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故事:窥天。

文摘   2025-01-06 18:38   北京  





























































































































































































































































































































































































































































































































































:人间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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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至,拜堂之礼完毕,新娘身裹血红嫁衣,却迟迟未曾起身。
一阵风拂过,掀起了新娘的喜帕,一颗半腐的女人头颅露了出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木然地望向我。
我心中惊恐万分,想要拔腿就逃,然而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扣住。
“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呀?”喜婆狞笑着说,“还得吃席呢。”
只见那喜婆敷着白粉的手腕上,暗紫色的尸斑赫然在目。
到这时我才惊觉,原来这喜宴之上的所有宾客,都并非活人。
而我,亦是其中一员。
1
【第一日·昼】
董慕外出渔猎多日,回府时带了一位少女。
少女崔绣绣在山中迷路,被董慕带回了董村。
董慕向她介绍了我:“这是苏念慈,我的妾室。”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漠然颔首:“崔姑娘好。”
崔绣绣的目光停在我隆起的小腹上:“董慕,你不是说你未有子嗣吗?”
董慕忙道:“巫医说她怀的是女胎,村中风水只旺男,女胎生了也早夭。”
董村坐落湘西深山,郎中略通巫术,擅辟邪通神治顽疾,被尊为巫医。
崔绣绣勾指拨弄鬓发:“所以,你确实还未娶妻生子?”
董慕的俊颜微微一哂:“我现在没有夫人。”
这句话实在巧妙。是没有,而非未娶。
董慕的夫人邓晚,于上月暴毙身亡。
她死得很突然。
死去的前一天,邓晚还陪我去街口打了耳洞。
那时她疼得龇牙咧嘴:“为了陪你,又多打一个,可得好好谢我。”
翌日清晨,我兴冲冲地揣着一对翡翠耳坠去敲她的门,发现已是一片死寂。
吊脚楼内的器具被白布蒙着,下人们行色匆匆地穿梭于长廊。
巫医说,邓晚死了。她是撞了邪祟,暴毙身亡。
董慕怕邪祟缠上活人,连夜烧了她的尸。
痛失爱妻,他出村下山,渔猎散心。
月余,他又带了个少女回来。
崔绣绣伸手摩挲铺在桌上的狮虎毛纹绣布,笑道:
“我爹说的不假,董村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富。”
董慕温文尔雅地抿唇一笑,上前搂她孱弱的肩膀:
“这算什么?湘西都城,都未必富得过董村。”
她闻言便吵着要游街,董慕拗不过她,向我使眼色:
“念慈,喜宴你代我去,记得向祭官知会一声。”
祭官是董村特有的职业,负责统筹婚宴的相关事宜。
我颔首应下,待他们二人出门,便折回了寝屋。
临出门,丫鬟小桃替我挑选衣裳,挽发画眉。
唇抹得红艳艳,同鬓边的鸢萝正衬,很动人。
喧宾夺主。我将花摘下:“簪根珠钗就好。”
黄昏沉沉逼来,外头响起凄怆的锣鸣。
东家有喜,便请人唱戏,讨个吉利。
锣鸣响起,戏已开场,该动身了。
董村常办喜事,这不是我头回赴宴。
但今日的宴似乎不同寻常。
我撩开车帘,发现自己正穿过东面的树林。
哪户人家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
密林中,铺着一道花纹繁复的红毯,笔直向东。
毯的尽头,是座恢宏深邃的洞穴。
绒毯红绸喜烛一样不落,洞外搭了戏台唱戏。
四周锣鼓喧天,喜乐的声调怪异。
轿辇停下,我一下轿,便感受到来自四面的视线。
为什么今日宴请的宾客,全是男人?
我不动声色地折回去,有男人嚷嚷:“有女人看见了!”
几个男人围在我身前,像一堵高墙。
我低头道:“我是董慕的妾室,我代他来的,祭官在哪?”
向后退去,我的脊背又撞上了硬茬。
前后左右,都被身形高大的男人包围着,我已没有了退路。
戏未停,戴着傩具的戏子低声吟唱。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透着一双双漆黑的眼,在审视着我。
我身上的薄衫,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浓妆艳抹的喜婆捻着帕过来:“让开!”
男人们低眉顺眼地为喜婆让出一条路,来人凑到我跟前细细看。
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告诉我,喜婆也是男人。
“祭官在忙。”他脸上的褶子在瞬间绽开,“此人确是董慕的二房。”
话音刚落,鼓板敲响,男人又四散开来看戏。
我听见有人在嘟嘟哝哝地抱怨:“早先就说了,不要叫女人看见......”
“娘家人总得来一个,董慕不来,只能她来。”
......
娘家人?我何时就成了嫁新娘的娘家人了?
喜婆扣住我的腕子:“今日成婚的是个大人物,所以他们才这样紧张。”
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拽着我向人群深处走去:
“夫人莫急,先看看戏。一会儿新娘来拜完堂,您吃了席才能走。”
我佯装不适:“我有孕在身,此处喧闹,实在......”
“不论发生何事,在此宴结束前,您都走不得。切莫惹大人不快。”
“大......人?敢问新郎是村中的哪户人家?”
“董慕没同你说?”他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指向洞的深处,“他。”
远山像堆砌的香灰,夕阳的光在灰烬中泯灭。
锣鼓喧天,女子扮相的戏子头戴傩具,手执缍扇,诵念未完的唱词。
我愣在原地,又问了一遍:“他?他是谁?”
“凡人不可口诵他的名。”喜婆瞟我,“你才嫁来一年,不晓得也正常。”
夜色降临,仆役们爬梯点灯。
洞内的喜蜡亮起暖黄的光晕,像魑魅的眼。
2
【第一日·夜】
出嫁的队伍自林中蜿蜒而来。
开路的是一匹骏马,新郎并没来接亲。
男人们自觉地为喜轿让出一条路,它停在洞前。
戏台上铃响高亢,轿辇中恰好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喜婆迎上前,这手搭着他的肩。
新娘下了轿辇,步伐僵滞。
她跪在两张空空的椅前。
“身段销魂,是个美人儿!”
“美又怎么样,还不是死——”
“说话当心点儿,有外人在。”
“要拜了!要拜了!”
“一拜高堂——”
......
鲜红的人影背对宾客,拜了三拜,却不起身。
好事的宾客自后向前扑,顺势将我挤进人潮内圈。
喜婆面向宾客,尖声道:“礼毕,送入洞房——”
鞭炮炸响,盖过奏乐声,刹那大风刮过。
戏台奏乐未停,响起急促仓皇的铃音。
尘土迷了宾客的眼,纷纷低头揉眼。
灯笼里的烛火晃得厉害,地上是鲜红迷乱的灯影。
嫁衣红绸轻漾,像大片污浊的血迹,从新娘身上淌下。
新娘头上的喜帕被风卷起,露出半颗腐烂的人脑。
耳垂仍留有半块白皙的好肉,一边挂着两条耳坠。
我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有两个耳洞。
小晚!
骨头断裂声响起,她的头完全扭向后背。
她没有眼白,瞳孔放大,淌下两道带血的泪。
惨白的手胡乱撕扯嫁衣,向我展示空荡荡的左胸。
烂了大半却被抹得殷红的双唇,无声张合:
逃......逃......念慈......逃......
我想要迈进的步子凝滞了。
风更急,乐更响,铃音越发急促。
我眼睁睁看着邓晚起身,缓缓步入洞穴深处。
直到此刻,戏台偃旗息鼓,一切再度恢复如初。
与其说这是场喜宴,倒不如说,这是场祭神的宴。
事出反常,疑团重重,我得回去自个儿查......
我想要离开,腕子却被冰凉的手死死扣住。
“夫人,走什么呀?”喜婆笑,“得吃席呢。”
“我身子不适,若出差池你担得起吗?”
“拒不入席触怒洞神,您担得起吗?”
紫色的斑痕在他肿胀的手背上浮现。
是尸斑。尸体身上才会长尸斑。
我没有回答,只觉心底透凉。
我的腕上也生了尸斑。
我也是......尸体。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既已死了,我又该如何逃出董村?
死去的小晚,又为什么会被董慕嫁给洞神?
情况不明,我没有轻举妄动,顺势入席,步进洞中。
洞壁濡湿,爬满霉绿色的苔。
苔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狗血画的符纸。
宾客坐满了数百张圆桌。
剩余十桌不坐人,摆满了供死人的香灰拌米饭。
肉菜被端了上来,腐肉腥臭潮湿,像是从水里捞的。
苍蝇歇在菜上,嗡嗡作响。
眼前尽是惨白的脸、涣散的瞳、灰败的唇。
这些死尸身着鲜艳的寿衣,正在吃席。
它们推杯换盏、插科打诨、作势寒暄......
死去的宾客情态与活人无异,对自己的死亡浑然未觉。
违和感涌上心头。
死尸不能进食,不能出汗,我们却能做到——
我们不是死去的尸体。
与死尸不同,我们能做到部分常人能做的事......
我们是活着的尸体,我们是活尸!
方才有宾客说小晚是死人。
说明被剜了心的尸体,在活尸的认知里,是死的。
难道他们的认知才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其实是我?
不,或许觉得不对的不止我一个。
只是他们同我一样藏了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有两个人始终未动筷。
村长董光祖,祭官董璟。
董村是由山中的一支氏族演变而来的。
随着时间流逝,各宗室之间的血缘关系变得极淡。
最早建立董氏宗族的族长,将职位世袭给家中长子,至今演变为村长。
村长董光祖今年十岁,他身上流淌着董氏宗族最纯正的血脉。
董光祖是家中独子,父亲在他出生后溺亡,母亲绝食殉情,把他托付给前任祭官。
董光祖幼年失亲,因而早慧。
他俊俏的脸尚带婴儿肥,但双眸沉静,情态老成。
前任祭官死后,董光祖搬回旧家独居。
祭官二十岁的独子,董璟,则子承父业,成为了新祭官。
此宴是董璟操办的第一场婚宴。
董璟面如冠玉,雅人致深,喉结处有块尸斑,气质郁于病态。
相较之下,董光祖是孩童,危险性更低。
但董光祖的腰间挂着铃铛。
一枚雕工粗糙的青铜铃铛。
那是......赶尸铃!
湘西有三怪,赶尸是最广为人知的一怪。
赶尸人摇动铃铛,唤醒客死他乡的湘西人,尸体闻铃归乡,入土为安。
能操纵死人行动,全仰仗那枚铃铛。它就是赶尸铃,董氏本家的传家宝。
而眼下,数目庞大的活尸在宴厅内把酒言欢,对自己的死亡浑然未觉。
而十岁的村长董光祖,却佩戴着赶尸铃,在此处面不改色地端坐着。
我明白死去的小晚如何能拜堂了,是董光祖把铃声揉进了戏乐里!
鞭炮炸响盖过戏乐,小晚暂离控制向我传信,继而风急铃响......
董光祖有问题,不能贸然相会。
我得设法接近董璟。
强忍着恶心,我夹起桌上的一块腐肉送进嘴里。
酸水涌上喉头。
我跌跌撞撞地往主桌走,背对着我的董光祖及时侧身。
我呕了出来。
董璟被我吐了一身,似是愠怒:“这位夫人,请自重些。”
“大、大人海涵,小女子有孕在身,嗝儿!”
董璟看向董光祖:“我去换身衣裳再来,望您见谅。”
董光祖心不在焉地点头。
我捂着嘴跟出去,佯装还要再吐。
出了洞,外头是黑漆漆的天。
四周山林环绕,数座高峰俯瞰此间。
几盏红彤彤的灯笼亮着,像魑魅的眼。
洞外没有换衣的地方,需要穿过东面森林去往村落。
沿着林中的红毯往回走,枝丫张牙舞爪,像枯瘦的臂。
董璟忽然停下,我冷不丁撞上他的背,抬头时心里一惊。
他脑后别着傩具,是唱傩戏戴的面具,青面獠牙,狰狞非常。
傩戏是娱神的戏,祭官是侍神的官,原来傍晚登台唱戏的也有他。
戏服繁复华美,动辄叮当作响,同诡谲的傩具相称,显得鬼气森森。
“孕妇可不饮酒。”董璟转身俯视我,“夫人佯醉,意欲为何?”
方才他没有当着董光祖的面拆穿我,说明他与我并非处于对立。
我索性开门见山:“大人,新娘是我家老爷病故的夫人?”
“婚宴是董慕要办的。”董璟语气平静,“死了,才算出嫁。”
“为何?”我攥紧双拳,问得更露骨,“董慕卖她配冥婚?”
董璟反问我:“湘西三怪,你全都知道?”
我迟疑:“我外地来的,只一知半解。”
“湘西三怪,有一怪叫落花洞女。邓夫人是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我咀嚼着这个词,“听起来像神女的名字。”
董璟笑了,漂亮的死人发笑,使这份美丽填满悚然。
“落花洞女不是神女,是神的新娘。”
湘西有三怪,落花洞女是其中一怪。
未婚的女子途经山洞,在其间不吃不喝也安然无恙。
归家后不久,她就会去世。这种非自然死亡被称为落洞致死。
女子之所以会落洞致死,是因她们与洞中的神明,坠入了爱河。
与洞神相恋后,她们归家时溺于相思,不吃不喝,便活活饿死。
族人会选定一个良辰吉日,将这些女子送入洞中,献予洞神。
这些被献去的女子,就叫落花洞女。
与神明结亲,可得神明庇佑,因而族人以养育出落花洞女为荣。
人与神明相恋,因此死了才算是出嫁。
而嫁与的对象是神明,所以今晚的婚宴,新郎一方始终不曾露面。
“可小晚已成婚了,怎可能会落洞致死?”
未等董慕回答,我喃喃道:
“对,因为董村,根本没有未婚的年轻女子。”
十年前,村中已有“董村风水只旺男”的说法。
女婴早夭,男婴才能活。
董村是个闭塞的村落,除嫁娶外,不许外人入村。
男人们的妻子,全都是外嫁来的异姓女子。
......落花洞女会和现状有关联吗?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隔墙有耳!
董璟先我一步揪出来人。
我诧异道:“是你?”
崔绣绣眼带惊恐,似要尖叫。
我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她是活人。
活人!
活尸未必是恶,活人也未必是善。
“董慕呢?你为何在此?”我没松手,“别喊,否则杀了你。”
她眨动着大眼睛,涌出几颗剔透的泪。崔绣绣像邓晚一样胆小。
“行了,别哭了。”我的语气软下来,“只要听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她顺从地点头,眼神飘向不远处。几名仆役在林中吆五喝六,似是找人。
我松开手,她轻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帮帮我,我要出村,他们都是尸体!”
“小姑娘,你可瞧清楚。”我指了指自己,“瞧清楚我是什么东西。”
“但你只是身子不正常。其他人看起来,是身子脑子都不正常!”
我眯起眼审视她:“董慕叫人抓你回去?”
小姑娘点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沉吟片刻,道:“走,去码头。”
董璟道:“我回家中换衣裳。”
“不行。”我跨到他身前,“万一你去通风报信呢?”
