一点辩护的余地都没有。
难道还有余地吗?
贺天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明白了。”我回过身不看他,“我会尽力把事情做得圆满一些。”
8
回家后,我把案卷复盘了一遍。
其实可疑的地方还是有的。
为什么贺天影出狱两年,兄弟俩没有任何通讯联系,却突然住一起半年?半年前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贺天影“为了遗产而杀另一个继承人”的动机很法盲,可在看守所的表现又不像法盲?
我跳出警方的框架,放眼整条时间线,还发现了一个问题。
贺天影目前的人生经历,其实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 1997 年到 2010 年,历时十三年,这是他第一次犯罪并服刑的时间;
第二个阶段是 2010 年夏天出狱后到 2011 年初,历时半年,这是他在西山县第一机械厂工作的时间,后来就辞职了;
第三个阶段是 2011 年初到 2011 年底,历时一年,这是他租住在老城区南环新村的时间,处于无业状态;
第四个阶段是 2012 年初到 2012 年 6 月,历时半年,这是他住进他哥家的时间。
等到 2012 年 7 月,他就杀了他哥。
通过案卷,我其实只了解到贺天影第一阶段和第四阶段的事,对他的第二、三阶段,我一无所知。
因为没有提供这个时间段的证词的证人。
警方找的证人基本都是贺天形的学生、邻居、前女友等等,都是贺天形这边的证人。他们对贺天影的评价要么就是不认识,要么就是负面评价,都是对贺天影不利的。
可能是证据链已经完整,警方觉得没必要再听取更多证词了。但如果要为贺天影辩护,就不能被警方牵着鼻子走。
如果再找一些第二、三阶段的证人,是否会有不同的角度,帮助我更全面地了解贺天影呢?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贺天影租住的小区,南环新村。
由此我找到了本案最重要的证人之一,文含英。
文含英住贺天影对门,301 室。我登门时,她正在门外楼梯间修整盆栽。
我踌躇了片刻,走上前去。
“这么早,去买菜啊?”文含英瞥了我一眼,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回身继续。
我一愣,没回答,于是她又回头看我一眼,眯了眯眼睛。
原来她视力不太好,把我认成了这栋楼的另一个邻居。
我表明来意后,她眯着眼睛用力打量我一会,把我领进了家门。
“我老伴身体不好,在休息。你坐吧。”
她家里有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道,墙上打了佛龛。烟雾缭绕的,像是病气的具象化。
“是慢性病吗?”我问。
“尿毒症,肾坏了,两天要透析一次。”
“都是你在照顾吗?”
“是啊,相依为命。”
“唉,不容易。”我附和道。
“昨天也有人找过来。”文含英说。
“是谁?”
“检察官,姓吴。”她说,“吴检察官问我,隔壁小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也要问这个?”
文含英似乎有口音,把“小贺”说成“小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检察官竟然也来过。
“呃,是的,我也想问。”
“小何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了。但我觉得不是他。”
“为什么?”
文含英想了想,说:“人要是做坏事,都是因为有欲望。小何是那种无欲无求的人,过一天算一天,我成天说他没有朝气的。”
无欲无求?
她继续说:“他的性格也比较腼腆,人挺稳重踏实的。我老伴生病,很多事不方便,他帮了不少忙。
“非要问我他哪里不好,那就是没什么追求,年纪轻轻也不出去上班。当然这些是我的个人看法,你们办案肯定是讲究证据的,我一个老太婆不太懂这些,只是单纯觉得他没有理由杀人。”
她的评价跟我对贺天影的印象接近了,我不禁有点激动,随后问了更多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有一年多了。”
“你见过他家里人吗?”
“没有。他说他是孤儿,就一个人——所以我不知道你们说他杀了他哥,这个哥到底是什么哥。”
我觉得有点怪。不提家人是一回事,直接说自己是孤儿又是另一回事,这听起来像是和家人断绝关系似的。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忽然住到他哥家里去,忽然去找父亲争遗产呢?
我继续问:“他今年有半年没住这儿,你知道吗?”
“知道啊。年初的时候,他说他别的城市有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他想去看看。我当时听了挺欣慰的,觉得他终于精神起来了。走后房子也没退租,万一看了觉得不好呢?上个月才回来的,说那个工作确实不好,就回来了。”
贺天影对邻居是这样的说辞,这可真是托辞了。
离开文含英家后,我有了些信心,但仍然满腹疑问。
纠结了一晚上,我决定联系负责本案的吴检察官。
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检察官,毕竟民事案件中不需要公诉人这个角色。
想到检察官是经验丰富的法律从业者,而我与他观点对立,内心难免忐忑。
但其实审查起诉阶段,与检察官交流案情也是有必要的。
负责本案的检察官名叫吴际,是个女检察官。她非常温和友善,耐心与我交流。我把注意力放到案子上,也就不紧张了。
吴际说,她讯问贺天影时,贺天影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尤其是不肯认罪。
但奇怪的是,他在看守所的表现又不像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嚣张的嫌疑人。
恰恰相反,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晚上睡不好。经过观察,可以排除贺天影被同室的关押人员欺凌的可能。
这种反应更像是杀人后的焦虑反应,那种痛苦的表现,似乎意味着他还是有良知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死不认罪。
而且他精神差归差,被讯问时却很放松,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轻判还是重判无所谓,是生是死无所谓,完全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由此吴检认为,虽然警方给出了完整的证据链证明贺天影就是本案凶手,但仍然不排除有隐情的可能,仍然要审慎对待,重视犯罪嫌疑人的种种异常表现。
我听完很受触动。
在刑事诉讼中,检察官和被告人存在一定的对立关系。检察官需要代表国家对犯罪嫌疑人提起诉讼。
但检察官的目的不能简单地说是指控犯罪,更应该是查明事实真相,实现法律的公正执行。吴际看到的不仅仅是铁证如山,还看到了别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全盘否定贺天影。
作为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他脱罪减刑,也同样是查明事实真相,实现法律的公正执行。
所以还是要不忘初心啊。
言归正传。
吴检带着她的两个助理,花了一天时间,亲自进行了补充侦查。
他们去了市人民医院找贺父,但正如护工所说,贺父当前情绪不稳定,不肯配合,没给出比警方笔录中更多的信息。
他们又找了一些熟悉贺天影的证人。
除了邻居文含英,还有贺天影的房东和西山县第一机械厂的几个工人。
和吴检交流过后,我拿到了补充的几份笔录。
文含英的证词和我了解的基本一致。
同时我还了解到,侦查期间,警方其实来过南环新村一次,当时他们没见到文含英,她刚好陪老伴去医院透析了。于是警方拆了贺天影的电脑主机就走了。
再后来,决定性的证据都有了,警方也就没去南环新村了,也就没能听到文含英对贺天影的评价。
这一部分证词的缺失最终被补充在案。
另外,贺天影的房东也给出了相对正面的评价。
房东说,小伙子性格比较内向,挺有礼貌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也不拖欠房租,所以自己基本不怎么来,就半年来收一次租。
他觉得贺天影孤身一人,很不容易,后来还主动给他减了租。他完全想不到贺天影会出这种事。
西山县第一机械厂的几个工人,在贺天影出狱后和他共事了半年,住同一个宿舍。
一个工人说,贺天影性格很闷,不太合群,工作效率也不高,过一天算一天,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找他帮忙他都会帮,很老实的一个人。
另一个工人说,其他工友都得养家糊口,生活就有奔头,而贺天影没有家人,一个人自然就得过且过了。
还有一个工人说,之前同宿有个人,看小贺没什么心眼,就去偷他的钱,偷了好几次都没被发现,后来还是被另一个工友抓了现行。那个贼说自己老家的女儿生病了,急着用钱,小贺也就没有追究了。
至于贺天影辞职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就是平常的一个早晨,他起床后收拾了行李,没有上工,而是离开了。
贺天影这边的证人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对贺天影评价不错,觉得他腼腆内向,善良老实,对钱财并不看重;二是都知道贺天影孤身一人,没有家人。
而贺天形那边的证人却认为,贺天影品行不端,贪财好色,不孝不悌。
两方眼中的贺天影,或者说不同阶段的贺天影,如同人格分裂一般大相径庭。
如果不是受了刺激,那就是有意演戏。贺天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定有他的目的。
我难掩激动的心情,正想提出第三次会见申请,看守所那边就传来了坏消息。
9
看守所称,贺天影因精神压力过大,身体急剧衰弱,正在接受治疗,暂无法会见。
医生分析病因,正是杀人导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一个正常人杀人后,是极有可能产生这种心理障碍的。他会在今后的生活中反复反刍杀人当时的场景,被负罪感、内疚感、恐惧和焦虑折磨得夜不能寐。我上次见他时,他的精神状况就已经很糟糕了。
所以屡教不改的累犯贺天影,原来也算是正常人吗?