“你知道我不会——你是怕她出村后,董慕问罪,要我担责。”
“是,若你也在场,便可替我作证她是私逃。”
“所以请吧。”我颔首示意,“祭官大人。”
董村地形特殊。
三面环溪,东面靠峭壁,峭壁底下有巨洞。
溪叫女儿溪,洞叫桃源洞。
今夜的喜宴就设在这座桃源洞中。
平日董村人进出村落,全靠船渡。
码头修在南面,距此处较远。
走在路上,眼见离村有望,崔绣绣的心情渐佳,话匣子跟着打开。
“我家里穷,全靠我爹砍柴卖钱。我就去掏鸟蛋,跟着他上集市挣钱。
“前几日,我照旧去山上掏鸟蛋,遇见了董慕。
“他说他尚未娶妻生子,对我一见钟情,要我当他夫人。我就、就答应去他家看看。
“我原本打算在他府上住几日,掂量掂量他的家底。
“今夜我想出府逛街,他陪我去,本来好好儿的,谁知忽然之间......
“忽然之间,大家全成了尸体。
“董慕是尸体,脚夫是尸体,绣娘是尸体......可他们却能动能说!
“我拔腿就跑,只想快点离开。
“我记得进出董村要坐船,却怎么也找不着码头。
“董慕叫家丁来找我,我不敢回去,慌不择路,趁乱钻进这片树林。
“......就凑巧撞见你俩在商谈这些怪事。”
......
末了,她真诚道:“我没有要同你争男人的意思,你别生气。”
我面色阴沉:“我嫁来董村,是为我姐姐。她在三年前嫁来,自此杳无音讯。”
所以我根本不稀罕男人。她竟觉得我会为了董慕刁难她,这揣测令我光火。
崔绣绣后知后觉,赶忙道:“抱歉。以己度人是我不对。”
我们一行人走着走着,一条溪出现在眼前。
我知道它,这条溪叫作女儿溪。是董村人收入的主要来源。
女儿溪产奇鱼,奇鱼能卖万金,饥年,这条溪养活了全村的人。
这是一条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溪,平日它平静且美丽,今夜却很不对劲。
今夜它宽得离奇。像片海环住董村,溪面一直蔓延至视线的尽头。
巨溪环抱此村。是生财的宝盆、迷人的温床;又是隐晦的囚笼、未知的危险。
师父说过,水浅则清,水绿则深,水蓝则广,水黑则渊,水黄则急。
而它,乌黑如墨汁。
四周没有一点风,女儿溪如一条不起褶的黑绸。
溪面倒映着黝黑深邃的夜空,纯粹的、空洞的黑。
有那么一瞬,我神思恍惚,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溪,想要伸手触碰溪底的天空。
我看见溪面的倒影,美艳的女人满目痴迷,鬓边的鸢萝同她红唇很相称。
我微笑,她也微笑,我歪头,她也歪头,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
崔绣绣蹲在溪边,神色恍然地想要伸手触碰水面,被我一把拉住。
“别碰。”我心有余悸,拉着她后退几步,“水底好像有东西。”
我抚摸自己的发髻,那儿只插簪了根珠钗,鸢萝早被我摘下了。
映在溪面的不是我的倒影,是只莫可名状的怪物,在引诱我。
“水路应该是走不通了。”我道,“女儿溪也变得很古怪。”
崔绣绣道:“那山洞呢?东面不是有生了洞的峭壁吗?”
董璟道:“那洞叫桃源洞,没人敢擅入桃源洞。”
崔绣绣追问:“为什么?”
“那是神的寝屋。”
她沉默了。
离席太久,我和董璟都该回去了。
崔绣绣呆站着,说她不知道该逃到哪儿去。
她茫然地站在溪边,像失了魂:“既然逃不过,不如我先沉溪......”
“别受蛊惑。”我恨不能把她拴在裤带上,“不要再盯着溪看了。”
董璟道:“董村病了。所以女儿溪变得古怪,我们也成了死人。”
我接茬:“先找病因,对症下药,将其根治,才能病愈。”
崔绣绣迟疑:“你们的意思是,一切可以恢复原样?”
董璟道:“前提是,找到病因。”
我道:“我现在就有个猜测。”
崔绣绣忙问:“怎么说?”
“小晚她......董慕已故的夫人,今晚的新娘,她并非落洞致死。
“是董慕杀了她,想要她成为神的新娘。董慕近来渔猎不顺,想得洞神赐福。
“董慕告诉我,小晚暴毙身亡已经火葬,但又告诉董璟,小晚落洞致死,需要嫁神。
“小晚病逝后被迫嫁与神明,她心有不甘,痛恨董慕,所以才这样报复董村人。
“是不是只要我们安葬她,将元凶绳之以法,就可以让她......”
“不对。”董璟出声,“眼下发生的种种怪事,已经远超冤魂作祟的范畴。”
我略表赞同:“既然要查,这样,明晚约个时间,今天咱就先回......”
董璟开口:“照最坏的情况想。余下的时间很少,或许只剩两天。”
“崔绣绣没关系,但我们是尸体。”他定定地看向我。
“天这么热,若再过两天,我们的身子烂透了呢?”
尸体放久了,不美观倒是其次。
主要是尸体渗液会膨大,届时行动不便。
我俩是头一回当活尸,也不知自个儿会不会发烂发臭。
谨慎起见,我们需要抓紧时间,尽早调查原因,让一切恢复正常。
分别时,我们与董璟作约。
明日清晨,待他办完另一场喜事,就在他家碰头。
我带崔绣绣回董府,面对董慕关切的目光,崔绣绣讪讪道:
“我瞧见有人家办喜事,就去凑热闹。”
“那有什么好看的,绣绣。”
董慕替她撩耳边的秀发:
“到时候,咱们办一场更大的。”
崔绣绣眼含热泪,似是动容。
我知道,她不是被甜言蜜语打动了,是被吓着了。
回府后的崔绣绣像块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三更时,她抱着枕头来敲我的房门:
“念慈姐姐,念慈姐姐,你睡了吗?睡了吗?”
我开门,面无表情:“活尸好像不用睡觉。”
“可活人还是要睡的,咱们挤一挤吧。”
“不要,你去找董慕。”
她巴巴地看着我。
“......进来。”
我侧身让她进屋,她很自觉地躺在地上。
崔绣绣殷切道:“姐姐,我睡地,你睡床。”
活人的呼吸声绵长又均匀,惹人心烦。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崔绣绣,上来睡。”
她小声嘀咕:“那多不好意思。”
我下了榻,淡淡道:“反正我不用睡。”
崔绣绣拽着被子躺下来,吸吸鼻子:“天一亮,我就回隔壁睡。”
“我这人很功利,帮了忙就要讨酬劳。”我想起一件事,“你会养蛊吗?”
她一骨碌翻过身:“要不是有两把刷子,我怎么敢独自上山掏鸟蛋?”
“湘西人都会养蛊?”我挑眉,“有没有能联通二人生死的蛊?”
“但是我养的蛊只对活人有用,遇见尸体可就没辙了。”
“能不能给我两只玩玩?我就是......好奇。”
她不疑有他,从随身佩戴的小锦囊里捉出两只蛊虫给我,就睡下了。
罐中,两只肥硕的透明蛊虫在缓缓蠕动。我把瓶子藏在了榻下。
崔绣绣睡得很熟,她的睡颜恬静,真有几分似小晚。
如果我查出的真相,让自己从活尸变成了活人......
那是不是也能让小晚死而复生,让她从由死人变成活人?
胡思乱想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我叫醒崔绣绣,催促她回房。
她才走不久,小桃便敲门:“夫人快起,可别误了良辰吉时。”
对。董璟昨夜说过,今晨还有一场特别的喜事要办。
这场喜事同昨晚的洞神喜宴不同,设在女儿溪边。
“就来。”我一骨碌起身,拉开了房门。
董慕站在外头,他温柔地向我伸出手。
一只胖蛆从他的眼眶中爬了出来:
“念慈,你有孕在身,仔细身子。”
我把手搭上去,挽着他上了轿。
3
【第二日·昼】
丧事在董村西侧的女儿溪边举办。
金灿灿的日光洒落溪面,远看时它波光粼粼,令人沉醉。
天光明媚,它像块不断起伏的蓝色绸布,温柔环抱整个董村。
女儿溪边热闹非凡,搭了个巨大的戏台,台下奏喜乐,台上奏戏乐。
董璟今日唱的是《搬先锋》,着本地妇女装,左手执缍扇,右手握白旗。
脚夫喜气洋洋地抬着做工精湛的花轿,轿身血红,纯金流苏,可见财力雄厚。
诡谲的是,花轿极小,四面贴符,无门无窗,像一口封死的棺材。
村人们并不为这花轿感到毛骨悚然,口道着“恭喜恭喜”,好不快活。
我注意到,同昨晚的喜宴不同,今日的喜宴是男女皆可参加的宴。
陪嫁的财物丰厚,队伍很长,因而走得极慢。
下了戏台董璟在督看,身佩银饰,环佩叮当,死气沉沉的脸俊美邪气。
“多好啊,念慈。”董慕道,“咱家也该常办喜事。”
“好呀,反正你都带女人回来了。”我嗔道,“我去前边看着她,别又丢了。”
董慕点点头,嘱咐我要注意腹中的孩子。
我奋力挤进尸群里圈,一眼就看见了崔绣绣。
“你看。”她指给我看,“他们要把新娘送进水底。”
崔绣绣抓着我的手臂,力道之大,令我咋舌。
此时,八个脚夫已抬着小花轿行至河边。
溪水拦路,他们将花轿置于溪面,用力推。
血红的花轿好似小舟,颤巍巍地在溪面浮着。
溪水簇拥着它,它缓缓地沉没了。
两个家丁不慎绊倒,箱子掉在地上。
盖被磕开,诸多珍材异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一阵,捧着这些珍宝,慷慨地沉入溪底。
鞭炮炸响,唢呐声起,喜乐依旧音调诡谲,耳熟,但说不出名字。
宾客纷纷鼓起掌来,全都乐呵呵地往回走,他们要去吃宴席了。
“念慈姐姐。”崔绣绣生怕我忘记,“一会儿见。”
白天的喜宴比晚上好点儿,没有鲜红的灯影,晃得人眼疼。
宴席被设在这户人家的宴客厅内,装潢精美,可见家底不凡。
除了数百张圆桌坐客,空出几十张大桌,上头摆着拌香灰的饭。
香灰拌米饭是给死人吃的。这回款待的死人,可比昨夜多上数倍。
董慕见我不怎么动筷,很贴心地替我挑鱼刺,再把鱼肉放在我碗里。
我盯着那块濡湿的、爬满蛆虫的生鱼肉,并不动筷,董慕很是忧心:
“以前婉婉下厨给你煮鱼,还没好你就馋得不行,怎么今日一口都不吃?”
他的口中爬出一条在蠕动的尸蛆,我捂住嘴,诚实道:“我、我想吐......”
“想吐?”他又惊又喜,“是不是孩子在闹你?我算算......你日子早够了。”
“我扶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巫医说了,这样孩子会更快出来。”
“我自己去就好。”我站起身,“董郎,你加把劲,把咱包的礼金吃回来。”
“那点礼金算什么?”他似是喝醉,口不择言,“肚子里的才是真金子!”
我没有应声,只是扶着腰出门,往昨日碰头的地方走。
这喜宴应会吃到晚饭前,今日可以商谈很久。
崔绣绣已在房中等我,末了董璟也来了。
都到齐了,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很快又被我吸回去。
因为董璟是带着东西来的。
他拎着一个蒙布的菜篮。
布头掀开,露出人形。
是个未睁眼的——
婴儿!
董璟小心翼翼地取出它。
它头发稀疏,小脸圆润,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成拳。
它肌肤的纹理,还有稀疏的毛发,同真的婴儿没什么差别。
它身着血红的嫁衣。嫁衣做工精致,鸳鸯图样绣反了。
蹊跷的还有它的打扮,佩着金饰,画了浓妆。
胭脂香粉口脂一个不漏,扮相同新娘无异。
它没有呼吸,不会动作。应该是......工艺品。
谁家的工艺品做得这么细致,细致到让人恶心。
我看向董璟,他语气不虞:“她是今日的新娘。”
我揉揉眉心:“果然,今日又是跟神结亲。”
同前日一样,既无新郎也没高堂,喜乐还很诡异。
崔绣绣咽了口唾沫:“可是,怎么昨晚的新娘不一样?”
“说明神不止一个。”我道,“神不一样,所以成亲的规矩,也不一样。”
既然山里住着洞神,那溪里住着溪神也没什么稀奇。
比起落花洞女,河神娶亲的故事更耳熟能详些。
我看向董璟:“你是祭官,应当早就知道神不止一位,为何昨日不说?”
“我没有隐瞒。”董璟道,“你应该知道,祭官的规矩只由前任祭官口授。”
“没有具体可考的文字记录,难免会有描述不精确的情况出现。
“我父亲说,董村的婚事分两种。
“一种是传宗接代绵延子嗣,即人与人之间的婚事。
“另一种则是向神明献祭,即人与神之间的婚事。
“与神结亲也分为两种。
“落洞的女子,是洞神的妻子,能庇佑全族。要设喜宴。
“早夭的女婴,是溪神的妻子,能保住富贵。也要设喜宴。”
崔绣绣道:“原来董村人捕来的那些奇鱼,是因与溪神结亲才有的?”
我道:“董村人讲究安土重迁,岂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沉入溪底?”
董璟道:
“是。所以董村人家中若有女婴早夭,会先把她葬在林中。
“然后,再请能工巧匠制造女婴人偶,把它打扮成新娘的模样。
“与神结亲时,把人偶放在花轿中,让这个人偶带着嫁妆沉入溪中。
“与其称为办喜事,倒不如说是丧事喜办,在葬女后进行祈福。
“故我以为,和洞神娶亡女相比,溪神娶亲近似祈福仪式。”
我道:“所以直到今晨之前,你都以为董村真正在供奉的神明,只洞神一位?”
“我就任不久。许多信息光凭口授获取,仍会与事实有出入,要亲历后才能了解。”
我道:“难道今日你有了新发现,这个新发现让你觉得,溪神也是存在的神?”
“嗯,我在清点沉溪的物件时,偷偷撬开喜轿的轿顶,看到女婴人偶。
“它实在过于逼真,以至于我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用真婴做的。
“我在它颈后划了一刀,剥开外皮,我看见的不是棉花。”
董璟肃穆:
“是血肉和白骨。防腐香料的气味很浓重。
“我用重量相同的陶俑和她交换,把她偷偷带了出来。
“这不是什么能工巧匠打造的人偶,这是一具货真价实的死婴。”
宛若平地一声惊雷,我和崔绣绣被这事实重重一击。
我绕到这尊女婴后,扒开她颈后的裂口查看。
同董璟所说的情况,别无二致。
她不是董村用男婴假扮,或是巧匠制成的人偶。她是真的女婴。
明面上是人偶沉溪,女婴下葬;实际却阳奉阴违,把早夭的女婴沉入溪底。
说白了,这是将落花洞女送予洞神结亲一样的行径,只是被稍加美化了。
为何要美化呢?是为了瞒过自己疼惜女儿的妻子,还是为了维系虚伪的道德?
我看向自己的肚子,董慕说,真正的金子,其实在这里头。
我还没想清这些诡事与这两只神结亲的关系,但势必有联系。
“咱们现在算不算知道病征?”崔绣绣道,“是不是要对症下药了?”
“算摸清病征,还得再寻病因。冤有头债有主。一切与起头的人脱不了干系。”
“去哪里找病因?”她追问,“比如女儿溪底?”
董璟补充:“还有桃源洞内与村长府邸。”
董光祖是村长,一座村子不可能不载村史,何况是董氏这样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
桃源洞的深处与女儿溪的底部充满了未知,潜入董光祖家中稍较前两者简单。
但他手上有赶尸铃,要是摇来全村的活尸,我们仨可吃不消。
潜入董光祖府邸的时机很重要。
我清了清嗓子:
“亥时人定,方便动身。
“咱仨一个进屋,一个放风,一个拖住董光祖。
“绣绣放风,活人腿脚快。如有异状,你学三声狗叫就跑。
“董璟拖住董光祖,你是祭官,找他商谈不显突兀。可以吗?”
崔绣绣道:“学狗叫倒是不成问题,可我要跑到哪儿去?”
“桃源洞前吧。”我道,“时间有限,我想在今夜多探几个地点。”
“可以是可以。”崔绣绣道,“但丢下你不管,万一你被抓到怎么办?”
“别担心我,你保护好自己,别贸然进洞。”
我看董璟,“找个由头,别让董光祖太早离开。”
“知道了。”董璟道,“你要保护好自己。”
朋友,咱都死了,能咋照顾,临终关怀都谈不上!
我挑挑眉:“那我就负责潜入董光祖书房。”
“防身用。”董璟递给我一把匕首。
出门已近黄昏,差不多也是宴散的时候。
我推开房门,落日出现在我左侧,缓慢下坠。
整个天空都透着血一般的红色,给人以一种不祥的预感。
同我听见熟悉却怪异的喜调,还有看见绣反的嫁衣时的感觉,一样微妙。
我看着这颗红彤彤的夕阳,它的光芒从左侧照射过来。
透过窗户,在屋内留下剪影。
是朝向,董村房屋的朝向很奇怪!
房屋多坐北朝南,如此冬暖夏凉,才够舒适。
如果这座屋子的朝向是北,我出门,夕阳该在右。
村中的房屋却坐南朝北,夏日屋中被照射时间更长。
相反!
人变尸,是阴阳相反。
嫁衣图样绣错,是左右相反。
房屋朝向怪异,是南北相反。
我问董璟:“与神结亲,奏的什么喜乐?”
“一种古老的喜调,没有名字。”
“这调有谱吗?”
“应该有。”
“帮我个忙,找到这个谱,把它反过来谱。”
董璟应下,我向他道别,同崔绣绣打道回府。
走过街道,看见一个男人捧着条金光闪闪的鱼,大笑着。
好眼熟。我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心里涌起一股恶寒。
这不就是早上嫁女的那户人家吗,可真是灵啊。
往前走了几步,恐惧忽然漫上我的心头:
可董璟已经将新娘带了出来了!
为何溪神还是给予了馈赠?
溪底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董村当真供奉着两位神明吗?
崔绣绣进了村,为何不是活尸?
知晓了村史,又要如何解决问题?
希望,我能够在今夜找到一切的答案。
回到府上,董慕正在同一位巫医咬耳朵。
见我们来了,他笑笑:“你俩去哪儿,这么晚才回。”
“随便逛逛,就这时候了。喏,路上摘的。”
我把花塞给他,向巫医行礼:“大人来此做什么?”
“孩子足月了,夫人尚未临盆,他来请我一叙。”
我盯着董慕看了半晌,轻抚着隆起的小腹道:
“我腰酸,你们先聊着吧,我回屋躺一躺。”
崔绣绣黏上来:“我也回房歇息一会儿。”
躺到董慕睡下,我就该动手了。
4
【第二日·夜】
亥时入定,董村极静。
董璟支开了董光祖,邀他去前厅聊一聊村中相关事宜。
我踩着崔绣绣的肩上墙,崔绣绣灵巧地攀过墙,向我张开双臂。
我跳下去,她稳稳地接住我。我称赞她:“厉害呀绣绣,深藏不露。”
她似乎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试探,老实地向我解释:“是掏鸟蛋学的。”
好吧。这解释还算合理。
我带着她避开家仆,猫着腰行进。
值夜的家仆虽多,但大多神情怠惰。
宅邸虽大,但书房并不难找。
书房前站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家仆。
崔绣绣是活人,比活尸灵敏。
我示意她先扼住一尸的咽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此人身后,死死掐住他。
这活尸后知后觉地发出呜咽声,他的同伴被他吸引住目光。
我行动迟缓地绕后靠近他的同伴,抬手扣住他脸颊。
湿哒哒,黏糊糊,尸体流出的脓液散发着恶臭。
我心里发狠,另一只手死扣住他下巴,两手反向一扭,咔嗒。
这个活尸被我卸去下巴,我团了帕子塞他的嘴,绑起来,丢进树丛。
我转头想帮崔绣绣,谁知她手上拎了条手臂,惊恐道:
“我太害怕,所以死命拽,这、这是他自己断掉的......”
......是我多虑了。
我如法炮制,把已被崔绣绣堵住嘴的活尸丢进树丛。
我安慰她:“没事了。你去墙根躲着,帮我望风。”
“念慈姐姐,你答应我,你不要死,你要活着见我,好不好?”
“我早就死翘翘了,活着见你才是有鬼。祖宗,快走吧。”
“给你。”她取下挂在脖间的符,塞在我怀里,“必须戴好。”
我囫囵应下,从怀中掏出两枚纸团,塞在耳中。
如此便听不着赶尸铃的铃声了。
我翻窗进了书房。
书房三壁立着极高的书架,上头摆满书册和竹简。
正中没有多余的饰物,仅有一副桌椅摆在房间的正中央。
看到这副摆设,我的第一反应是翻阅量过大,第二反应是此处不适合藏身。
既然藏书的数量大,那为了方便董光祖寻找书册,一定会对书目进行分类整理。
我在这三座巨大的书架前绕了一圈,认定朝北的那座就是载着相关书册的书架。
记载村史、族谱、神明姻亲等重要信息的书册,应会放在他能翻找到的地方。
董光祖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的身高只到成人腰部,我要找他能平视的那几行。
《右台先馆笔记》《备急千金要方》《西樵野记》......《董氏录目》!
把《董氏录目》纳入怀中,我又跪在地上找与溪神洞神相关的书册。
月色清辉泼洒房中,桌椅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书架上留下了一道半人高的阴影,看起来相当违和。
我绕着这副桌椅走一圈,大着胆子坐在了椅子上,桌高刚好。
我是成人,董光祖是孩子,我坐下却刚好,这不合理。
这椅子不是给他坐的?
难道它底下藏了神明机关?
我掀开地毯,企图找到蛛丝马迹。
暗门,没有。机关,没有。
总之什么都没有,实在是奇也怪哉。
我结束探索,重返书架前,将一本无名书册纳收入怀中。
就在此刻,外头响起三声脆生生的狗叫。
我想从窗口出去,岂料已有人影出现在门口,来不及了!
董光祖是活尸吗?为何能走得这样快!
我费力地扒着书架子往上爬,强撑着自己,勉强坐在最顶上。
董光祖背着光进来,门缓缓阖上。
月光被漆木门隔绝,室内一片昏暗。
他没有点灯,而是坐在了椅上。
我想屏住呼吸,才发现自己没有呼吸。
得益于书房毫无遮掩的结构,他只环视了四周,便收回目光,没有抬头。
他坐在椅上,腿晃着,够不着地面。
“你多虑了,没人进来。他们都笨得很。”
一阵女童的笑声过后,室内响起尖细的女声:
“哥哥才笨呢,聪明点好不好?叫那个活人给跑了!”
董光祖被附身了?被夺舍了?还是他精神上不正常了?
“你着什么急?她迟早会死的,少在下人面前嚷嚷。”
“他们又瞧不着我......哥哥,汗滴我眼睛了!疼!”
不知在何处的女孩叫唤起来,董光祖褪下了衣物。
他将自己剥得几乎精光,全身只穿一条亵裤。
我看见了一张女孩的脸。
董光祖的背上生了一对眼睛、一个扁鼻和一张嘴。
或者说,他的背是一张扁平的脸,这张脸是颠倒的!
怪不得那时,他分明背对着我,却能精准地侧身躲过。
他背上的这张脸,或许已透过薄衫的衣料,在阴冷地注视我。
董光祖背上的那张脸叨着“好疼好疼”,双眼紧闭着,叫我毛骨悚然。
“啵”的一声,两根细瘦的物什从他的手臂上剥离。
绵软无骨,末端分出短短的五指。
他的下肢如法炮制,也剥离出两根细瘦的玩意儿。
末端分五指,但很细长。
我看明白了。
董光祖背后长了个上下颠倒的女孩!
他生双臂的地方是她的双腿,他生双腿的地方,是她的双臂。
她和董光祖以兄妹相称,平日就将四肢缠在董光祖的四肢上,佯装常人。
她是个什么东西?寄生怪物?
小女孩伸出手揉眼睛。
董光祖掏了帕子,背过手帮她:“不洗手,脏不脏?”
“烦死了!”这个女孩的脾气急躁冒进,“还不是都怪你!”
她揉完眼,便伸了个懒腰,双臂伸长,正好挨到地板。
董光祖冷冷道:“我这人不念感情,最好对我说些中听的话。”
女声一下就软了下来:“对不起哥哥,我不该向你发......”
背上的脸忽然睁开双眼。
我同她对上了视线。
——跑!
我睁大了双眼,满心都是两个字:
快跑!
“有尸体在上面,哥哥!”她惊叫,“好可怕,快摇铃铛!”
你想得美!我紧抓着书架,双腿蹬墙,书架斜斜地砸下来。
董光祖敏捷地翻桌出去,后背生生挨了这书架一砸。
女孩大哭起来:“好疼,哥哥!快点把她弄走!”
她一只手臂被压在书架下,双脚胡乱朝天蹬,号啕大哭。
董光祖呵斥她:“蠢货!别盖过铃声!”
董光祖从怀中摸出两个符,揉成团塞进耳里,取下赶尸铃铛。
他拈指念起咒语,嘴皮灵巧地翻动着。
空灵的铃声在室内回荡。
为何我事先堵住了耳,却还能听见!
狂风骤起,散落一地的书哗啦啦翻着页。
我扑上去撕下两张,揉成团再塞,铃音却钻进脑里。
低语化作陌生的词汇向我撞来,像有上百只虫扎进我的身体。
大脑混沌起来,我竟看见董璟站在面前,向我伸手:
“我们走!找到逃出董村的办法了!”
我走近一步,看见“董璟”身后的门被董光祖撞开。
“董光祖”声嘶力竭道:“都是假的!”
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怪异、扭曲且缓慢。
好像是我沉在水底,透过水面观察眼前的一切。
我握紧手中的匕首,没有捅向“董光祖”。
他身形颀长,虽然容貌改变,成人的身材却没变。
意识清醒的瞬间,我呕出数百只酸臭的虫。
幻象消失了!
董光祖站在我面前摇铃念咒,而董璟捂着我的耳朵。
我抓住女孩乱蹬的腿,同她被压在书架下的手臂打了死结。
皮肉绵软,没有骨头,触感滑腻怪异。
我没忍住,嫌弃地“啧”了一声。
“你啧什么!哥哥!”她恼羞成怒,“弄死她!”
我心下一凛:“跑!”
我抓住董璟的手要往外冲。
董光祖背上的人被困住,他自己也跑不了,此时正是我们的机会。
本以为董光祖再怪也不过是孩子,岂料他利落掏刀,将女孩打了死结的肢体斩断!
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女孩“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董光祖没有怜香惜玉:“安静点,或者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我和董璟破门而出,才发现已经没有退路。
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昏昏欲睡的活尸。
他们站在董光祖的书房门口,早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看向两侧的围墙,企图找到出路。
数以万计的村人,正慢腾腾地翻过四面围墙。
我们没有退路。
就像董村的现状,我们三面环绕着尸潮,背后是敞着门的书房,形如山洞。
人潮中伸出千万只惨白的手,想要擒住我。
董璟提着我的衣领,敏捷地带着我避开人潮。
董光祖握着刀飞扑上来,刀尖落在我胸前,似是想剜去我的心脏。
他的速度快过常人,我来不及躲闪!
电光石火之间,响起“叮”的一声,董光祖吃痛地跌坐在了地上,满脸震惊。
他的刀尖正巧扎在我的左胸,却被什么坚硬的物什挡住,没能成功。
那枚铃铛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响声空灵悠远。
董光祖的好宝贝脱手了!
我眼疾手快,抬膝狠狠撞他的鼻梁。
他吃痛,当即把刀狠狠捅进我的膝盖。
董光祖仰头看我,笑容扭曲:“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无妨。”我的膝盖向上一顶,刀柄直顶董光祖咽部,“您客气了。”
董璟伺机擒住他双臂,我抽出匕首,用尽全力,狠狠扎进董光祖的左胸。
再转一圈,把那颗鲜红的心生生剜了出来!死了吗?他该死了吧?
董璟眼疾手快,在董光祖虚弱的空当,拾起了地上的赶尸铃。
岂料董光祖捂着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竟然杀了她!”
“还给我!”他踉跄着追了几步,阴恻恻地笑出声,“你逃不掉。”
“逃过了今日,还有明日、后日......凡人身在此间,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不晓得他还有什么后招,我改变了主意:谨慎起见,跑路第一!
我踩上这群活尸的肩头,董璟紧随其后,踩着活尸的脑袋,拔足狂奔。
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铃声未响,村民又陷入熟睡,安详地闭着眼,自觉排队离去。
我边跑边吼:“太他爹的刺激了,咱俩搞到宝贝了!”
董璟罕见地跟着吼:“跑!现在往南面去!”
耳边刮过风声,建筑不断后退。
董璟在中途抬头观星,指着一侧道:“北。”
我心领神会,同他拐了个大弯,往东直直跑去。
当活尸有一点好,就是腿脚虽慢,但永不疲乏。
我发现,我们的身体并没有继续腐烂,仍维持原样。
为什么?虽然不解,但此事值得高兴。
这意味着,我们还有时间。
我俩提心吊胆一路向东。
穿过茂密的树林,桃源洞赫然显现。
确认身后不再有追兵,我坐了下来:“绣绣,可以了,你出来。”
我伸手摸索前胸,掏出那枚护身符,里头似乎装着片铜钱。
实在是凑巧,董光祖的刀尖阴差阳错地扎在崔绣绣送的这枚符上。
闷热的晚风刮过密林,枝叶发出低响。
好像女子婉转哀怨的啼哭声。
崔绣绣没有来。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我发现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董璟。”我嗓音发颤,“我坐的地方湿湿的,你帮我看看。”
我环抱着身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冰凉的月像一颗纯白的眼,默默窥视人间发生的一切。
“你起来。”董璟低头看了一眼,语气肃穆,“这不是水,是血。”
我缓缓起身,低头看自己脏兮兮的鞋尖。
它正踩在血淋淋的土壤里。
空瘪的锦袋掉在地上。
我双手发颤,拾起它擦干净。
这是崔绣绣的东西。她确实来过这。
然后,她消失了,地上是一大摊血渍。
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这的,我太大意了。
董璟神色凝重:“她怕是凶多吉少了。”
为什么?不是董光祖,又会是谁干的?
我转过身,凝视着身后的山洞。
生在峭壁下的山桃源洞高得惊人。
而我们恰好站在洞顶下方的正中间。
桃源洞洞像一张餍足的嘴巴。
我们像佳肴。
我极力遏制下跪的冲动。
我觉得这洞在向我们微笑。
或者说,洞内的他,在向我们微笑。
“未必是......也许她是受伤了。”
我听见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用赶尸铃看看。”
我把怀里的鸡零狗碎全掏出来,两本书,纸团,符。
董光祖才十岁,心智不成熟,掌铃不熟练,需要书籍提醒他牢记。
我打开那本没名字的书,哗啦啦翻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钻入眼底。
自然而然地,目之所及的一切我都能记住,好像在许久之前就已经看过。
董璟把铃铛给我,我一手捧书一手掌铃,莫可名状的词句几乎要撑破咽喉。
在沉沉的低语声中,我听见洞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
衣衫不整的崔绣绣矗立在洞口,同我对视。
她美丽的脸上犹带泪痕,瞳孔扩散,几乎衣不蔽体。
崔绣绣的身上满是泥土和血渍,脖颈上是未消的掐痕。
“她死了。”董璟拉住想靠近的我,“你要小心。”
崔绣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她的舌头已被割下了。
死掉的她,只能很悲伤地张着嘴。
短短的舌根在她口中蠕动,她软软地栽下去。
数百只酸臭的虫从她口鼻钻出,扎进了土壤里。
赶尸铃只能赶尸,却没办法让尸体动脑思考,开口说话。
董璟道:“是尸蛊。湘西三怪其一为蛊。”
我道:“原来董家赶尸的原理是以铃驭蛊,以蛊驭尸。”
难怪董光祖摇赶尸铃的时候,有许多虫被我呕出来。
“今夜不要去洞内了,里面很危险。”
董璟脱下外袍,罩在崔绣绣身上。
我别开眼,没再看她身上凌乱的吻痕。
那是,行房的痕迹。
“对了。”董璟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
“喜调反过来,是民间一支流传甚广的曲子。”
“叫《老鼠嫁女》。”他道,“歌词讲的是老鼠嫁女的故事。”
“你会唱吗?”我捏着那张纸,“唱给我听。”
董璟有些扭捏,但情况危急,由不得他多作推脱。
他清了清嗓子,在月色下低声吟唱:
大红喜字墙上挂,老鼠女儿要出嫁。
大红花轿抬新娘,群鼠送亲喜洋洋。
新娘刚到猫咪家,猫咪一口就吞下。
猫说新娘怕人欺,为保平安藏肚里。
......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董璟停下:“有什么发现?”