这一治疗就是遥遥无期。我等得着急,吴检也等得着急。
期间我又跑了两趟医院,去找贺父。并非为了谅解书,而是想了解贺天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贺父不是气得不肯见人,就是气得进了 ICU。
过了几天,贺父的护工联系我,问是不是快起诉了。
我说,你还挺关心的。
护工说,不是我关心,是老爷子关心。这段时间他特别焦躁,几次快不行了又挺了过来。这两天他稍微冷静一点了。
我问,那我能再找他聊聊吗?
护工说,你试试。
于是我又去了趟市人民医院。
贺父这次从 ICU 出来,脸色比之前更晦暗了。鬼门关前走过两遭,也确实冷静不少。
这是难得的机会。
“贺叔,之前来过几次,但没能说上话。今天我给你讲讲案子吧?”我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会刺激到你吗?”
贺父没什么表情,“你说吧。”
于是我把警方的证据、从重情节、犯罪动机、辩护难点等等,一一讲给贺父听。
贺父听得呼吸急促。我适时停下等他缓缓,终于断断续续讲完,有惊无险。
“贺叔,我理解你的痛苦。”我循循善诱,“老实说,我之前也觉得贺天影太畜牲了,都不想给他辩护了。但最近我们又找到一些证人,新证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贺天影前前后后的表现非常割裂,我现在觉得这事肯定有隐情。”
贺父没吭声。
我继续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要正视,不能逃避。贺天影毕竟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真的忍心让他死刑吗?
“想一想,他从出生,到说话识字,到读书升学,你作为父亲是一手把他带大的,请你仔细回顾过去的点点滴滴,想想你的二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真的是这种人吗?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的措辞比较委婉,但贺父应该听出了暗讽之意。
不论贺天影有没有难言之隐,一个基因正常的人未成年时就犯过罪,和他原生家庭的教育肯定脱不开干系。现在贺父决绝地作出大义灭亲的姿态,他是否真的有这个底气?是否反思过自己有没有尽到为人父母应尽的责任?
贺父紧紧抿着嘴唇,只是沉默。
我等了一会儿,不死心地说:“贺叔,跟我说说两个孩子以前的事吧?”
贺父还是沉默,但紧绷的神情逐渐出现一丝裂痕,嘴唇颤动着,欲言又止。
我又耐心等了一会,却等到他两行眼泪落下。
我连忙抽了纸巾给他擦,安慰他:“别难过,慢慢来……”
我以为我终于要撬动贺父的口了。
可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低声问:“什么时候起诉?”
“啊?”
“什么时候起诉,什么时候开庭?”再次睁开眼睛,他眼中尽是恨意,“你也说证据确凿了,那还在等什么?做出这种事情,死刑也是应该的。”
我噎住了。
我理解贺父痛失爱子的心情,可他似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大儿子,对二儿子没有丝毫感情。
他恨透了贺天影,只关心什么时候起诉,什么时候开庭。
按理说审查起诉后一个月之内,检察院就要作出是否提起公诉的决定,复杂的案件可以延长半个月。
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贺天影还在治疗。起诉时间多半是要延后了。
我解释完,贺父就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这次来医院,还是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贺父的反应。
他的反应其实有些奇怪。本来都动容了,最终却还是表现出十足的恨意。
好像他才有难言之隐。
我看着车窗外的灯光出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头脑中一团乱。
窗外骤起呜呜的风声,阴云聚集,这个夏夜似乎要迎来暴雨。
就在此时,我得到了消息——
检察院决定提起公诉了。
原来今天上午,贺天影的病情有所好转,吴检最后审了他一次。
最终检察院确认事实真相已查明,决定起诉。
时间紧张起来了。
我从座位上弹起来,在最近一站下了公交车,逆着狂风往另一条街上的车站跑。
去往看守所的公交,就在另一条街上。
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看守所。等了很久,终于接通。
结果那头告诉我,贺天影身体不适,今天没法会见。
我刹住脚步。
上午刚有所好转,见了检察官,下午就又身体不适了?
见检察官是给了他多大的打击啊!
我强调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见面。但仍然被拒。
从那天开始,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提出会见申请。
而贺天影每一天都身体不适,都拒绝会见。
这辩护还叫人怎么打?
他犯的这个罪,集齐了一堆从重的情节,从轻的情节是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现在唯一的切入口就是两边证人对贺天影褒贬不一,结果他还不肯说出实情,还拒绝会见。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被拒的次数多了,我差不多也快死心了。
结果到了 9 月 13 日,贺天影忽然提出要见面。
此时距离开庭时间,2012 年 9 月 16 日,只差 3 天。
我气得无话可说。
还是去了。
10
这是第三次会见,贺天影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还能慢悠悠地说些有的没的,问我一些“天气凉快了吗”“你很敬业,天天找我,肯定没有女朋友吧”的废话。
这次他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好像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而之前他的表现确如文含英所说,沉稳但毫无朝气。
我打断他的废话,“还有三天就要开庭了,你是一心求死吗?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三天啊……”他收起笑意,“足够了。”
“什么意思?”
“陆律师,”他正色道,“我其实很紧张,很想抓紧时间跟你见面。我在赌,赌我爸还能活多久,赌这三天时间是不是足够紧迫。”
我皱眉,“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让我慢慢跟你说。前段时间你着急见我,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得到了新证词。新证词对我是有利的,你想从这方面入手,是吗?
“但我想告诉你,不要在那上面白费力气了,走通我爸那条路,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无语,“你不会觉得,你还能得到你爸的谅解书吧?”
贺天影但笑不语。
“你是认真的吗?”我不敢置信。
其实贺天影之前也通过看守所联系过他父亲,但贺父根本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抵触与他沟通。所以他应该很清楚,父亲对他是什么态度。
他问:“最近你找过我爸吗?”
“找过,跟他讲了讲现在的情况。”
“怎么讲的?”
“就把上次会见跟你讲的那些又跟他讲了,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死刑是板上钉钉了。新证词的事也说了,但他没什么反应,可见对你是彻底心寒了。”
贺天影点点头,表示了解。
我问道:“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只需要你去医院再找他一次,替我传达一个信息。”贺天影说,“到时候要避开其他人,就像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到时候也只能有你和我父亲两个人。等你讲完了,我父亲松口了,再叫护工护士或者其他什么人进来做个见证。我说清楚了吗?”
“清楚了。”我忽然有点紧张,“什么信息?”