我痛苦地皱起眉头:“听你唱歌,不如听董光祖摇铃。”
董璟:......
在诡谲的歌调里,我席地而坐,借着月色翻看藏书。
《董氏录目》里头记载董氏族谱,还有董村的相关历史。
董村有上百年的历史,百年前,一名董姓男子带着妻子来山间定居。
男人捕鱼,女子织布。二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琴瑟和鸣,日子清贫幸福。
而后七八十年,渐渐地,从这一户人家开始,繁衍出数千人的村落,以捕鱼为生。
其间,董村人开始供奉村子桃源洞洞神,带着三畜生肉与纸扎新娘,向他祈福。
好景不长,天象异变,耕地无收,溪水污浊混沌,无鱼可捕,董村遭遇饥荒。
十年前,董村村长开始请求溪神结亲,溪神应下这门亲事,赠与了奇鱼。
同年,第一位落花洞女出现,双喜临门,董村人遂开始与洞神联姻。
奉神的祭官逐渐成为主办亲事的职业,部分规矩改变,称谓不变。
经过数百年的不懈努力,董村男丁兴旺,发展势头正盛。
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
再往后翻,就是董氏一族的族谱。
董娇娇、董莺歌、董岫玉、董盼娣......
董姓女子的名字,在十年前的八月初七后不再出现。
此后出生的,只有姓董的男孩,再也没有姓董的女孩。
男人们娶的也只有异姓女子,譬如张天娇、苏念怀、宋雨晴......
董璟看见其中一个名字,哑声道:“你是故意嫁来董村的?”
“是。”事到如今,我索性不再遮掩,“我来找我姐姐。”
饥年,我居住的村子开始信奉不知名的邪神,屠戮女人,祭拜于他。
现在看来,一定是董村的风俗叫外人听去一星半点,进行了拙劣的效仿。
整个湘西,都因为饥荒而上演着人间惨剧,献祭女人,是男人的狂欢。
我姐姐苏念怀带着我东躲西藏,在三年前,她为我去董村乞食,杳无音讯。
两年后,我上山寻亲,被董慕带回家中,成为他的二房。
有关她的一切,村人闭口不谈。我就这样蹉跎了一年。
我与董慕的正房邓晚成了好友,然后,她死了......
我对董璟道:“你看,族谱里的这两个人,有点奇怪。”
有个叫董瑾之的男孩,全家在十年前,董村发迹的前几月失踪。
有个叫董招娣的女孩,是董光祖姐姐,最后一个入族谱的女婴。
董招娣名字旁边有个括号,上头写着她的生卒时间。
董招娣生于十年前的八月七日,卒于十年前的八月七日。
而十年前,恰好是陷入困境的董村,刚有起色的那一年。
董招娣死后,董村人捕到奇鱼,可售千金,自此步入繁华时代。
所以,董招娣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嫁神的女婴。
如果是这样,那么董村祭官口授的神婚仪式,或许没有出错。
是有人动了阴邪的心思,偷梁换柱,把祈福的人偶换成了女婴。
谁知,竟然真的得到了溪神的赐福,此后便得到村人效仿。
我道:“那些空桌上的香灰拌米饭,就是给死去的女婴与人妻的。”
两场婚事的死人饭数量差距大,说明婚宴请的并不是相同的一群人。
我道:“两神迎亲,宴请的除了村人,还有自己的妻妾——”
董璟蹙眉:“给死婴准备的饭远超女人,说明献祭死婴的数量更多。”
我道:“若是董村人误打误撞,供奉了两尊邪神,那溪底的那只一定更棘手。”
董璟道:“洞神和溪神,今夜起码要探明其一。我们本应从简单的入手。”
我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山洞,董璟道:“别去,他或许醒着。”
我低头看躺在脚边的崔绣绣,她被袍子盖着,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几滴血落在袍子上,我不敢置信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脸。
我流血了?不,这是我的眼泪。
活尸也会流眼泪,含冤的眼泪是带血的,就像是小晚流的泪。
董璟抬袖,替我擦濡湿的额:“世间生死,皆有因果。”
我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把绣绣安葬好,再赶去女儿溪。”
我原本想,水下探勘比去洞里难,因为水下不能呼吸。
但我和董璟都是活尸。
活尸不必呼吸。
我和董璟往西走。
如果真的有神在溪下接受供奉,那今晨沉下的花轿,会在神那里。
我要下水窥探神明,只有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才能设法杀了他。
先前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不敢下水,如今知道得多了,恐惧随之消弭。
同昨夜一样,今晚依旧无风,女儿溪如一条不起褶的黑绸。
溪面倒映着深邃的夜空,纯粹的、空洞的黑,像深渊。
我凝视着水面的倒影,有我自己,还有黑黢黢的天空。
我道:“董璟,水底有蹊跷。你看,这不是倒影。”
天上繁星点点。水底倒映的天空,只是漆黑一片。
董村在某些地方,总是微妙地相反,宛若镜像。
这条河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董村的一切。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
水底映出的根本不是倒影。
而是另一座董村。
湖面犹如明镜,所以董村在细微之处相反。
难道我们所处的,并非真实世界,而是镜像?
溪底的那座董村,才是真正的董村。
董璟有所觉察:“你别贸然下去,我先探。”
他解下腰带,一端系在手腕,一端在我手里。
若突生变故,他会拉动腰带,让我把他拽出来。
董璟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水面漾起波纹,再归于平静。
片刻后,他钻出来:“水很深,黑茫茫一片,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撑着身子翻回岸上,同我一起凝视着溪面。我俯身将头探进溪底。
“不,董璟。”我幽幽道,“我看见了,溪底确实存在着另一个董村。”
董璟并不惊讶:“或许有的东西,只有你能看见......我们现在下去?”
我道:“如果下水就能进入另一个董村,就很容易被发现端倪。”
他道:“所以......神给这条通道上了锁,我们需要钥匙?”
我低头,盯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这是条生命。
人但凡有良心,就不会嫁自己的孩子。
董璟看出我的顾虑,道:“伸手,我帮你看看脉象。”
我伸手,少顷,他蹙眉:“你怀的是死胎......怎会这样巧?”
如果那些女婴,真的都成了神的妻子,去到神的身边。
那我的孩子就是那把钥匙,她恰巧是女婴,还是个死胎。
这也太可怕了,巧得可怕。
偏偏是我遭遇诡事。
偏偏是我发现溪内的端倪。
偏偏是我怀上死胎。
......
难道一切都是谁算好的?
我们注定要下溪探索一二?
我顿觉毛骨悚然:难道,这也在神计算之内?
要下溪吗?我沉默良久,道:“我明白了。”
命运如此铺陈,是要我这样做。
它给我钥匙,命我打开这道锁。
本想着今夜和董光祖撕破脸,明日本不该在村中走动,免得遭他发难。
但要准备向神献祭,打开通道,就必须回村中准备相关祭物,大操大办。
董光祖元气大伤,威望仍在,董璟在这时候主持神婚,势必遭他阻挠。
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力,能够与董光祖抗衡。
回府时,我心中已有人选。
夜半三更,我敲响董慕卧房的房门,他睡眼惺忪:“何事?”
“董郎,我想明白了,这孩子一直不肯自己出来。不如咱们来帮帮她?”
董慕的神色登时为之一振:“念慈,你可真是我的好贤妻!”
我顺水推舟:“这孩子在肚里踢我,闹得我睡不着,干脆现在就剖了。”
“好,好!”他边穿衣边急道,“巫医还在府上,我叫他起来!”
5
【第三日·昼】
天将将破晓,董府内的灯亮了一盏又一盏。
下人们四处奔走,行色匆匆。
巫医在为我剖腹之前,戴上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傩具,兀自踩起罡步。
踏罡布诀,心想、嘴念、手做、脚跳。
驱鬼逐疫的仪式完毕,他摘下傩具,打开了行医的药箱。
“男孩头尖,女孩头圆。”巫医拭刀,“夫人这般的,一定是女孩。”
我惨然一笑:“我想还是男孩儿好,董村的女孩总是早夭。”
“可咱们村的女人,可都过得舒坦呐。”巫医不以为意地调侃我。
董慕附和:“自然是女孩儿好了。像念慈,聪明、漂亮。”
锋利的刀尖划开我的腹部,我不觉得疼,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紧闭双眼的女婴被取了出来,身子陡然一轻。
不知为何,我想流泪。
董慕抱着她,给榻上的我看:“念慈,是个女孩。死胎。”
“我知道了。”我将眼别开,“将她安葬吧。”
董慕屏退左右,装模作样地叹气:“不如丧事喜办,嫁了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自然都听你的,董郎。”
董慕注视着死婴,目露痴迷,几近癫狂。
巫医看向我的眼神,亦万分炙热。
天明,屋外亮起金灿灿的光。
董慕果真在死婴诞生后,即刻找到祭官董璟。
早有准备的董璟迅速筹备完毕,董慕喜不自胜。
他匆匆地回府,眼神明亮:“成了!祭官将吉时定在今夜三更!”
这消息如同生了腿,呼啦一下传遍了全村。
当日,一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门来。
董光祖面色苍白,显然元气大伤。
他以道喜之名上门,来探望我。
“把铃铛还给我!”他咬牙切齿,“你拿着它,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抱着孩子:“那你呢?你为何要帮董村人赶尸入洞?”
“你以为我瞧不出他是善是恶?”董光祖道,“我在设法驯化他。”
我冷笑:“赶尸入洞是为驯化他?是他驯化了你!”
董光祖肃然:
“凡人不可胜天,顶多只能在神手下讨口饭渣子吃。
“他日若他一时兴起,将手一挥就能毁掉整座村子,我绝不能让他如此。
“献祭,达成人与神之间的某种制衡。满足他,他就不会兴风作浪。”
我冷笑:“你不是女人,自然觉得划算。可我是女人,我不想任人鱼肉。”
他弓起脊背,蓄势待发:“什么任人鱼肉,她们都是自己死了的!”
电光石火之间,他伸手欲掏我的心窝。
刹那,我放声哀号:“董郎,他要抢我们的孩子!”
董慕夺门而入,挡在我身前:“村长,您这是做什么?”
我嚷嚷:“他说什么他家没有的我家也不能有,硬要把孩子带走!”
“我晓得了。”董慕俯视他,“如今你们本家没落,就打起抢婴的主意。”
董光祖道:“她偷了本家的宝贝,还来!否则今后的洞女都别成婚了!”
董慕将信将疑,将房中翻个底朝天,都没找到董光祖说的铃铛,顿感恼怒:
“你们本家没孩子,就要来抢我的......你豪横什么,我在村中也算有几分薄面!”
利益当前,董慕被唾手可得的财富蒙蔽双眼。
他露骨道:“你个穿开裆裤的,算个鸟村长!”
董光祖额角青筋暴起,生生压下心中怒火。
董慕作势要拉他去村中评理,他作了让步:“东西是没找到。”
“但是。”董光祖话锋一转,直勾勾地盯着我,“董慕,我要你把她杀了。”
董慕扭头看我。
他像在看一只不会下金蛋的鸡。
他迟疑片刻,斩钉截铁道:“好。”
我早死或晚死,对他来说毫无差别。
我面色苍白,做出不敢相信的姿态。
我哀求他:“起码、起码等我、我亲眼看女儿成婚......”
“不行,现在就杀。”董光祖道,“她知道董村的秘密。所有秘密。”
董慕马上转换阵营:“念慈,莫要怪我,只怪你生来是个女人。”
“我没想活,我知道我逃不掉的,我只想看着女儿出嫁。”
董慕道:“看看看,有什么可看的。现在可由不得......”
“由不得?”我抱着死婴,“可你的富贵,在我手上。”
“新娘若四肢残缺,是不是会叫神明恼怒?
“若我现在剜去她的眼睛,你便嫁不了女了!”
“如何?”我的拇指摩挲着死婴的眼窝,“由不由得?”
挟天子以令诸侯果然奏效,董慕忙道:“由得,由得!”
他去劝慰董光祖:她知道又如何,她一个女人能玩儿出什么花?
董光祖知道董慕今夜是非嫁女不可,再闹便难做人。
他沉着脸听了一阵,最终点了头,拂袖而去。
我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有所觉察:
女儿溪底的世界,董光祖也不知情。
所以他没有极力阻挠董慕嫁女。
溪底,是怎样一个世界?
6
【第三日·夜】
当夜三更,女儿溪边热闹非凡。
喜乐奏响,却同以往有所不同。
轻快活泼的曲调。犹如硕鼠轻巧灵活的步调。
血红的小花轿被八个脚夫抬了出来。
他们面对着看客,背对着女儿溪,在倒着走。
我站在最靠溪的一侧,还有旁人的媳妇在看。
有女人在,董慕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我,免得吓跑她们。
他和董光祖笃定了我是逃不出去的。
董村如此特殊的地形,简直就是天然的牢笼。
董璟站在戏台一侧,预备上台跳傩戏娱神。董慕挤了过来:
“祭官大人,这怎么回事?这、这全都反了!”
“寻常人家嫁女的吉时在清晨,但卦象说您家的吉时在三更夜,仪式自然要反着来。”
“安心。”董璟微笑,“神也会喜新厌旧,您家千金这么特别,指不定招他喜欢。”
董慕哑然,喜事仪式源于祭官历代口授,无文献可考。
他只能相信董璟。
董璟披上戏服,戴上傩具,左手执缍扇,右手握白旗,跨步登台演出。
喜乐的声响被戏曲的奏乐声盖过。
女人们拍手叫好:“我最中意的就是这一曲!”
我心中微动:“我才嫁来一年,听不出好坏,夫人何出此言?”
“此曲名为《搬先锋》,打头的『先锋』可是女人,岂不威风!”
“可别苦着一张脸。”她的朋友朝我努嘴,“能嫁过来,你就偷笑吧。”
我挑了挑眉:“可董村的风水只旺男,凡是女婴诞下,就会早夭——”
“那是天意,咱们也没法子。你家男人也算重情重义,给你女儿风光大葬了。”
她压低了声音:“要我说,若不是董村女婴早夭,嫁进来的好事轮得到咱?”
原来如此,怪不得董村作恶如此猖獗,仍有大批女人甘愿被其扒皮吃肉。
一是宠溺,以宽裕的生活麻痹警惕;二是捂眼,不让女人看见诡谲的洞神婚礼;
三是托辞,以风水怪异为由解释异象;四是教化,通过俗礼展现女子地位之崇高;
......
女人们被包裹在茧房里,看见听见的全是男人精心准备的,自然会沉溺其间。
几位夫人挤到前头看戏。
董光祖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
“你们把铃铛藏在哪儿了?”
我答非所问:“看来你在董璟那儿吃瘪了。”
“董慕明日没捕到好鱼,董璟无法交代,必死无疑。”
看得出他恨不能现在除掉董璟,只怪祭官地位高,不好下手。
可他不知道的是,即使没有新娘,溪神也会献出奇鱼。
我想了想,应了他一个字:“哦。”
“为何你放心把赶尸铃给他保管,你这么信他......你们私通?”
我扯扯嘴角:“你小小年纪,懂的倒是不少。”
“没有私通?”他乌漆的眼珠狡黠一转,“他答应你,帮你赶尸回乡?”
我没吭声,他仰头对我粲然一笑:“做梦。人死了,一切都无意义。”
“所以,你就任由他们乱办神婚,把一具具死尸献给神明?”
“我会摸清神的脾性,设法降低献祭的次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献祭的人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杀的?”
“那你有证据吗?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不是被杀,只是自然死亡。”
我俯视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孩子,怎会露出这么恶毒的神情。
他毫不示弱地看着我,眼神坚定。
好像我才是那个用心险恶,要毁了他村子的歹人。
唢呐声骤然高亢,喜乐行进到最高潮。
血红的喜轿恰好被停在河边,正要被推进水里。
原本鼎沸的人群变得安静。
宾客们注视着这尊小小的花轿,脸上带着狂热的兴奋。
对他们来说,嫁神就是一场热闹的喜事。
嫁神是天下顶好的事。
“吉时到——”挺着孕肚的喜婆嗓音尖锐,“一拜高堂——”
轿顶的明黄流苏轻漾着。
这座小轿载着逝去的小小新娘,在水面漂浮。
鞭炮炸响,宾客贺喜。
死去的村民嘻笑道:“恭喜恭喜!”
“过来!”董慕拽我,“走!”
“董郎,急什么,那轿子还没沉。”
董光祖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出好戏。
“念慈,念在夫妻一场,我会向村长求情,让你走得舒服。”
我盯着溪面:“听你这么说,小晚姐走的时候,似乎不太舒服。”
漆黑的溪面没有映出天上的星子,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
董慕沉默半晌,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啊,是啊,你知道了。”
“她啊。”董慕舔唇,“她和你不一样,倔驴脾气,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我没有暴怒,只是问他:“怎么个费力气,同我说说,心里好有个底。”
说起此事,董慕似乎很得意:“她一直跑,跑到跑不动,就跪下来求我。”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就跪下来磕头,求我放过你,送你出村。”
“我就说,好啊。”董慕眉飞色舞地比画,“她真的太傻......”
我打断他:“董慕,我要死了,你发发善心,告诉我,苏念怀在哪?”
“哦?你叫苏念慈,那个嫁过来的女人叫苏念怀。你是她妹妹?”
他笑:“她早该死了,但她男人知道她有个妹妹,就一直把她藏着。”
我难抑激动:“她还活着?她在哪儿?”
“死了。你嫁来董村,她生育不了,养着就是浪费口粮,自然就——”
话音未落,他身后传来尖叫。
董慕的左胸被我插了一刀,吓坏了宾客。
他的心脏被我刺中。
刀尖转一圈,剜出一颗拳头大小的、赤红的心脏。
董慕死了。
他的心脏脱离躯体,于是彻底死去,成为了活尸眼里的死人。
“抓住她!”董光祖道,“她杀了她丈夫!她有癔症!”
人群躁动,人们擒住我的四肢,董璟大喝:“别动!”
众人看他。
一片死寂。
董璟道:“戏一开场,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神明。”
他缓缓道:“方才唱戏请来了神,如此胡闹,扰他雅兴,恐会招致神罚。”
“她跑不了的。”董璟肃穆道,“先松手,轿沉了之后再说。”
听到会惹神明不快,擒着我的手怯怯地收回,董光祖上前一步:
“神罚?可笑!神若真是操行高尚的君子,岂会用奇兽换娶女婴?”
他转过身去,讥诮道:“他若降下神罚,董村亡,他无人供奉,也要亡!”
“我一个十岁的孩童都不怕,你们这群男人反倒被他吓破了胆。”
有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被他几句话训得面红耳赤,不由得上前几步。
董璟道:“若遵我的话去做,诸位毫无损失。若照他的话做,生死由天。”
意图聚拢的人群一下又散开,比起冒险,显然董璟的提议更称心意。
董光祖冷笑一声,意图上前擒住我的肩膀,董璟反手将他双臂扣了起来。
“村长再聪慧,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董璟道,“莫耍孩子脾气。”
孩童的体力比不得成人,董璟长手长腿,在他面前占尽了优势。
最大的阻力被降,我骑在董慕身上,一下接一下地捅他胸膛。
夜色里,花轿缓缓下沉。
看热闹的男人半是羡慕、半是幸灾乐祸道:“可惜咯,人死了。”
我回首看这群魔怔的男人,以及被蒙骗的女人,冷冷道:“疯子。”
起身观望,那花轿只剩下了一个华美的顶棚。
三——
溪水即将吞噬它,连同一条逝去的生命。
二——
董璟冲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一——
“跑!”他张目欲裂,嘶吼道,“念慈,跑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又怕我犯了命案出逃,于是纷纷伸手拽住我的外袍。
数以千计只枯槁的手,在我身后起伏着,抓挠着,想把我拽回董村。
我的衣衫被撕裂,几近浑身赤裸,身无长物,只想着要逃出生天。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短短几步的距离,竟然行进得如此艰难。
衣不蔽体的我纵身一跃,与同样狼狈的董璟跃入溪内。
我们跃入了深渊,董光祖紧随其后,并无水声响起。
锁开了。
7
【第三日·夜】
醒来的第一眼,我看见了暗红的天空。
云层压得极低,残月悬于空中,没有风。
我睁开眼,四肢感受到了久违的酸胀与疼痛。
我撩开衣袖,看见枯瘦的手臂,上头不再有暗紫的瘢痕。
董璟扶着我站起来,微微一笑:“念慈,我们终于死而复生。”
“不是这样的。”我捏了捏自己未穿耳洞的耳垂,“这是新的身子。”
董璟道:“你的意思是,溪底存在另一个董村,同样存在另一个我们?”
我点头:“对,所以我们跳进溪里,抵达这个世界的不是身体,而是意识。”
董璟道:“在溪外产生的意识,扎根在了活在溪底的我们身上......为何?”
这就像那些巧合一样无法解释,我道:“现在还不清楚。”
但或许一切结束之后,我们能够找到答案。
我们没有谈论太久,有个人向我们袭来。
“赶尸铃!”他怒吼,“还给我!”
是活人董光祖。看来他在溪外的意识,也扎根在此。
他为了夺回赶尸铃,竟然同我们两个一齐坠入了溪底。
没了赶尸铃和称他为哥哥的怪女孩,我们收拾他,像收拾孩子一样简单。
我和董璟对他烦不胜烦,索性找了个麻绳,把他捆在了溪边的老歪脖子树上。
董光祖挣扎未果,冷冷道:“你们要去做什么?弑神?别叫我笑掉大牙了。”
我捏住他下巴,逼近他的脸:“闭嘴,否则现在我就一颗一颗敲掉你的牙。”
“你去哪?”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董光祖怒道,“回来!万一有人对我不......”
我摆摆手道:“去找董村人残害无辜的证据,能说服你的证据。”
我与董璟走进村落。
董村一如既往,富庶繁华。
但村民却骨瘦嶙峋,濒临死亡。
捕鱼的人麻木地收网撒网,渔网内空空如也。
种菜的人播撒菜种,贫瘠的土地始终了无生机。
我们两个头一回感到了饥饿,它宛若附骨之疽,甩脱不掉,这里根本就没有食物生长。
那些熟悉的面孔,喜婆与巫医,他们坐在家中,饿得形同一具骷髅,只想着觅食。
有人疯了,剖开自己的腹部,重复着掏肠子的动作,麻木地咀嚼猩红的脏器。
我凝视着滴漏,它停留在三更......客观上看,这里的时间,似乎凝固了。
可村民主观上,仍能感受到时间流逝,他们备受折磨,却不会死。
这是一个被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董村。
这里没有昼夜变化,没有花开花落。
依旧繁华富贵,但却让人们无心享受。
村民们濒临死亡,却没能迎来死亡。
女儿溪外,是亡者在生者的世界里生活。
女儿溪底,就是生者在亡者的世界生活。
人们无心回答我与董璟的问题,只是木然地重复做着手头的事情。
为何时间不向前行进?为何这里的景象如此怪异?
董璟提议:“既然活人不能回答,何不问问死人?”
赶尸铃不能让死人开口,但我们决定多作尝试。
我们来到洞前,摇动赶尸铃,意图唤醒绣绣。
岂料驱尸的蛊虫自土里爬出,竟向西行。
我与董璟跟着这些虫,竟然又来到了西侧,嫁女的溪边。
密密麻麻的虫钻入水中,良久,血红的花轿顶浮现在溪面上。
村子里的人几乎在一瞬间涌向溪边,他们意图伸手撕扯我的衣裳。
我后退几大步,踩到了一具绵软的尸体,跌坐在他的身上。
插在董慕左胸的尖刀脱落,伤口愈合,他站了起来。
我拾起这柄匕首,塞进自己怀中,站在他身侧。
“我就说,好啊。”
董慕眉飞色舞地比画:
“她真的太傻......”
我没理会他,董璟耳语:“时间倒流了?”
我蹙起眉头,道:“不,事件对称了。”
“董璟,我找到对症的药了。”
小花轿自水面飘向岸边,脚夫抬起它,向回走。
出嫁的长龙缓缓地往董府走,像条红色巨蟒。
花轿停在董府门口。人群四散,董璟离开。
我退回房内,伸手在榻下摸索,碰到一个小罐。
罐中,有两条透明肥硕的蛊虫,在缓慢蠕动。
待一切准备就绪,我仰躺在榻上,等待着故人归来。
不知何时挣脱绳索的董光祖闯进来,他踏进了房门。
董光祖喝令我把赶尸铃还给他,我看着他:“没有用的。”
董光祖道:“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用的?”
我付之一笑:“有因必有果。种了恶因,便结恶果。你且等着吧。”
门敞开着,外头传来响动。
我们看见一个小小的新娘从花轿里钻出来。
她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穿着血红的嫁衣,唇抹得艳艳的,正朝我爬来。
那是我的死去的女儿,我想问的人是崔绣绣,却召来了我那可怜的女儿!
死去的小新娘双眼睛闭,向我爬来,地上留下一道濡湿的水渍。
她行至我身前,我的腹部剧痛,裂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的女儿撕扯着繁复的衣饰,钻进腹部,蜷起身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腹部的裂口奇迹般合上。
然后,我呕出了上百只赶尸的蛊虫。
它们匆忙东行,消失不见。
腹部传来胎动,我的女儿活了。
董光祖睁大双眼,面露震惊。
董慕走进门:“村长怎么在这?”
他又道:“念慈,孩子还剖吗?”
我看向他:“董慕,去找巫医吧。”
董慕恍然:“我去同他商议孩子的事。”
他退了出去。
天已大亮。
8
【第三日·昼】
虽然是清晨,太阳却在落下。
董光祖道:“怎么回事?时间在倒退?”
我纠正他:“严格来说,是事件在对称。”
女儿溪如明镜,溪外的董村和溪底的董村呈镜像对称。
对称的不只是喜乐、嫁衣、日出日落的方向,还有事件。
溪外的董村,在数年前种下恶果,得到了恶因。
溪里的董村,先品尝了恶果,随后再种下恶因。
我把溪外董村存在的世界称为表世界,溪里董村存在的世界称为里世界。
在表世界的人抵达溪底之前,里世界内的董村,时间一直停滞不前。
村中的活人饥肠辘辘却又无法得到食物,被饥饿折磨,无法死去。
里世界的时间,停留在董慕嫁女时,我与董光祖入溪的那一刻。
时间开始流动的情况,出现在我摇动赶尸铃,企图唤来崔绣绣之后。
但时间是倒流的,蛊虫没有寻找到崔绣绣,而是找到我的女儿。
她缓缓上浮,沿着原路返回,竟然爬回了我的腹中。
同时,昼夜出现变化,时间开始加速倒退。
我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它不动了。
这意味着,时间又停滞了,停在这一刻。
董光祖冷笑:“危言耸听,如果真是如此,为何我们不是反着走路,反着说话?”
“说明镜像翻转的单位不是具体到每一刻。”我道,“对称的单位,是特定的事件。”
“表世界的这个时候,是巫医来剖我的肚子,但方才他并没有来,孩子却自己蜷进腹中。
“这并不是完全规整的对称,是以被触发的特殊事件为单位进行的对称。
“出府嫁女对照抬轿回府。剖腹产女对照重进腹中。事件对称的方式是唯心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我催动了我的女儿,所以时间的齿轮开始转动。
“只要按照表世界发生事件的顺序,逆序触发特定事件,时间就会倒流。
“你看地上光影未变,是因为我们没有触发事件,时间又陷入停滞。”
“正因如此,你不必再向我讨铃铛。”我道,“它自会回到你身边的。”
董光祖扯开衣襟,看着自己被我捅伤过的左胸。
愈合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带脓的痂。
时间,倒流了。
董光祖沉吟:“时间倒退,然后呢?它要退到哪去?”
他口中念念有词:“退到昨天,前天,还是去年,前年?”
我道:“不知道,时间的流速在这里变得很奇怪。”
他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我愣怔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只关现状,而非那些巧合。
我道:“自然是你们供奉的神了。除他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董光祖走到床边,看黯淡的天色:“时间又倒退了。要到晚上了。”
他道:“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相反,一会儿不相反......神疯了?”
“他可能是疯了。”我喃喃道,“也可能,他对万事万物的感知与凡人不同。”
我想起一件事:“你背后的那个......人,她是谁?”
董光祖道:“她是我妹妹,我们是连体婴。”
我反应过来:“畸胎?”
他点点头:“那天晚上,你杀死的不是我,是我妹妹。”
我忽然觉察他如此配合谈话的意图:“你想复活你妹妹?”
“对。”董光祖坦然承认,“她毕竟是我妹妹。”
我想起那些女人,如果时光顺利倒流,那她们也能复活。
只要她们活着,就能指认残害她们的元凶,大白真相。
甚至,有可能亲临她们死去的现场,重现当年。
届时,就能让董光祖亲眼见到,董村人的杀人力证。
我向董光祖伸出手:“其实,我也有想见的故人。”
“邓晚,是吧?”他了然,“董慕的夫人。”
不止,还有我的姐姐,苏念怀。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缔结了临时盟约。
董光祖道:“需要共同触发的事,来找我。”
表世界种恶因,得恶果。
里世界品恶果,逢恶因。
我明白我来此处的使命了。
我要设法让时光继续倒流,回到恶因被种下的起点。
然后,将它连根拔起。
我给董光祖斟茶,他与我一饮而尽,随后离开房中
时间开始退回那个晚上。
我们夜闯董光祖书房,崔绣绣遇害,下女儿溪探勘的那个晚上。
9
【第二日·夜】
亥时入定,董村极静。
我和董璟作了短暂的交流。
我们先去西面的女儿溪下了水,再往东走。
穿过东面的那片树林,巨大的山洞赫然显现。
董璟探查了四周,确认无误后,向我点了点头。
我晃动赶尸铃,空灵的铃声在林间徘徊不去,宛若逝者的亡魂。
四周没有一点儿风,但枝叶却在诡谲地沙沙作响,脚下的泥土传来动静。
一只手从土里探了出来,紧接着,是头、胸、腰、腹、腿......
被拼凑起来的崔绣绣从土里挣脱,呆滞地站在我们眼前。
她僵硬地抬着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洞深处走去。
董璟给她披上的外袍落在地上,我想把它捡起来。
才迈开步,董璟忽然拽过我,捂住我的嘴。
一个男人从林间穿过,没有注意到我们。
他哼着歌,步伐轻快,似乎正要赶赴一场约会。
此人毫无防备,甚至没有侧过头,张望一下左右。
他是如此轻车熟路,步伐自信昂扬,径直迈向山洞。
不远处亮起一点橙黄的光,他点燃了火折子,走进洞里。
“跟上去。”我有些担心,“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别怕,时间是倒流的,在里世界经历未来,就是在经历表世界的过去。”
董璟笃定道:“既然在表世界的我们拥有过去,那在里世界的我们,也一定会遇见未来。”
我道:“你的意思是,表世界的过去已经发生,是无法被改变的。”
董璟道:“嗯。既然表世界的第二日晨,我们活着。”
他继续道:“就说明里世界的未来,第二日晨,我们依旧会活着。”
“今夜进洞,我们必然能全身而退。”
他向我伸手:“走,跟在我身后。”
我点点头,走在了他前面。
桃源洞很大。
与寻常的山洞不同,越往深处,路越宽。
岔路很多,其间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穴。
容易迷路,但也方便我们藏身。
我和董璟脱了鞋,循着光亮,一路尾随这个男人。
“有点眼熟。”我在董璟掌心写,“是熟人。”
矮身通过一个极窄的洞穴,我们在窄窄的甬道里爬了几步。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我没有急着出去,而是窝在这条窄道里,看这个人的动作。
他举着火折子,背对着我们走动。
随着他的移动,火光照亮洞中一隅。
头皮在瞬间发麻。
男人脚下堆着身着血红嫁衣的骸骨。
森白的头骨被他踏过,黑洞洞的眼眶,无神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随着他的走动,我意识到,这洞极宽极大,尸骸的数目相当惊人。
男人就像在深海中的鱼,提着灯夜游,等待着诱捕身侧路过的猎物。
眯起眼审视着眼前的一切,我背过手去,董璟自觉地抬起掌心。
我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这里有很多死人。
【他好像在找东西。
【......他找到了。】
我从未觉得心跳如此响亮过。
死去的崔绣绣被他扯着头发,半坐起来。
他背对着我,崔绣绣正对着他,她的脸正好朝向我。
我有点后悔主动请缨打头阵了,眼前的景象实在恶心。
董璟觉察我的沉默,在我掌心写:【恋尸癖?】
我手指发颤,写下了一个【对】。
他继续写:【里面还有活人吗?】
我回他:【似乎只有一个。】
男人剥去崔绣绣衣物的动作行进到一半,忽然停下。
我写:【情况有变,绣绣好像要活了?】
崔绣绣僵硬的尸体变得柔软,她的脸色变得红润。
董璟回:【恐怕会被灭口。】
她的睫羽微微颤动着,男人上前扼住她的咽喉。
我写:【准备,要动手了!】
崔绣绣挣扎着蹬腿。
她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我拧了董璟一把,钻出了甬道。
董璟吃痛闷哼,紧随其后。
“谁!谁在这里?”