“真相。”贺天影说,“一会我会把真相全部告诉你。你转达时不用讲得这么清楚,只要让他知道你知道真相就行了。”
“好,你讲吧。”
11
贺天影的讲述(1)——
陆律师,今天我跟你讲讲以前的事。
请你务必相信,这是不含任何修饰的真相。
我从出生起,就活在我哥的阴影之下,各方面都不如他。
其实我不算笨人,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因为我哥实在优秀,就显得我很差劲了。
爸妈对我们的教育非常严格,尤其是我爸。
我爸是初中老师,在县里声望很高。他在外都能教出很多优秀的学生,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落了下风。
我哥天生聪明,稍加提点就能脱颖而出,很早就显露出名校潜质。所以爸妈特别喜欢我哥。
而我即便非常努力,成绩也只是差强人意,因为有我哥作对比。爸妈觉得不够冒尖就毫无意义,所以他们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
曾经我也渴望得到父母的爱,我努力追赶我哥的脚步,想要做出成绩,让父母满意。
可父母看不上过程中的进步,他们只想要出彩的结果。所以一次次努力一次次期望,换来的只是一成不变的失望。
最终在父母和哥哥的双重压力下,我反而走起了下坡路。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怯懦。
在父母眼里,努力学习但成绩反而更差的我,果然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这相当于直接给我宣判了死刑。
于是他们彻底对我失望了,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哥身上。
我爸妈是非常注重投入回报比的,尤其擅长精打细算。虽然我家家境还可以,但他们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在有用的地方,每一份时间和精力付出了都必须有回报。
生出了没用的孩子,就要及时止损。当然也不至于把我赶出家门,而是把对我的投入降到最低,只保证我的温饱就够了。
从初一开始,我成了家里的透明人。吃饭时父母会准备我的碗筷,但他们不会跟我多说话。他们笑盈盈地问哥哥“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连余光都不落在我身上。
我哥也不爱搭理我,难得说两句话都是不耐烦的样子。因为他觉得跟不聪明的人说话浪费他的时间。
我在这个家失去了存在感。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适应那种孤独的感觉。
我过得浑浑噩噩,成绩在班上彻底垫底。
老师发现了我的异常,找我爸妈谈话,他们也配合。
但我爸讨厌别人麻烦他,这会浪费他的时间。曾经他不顺心会打骂我,彻底放弃我后,他不打不骂,只觉得我碍眼。
和老师谈完话当天,他让我别在家吃晚饭了,拿个袋子随便装点吃的,走到距家一公里外的地方去,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呆着,等到他们睡了再回来。
他强调要离家远一点。如果就在家门外站着,村上邻居来来往往的,不好看。
后来他经常采用这种方式,我也自觉配合。几次以后我倒是觉得,在外闲逛还更自在一些。
人一旦被重要的人放弃了,自己也会渐渐放弃自己;当自己都放弃自己的时候,其他外人也会有所感觉。
最后老师也觉得我不可能上进,不想再管我;同学觉得和我玩没意思,也疏远了我。
一步步到了底,达到那种没什么可以期待,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状态,反倒很安稳。
无数个夜晚,我在县城里四处游荡,逛到东,逛到西,去别个村上看男女老少摆龙门阵,在树林里田埂上看星星看月亮,兴起就去镇上找个不赶人的小店写作业,不想写就不写。
我就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经过了,停下来看看,再接着走。一直在路过,一切喧嚣都与我都无关。
1996 年,我上初二那年,就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生活了。
也是在那年,六月的某个晚上,出了变故。
那天,我在外面闲逛。
经过郊外树林的时候,我听到远处草丛里有不安的响动,还有恶狠狠的笑声,含糊的呼救声。
是一个女孩要被强奸了。
我站在不远处听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了。
可那个女孩看见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朝着我连声呼喊:“救救我!救救我!”
我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可女孩哭得太凄厉了,她一直在向我求救。
我内心挣扎了几秒,而后决定,既然叫了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我硬着头皮回过去,钻进草丛,和那男的扭打在一起。
那人年纪大了,又是个醉汉,打不过我,最后骂骂咧咧地跑了。
只剩女孩蜷缩在地上,掩面哭泣。
她衣不蔽体,很是凄惨,好在没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我默默地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把她扶起来。又看她一身七零八落的,就脱了自己的衬衫让她穿,把她送回家。
等我回家时,家人都睡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醒来,我发了一会愣,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像是一场梦。
但我很快发现,桌上有一条淡蓝色的发带。
是我昨晚上扶她起来时,从地上捡走的,一直握在手里,忘了还。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又过了一天,我就有意识地淡化这件事了,一切照旧如常。
大概半个月后,有一天晚上我家正在吃晚饭。门铃响了,一开门看见三个人。
竟然是那个女孩和她父母过来了,手上拎了一些礼品。
原来那天过后,女孩一直想着要找到我当面感谢。小县城打听人比较方便,她花了半个月时间打听到后,特地登门拜访。
我父母站在门口,询问来意。
她父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讲她被人拦住欺负,没讲太多,更多的话都用来感谢我了。
我父母有点诧异,略显生涩地附和他们,也夸了我两句。
这时,我哥往门口一看,直接喊出女孩的名字:“付杨枝,怎么是你?”
付杨枝也很惊喜:“真巧啊,原来他是你弟弟。”
我才知道她叫付杨枝,是和我哥一个高中的同学,都是高二,但班级不同。
他们的成绩都在年级中名列前茅,经常竞争年级第一的位置,虽然没有实际接触过,但都对对方的大名如雷贯耳,互相欣赏也互相较劲。
我父母经常从我哥嘴里听到付杨枝的名字。如今得知原来这就是付杨枝,他们很是惊喜,赶紧把人邀进来坐下,烧水泡茶。
两家人热烈攀谈起来。把话题转移到我哥身上后,气氛就不尴尬了。
他们聊孩子的成绩、两家的教育理念、学校的师资力量等等,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又讲起那天晚上的事。
他们说,郊外树林附近确实有几家独门独户,其中有一家住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精神不太正常,成天酗酒,到处游荡,是个很大的不安定因素。
那天放学后,付杨枝刚好帮着老师整理学习资料,回家晚了,结果就发生了那种事。
两方父母都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太不安全了,尤其现在高二,很快要实行晚自习了,回家会更晚。
又一合计,我哥和付杨枝同校同年级,回家也顺路,那干脆以后放学两个人都一起走,这样我哥就可以保护她了。
他俩一惊,红着脸同意了。
这次契机就是他们真正认识的开始。
12
听到这里,我适时提问:“我确认一下,你说的见义勇为这件事,是发生在 1996 年,是吗?案发的一年前?”
“是的。”
“警方有备案吗?有没有给你发见义勇为奖?”
“没有,因为都没报案。付杨枝想报案,她父母拦住了,担心逼得紧了会被恶人报复,也有可能觉得这事传扬出去不好。”
“所以这事儿,也就你们两家人知道了?”
“是的。”
我直接问:“你第一次见到付杨枝,就喜欢她了吗?”
贺天影顿时沉默了。
想一想,在荒郊野岭中看到衣不蔽体的女孩,这对一个 15 岁的少年来说也是不小的冲击吧。
我等了一会儿,听到他反问:“你觉得付杨枝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说:“发生那种事后,她没有消极回避,有报案的想法,还四处打听找到你,带着父母登门感谢。我觉得她心理挺强大的,自信而坚强,才能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做出勇敢的决定。毕竟大多数人包括她父母,都会觉得这种事见不得光的。”
“嗯,是的。”他说。
我又等了一会儿,他没有给出更多的回应。
“我继续讲。”他打破沉默。
13
贺天影的讲述(2)——
那次契机后,我哥和付杨枝就放学一起走了。
两个班放的时间不完全一致,谁先放了就在对方教室门口等一等。
这种做法给出的信号再明显不过,很快他们高中就传出了一段佳话。
贺天形和付杨枝都是年级前三的常客,长相都很出众,性格都很阳光,站在一起就是天生一对,连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爸妈其实早有这个意思。
到了周末,我爸妈就让我哥把付杨枝带到家里来,一起讨论题目,共同进步,顺便吃吃饭。
不过也就来了几次,付杨枝觉得一直来吃饭很不好意思,还了几次人情。后来学习紧张起来,就不怎么来了。
高考当前,学习是最重要的,所以大家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也算是他们之间的见证者。
他们晚自习放学回来时,我刚好在外面闲逛。远远看见他们,我就躲远一点观察。
他俩都稳重克制,没人的时候也会保持一拳距离,不会偷偷牵手什么的。
都是有教养的好学生,很般配的一对。
陆律师,你问我喜不喜欢付杨枝,我没法回答。我更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不抱任何幻想。
付杨枝登门道谢后,我和她就两清了。我的作用其实是提供一个让他俩认识的契机。
此后她都是跟我哥一起,跟我没有关系,毕竟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我是这么想的。
当时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后来我升了初三,他们升了高三。学习紧张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
1997 年 7 月,高考的那几天特别热,事故也多发。有人考前找不到准考证了,有人考完出来父亲失踪了。
但我哥从头到尾都很顺利,他一考完就知道自己考得很好,上顶尖的重本没问题。
我爸妈非常高兴。但他们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再高兴也要等填完志愿、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再对外宣扬。
那时候,我妈已经开始着手筹备我哥的升学宴了;我爸带他的初中毕业班做最后的冲刺,因为初三也快中考了。
我也是初三,也要中考了。但紧张的氛围没到我这边,我还像以前一样悠闲。
贺天形和其他班干部商量着,要在成绩公布之前举行谢师宴。他们打算直接以年级为单位,包下镇上最大的饭店。
1997 年 7 月 15 日,正是谢师晚宴举行的日子。贺天形下午三点就出门了,提前去饭店做准备工作。
而他回来的时间,是深夜零点半。
从那天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那夜零点半,爸妈打开门,贺天形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倒了进来。
他蓬头垢面,衣服凌乱,两手沾满黑泥,仰面躺着,捂着脸痛哭不止。
他说——
怎么办,爸爸,妈妈,怎么办……
我杀人了……
爸妈等他等到深夜,正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晚。
那一瞬间,天都塌了。
我爸最先反应过来,关紧窗户,紧闭门户,把人都弄进里屋。
贺天形语无伦次地讲起了经过。
谢师宴晚上十点结束,同学老师都走了,剩下几个班干部做收尾工作,其中就有贺天形和付杨枝。
十点半,班干部也收拾完走了,他和付杨枝就像以前放学一样一起回家。
因为实在是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贺天形忽然意识到,喜欢的女孩就在身边,而现在高考结束了,未来一片坦途,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相爱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去拉她的手。
谁知付杨枝一惊,挣脱了他。
贺天形正激动着,没有多想,索性就捅破了窗户纸,趁着酒兴告白了。
可没想到的是,付杨枝竟然拒绝了他。
贺天形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喜欢的。之前付杨枝向同学否认过几次传言,他都以为她只是害羞,同学也都这么认为。
他知道他和付杨枝都是好学生,不能还没高考就带头早恋,一切都要等高考结束后。可他完全没想到,高考结束后付杨枝会拒绝他。
付杨枝解释说,她只把他当朋友,没有别的想法,也没给过任何暗示。
意思就是说,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作多情。
她说这话时特别平静,可贺天形越听越愤怒。
他从来都是最优秀的,从小被人夸到大,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般配,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一直顺风顺水,从来没受过这种打击,他看不得付杨枝那张美丽的面庞,冷冷地说出拒绝他的话。
贺天形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努力挽回她,希望她能给他一次机会,不要这么绝情。
可付杨枝波澜不惊地说,我很感谢你,也很欣赏你,可是我对你确实没有超出朋友的感情,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的。
那一瞬间他眼前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付杨枝的声音是那么陌生,她的表情是那么冰冷。
那张脸太冷了,好像结了一层结实的坚冰。
他看不得她这样冷的表情。
他想要打碎那层坚冰。
世界忽又清明了——
他猛然拽过付杨枝的头发,不顾她的震惊尖叫,将她拖进树林里。
他攥着她的后脑,抬着她整张脸,往树干上猛撞。
付杨枝痛苦尖叫,挣扎不止。
贺天影更愤怒了。
他拽着她的头发,往地上猛掼过去,而后骑在她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殴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累了,停手了。
他看着付杨枝奄奄一息的脆弱模样,又起了怜惜之心。
于是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褪下她的衣服。
顺理成章地和她发生了关系。
付杨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怒骂、哀求。
贺天形不管不顾,拿衣服堵住她的嘴,继续欺凌。
一切结束后,贺天形求她原谅;可她闭着眼睛,不看他。
贺天形害怕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下她的发带,绕颈一周,将她生生勒死了。
杀人后,贺天形徒手挖坑,想把付杨枝的尸体埋了。
可是用手挖太难,挖了很久才挖了一点。
他四下张望,想要寻找工具,却一眼看见了旁边的尸体。
那一瞬间他猛然清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和一具尸体在荒无人烟的郊外树林里。
他怕得丢下了一切,直接跑回家。
讲到这里,贺天形再次腿软到无法支撑身体。
我透过房门门缝,旁听了全部内容。
没有时间给人思考。
父亲拿了两把铁锹,开了我的房门,叫我跟他走。
那个凌晨,树林里起了浓重的雾。我和父亲埋头挖坑,父亲把那具尸体拖进坑里,我填土。
因为过于专注,也因为雾太大,全程我没有看那具尸体。一时间我都想不起那具尸体是谁。
时间紧急,我必须不停地填土。
等到全部完成,天已蒙蒙亮。
我看见地上有个淡蓝色的东西,有些眼熟。我捡了起来。
那是一条淡蓝色的发带。我想起去年我也拿了这么一条发带,没有归还,她可能又买了一模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去年那条发带很干净,这条却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时隔一年多,付杨枝还是迎来了她的命运。她注定要死在这片树林里。
对此我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
我知道命运是无法左右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世界的旁观者。
旁观着自己或是别人,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14
贺天影的讲述(3)——
回家以后,我们开始商量对策。
爸妈心里清楚,那具尸体被发现是必然的,埋尸不过是缓兵之计。
一是我们埋尸时天还没亮,林子里看不清,不能保证现场都收拾干净了;二是付杨枝一夜未归,她父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三是埋尸地点并不偏僻,警察顺着学校到家的路沿途搜查,很快就能搜到。
贺天形是首要的犯罪嫌疑人,这也是必然的。
他和付杨枝总是一起走。谢师宴结束后,其他班干部也都知道付杨枝最后是和贺天形在一起的,证人足有五六个。
付杨枝的父母在决定报警之前,也会第一个找贺天形了解情况。
以贺天形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从容面对所有即将发生的事。
正讲到这里,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果不其然,付杨枝的父母一大早赶过来了。
贺天形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我爸把他关进了房间,自己去迎客。
他跟对方解释,昨晚上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贺天形,就出去找,结果发现贺天形醉得睡倒在路边。他们就把人背回来了,期间没有看到付杨枝。
我爸说,不会是贺天形醉倒后,那个老光棍把付杨枝带走了吧。
这猜想是有依据的,因为付杨枝去年就被那人欺负过。
付杨枝的母亲发出一声悲鸣,她的父亲脸色大变。两人匆忙离开了。
暂时把人糊弄走了,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我父亲也有了主意——
干脆去把那个老光棍弄死,把罪名推到他头上。毕竟那人劣迹斑斑,有过前科,再做出这种事很合理。
可我母亲绝望地说,那人因为寻衅滋事被关进去了,早就关进去了。
付杨枝的父母急匆匆赶去求证,很快他们也会发现这一点。
排除老光棍的嫌疑后,他们肯定会报警。
警察第一个找的就是贺天形。
照贺天形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任何人都能看出问题,审都不用审。
他没有撒谎的能力,更没有撒谎的心理素质。
他会变成万众唾弃的强奸犯、杀人犯,面对法律的审判。
他会被判死刑,还是无期?
可是天形啊天形,你本该是天之骄子,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啊!
过几天成绩就公布了,你本该上一所好大学,有无比光明的前途啊!
爸妈完全无法想象,本来都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紧紧抱着精神恍惚的贺天形,忍不住痛哭失声。
但是时间真的太紧急了,没那么多时间让人悲伤。
父亲在屋里来回踱步,逐渐冷静下来。
他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最后朝着我的方向,停下脚步。
他把我喊到另一个房间,语重心长地与我谈话。我从没想过,父亲的眼睛会这么不偏不倚地看着我。
他简要说明了现在的情况,然后问我,天影,你觉得你能考上好大学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不能,可是你哥能,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我们全家改变命运的机会都在你哥身上。我努力了一辈子,也只是个县里的老师,只能保证我们一家在县里过得还可以。可你哥不一样,他是注定能当人上人的,他可以去北京,去省城。他去了,我们全家都能去。天影,你说不靠他,我们三个能去吗?