男人惊惧地回头,被董璟一个勾拳撂倒在地。
我在地上摸索,抽了两根嫁衣腰带,捆住男人手脚。
火折子落在地上,点燃了亡者的喜服。视野明亮起来。
“巫医?”我俯身看他,“你在假扮洞神?”
“不不不,我信神,我只是来照顾他的妻子!”
“放你的屁!”我把崔绣绣拉到身后,“她根本没穿喜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疯狂摇头,“这儿向来只有洞神的新娘!”
崔绣绣不明所以,懵懂道:“这是哪儿?为何我们都会在......啊!这有好多死人!”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在与巫医对质:
“你有恋尸癖,有时会来洞神处,玷污被赶进此处的女尸,献给洞神的新娘。
“这些女人身上有行房的痕迹,翌日来此处探看女尸的家属,就会以为是洞神显灵。
“今夜你在此处,是想翻找村长新赶来的尸,董慕的夫人邓晚,却撞见在等人的崔绣绣。
“你动了歪心思,把她拖入洞中,强行割舌,然后......”
恶心,我说不下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哪有新赶来的尸?”
男人惊慌地辩解:“我只是突然想来,我根本没杀人,你血口喷人!”
“我说的不是现在的你。”我踩着他胸膛,淡淡道。
“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的你,表世界的你。”
董巫医疼得倒吸冷气:“我看你得了癔症,才这样胡言乱语,嫁祸......咳咳!”
火势蔓延得不算慢。
火苗蚕食着一件件血红的嫁衣,蹿得极高,洞内的烟雾变得呛人。
借着这阵光亮,我终于看清此处的原貌。
尸骸遍地,目之所及,皆是披嫁衣的白骨。
洞顶极高极高,所以洞内格外空旷,稍有动作,回音就会被放大数倍不止。
“咱们走吧?”崔绣绣焦急道,“我也不晓得现在是怎样,但这火要烧过来了!”
我给她指了指甬道的出口:“绣绣,你从这儿爬出去,我们跟着你。”
“你在她后面。”董璟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殿后。别同我争。”
“我呢?”董巫医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倒是也安排安排我!”
“我问你。”我轻声道,“时间停滞,天空变红的怪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是、我不记得了!”他神情急切,不似说谎,“就是突然这样,很久了!”
这说明,这群活人在里世界里吃了不少苦头......我若有所思,但没有替他松绑。
我忽然想起,或许他也是触发事件的关键人物,于是道:“你明日打算来吗?”
“不来了!”他痛哭流涕,“真不来了!明晚说什么我都不会来!”
明晚就是第一日的晚上,看来他不会在第一日晚上做什么事。
如果董璟方才在洞外说的话是对的,那巫医不会死在这。
因为里世界的未来,是表世界的过去。
而表世界的过去,都已注定。
巫医注定会活着。
但我对他留有余恨,想让他多吃苦头。
“那就好。”我歪头一笑,“你就在此,安心地去吧。”
我向董璟努努嘴,他走上前,抓了张红盖头堵住董巫医的嘴。
董巫医惊恐地瞪大双眼,口中呜呜不停,身子似蛆般蠕动。
崔绣绣利索地爬进了甬道。
临行时,我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于是仰头望去。
火光中,洞壁浮着一尊极其巍峨的神像。
线条粗粝,使它面目模糊,性别难辨,只能隐约窥见一点儿人形。
因为洞顶极高,这尊神像也高得骇人,简直不像是人能够镌刻出的东西。
神像与这石壁的走势、纹路贴合得恰到好处,仿佛此处天生合该有一座神像。
这就是洞神?
因为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以董村人就赋予了这块石壁神性?
随后,有适龄未婚的女子因相思病不吃不喝而亡,被曲解为落洞致死?
紧接着,与洞神联姻的习俗兴起,董巫医来此捡尸,佯装神明显灵。
我冷笑一声,矮身爬进了甬道。董璟紧随其后。
出了甬道,我们一路前行,出了洞口。
我们三人还要去董光祖家同他会面。
赶路时,董璟把前因后果给崔绣绣解释了一遍。
“那我的意识是从哪儿来的?”她惊异地指着自己,“同你们一样吗?”
“我不知道。你很特别,是表世界唯一的活人,在里世界也并非活尸。”
“真的?我这么神?”她苦想了一阵,“算了,可能以后就知道了。”
话题结束,我最后把自己在洞中的见闻作为补充,总结道:
“所以,洞神并不存在,作祟的是女儿溪底的东西。”
“洞神不存在?”崔绣绣皱眉看我,“他不存在?”
湘西人对洞神的信仰极深,一时还想不开。
“别想了。”我催她,“想出村,就抓紧时间。”
进了村长府邸,董光祖配合我们三人,将先前的情形重演了一遍。
赶尸铃最终回到了董光祖手上。
他胸口的伤完全消失。与此同时,他背后传来尖细的女声:
“哥哥?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一群闯入书房的贼人。”董光祖轻笑了一声。
“青青,哥哥带你抓小偷。”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语气充满了童真:“哥哥,那你快点儿把他们抓起来!”
崔绣绣对董光祖怒目而视:
“过河拆桥是吧!原来你根本不想了结董村的恶因!”
“并非我不想。”
董光祖的语气带着不符年龄的成熟:“人不能胜天,失败了,会有更多人死。”
我冷笑:“原来是反水了——你还对现状心存幻想,觉得能和他达成交易,以求平安?”
“时间倒退到这就足够了。我要向他献祭,让他答应我,把活人送回表世界。”
“表世界的那座村子,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你就这么贪恋于富贵荣华?”
“活着的人不能辜负死人的牺牲,董村人要好好地活着——我会守着董村,直到死!”
“你守住了什么?杀人犯,神经病,一群疯狂的信徒,一群猪狗不如的男人!”
“住口!”董光祖抽出匕首向我袭来,“那些女人都是落洞致死的,女婴也是自己夭折......”
董璟站得太远,想上前踢刀已来不及。
我只能空手握住刀刃,掌心剧痛,温热的血淌下。
我大笑:
“可笑啊!你守住的,是贪婪、罪恶、毫无节制的欲望!
“那些找你赶尸的人同你说是落洞致死,你就信吗?
“那些嫁女的人说是女婴早夭,你就信吗?
“天下哪儿有那么多离奇巧合的事儿,别说笑了!”
我步步紧逼:
“都说不知者无罪,但我觉得你也有罪!
“你为董村人走上了歪路。这世上没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像你这样毫无惧意地去赶尸。
“你早知道身边就全是活尸,作为董村唯一清醒的人,却毫无作为,放任自流!
“你就这么糊涂地当着村长,看着他们娶妻生子嫁女,美其名曰守着村子?
“你确实是个畸胎,你的心、你的脑子、你的一切,全都是病态的!”
“你这坏女人胡说什么?”他妹妹嚷嚷,“那些女人,都是自己病死的!”
我发狠道:“你们不信?好,只要退回一个月前,就能看见邓晚是如何死的。”
“看就看,哥哥!你答应她!”
“......”
董青的声音渐渐变弱:“你......你为何不敢答应?”
董光祖并没有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反倒更紧地握住了它。
“若是真的,那又如何?”
董光祖这话说得我心头一颤,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弓起脊背,“我一直都知道。”
“天降异象,恰巧献祭就能保全村性命,我作为本家后裔,自当挺身而出。
“我不想细究那些死人是怎么来的,可你,硬逼着我睁开眼看清真相。
“可看清了真相又如何?知道那些人是被杀的又如何?想活,就得祭神。”
他神色阴冷:“我问你,死几万个人,同死几千个人相比,你会选哪一个?”
“我选谁都不死。湘西异象一定与他有关,把他杀了,所有人都不必死。”
“哼,不自量......”他力道陡增,将刀刺向我的胸膛。
我猛地矮身,刀擦过我的肩胛,血喷涌而出。
疼!我捂着肩闷哼一声,但见董光祖呕出一摊黑血:“你做了什么?”
“哥哥,你怎么了?”董青惊慌道,“我好疼,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闭嘴。”董光祖皱眉,训斥他妹妹,“安心躲在我身后就行。”
疼痛难忍,我还是骚包地挑了挑眉:“那杯茶被我下了蛊。”
“子蛊在你,母蛊在我,子母连心,我死,你不能独活。”
“少骗人了......你不是湘西人,你不会养蛊!”
“我会!”崔绣绣脆生生道,“是我养的!”
在表世界首夜,被我藏进榻下的那瓶蛊虫,终于在此刻派上用场。
我伸出手,用力掰开自己的伤处。
董光祖面色苍白,手中的匕首滑落。
我的疼痛,会切切实实地反馈在他身上。
董璟上前将匕首踢走,我拾起滑到我面前的刀,咬牙站起来。
“黄泉相见。”我举刀抵着自己的心脏,“或者,听我的话。”
董璟拽着他的长发,膝盖顶着他腿窝,强迫董光祖跪下。
“看来你做出选择了。”我吹了声口哨,“好狗。”
10
【第二日·昼】
沉溪的花轿浮出水面,出现在女儿溪边。
它被送往嫁女人家的府邸前,董璟如法炮制,偷梁换柱。
他偷出的小新娘与轿内的陶俑完成互换。
这个小小的女婴,爬回她母亲的腹中。
目睹一切的董村人惊恐不已。
但村长董光祖与祭官董璟告诉他们,这是祈福的仪式。
听闻是向神祈福,原本颇有微词、满腹疑问的人纷纷噤若寒蝉。
时间倒退的速度极快,我们亲眼看见日落与月升。
第一日的夜,降临了。
11
【第一日·夜】
我与崔绣绣、董璟在他家中相会。
随后,我与董璟来到府上,参加喜宴,崔绣绣离开府邸。
我与董璟进入宴厅,我吐了董璟一身,但秽物很快就消失了。
坐下看众人用餐,喜婆拉着我走出了宴厅,我们见证了新娘拜堂。
我终于又看见了小晚,死去的她孤零零地跪在喜堂上。
董光祖摇动赶尸铃,催她拜堂。
夫妻对拜。
二拜高堂。
一拜天地。
小晚颤巍巍地起身,坐进了花轿,去往她来时的地方。
我与站在人群中的董璟作别,笑笑道:“大人,有缘再见。”
我与他相识在这场喜宴上,所以必须要在这场喜宴上作别。
不过幸好,记忆并没有消弭。我们有空,还是能凑一块儿叙旧。
我回到了董府,簪上那朵鸢萝,丫鬟小桃给我挽发,却越梳越乱。
12
【第一日·昼】
外出游街的董慕揽着崔绣绣的肩回来。
这次她不再对我充满戒备,而是扬起微笑。
她拈起我放在桌上的针,抽出我怀中的护身符,把它包了进去。
我不明所以,她心情很好,笑嘻嘻道:“高兴呗,手头就想捣鼓东西。”
“我先走了。”她神色讳莫如深,“这符你留着,记得来看我,我家不在山下。”
我眼睁睁看着董慕陪她坐上渡溪的船:“你家不在山下,那你家在哪儿?”
“你记得路。”她回头,面目变得模糊,“愿你安康。”
画面祥和,就像话本的结尾一样。
若不是天空还是深沉的红,我会以为自己早已置身表世界。
时光终于倒流至一切诡事的开端,这些奇怪的幻象应该会消失。
一切会恢复原样......一切应该会恢复原样,吧?
13
【???】
我看见溪内探出一只极小的手。
它枯瘦、干柴,灰败的肌肤上布满腥臭的淤泥。
溪面浮现出一颗苍白的头颅,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升腾出水面。
水花四溅,溪面生生下降了几寸。
婴儿洪亮的啼哭在山中响起,水面震荡起波纹。
太阳被巨大的阴影遮蔽,董村居于一片硕大的阴影之下。
我倒退几步,紧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他身上遍布沟壑,像人的脑。
但那却不是脑,是许多婴儿头颅与断臂组成的巨大肉球。
肉球下是数以万计的、细短的腿。
它们一节节叠起,长如竹竿,支撑这团肉球前行。
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它身上淌着水,每一个紧闭双眼的婴儿头颅,都抹着红唇。
这些婴儿头颅张着嘴啼哭。
下边的上万条腿行走得不好,步伐缓慢,极其笨拙。
动静之大,引得许多村民外出探看。
人们在抬头的一刹,纷纷捂着双眼倒地抽搐。
“是神!”
一个老人低着头,惊恐道:“神降世了!低头!不可直视神!”
所有人纷纷下跪。
信徒嘴唇翕动不停,诵念心愿,直到第一个人被抓起。
婴儿头颅上的眼全部睁开。
黑漆漆的眼珠全都转至于一边,凝视此人。
抓到的人并不合心。
他的上千只手擒住他,向不同方向扯去。
猎物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这些手臂在笨拙地掏他的内脏,粗暴地扯出来。
脏器碎片掉在地上。
一个人瞥见地上的半截肠子,放声大叫。
所有人后知后觉:
神明降世,不是为了赐福和点化信徒。
他以玩弄凡人为乐,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灾厄。
董村人将女儿嫁入溪底,供养出了一尊邪神。
血红的天空下,神正在狩猎。
如梦初醒的村民抱头鼠窜,在董村中仓皇奔走。
神走得极慢,沿途总要抓起人观察,然后绞杀。
凡人不能直视神明。
可是,为什么我却能直视他?
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好像......他好像在朝我走来。
跑!可是跑去哪儿?
董村三年环溪,东面有巨洞,水路走不通,山洞不敢进。
因为洞里有神明......不不不,那是人为作祟,那洞正适合我去!
一时间福至心灵,我闷头往东面走去,穿过密林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仓皇回头,看见他又抓着了一个男人,正在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男人的嘴被他掰开,渗了许多血,远看就像是涂了口脂。
婴儿脸上漾起愉悦,山间回荡着一阵阵童真的笑声。
他停住,矮下身子,企图用短短的手臂触碰我。
我向前扑去,滚得满身泥泞,衣领还是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向后扯去。
突然收紧的领口勒得我满脸通红,我抖着手去摸那枚护身符。
救我,绣绣,救我......不!
没人救得了我,只有我能救我自己!
费力腾出一只手。我触碰到怀中匕首坚硬的柄,将它抽出。
剑刃铮鸣!
我猛地转身,同矮下身子抓我的神打了个照面。
我嘶吼道:“滚!”
这一刀斩断他上千小臂中的一只,留下的半截手仍紧抓着我衣领。
出于惯性,我向前扑了个趔趄,顺势翻了个滚卸力,起身便被抓住。
我诧异地看向来人:“你怎么在这?”
“我听见你的声音,过来接你。”
董璟抓着我胳膊:
“别害怕,往这里跑!”
“害怕?谁怕?”
“你的手在抖。”
“我、我兴奋!”
“行,你兴奋。”
董璟健步如飞,不忘吐槽:
“金刚钻是用你的嘴磨的。”
洞内,董光祖正烦躁地来回踱步。
见到我和灰头土脸的董璟,绷紧下颌:
“我早已同你说过,人不能胜天。你不顾及董......”
我的气还没捋顺,心里不由得冒火:
“照你这么说,你娘不是外乡人?”
“自然不是,我娘也是董家出来的女人。我身上是董村本家的血脉。”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他。
带有审视意味的眼神让他大为光火:“别看我!”
我语气刻薄:“所以,他们才生出了你这么一个畸胎啊。”
我俯视他:“你是近亲结合诞下的怪物。”
“是。”他对我怒目而视,“所以呢?”
我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
洞外,神缓缓靠近。
记忆飞快掠过。
我想起记载董村历史的那一页薄纸。
——董村有上百年的历史,百年前,一名董姓男子带着妻子来山间定居。
——男人捕鱼,女子织布。二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琴瑟和鸣,日子清贫幸福。
——而后七八十年,渐渐地,从这一户人家开始,繁衍出数千人的村落,以捕鱼为生。
第一个蹊跷的地方,是故事的开头。
一男一女隐居山中,如何繁衍至有数千人的村落?
是乱伦。董村的壮大,是从乱伦产子开始的。
关系正常的一男一女,为何要去山上隐居?
还是乱伦。董村的诞生,也是从乱伦产子开始的。
近亲相恋不为世俗所容,交合诞下的畸胎,会被视为不祥之兆。
在最初十几年间,董村自给自足,是因为那些畸胎只能匿于山间。
经过数代更替,村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开始疏远,胎儿逐渐正常。
紧接着,有其他村的女子逃荒而来。
新鲜的血液涌入,董村的男人和无血缘关系的女子结合。
诞下的子女,更加正常了。
只是血缘关系错综复杂,偶尔还会有诞下畸胎的情况发生。
譬如董光祖。他诞生于十年前,是董村的最后一个畸胎。
——其间,董村人开始供奉村子桃源洞洞神,带着三畜生肉与纸扎新娘,向他祈福。
——好景不长,天象异变,耕地无收,溪水污浊混沌,无鱼可捕,董村遭遇饥荒。
——十年前,董村村长开始请求溪神结亲,溪神应下这门亲事,赠与了奇鱼。
——同年,第一位落花洞女出现,双喜临门,董村人遂开始与洞神联姻。
第二个蹊跷的地方,是故事的过程。
前期祭拜桃源洞洞神,祭品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到了后期,所有与神相关的仪式祭品,却再不提起。
这种含糊其词的态度,恰恰说明,其实撰写此书的人也知道,祭品的准备上不了台面,只是此人用春秋笔法盖过去了。
——奉神的祭官逐渐成为主办亲事的职业,部分规矩改变,称谓不变。
——经过数百年的不懈努力,董村男丁兴旺,发展势头正盛。
第三个蹊跷的地方,是故事的结尾。
努力这个词听起来很悦耳,可事情的原貌并不是那样。
十年前,村里已在传是风水旺男,女人们生的女婴全都早夭。
就算只有男婴能活,那村中也应该会有十年前诞生的,姓董的女人,可并没有。
董村中的所有女人,似乎在十年前,间同女婴、少女一起消失,连根毛都没剩下。
与此同时,在董光祖之后出生的男孩,再没有出现过畸变的情况。
这太巧了。比起用概率解释这一切,我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董村的男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思及此,我看向洞外。
神正要穿过这一片密林。
他不再胡作非为,似乎找到了目标。
他是来找我的,我有强烈的预感,他就是来找我的。
我还在整理这一团乱麻,企图厘清这只神的来历。
有果必有因,找到因,才能化解果。
董光祖打断我:“你说你早该知道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你有一个姐姐?”
“是,她叫董招娣。”董光祖道,“她出生后就死了。我从未见过她。”
“她没有死。”我推着董光祖走到洞口,“看,董招娣来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妹妹大叫,“我姐姐怎可能......”
我打断她:“我知道真相了——给你讲个故事吧。”
“咱们很快就要被他杀了,你还有时间讲故事!”
“时间很充裕。”我道,“弑神其实很简单。”
“怎么杀他?凡人怎么可能杀死神明!”
“听完你就会明白了。”
董光祖很焦躁,想要即刻转移阵地,董璟索性擒住他的双臂。
“董璟,你是苏念慈养的狗吗?”董光祖口不择言,“你就这么听话?”
董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撕下两块布料,堵住了董光祖和他妹妹的嘴。
我拍了拍身侧的空地,示意董璟坐在这里。
我清了清嗓子:
“那么,故事开始了。
“百年前,一对男女乱伦相恋,被迫隐居山间,诞下许多子女。
“因为与世隔绝,因而子辈继续乱伦相恋,就这样繁衍出一座董村。
“十年前,董村遭遇饥荒,你娘生下了你姐姐董招娣,她可能是个畸胎,也可能不是。
“要紧的是,家中又多了一张嘴吃饭,还是女孩,就算拉扯大了,也指望不上她。
“无奈之下,你娘或是你爹,也可能是他们一起,把你姐姐溺死在女儿溪里。
“巧的是,翌日你爹在溪边捕到一条奇鱼,价值千金,可解燃眉之急。
“溺婴一事被人窥见,你爹便对外宣称,是向溪神嫁女,才得此馈赠。
“湘西有信仰洞神的传统,落花洞女的故事广为流传。因而与神结亲并不稀罕。
“有人相信了这个说法,遂效仿之。结果瞎猫碰上死耗子,真叫你爹蒙中了。
“在女儿溪溺死女婴的董村人,竟然都捕到了昂贵的鱼。旁人眼红,如法炮制。
“溺婴并非善举,虚伪的村人将其美化为联姻,谎称嫁的是女婴人偶。
“但其实,那就是真女婴。不是村中的女婴早夭,是她们被杀了。
“种下恶因,必然生出恶果。同年,你出生后,你父亲溺亡,母亲殉情。
“同年,第一位落花洞女出现了。落花洞女从纸扎新娘,正式更替为死去的女人。
“她真是落洞致死吗?我不得而知。但她的死亡给董村的男人们以新的启发。
“董村始于近亲联姻,血脉不洁。眼下又饥疫横行,不如把女人全杀了。
“于是,在十年前,所有姓董的女人,全都被屠戮殆尽。
“嫁来董村的女人到底是外人,未必会守口如瓶,干脆也杀了。
“埋了这些女人的尸体,岂不是浪费?不如,就把她们嫁给洞神吧。
“死人如何拜堂?无妨,本家的传家宝是赶尸铃。赶尸拜堂,就可以了。
“溪神显灵,可洞神没有。村人进洞查看,看见了有行房痕迹的女尸和形似神像的石壁。
“此后,董村人相信溪神与洞神同时存在,不断美化改进与神结亲的传统。
“十年前你还小,掌铃的应该不是你,是别人,你记事了,这铃就物归原主。
“然后,你就成了掌铃的人。你年纪轻轻,被推上村长之位,竟无人反对。
“那是因为,其他人不想赶尸。他们知道这是恶事,就推给懵懂的孩童。
“年幼的你是张白纸。以邪恶的笔触绘制你,用谎言欺骗你,你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所以董村是这样的:村人屠戮女性,年幼的沉轿给溪神,年老的赶尸给洞神。
“董村人越来越富,名气越来越响,逃荒的女人慕名前来,就嫁到董村来。
“这些异乡来的女人,若诞下女婴,就嫁与溪神。诞下男婴,就留下抚养。
“等到女人再生不出,或知晓真相,就杀了她,嫁给洞神。
“然后继续哄骗新的女人进村成婚。
“这是一条相当完整的致富链。”
董光祖突然出声:“是我娘。”
不知何时,董璟松开了他。
他和他妹妹扯出了堵嘴的布料。
我道:“你说什么?哪个是你娘?”
“我听人说,第一个落洞致死的女人,是我娘。
“我爹溺亡后,她把我托付给董璟的爹,上任祭官。
“后来她绝食而亡,死在洞口。
“村人那时已将与神结亲看得很重。说她是落洞致死。
“我七岁的时候,上任祭官取出我爹的遗物,赶尸铃。
“他把它交给我,说这铃是个宝物,我爹没用过它,他倒成了第一个用它的人。
“因为他是祭官,所以用这铃铛替村人赶新娘。如今我记事了,就将铃铛物归原主。
“那时我胆小,不想做这种事。但他说,如果我赶很多的尸给洞神,我娘就不会寂寞了。
“我开始学赶尸。谁家老婆死了,我就配合当时的祭官,在宴后把尸体赶到洞中。
“董村的风水旺男不旺女,我没有细究......因为我不生育,所以,我不在意。
“董村死了不少女婴和女人,其实我多少能猜到,只是猜到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董村开始越来越好,这与我的努力脱不开干系。三年后,上任祭官逝世,董璟就任。
“董璟办的第一场亲事就是神亲,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发现全村都是尸体,包括我。
“我不想向外人求助,外人来了就会发现董村的这些秘事.....他们会毁了董村。
“没有人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只能竭力维持现状,只要再次取悦了神......”
“董光祖。”我道,“你是一个特别的畸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娘溺死了董招娣,怀的第二胎也是女孩,于是她想给胎儿转性。
“湘西山水纵横捭阖,所以巫蛊文化深远,与生育也息息相关。
“你家的那些藏书,载着转胎的方法,转胎的本质是一种巫术。
“就拿那本《备急千金要方》来说,卷二载着『转女为男法』。
“妊娠三月名始胎。当此之时,未有定仪,见物而化。
“欲生男者,操弓矢。欲生女者,弄珠玑。
“欲子美好,数视璧玉;欲子贤良,端坐清虚。是谓外象而内感者也。”
......
“所以,本该出生的不是你,是董青。
“你娘想化女为男,但失败了。
“我本以为你已无可救药了。没想到,你还会流泪。”
我走近他:“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说他是你姐姐了吗?”
董光祖的妹妹,董青放声大哭:“哥哥,我、我们做坏事了......”
董光祖紧咬着下唇,眼眶里盛满了剔透的眼泪。
他确实是个美人胚子,掉眼泪时,未免让人疼惜。
他扑到我怀里,泪水把我的衣襟打湿。
董璟想拉开他,我迟疑了一下,僵硬地拍拍董光祖后背。
他在我怀中哑声道:“青青莫怕,他找的是我,杀我就好了。”
他双肩颤抖,终于像个十岁的孩子,将恐惧诉之于口。
“你是被圈养的伥鬼。”我道,“你爹是起头的那只恶虎。”
“溺死在溪里的董招娣是一颗种子,其他沉溪的孩子,像施下的肥。
“董招娣一出生便惨死,董村人又用祭神的法子去祭她在那条溪.....”
“所以,董村饲养出一尊邪神。”我呢喃,“种恶因,得恶果。”
“属于本家的恶报来了,董光祖。
“你只能......付出代价。”
随着我话音落下,一片阴影笼罩在洞口。
深红的天空下,董招娣,不,邪神,他逆着光而来。
他企图进洞,但却无法将庞大的自己塞进其中,只能在外徘徊。
他缓缓地矮下身子,折叠自己由细短的婴儿腿叠起的、竹竿般的长腿。
可不论怎么调整姿态,总是离进洞差了一点,他啼哭起来。
山林震动,碎石被哭声震落,董璟把我们俩护在身下。
他面色不改,心跳却如擂鼓,这闷骚,原来慌得很。
董青小声道:“是洞神……是娘亲在庇护我们?”
“忘了告诉你,桃源洞中没有洞神,只有恋尸癖。”
“什么?你是说,那些留有行房痕迹的尸体是……”
“是董巫医在狐假虎威,借着洞神的名号占死人便宜。”
董光祖面色惨白,双眼通红,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心里感慨万千。
他意图不坏,但也是作恶的一员。世间因果相扣,他必须付出代价。
这喟叹快很快消弭,因为上千颗婴儿头颅上的眼,全都在看着我。
“不说这个了。”我道,“董璟,你觉得呢,他是不是董招娣?”
“八九不离十。”董璟道,“我的理由是,他不够聪明。”
“他的能力是创世。以女儿溪为界,他创造了一个和表世界相反的里世界。
“但他的规则是混乱的,一些细节是相反的,另一些细节却没有。
“相反的规则也不统一,生死相反是抽象的,南北相反是具象的。
“与喜服反向对称的,应该是丧服,而非刺绣相反的喜服。
“与喜调反向对称的,是一支挽歌,而非把曲子从尾到头奏响的喜调。
“这与他对俗世的认知有关,他获取信息的来源,只有活着的短短一日。
“其余时刻,他只有在溪底听嫁女的喜乐,或者观察其他死婴的嫁衣。”
“他是一个特别的神。”董璟作出总结。
“愚昧且聪慧,强大又弱小,无辜并邪恶。”
我点点头,看向洞外暴怒的神,对董光祖道:
“还有时间,你有想问的吗?”
他沉默,我问:“你想带着疑问消弭吗?”
他仰起头看我,摇了摇头。
董光祖道:“神为什么要创造里世界?”
我道:“为了报复。里世界的时间是停滞的。活人因此备受折磨。”
董璟道:“以女儿溪为界,他创造了与表世界相反的里世界,不只包括事物,还有活尸。”
董光祖恍然:“不是表世界的活人变成活尸,而是表里世界的人和活尸对换了?”
我道:“出于报复,他把活人送去时间停滞的里世界,把活尸送去时间流动的表世界。”
董光祖道:“既然他有那么大能耐,为何不直接凝滞表世界的时间,还要创造里世界?”
我道:“对此我有两个猜想,一是他的能力不足,不能够停滞表世界的时间。”
我顿了顿:“二是他想要壮大力量,继续接受来自表世界的供奉,被溺死的女婴。”
董璟道:“他必须确保表世界的董村人能给他献祭女婴。于是用活尸替换活人。”
我道:“活尸与死人有别,他们有生理行为,具备思考能力。”
董光祖道:“所以我们原本是被换到表世界的活尸,他创造了我们?”
我道:“这么说不够精确,他创造了活尸,我们是在活尸脑中诞生的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他道,“我们不是人,而是突然诞生的自我意识?”
董璟道:“嗯,我们进入里世界,是『神穿』,而非『身穿』。”
董青,董光祖的妹妹忍不住开口:“为什么?我们不是从活尸变成活人吗?”
我道:“如果我们是活尸,我们进入里世界,从活尸变成活人,那我们会遇见什么?”
董青愣愣道:“会遇见什么?”
董光祖道:“遇见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被调换进里世界的,活着的自己。”
董青呢喃:“但我们并没有遇见......”
我道:“是的,所以我们是『神穿』。我们的本质,是某种自我意识。”
我轻抚自己的耳垂:“来时我就发现了,现在我所处的并不是原来的身体。”
董光祖默然,洞外的神停止啼哭,折断林间树苗,探入洞中。
董光祖被树够着,摔了个马趴,我拎着他,向深处撤去。
我道:“他在学习......他学会用工具了。”
董光祖道:“时间不多了,对吗?”
我点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怎么弑神?”
我道:“利用对称。”
他道:“利用对称?”
我道:“讲简单点,就是表世界种下恶因,得到恶果。”
我顿了顿:“来到里世界后,就会先遭遇恶果,再逢恶因。”
“只要时间继续倒流,他就会变弱。直到他作为女婴降生,被溺死的那一刻。”
“设法改变那一刻,他就会消失。”我摊手,“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不对,表世界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被改变的。”
他顿了顿:“里世界的未来,是表世界的过去,所以里世界的未来也不会被改变。”
“但这是我想出的唯一解法。”我凝视他,“能改变或不能改变,成功的概率对半开。”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你要逃,还是要陪我赌?”
董璟道:“出逃致死的概率,应当比一半还高。”
“那就是陪我赌。”我道,“说话直接点。”
我背着手走了一圈,道:“要反击了。”
董青小声道:“我们能帮忙吗?”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坐了下来,看向洞中的两人,啊不是,三人。
“我们抵达里世界的那一刻,其实是里世界的起点,也就是表世界的终点。
“既然里世界的时间可以停滞或者加速倒流,说明表里世界并不是实时对称的。
“可以这样理解,表里世界,是镜像对称的两幅画卷。”
我拾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条竖线。
在竖线左右各画了两个横躺的长方形。
“假设时间的流淌是从左至右的。人从左至右行进。
“在表世界种下恶因,得到恶果。再进入里世界,得到恶果,改变恶因。
“左边的这幅是表世界,它是从左至右绘制的。
“时间流淌,从左至右绘制画卷,就是『种下恶因得到恶果』的过程。
“右边的这幅画是里世界,它也本该是从左至右绘制的。
“时间停滞,因而只有最左边绘制了一帧画面,它就是『恶果』,『恶因』尚未被绘制。”
我甩了甩手,道:
“听好了啊,重头戏来了。
“表里世界的时间不是实时对称的。
“所以表里世界的画卷,不是同步从左向右绘制。
“但表里世界是对称的,这意味着,只要继续绘制里世界的画卷,它就会与表世界对称。
“光祖,你来说说。如果你有想要报复的人,你创造了里世界,会把时间停在哪一刻?”