我摇摇头。
父亲继续说,我们一家子要想改变命运,就必须保住你哥。可要保住你哥,就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天影,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要求你什么,现在为了全家的利益最大化,爸爸希望你能保护你哥,希望你能做出牺牲。——爸爸也想过牺牲自己,可仔细想想还是你最合适,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仍然摇头。
父亲说,同样是为了利益最大化。我和你哥都是成年人,无论我们谁揽下这个罪责,最坏的结果都是死刑,侥幸保住了命,也要赔很多钱,坐很久的牢。你哥要是去坐二十几年牢,他出来就四十多了,什么都没了,这辈子就毁了;爸爸要是去坐二十几年牢,都得老死在牢里。那样我们家不仅不能变得更好,反而会散啊。
可是天影,你不一样,你 16 岁都没到,还是未成年,你是不可能被判死刑的。如果你把这事揽下来,去自首,好好认罪,爸妈再多赔点钱,你坐几年牢就能出来了。到那时候你也才二十多岁,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你哥会念你一辈子好,一辈子帮衬你。爸爸妈妈也念你一辈子好。你想想,如果全靠你自己,即便不坐牢,也不太可能会比坐牢后过得好吧?天影,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点点头。
父亲很欣慰,还想继续劝说。
我说,我答应。
父亲喜极而泣。
父亲说得很有道理,这确实是对全家最好的办法。
但实话说,我并没有“全家”的概念,也没有那些伟大的想法。
我只是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不比“今天是写作业还是不写作业”更难抉择的决定。
坐牢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本身就没什么未来,也没什么目标。我每天在县城里闲逛都是漫无目的的,更不要说人生的方向了。
所以未来是坐牢还是上学,对我没有什么区别,都可以。
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父亲照着贺天形的样子,给我身上弄了点伤口,尤其是手上要有用力勒绳子的擦伤。
母亲把贺天形关进房间,准备对外宣称贺天形得知女友被弟弟害了,悲伤过度,无法见人。
然后父亲带着我,我带着凶器——那条染血的发带,我们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先去自首。
在路上,父亲帮我想好了犯罪动机。我默背了两遍。
后来讲给警察听,警察觉得很合理。
父亲前前后后奔走,应该还做了不少事。
等我上了法庭,庭上有六个证人。一个说看见我从那片林子里跑出来,一个说亲耳听到是我行凶,还有一个看见我在附近游荡,形迹可疑。
另外三个说我经常不回家,总能看见我在外面乱逛。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常去他店里写作业的老板。
我对罪行供认不讳,把作案过程描述得细致入微,也详细供述了犯罪动机,表现出诚恳的悔罪态度。
我不停地道歉,对每一个人道歉。
那十几分钟,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耳鸣,还是意识飘在了半空中。
我听见我的声音很遥远,好像隔着几层灌水的气球。
等到所有该讲的话都讲完,法官宣判了,世界才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我终于意识到刚才那段时间,我是在旁观我自己。
最终,我因为自首情节、如实供述、认罪悔罪态度,以及未成年,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八千余元。
15
贺天影讲完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可是,这不合理啊。”我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判了?就只有你的口供、证人证词,就能判了?证据呢?”
“确实就是这么判了。”
我还想再追问,又噤了声。
因为我忽然想起,去年校友会时,一个师兄说的案子。
那个师兄是法官,知道一些圈子内并未对外公开的消息。
他说 1995 年有个奸杀案,当时抓到了罪犯,执行了死刑;可是到了 2005 年,另一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供述称自己才是 95 年奸杀案的真凶。现在这案子很有可能要复查了。
师兄还说,他一个同事的朋友看到过那个案子的侦查案卷。足有一百多页,但里面只有嫌疑人的认罪口供和证人证词,拿掉口供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基本的证据要求都达不到。
师兄说的案子发生在 95 年,贺天影的案子发生在 97 年,差不多是同一个年代。
仔细想想,这种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查案方法,十几年前确实存在。
究其原因,有三点。
一是“命案必破”的背景。在某些历史时期,办案机关会为了追求命案的高破案率,而忽视程序正义,甚至出现非法取证的情况,最后导致冤假错案。
二是“有罪推定”的观念。办案人员先入为主地,先将嫌疑人认定为真凶,再围绕着证明其为真凶这一目的展开调查,只收集有利于作出有罪认定的证据,这也会导致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1996 年修正的刑诉法已经吸收了“无罪推定”的观念,可是实际执行中旧观念存在惯性,办案人员还是普遍存在有罪推定观念。
三是十几年前侦查条件落后,像 DNA 鉴定等技术手段,有些偏远地区还无法支持。
回到本案,贺天影的案子发生在西山县——一个落后的山区县城,又是个命案,同时贺天影主动自首,直接承认自己有罪。那确实人力物力上都省了很多事。
只能说,贺天影所讲的情况是合理的;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只有法院复查后才能知道了。
我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父亲确实没有理由不谅解你。他让你背下这么重的罪,搭上十几年的人生,对你的亏欠太大了。”
“父亲所做的不止这些。”贺天影说,“他说他们会积极赔偿,争取谅解,让我坐几年牢就能出来。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向被害人家属道歉。我是未成年,反正也是死不了的,我坐多久的牢他也不在乎,既然如此,赔偿自然越少越好。
“民事赔偿最后定的两万八千多块,不是我爸妈自掏腰包赔偿的。钱的来源很广泛。我哥是市理科状元,拿了不少奖学金,有学校给的,有县政府给的,还有市教育局给的。
“这些加起来还差一点,我爸就去找报社记者采访我哥。我哥刻苦读书的事迹登报后,全国各地陆陆续续寄来不少资助款,最后赔完还有得赚。”
我目瞪口呆,问:“这你都能忍?当年你既然发现你爸出尔反尔,怎么不翻供?”
贺天影笑道:“我说过了,坐牢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次普通的选择。我确实不在乎这些。我爸对我承诺什么,我不在乎;那他出尔反尔了,我也不会在乎。
“不管是坐牢前还是坐牢后,我和他们的连系都是很淡的。我坐了十几年牢,他们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我妈过世的消息,都是我出狱以后才知道的。
“刚出狱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回老家打听我爸和我哥的下落,然后来市区找他们。见了第一面,他们都穿得干净体面,我还穿着监狱发的旧衣服。
“我爸很惊讶我已经放出来了,一脸强颜欢笑,频繁和我哥讲悄悄话,那种忧愁的表情根本藏不住;我哥见了我也很尴尬,干巴巴地客套了几句,带我去办了张银行卡。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其实是不想和我来往的,我能看出来。
“所以那次以后,我就不找他们了。我已经三十岁了,可以自己生活。”
我问道:“其实你不恨你爸和你哥,是吗?”
“是的。”
“我也看得出来,你对他们从来不抱希望。有爱才有恨,不爱就不会恨。”
“嗯。”
“既然如此,那你的行为就让人无法理解了。你都不恨你哥,为什么会去杀他?你们明明已经一年多不来往了,为什么半年前忽然住到他家去,还杀了他?”
贺天影笑起来,没有回答。
他说:“好了,陆律师,今天就到这里吧。麻烦你带着这些信息去找我父亲,简述就可以了,要记得避开其他人。等你讲完了,他松口了,记得找人做见证。”
他再三嘱咐我。
我知道我刚才的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可是贺天影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我结束会见,赶往市人民医院。
16
到了医院,我走进病房,屏退旁人,向贺父表明来意。
贺父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手揪紧被子,一手按着胸口,明明像是喘不上气的样子,却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提取了重点复述,一边复述,一边观察贺父的反应,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痛苦,表情越来越扭曲。
这事是真是假,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问他:“贺天影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不是。”贺父的情绪很激动,“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有证据吗?过去这么多年了,以前的事谁不会编?没有证据,那他就是在编故事!”
我耐心劝导:“贺叔,过去的事不会真的过去。贺天影给出这段供述,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他有合理的理由来支持他的主张,并且旧案会影响法庭对本案的审理和量刑,法院极有可能会复查。
“一旦启动复查,当年的案卷都会调出来。到时候案卷中只有贺天影的认罪口供、证人证词和一些没有查验的物证,而没有精斑、DNA 等确凿证据,那这案子在程序上就是有问题的。如果贺天影的说法被证实为真,那本案的被害人贺天形就有严重过错,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可能觉得就算这样,也只能证明贺天影不一定是凶手,不能证明凶手是贺天形。但其实是能证明的。刑事案件中的证物,像凶器、血衣、带有精斑的衣裤等等,并不是案件结束就会销毁的,而是要保存至少十五年,目的就是为了确保案件在必要时可以复查。
“从 1997 年到现在,刚满十五年。要不要赌一赌,那些物证是一满十五年就立即销毁了,还是有可能还在?”
贺父听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垂着头不再反驳。
我继续说:“贺叔,你这样对你的二儿子,就没有一点羞愧心吗?作为被害人家属,你确实有谅解贺天影与否的权利;但作为一个父亲,你有不谅解他的底气吗?我甚至觉得该取得谅解的不是贺天影,而是你。”
贺父的表情绷得很紧,因为愤怒,身体不停发抖。
讲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疑惑。既然都能翻案了,老爷子的谅解书还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没有旧案这回事,在一堆从重情节面前,谅解书的作用也很苍白;现在有了旧案这回事,直接能让很多从重情节都变得情有可原了,谅解书也同样起不到什么作用。
下一刻,贺父终于说话了——
“你以为他让你过来说这些,是为了我的谅解书吗?”
他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从喉管中发出“嗬嗬”的笑声。
“那是什么?”我连忙问。
贺父苦笑着摇摇头,颤着手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张空白的 A4 纸,一支笔,递给我。
“陆律师,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写谅解书有什么用?他根本看不上我写什么谅解书,他也不觉得我有资格谅解他。”贺父笑得泪流满面,“我这个二儿子,我是真的低估他了。他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但一旦认准的事情,他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的。”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接过纸笔。
“你叫人进来吧。”
“叫人?”
“护工、护士,随便什么人。你是律师,应该懂的。我没几天了,实在写不动字,需要你帮我写。”
我后知后觉,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要我写什么。
写谅解书是不需要见证人的。
需要见证人的是,代书遗嘱。
贺天影的目的,至始至终都是贺父的遗嘱。
17
我找了护工和护士进来。
在两人的见证下,贺父口述遗嘱,我代书,同时做一些格式上的指导。
过程中,贺父几度哽咽,看起来很痛苦。磕磕绊绊讲了很久,还是完整地表达完了。
最后,贺父、我、两个见证人分别在遗嘱上签字。
写完这份遗嘱,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实在是想不通,我想赶紧去找贺天影问个清楚。
贺父把遗嘱交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凑近我,低声说:
“陆律师,我既然有把柄在他手里,那只要他活得比我久,我就永远要受他的牵制。
“你去帮我告诉他,他算得很好,我是熬不过他了,我肯定要死在他前面的,所以这份遗嘱就是最终版,不可能再变了。
“你帮我跟他说,我认了,都按他的意思写了,你叫他也要说话算话……
“……咳咳……陆律师……你叫他一定要……嗬咳咳……一定要说话算话……
“爸爸恳请他、恳请他说话算话……”
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说出这段话,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含糊地说:“好……我知道了……”
我起身,想赶紧离开。
从写下这份遗嘱开始,我的脑子就是懵的,我想赶紧去找贺天影。
可贺父一把拽住了我,身体往前倾,一直挂到床沿。
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他扯着嗓子,高声喊:
“你一定要帮我告诉他……咳咳咳咳……叫他一定要说话算话!……
“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我真的被吓到了,“我知道了!我会做的,你放开我——”
我拼命拨开他的手,逃了出去。
18
9 月 14 日,距离开庭还有两天。
我第四次会见当事人贺天影,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传声筒。
我把贺父最后说的话转达给他,并强调贺父要他“说话算话”。
贺天影哈哈大笑。
我把遗嘱扔在桌上,“贺天影,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遗嘱的内容让人非常意外。
这是一份遗赠协议。
贺父声明自己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并且是在清醒和自愿的情况下订立遗嘱。
他声明,自己身故后,要将名下所有的遗产,赠与文含英和付经华夫妇。
也就是贺天影的对门邻居。
他指定陆令奕,也就是我,做他的遗嘱执行人,并约定给我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从遗产中支付。
遗嘱一式三份,贺父本人,遗嘱执行人我,以及我所供职的律所,各保管一份,执行开始时由执行人负责实施。
“文含英和付经华,就是付杨枝的父母吧?”我问道。
“是的。”
“你住到他们对门,肯定不是巧合。”
贺天形点点头,继续讲述出狱后的事。
19
贺天影的讲述(4)——
出狱后,我见了我爸和我哥一面,就不再和他们来往,自己生活了。
我去县里的机械厂找了份活干。
每天下了工,我还是像十几年前一样,在县城里闲逛。
县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
可是很多故人都离开县城了,留下的人也不认识我。
某一天,我逛到当年付杨枝住的村子,听人聊天,偶然得知了付杨枝父母的下落。
付杨枝死后,她父母大受打击。父亲付经华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被诊断出了尿毒症。
为了方便治病,他们卖了老家的房子,去了成州市市区。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忽然有了想法,想去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我找了个周末,又去了一趟成州,跑了几个医院的肾病科,找有没有叫付经华的人。
最后在三院找到了。那一天他们刚好来透析。
等透析完,我就跟着他们,一路跟到家。
他们住在南环新村,老城区的老房子,生活还算安逸。
文含英种了很多绿植,放在楼梯间。翠绿翠绿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
我想多看看。
于是下一个周末,我又从县城赶过来。
我忽然发现,有目的的感觉挺好的。以前周末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后来我开始期待周末。
连着几个周末,我都往市里跑,跟着他们去菜场买菜,躲在暗处看文含英浇花。
我渐渐发现文含英的眼神不太好,应该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而过了十三年,我的长相变化也很大。
我想她应该认不出我。
所以有一天,她在楼道里修剪盆栽时,我壮着胆子从暗处走出来,走到阳光下,夸她的花好看。
她很高兴,跟我讲了很多养花的心得。她果然没有认出我。
她说她没见过我,我慌称是到这边看房子。结果她直接给我推荐了对门 301,还把房东电话写给我。
我当时就慌了,匆忙把纸条塞进口袋里,谎称还有事,赶紧离开了。
可是回去的路上,坐在大巴上,我鬼使神差地打了那个电话。
最后,我就真的租下了 301。
我辞了工厂的工作,住到市里,和文含英做邻居。
为了防止被认出,我编造了假名,假称姓“何”。文含英一直“小何”“小何”这样叫我,不疑有他。
就这样住了一年,也没出去工作,有我哥打钱,饿不死。
文含英也一直关照我。
2011 年底,有一次我和文含英聊天,聊到付经华的病情。
文含英说,要是能换肾就好了,可是排队要排很久,排到了也换不起。
我问要花多少钱,她说四十万。
她说的这个事,我放在了心上。
我想到,当年我家带给他们很大的伤害,我爸妈没有道歉,也没有诚心赔偿。
他家失去了女儿,我家得到一个状元,我爸靠着状元的名头清偿了两万八的民事赔偿,还赚了点。
当年付杨枝的分数其实比贺天形高,高考状元本该是付杨枝的。
但因为死了,什么都是空的。
现在过去了十几年,我爸和我哥过着富足的生活,我哥身家几百万,我爸住最好的单人病房。
而付杨枝的父母住又破又小的老房子,两天去透析一次,换不起四十万的肾。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可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我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
我爸得了绝症,快死了,死了就有遗产。
我哥已经很有钱了,不需要再锦上添花;但如果给付杨枝的父母,却是雪中送炭。
所以时隔一年,我又去找我爸了。我希望他写个遗嘱,声明把自己的遗产全部赠与给付杨枝的父母。
我想他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总该对伤害过的人有愧疚心吧。钱是身外之物,带不走,不如做点好事。
可我爸严词拒绝了我。
他说,当年我不道歉是有原因的,他们不配得到道歉。他们女儿勾引天形,把天形勾得七荤八素,又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天形的心理也不会出问题,跟爸爸的关系也不会这么紧张。他会有更好的前途,留在北京,或者出国深造。结果现在呢,他只能回成州来当老师——他可是高考状元啊!
他怒道,他们把天形害成这样,我都不追究他们了。当年法院判赔的我都赔了,凭什么现在还要赔上我全部遗产?何况我也没有多少遗产。
我爸说他也没多少遗产。
这话点醒了我。
我爸确实没有多少遗产,但是我哥有很多。
他现在不愿意,我不能强求。我只能想办法让他们都愿意。
我想着,干脆就用贺家全部身家,来补偿付杨枝的父母好了。
贺家绝大部分资产,都在贺天形名下,折算成现金足有几百万。
我赶走了贺天形准备结婚的女友,以防遗产旁落他人,随后杀了贺天形。
贺天形死后,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只有父亲,因为他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母亲也过世了。
他的所有财产都会转移到父亲名下。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父亲愿意写遗嘱了。
我知道我爸到了这种将死的时候,就想保住晚节。
如果我在公开庭审时,表明 97 年的冤案和现在的案子有关联性,我正是在 97 年的案子中受了委屈,白白坐了十几年牢,实在不甘心,才会杀了我哥。
如果我曝出此事,法庭是会复查旧案的。
等到真相查明,贺天形将会身败名裂,我爸将会晚节不保,贺家所有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
而只要我爸按我的意思写了遗嘱,我在庭审时就不会提旧案了。
我是这样向我爸承诺的。
20
听完贺天影的真实目的,我惊得说不出话。
大概是当了三年律师,看过不少遗产纠纷,我有了惯性思维。
我一直以为贺天影是想要独吞遗产,所以杀了另一个继承人。却忽略了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被继承人已经过世的情况下。我还以为贺天影是个法盲。
谁知道贺天影城府颇深,想的根本不是父亲的遗产,而是他哥的遗产。
他用这种破釜沉舟的方法,逼他父亲写遗嘱,这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我说:“你给出的承诺,其实很难让你父亲信服。如果你庭审时不提旧案,那肯定是死刑。正常人都有求生欲,碰到这种生死抉择、别无他法的时候,为了从轻发落,有冤情肯定会讲出来的。你用你的生命做赌注,你爸能相信你会说话算话吗?”
贺天影说:“他相不相信不重要。你也说了,我是拿我的命做赌注,我有 99% 的可能会诉说冤情,只有我爸如我所愿,他才能争取到那 1%。主动权在我,他只有唯一的选择。”
我心服口服,“你真是个狠人。”
我想起两天后就是庭审了,于是问他:“那庭审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是说还是不说?”
“这就与你无关了。”贺天影说。
“与我无关?”
“今天见完面,你就不是我的辩护律师了。我要和你解约。”贺天影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
“因为你没有刑辩经验啊。”贺天影无情地指出,“你是个民事律师,擅长的应该是婚姻家庭遗产这些吧。”
“是这样……可是……”我都被他噎住了。
这时候倒知道我是民事律师了,早干嘛去了?
搞了半天,他所谓的“不会让我输了官司”,其实就是不让我打官司吗?
贺天影看了我一会,忽然笑了。
“陆律师,我确实只认识你一个律师,所以找了你。我也知道你没打过刑辩,所以从最开始,我就不想为难你。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了,我非常感谢你,但还是希望你能心无旁骛地做好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比起辩护律师,我更需要的是一个专业的遗嘱执行人,这是你所擅长的,不是吗?这份委托给的报酬也更高。陆律师,请你帮我妥善处理好我父亲的遗产。
“这也是我的遗愿。”
21
2012 年 9 月 16 日,贺天影故意杀人案如期开庭审理了。
因为是公开审理的案件,旁听席坐了不少人。有社会各界人士,比如记者。
还有我。
辩护人的席位上也是有人的,是法律援助律师。
贺天影情况特殊,他提前两天和自己的辩护律师解约了,他自己又是一副完全不会为自己辩护的样子。为了审判的公平公正,法院给他申请了法律援助。
留给法律援助律师的时间很短,但这位律师也很尽职了。
他针对列出的犯罪证据,提出了四个点。
第一个是针对犯罪现场的痕迹。他认为贺天影在贺天形家住过,留下指纹、皮屑、脚印很正常;
第二个是没找到凶器,证据有缺失;
第三个是贺天影的工友、邻居、房东都给了他正面评价,这和其他证人的评价是矛盾的,这意味着其中另有隐情;
第四个是贺天形单元门前的监控,只能拍到贺天影进出了那栋楼,这确实意味着贺天影有作案时机,但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因为那栋楼里还住了其他人,那个时间段也有其他人进出。
公诉人和专家证人针对这四点,一一进行了反驳。
第一个,案发时,贺天影已经有一个月没住贺天形家了。有多名证人指出,贺天形很爱干净,可是过了一个月,贺天影的指纹、皮屑、脚印却还有这么多,并且密集地集中在卧室、床铺、床头,难道爱干净的贺天形一个月都没有打扫卫生吗?另外,贺天形指缝里有贺天影的血迹和皮屑,贺天影身上也有相应的抓伤,这些才是更应该关注的证据。
第二个,本案凶器是一种质地柔软的布带,这种凶器体积小,容易销毁,缺失了也是正常的。只要其他证据能够相互衔接、相互印证,共同指向同一犯罪事实,并排除合理怀疑,就足以证明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没有凶器,也仍然可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第三个,有证人证明贺天影有着良好的品行,也有证人证明贺天影品行不端。两方证人如果是同一时期和贺天影接触,那评价不一致,确实可能存在隐情。但两方证人并不是同一时期与贺天影接触的,而是分属于不同的阶段,重点就在于阶段不同。人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贺天影一开始给人好印象,并不代表他真的就是个好人。很多服刑人员刚服完刑不久,都会残存一些被教化的痕迹,行事比较谨慎,对未来又比较迷茫,从而显得人畜无害。但不排除时间长了就原形毕露的可能。
第四个,仔细看监控可以发现,案发时间段进出那栋楼的,有一名年轻女性、一名年长女性和一名邮递员。两名女性均体格较小,没有与被害人搏斗并勒死被害人的作案条件;邮递员进出时间不超过三分钟,没有作案时间。此外,案发时间正值工作日的工作时间,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放暑假的孩子,老人都体格虚弱,孩子都不超过十岁,不存在作案条件。唯一三名体格相对健壮的老人,案发时正在楼底下下象棋。
辩护人无言以对,看被告毫无求生欲的样子,也没法强求太多。
公诉人认为,被告人贺天影存在故意杀人的前科,刑满两年后再次作案,由于犯前罪时不满 18 周岁,不能认定为累犯;但前罪情节严重,刑期超过五年,成年后再犯严重罪行,屡教不改,应当从重处罚。
第二,被告人贺天影无自首情节,到案后不能如实供述罪行,没有认罪悔罪的态度,消极对待公安机关的侦查,应当从重处罚。
第三,贺天影杀害的是自己的亲兄弟,严重违反公序良俗、道德伦常,践踏了人类社会的正常情感,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应当从重处罚。
贺天影集齐了大量从重情节,没有从轻情节,法庭上不发一言,始终不愿认罪认罚,他的后果可想而知。
法庭依法对被告人贺天影故意杀人案进行公开宣判,以被告人贺天影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制猥亵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
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庭审结束,法警准备把贺天影带走。
就在这时,贺天影忽然说话了。
他说:“原来零口供也能定罪。”
法官回答他:“定罪不完全依赖口供,需要依靠的是证据确实、充分,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贺天影向法官略一颔首,说了句,谢谢。
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听懂了这句“谢谢”。
我看着贺天影的背影,单薄消瘦,直挺挺站着,像是一个罚站的孩子。
十五年前,那个孩子独自一人,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面对法庭的千夫所指,在根本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承认了不属于自己的罪行。没有人帮他,甚至连亲身父母都不站在他这边。
他说他什么都不在意。
他真的不在意吗?
22
之后的事情,按部就班。
贺父苦苦坚持着,想等到贺天影执行死刑的那天。
可是法庭宣判后还有死刑复核,没那么快。
贺父最终还是等不到了,他已病入膏肓,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咽了气。
我作为贺父的遗嘱执行人,开始履行我的职责。
有一天工作时,我回想起这桩案子的某些细节,忽然产生了疑虑——
贺天影的犯罪动机,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吗?
我想我是了解贺天影的性格的。
他是个沉静的人,对人对事不抱什么感情,看淡一切,无欲无求。
他就和文含英做了一年的邻居,感情就已经深厚到为了他家能换肾,直接杀了自己全家,还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如此激烈疯狂的反应,不像是贺天影的行事风格。
我仔仔细细把案子复盘了一遍,果然发现了矛盾所在。
这个案子还有隐情!
但我已经见不到贺天影了,再怎么抓耳挠腮想知道真相,也别无他法。
我只得作罢,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偶然抬头看一眼窗外,发现黄叶凋零,已经是秋天了。
过了一周,当地看守所又联系了我们律所,称被告人贺天影想要委托我,做他死刑复核阶段的辩护律师。
和几个月前的某一天,近乎一样的情形。
但这次我心中了然,这人根本不是真的想让我辩护,他只想知道他家的遗产处理得怎么样了。
见了面,果然如此。
我说:“事情都处理好了,所有的遗产已经归文含英夫妇了,他们对此没说什么。”
贺天影说:“好的,辛苦了。那就到这里吧。”
“等一下,”我叫住他,“贺天影,有个问题困扰我一个礼拜了,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解答我。”
“什么问题?”
“你杀你哥,不完全是为了遗产吧?把遗产全部送给文含英夫妇只是次要目的,你犯这个罪,其实另有原因,我说得对不对?”
贺天影沉默了一会儿,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发现了两个矛盾点。第一个,你的性格不能支撑你产生足够的感情,去为了文含英夫妇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有点激烈过头了。
“第二点。你告知我的那个版本,和实际情况是相反的。你说你是因为文含英夫妇生活困难,从而打起了父亲遗产的主意,去医院找父亲,父亲拒绝,于是你决定夺取全部的遗产,于是赶走贺天形的女朋友,杀了贺天形。在这个版本中,你的重心是先在你父亲那儿,随后转移到你哥那儿的。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实际是你先住进了你哥家,开始骚扰你哥的女朋友,直到案发前两个月,才去医院要求你父亲写遗嘱,被父亲拒绝,随后犯案。实际情况中,你的重心一开始就是在你哥那儿的。
“贺天影,告诉我,2011 年底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和你哥断联一年后,又忽然住到他家去了?”
贺天影听完就笑了起来。
“陆律师,恐怕也只有你在意这些细节了。”他说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现在我就解答你的疑问。”
23
贺天影的讲述(5)——
2011 年底的某一天,我和文含英聊天,无意间得知换肾很贵,要四十万。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我放在了心上。
当时我产生了工作的念头。
我有一个狱友,早我两年出狱,后来在另一个城市做废品生意,赚了不少钱。
他早就找过我,叫我跟他一起干。之前我都拒绝了他。
现在我想要挣钱了,于是再次联系他。
一切都谈拢后,出发前一天,我去找了我哥。
我跟我哥告别,告诉他,我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发展一段时间,和朋友一起做生意,以后就不要给我打钱了,我自己可以生存下去。
差不多就是和他永别的意思。
我哥同意了,随后表示,想请我吃顿饭。
我们就找了个附近的烧烤店,一边吃,一边聊聊近况。
喝了几杯酒,我哥失去了平时冷静的形象,哭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十几年他过得很痛苦,心理压力很大。
他跟我讲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各种心酸不易,说他当年对不起我。
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多。
后来又讲到当年民事赔偿的问题。
我说,当年我爸不肯多赔,是因为打点证人花了不少吧?
我哥一口反驳了我。
他说父亲没有花钱打点证人,最多诱导了一个证人。
有一个看见凶手逃离现场的证人,其实根本没看清,父亲想办法诱导他认定那人就是我。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做。
我说,不对吧,不是还有人听到我行凶吗?平白无故他怎么可能听到是我呢?
他听到的就是你,贺天形说,他只是远远听到了一点,所以他以为行凶的是你。
贺天形说,那一夜,付杨枝临死前,一直喊你的名字。她一直喊,天影,天影,救我……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看着草丛外的方向,希望你能出现。
这话犹如一记闷雷,正中我头顶。
……
吃完那顿饭后,我决定,还是不走了。
我必须要留下来,做一些事。
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没什么存在感,无需被注意。
我从人世间经过,从或甘或苦、或悲或喜的一幕幕前经过,旁观着世界这一出闹剧。
但是付杨枝那一声,让我停住脚步。
她把我叫上了舞台。
既然她叫了我,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即便这一声,跨越了十五年的时间,才传到我的耳朵里。
全文完。
后记
2012 年 11 月 22 日,最高法作出裁定书,核准贺天影死刑。
11 月 25 日,我陪文含英去西山县老家,给她的女儿扫墓。
墓地位于山脚,两旁草木环绕,叶子落尽了,有些萧条。
如果是夏天,这里的风景肯定很好。
我一眼看见,墓碑旁边的树枝上,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发带。
我定睛看了许久,说:“这条发带很漂亮。”
文含英说:“是的。几个月前,有人把它系在我楼梯间的盆栽上。我一看,很像是女儿以前喜欢的发带,所以就带过来了。”
消失的凶器,最终回到了这里。
“文姨,我有个问题。”我忍不住发问,“你真的不知道对门住的是谁吗?”
文含英沉默片刻,笑道:“我虽然眼神不好,但是不瞎。他住过来一个月后,我们两口子就认出来了。”
“那你不恨他吗?”
“当年是恨的,但是能有什么办法?那段时间我们太过伤心,很多事都没有细想,后来离开了老家,住到了市里,开始信佛了,才慢慢缓过来。
“前几年有一次,我回老家收拾房间,找到了一件男孩的衬衫,正是小贺的。我这才想起来,这孩子曾经救过我女儿啊。他从歹人手里救下了杨枝,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一路把她送回家。当年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这样的孩子,真的会做出那种恶事吗?
“后来我又回想起,小贺当年在法庭上供述的内容。他把杨枝说成是他哥的女朋友,说他们互相喜欢,而自己嫉妒心发作。但是杨枝是不可能变成他哥的女朋友的。
“杨枝以前跟我说过,她一开始确实对贺天形有好感, 后来就不喜欢了。她去了他们家几次, 渐渐发现他们家的氛围很奇怪,贺天形和父母一直其乐融融, 像是一家三口, 而贺天影却像个多余的人,被他们联合起来孤立了。
“杨枝只要在贺天形面前提起贺天影,贺天形就露出厌恶的表情,完全变成另一幅嘴脸。可是贺天影没做错什么,只是没那么优秀而已。她觉得他们家有些势利。
“所以贺天影说的那些内容是不真实的,倒像是有人提前编好,让他背下来的。——当然,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真相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我们也慢慢放下了。
“小贺搬来以后, 一直小心翼翼的,住了两个月才安心。他以为我们认不出他, 我们也没有点破。他很关照我们,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我是真的想不通, 他明明看起来挺平和的一个人,看起来也早就放下了,怎么忽然就做出那种事。直到你前段时间带着遗嘱来找我, 我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我们真的已经放下了,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我说:“也许他是想安顿好你们吧。有了钱, 总归派得上用场, 叔叔还要治病,还要换肾。”
文含英摇摇头, 说:“换肾也就是说说而已,一方面排队等遥遥无期, 另一方面他都七十多了,做这种大手术, 心里也打鼓。听说明年透析要纳入医保了, 也花不了几个钱。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 确实用不了多少,以后就做做善事吧。”
天空灰白一片,风从山谷间穿过,带着一阵片林海沙沙作响。已经开始降温了。
扫完墓,我们坐上大巴,启程回市里。
在车上, 文含英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衫, 递给我。
她说:“帮我物归原主吧。多穿一件,上路就不会太冷。”
“好。”
我和文含英就此分别了。
这桩案子发生在 2012 年。
2013 年才有的裁判文书网,这桩案子发生早了, 不会被收录进去。
所以我只能亲手写下完整的经过,好让自己不要遗忘。
可是想想,即便这案子收录进了裁判文书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注定是要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案件中的。
只是因为我亲身经历过,知道深藏在背后的故事,才会特别在意罢了。
后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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