他老实巴交道:“最糟糕的那一刻。”
我道:“神也是这样想的。”
“他创造了里世界,让里世界停留在了最糟糕的那一刻。”
董璟道:“等等。我们进入里世界,并非实时进入。而是恰好进入了时间停在『最糟糕的一刻』的里世界。”
我点头:
“是。因为对称,我们那一刻进入,继而经历那一刻。会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世界是『实时对称』。
“但先前已说过了,『实时对称』是不成立的。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抵达里世界的那一瞬,是对称点。
“也就是说,两个世界的对称点,是表世界『最糟糕的一刻』,抵达里世界的那刻。
“紧接着,我们来到里世界,触发事件,时间的齿轮转动,开始从左向右流淌。
“当下,我们从『恶果』逐渐迈向『恶因』,严格来说,并不是时间在倒流。
“而是事件在对称。
“『恶果』对称『恶果』,『恶因』对称『恶因』。
“事件对称,时间流淌。表现形式,就是时间倒流。
“时间继续流淌,我们最终将来到『恶因』,神诞生的起点。
“这时候,表里世界的这两幅画卷,才被完整地绘制完毕。”
董矜道:“不对,我们在里世界推动时间倒流,但表世界的时间不会停止流淌。”
他认真道:“这意味着,表里世界不可能实现完全对称。因为在我们离开表世界后,它的时间依旧会向前行进。”
我道:“不,如果表世界的时间会在我们离开后继续行进,那么我们抵达里世界的那一刻,就不是表世界『最糟糕的一刻』。”
我缓缓道:
“神把里世界停留在『最糟糕的一刻』,说明我们离开表世界的那刻,就是表世界的时间所能抵达的,最远的未来。
“神预示了表世界最恶的『果』,即『最糟糕的一刻』。于是里世界『最糟糕的一刻』先被神明创造,并且保留,时间停滞的里世界由此应运而生。
“与此同时,表世界的活尸如常人般生活。时间照常向前行进,直到抵达神预测到的,『最糟糕的一刻』为止。”
董璟道:“那一刻是表世界未来的尽头。所以表世界的时间在经历那一刻后,不再前进。”
我道:“而且,表世界的时间没有停止流淌。既然时间不能继续从过去迈向未来——”
董璟道:“那时间就从未来迈向过去。”
董光祖宗总结:“简单来说,表世界的时间,正在倒流。”
我道:“虽然两个世界不是『实时对称』,但两个世界在经历一切后,最终会实现对称。”
我深吸一口气:
“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改变里世界的未来,就能改变表世界的过去。
“改变表世界的过去,表世界的未来随之改变。
“届时。于表世界诞生的神自会消失。
“反击,只需要我们继续推动时间。”
董青忽然开口:“为什么『最糟糕的那一刻』,是我们入溪的那一刻?”
我道:
“问得好。这是困惑我最久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神为了报复人类,预示表世界『最恶的一刻』,提前在里世界绘制了出来。
“绘制里世界画卷的是神明。绘制表世界画卷的是谁呢?是命运。
“神预示命运,命运给他答案,让他提前得知『最恶的一刻』。
“而那一刻,恰好是我们入溪的那一刻。
“入溪后,我们推动时间流淌,表世界的时间开始倒流。
“这说明,在神预示道『最恶的一刻』之时,他被覆灭的结局就已被命运知晓。
“命运知道,我们会诞生意识。
“命运知道,我们会在那个时刻跃入溪中,进入里世界。
“命运知道,我们会在里世界推动时间,表世界因此时间倒流。
“命运知道,神会向它请示未来,于是命运告诉了神,这就是他的未来。
“不论是神创造里世界,或是我们想要反抗神明屠戮神明,这一切都在命运的算计之中。
“种种机缘巧合,让我们走到今天。
“一切都是命运的诡计,不论是人,还是神,都被它玩弄于股掌之间。”
董璟道:“方才你问我想不想同你赌,其实是唬人的,你早知道——”
“对。”我点头,“我早知道我们会赢。命运如此安排,自有道理。”
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可真是口干舌燥啊。
我咽了口唾沫,从怀中掏出护身符。
护身符里不只一枚铜钱。
还有崔绣绣在临走时包给我的,那一根绣花针。
真是神了,这丫头塞给我的小玩意儿,总会在关键时刻大显身手。
“你都明白了吗?董光祖。”我捻起针,“我要开始推动时间了。”
董光祖道:“你要继续触发事件,直到抵达十年前的『恶因』。”
我点头:“你明白的,你诞生于他出生之后。”
在抵达“恶因”之前,董光祖会爬回他娘的腹中。
董光祖喃喃道,“你们改变了过去,那之后,我和妹妹还会出生吗?”
“我不知道。但命运知道,它知道你的过去,你的未来。”
董光祖道:“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我有点害怕。”
我把针给董璟,一只手牵他,一只手牵着他妹妹。
“我做了错事,对吗?”他扭头看我,喃喃道。
“我种下了恶因,所以,我必定品尝恶果。”
回想在里世界的经历,时间倒流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怪。
神会在这一刻现身,一定是因为,他快要无法阻止时间的倒流了。
他想要反抗,想要活下去,想做最后的挣扎,所以找到了我们。
我有强烈的预感,现在的我们,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
动动手指,就可以让命运的齿轮加速转动。
我向捻针的董璟示意:“动手吧。”
一个月前,我和邓晚扎了耳洞。
董璟道:“小心,会疼。”
在那根针扎向我的耳垂之前,我问董光祖:
“你知道凌驾于神之上的是什么吗?”
他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是命运,是世间的因果。
“强大如神,创世时,亦逃不过命运的伏笔。
“不必担忧,一切皆有定数。”
董光祖道:“谢谢你,永别了。”
董青道:“哥哥,我害怕。”
我道:“别怕,再见。”
董璟道:“有缘再会。”
耳垂的刺痛传来,洞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哀号。
他矮下身子,终于钻进了洞中,企图抓住我的衣角。
我岿然不动,已全然抛下惧意,挣扎是没有作用的。
“对了!”董光祖道,“你是谁?你为何能......”
我张口欲言,却发现脑中是空白的一片。
一切都已经被命运谱写完毕。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一帧帧画面从我眼前飞快闪回,异常明晰。
时间退回一个月前,我和邓晚去街口打了耳洞。
时间退回七个月前,郎中说我有孕三月,邓晚给我煲了鱼汤。
时间退回十个月前,邓晚宽慰躺在榻上的我,就当是被狗咬一口了。
时间退回一年前,邓晚生下的女儿夭折,我刚嫁进村,她抱着我流了很多眼泪。
......
时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切似浮光掠影,从眼前匆匆掠过。
到最后,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它就像疯了一样,飞快地奔腾而过。
我看着神明山一般伟岸的身躯逐渐垮塌,他变得越来越柔弱与渺小。
我看着董村渐渐变得荒芜,它的财富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弭。
我看着自己从二十六岁到十六岁,面黄肌瘦,食不果腹。
我看着董光祖从十岁的孩子变成婴儿,爬回他死而复生的母亲的腹中。
时间退回十年前,董光祖的母亲抱着一个女婴来到女儿溪边。
从虚空中走来的我上前道:“夫人,您在做什么?”
女人没有抬头:“姑娘,您是外头逃荒来的吧?”
“您瞧出来了?”
她叹气:“饥年,村子里没口粮留给女人吃。”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我养不起我的女儿。”
“她叫董招娣。”
“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相。这孩子是个吉星,您好生养着。”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她能让董家转运?”
“此乃天机。”我讳莫如深,“不可泄漏。”
女人抱着婴儿离开了女儿溪。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简单。
里世界的未来被改变了。
表世界的过去也改变了。
恶因没被种下。
紧接着万物生长,时间停止倒退,奔向十年后。
天地骤变,我脚下的草绿了又黄,天空摇摇欲坠,地面塌陷。
“师姐。”董璟抬袖帮我拭泪,“里世界要开始崩坏了。”
“你看见了吗?”我发现自己在流泪,“我姐姐还活着!”
所有人都得到了救赎,包括我的姐姐。
我想再念一遍她的名字。
可那三个字就像水面的波纹,在脑中消弭。
“董璟......是谁?”
我茫然回头,看见一位少年,愣愣道:
“我是谁?”
我的头胀痛了起来,像是有人往里头灌满了水。
我不是苏念慈,也不是嫁到董村的女人,我是,我是——
我是常乐。
父皇常源封我为长乐公主,但我的人生并不常乐。
君主不仁天下大乱,百姓焚香诵经倾诉欲望供奉神佛。
于是,神真的降临了。
他们分踞各地设立法则,屠戮异己吸纳信徒,在疆域内创建属于自己的领域。
父王深感皇位岌岌可危。
于是他指派一人代他前去镇压邪祟,解救苍生,宣扬皇威。
这个前去送死......啊不——
这个送温暖的善举,便落在了我这个不受宠的长公主头上。
我自幼被送往落雁山学艺。
同门嫉恶如仇,把我视为皇室的爪牙,总爱挖苦我:
“常乐师妹,你为何不笑?”
我便会很实诚地告诉他们:“因为我生性不爱笑。”
我的回答使他们深感无趣。
同门哄笑后转身去捉弄新来的小孩,天赋极差的宋瑾之。
我和宋瑾之同为难兄难弟,但并不惺惺相惜。
我总被遣去打水,而他要补衣裳。
都说熟能生巧,七年后,宋瑾之绣得一手好花。
抬手飞针,能正中飞贼的眉心。
至于我,我苦修七年,才被告知神明之貌不可直视,否则会失去神智。
可弑神,总不能不看神。
我只好接纳师父的提议,亲手剜下了双眼,制成了珠钗。
常人只当我是个无害的瞎子。
却不知我的眼就在身上,甚至,能窥见更多玄机。
空空的眼眶有些惹眼,我取来一条丝带覆在眼眶之上,在脑后系了个漂亮的结。
然后我捧起铜镜细细端详。
白如羊脂的肌肤与殷红的唇。漆黑的眼被嵌在簪上,插在鬓间佯装饰物。
浑圆漆黑的珠与黑色的簪身,在发间毫不起眼。
使我这条能单手举十米长刀乱砍人的疯狗,更像柔弱而不能自理的猎物。
同门之间开始流传新的说法:
长公主常乐为屠神证道挽救苍生,不惜活剜双眼,是个狠人。
再也没有人敢问我为何不笑了。
终于轮到我发问:
“师兄师姐,你们为何不笑?”
他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因为我们生性不爱笑。”
这场长达数年的变相排挤,终于在我学艺精进,决意出山之前落下了帷幕。
师兄师姐每人贡献一颗小米,在上头施法落咒,装进香囊,赠与我和师弟。
我与宋瑾之便上路了,并在路上温习了弑神的功课。
神明拢共七位。
他们各自设下结界框定疆域,称之为神蜮。
神蜮之内,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因为这是神明的意愿。
外来者进入神蜮后,会进入一具新的身体,被默认为神的信徒。
作为神的信徒,就要遵循神蜮的规则。
如果举止怪异,神会降下惩罚。
棘手的是,每个神蜮的法则并不相同。
这意味着,生存下去的办法,要靠我们自己摸索。
我与师弟需要做的,便是一面遵守规则一面寻找线索,推出神明的藏身之处。
最后,弑神。
神殒,神蜮消失,畸变的区域就会变得正常,恢复原本应有的宁静。
......
怪不得,我掌赶尸铃时得心应手。
怪不得,我淌下的泪能打湿我的额角。
怪不得,我在溪面和溪底,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原来,是专业对口了。
回过神时,我与一位少年身处桃源洞前。
他与董璟的眉目有几分相似,但年纪更轻。
少年身着洗得发白的蓝袍,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气度风流。
“师姐。”他走向我,自然地站在我身侧,“神殒,该动身了。”
“宋......”我迟疑片刻,想起在族谱看见的名字,“董瑾之?”
他淡淡应声:“嗯,是我。但我更喜欢师父赐给我的姓氏。”
宋瑾之生今年恰好十八,生得神清骨秀,风采高雅。
漆黑的长发绑作马尾高高竖起,使眉宇间徜徉少年特有的英气。
我仰起脸看他:
“十年前,八岁的你从董村失踪。
“三年后,十一岁的你抵达师门,求师父收你为徒。
“习艺七年,十八岁的你跟我出山屠神......怪不得你小时身体不好,总受欺负。”
宋瑾之道:“我从小体弱多病,饥荒时,我是家中的累赘,父母想与邻家易子而食。”
“所以十年前,八岁的你连夜出逃,离开董村......此后,董招娣降生,再被溺死。”
“你好像有事想问我。”他低头看我,眸中古井无波。
有,岂止是有。
年仅八岁的你,是如何从饥肠辘辘的父母手下,逃出生天的?
你的父母与你消失在同一天,他们是在寻找你的路上失踪的吗?
出逃之后,年幼的你不能做工赚钱,你的口粮是打哪儿来的?
你的父母在哪里?他们是在追逐你的途中跌下山崖,还是......
还是做了你腹中的口粮,化为你血肉的一部分,陪伴至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可以窥天,却窥不清人心。
我神情严肃:“我是有些话要问你,附耳过来。”
宋瑾之脸色微僵,矮下身子,把耳朵凑上来。
我道:“你向我保证,此生都不会对我说谎。”
宋瑾之道:“宋瑾之此生不会向常乐说谎。”
“很好。”我踮起脚,轻声道。
“你知道崔绣绣的家在哪吗?”
宋瑾之无语凝噎:“这就是你想问的事?”
“对呀。”我点头,“不然,你想我问什么?”
“在山脚下,她爹是崔老汉,叫我们上山寻她......”
“笨。”我屈指弹他额头,“她家就在这里。”
峭壁高耸入云,下头有个巨大的山洞。
宋瑾之回头凝视黑黢黢的洞口:
“桃源洞?”
“桃源洞。”
步入洞中,并没有曲折窄小的甬道。
行至洞中深处,我又与那尊巍峨的神像相逢。
表世界的未来被改变了,神像前并没有化为白骨的新娘。
新鲜的三牲肉与色泽光亮的纸扎新娘,静静地摆放在桌案上。
线条粗粝,使神像面目模糊,性别难辨,只能隐约窥见一点儿人形。
因为洞顶极高,所以这尊神像也高得骇人,不像是人能够镌刻出的东西。
神像与这石壁的走势、纹路贴合得恰到好处,仿佛此处天生合该有一座神像。
谢谢你的礼物。崔绣绣。我把玩着手上的那枚铜钱,或者说,洞神。
我拉着宋瑾之跪下,向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仰望他。
苏念慈与董璟的活尸觉醒了自我意识,是因为我与师弟进入神蜮。
那崔绣绣呢?
崔绣绣是神蜮中唯一的活人。
崔绣绣总是能恰如其分地送我物件。
崔绣绣在第一夜就给出了提示,她说她要投溪。
崔绣绣在头晚未见新娘,却在翌日见到女婴后发问:
——怎么跟前天晚上的新娘不一样?
溪神崛起,董村变得乌烟瘴气,式微的洞神忍无可忍,出手相助。
神没有性别,所有代称都是“他”,所以,崔绣绣只是洞神降世的一个容器。
他匿藏在这副容器里,尽职地扮演着一个活人的角色,跟随董慕进入了董村。
作为队友,崔绣绣神奇得过分,解释只有一个:
我们的这位神队友,就是神。
我俩虔诚地还了愿。
走出洞口,穿过董村东面的这片密林。
宋瑾之道:“董光祖的活尸也觉醒了意识,他是谁?”
“也许他就是活尸自己诞生的意识。”我顿了顿,“也许,是另一位屠神者。”
宋瑾之赞同:“天下之大,能屠神的门派,自然不止师门窥天这一支。”
我笑笑道:“若真是如此,那倒有趣。不知他是孤身一人,还是带着门徒。”
“我记得西北有支流派,同窥天屠神的主张不同,他们主张与神共处。”
“通过献祭的方式,与神达成契约,减少伤亡吗?”
我若有所思。
其实,我差点被董光祖说动。
比起死上万人,死几千人似不足惜。
若不是一切都过于巧合,让我窥见凌驾于神明之上的命运,况且。
况且,有的神未必就能信守诺言,想与其合作,恐怕没那么容易……
宋瑾之道:“还记得滇南宫那次,那个叫常宴的人向神递了信——”
我蹙眉:“难道他......让我想想,西北那个门派叫什么来着,祭什么?”
“祭司。祭司推崇与神共存。但我觉得,有恶,还是根除的好。”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天下人会因此而丧生?”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天下人会因此而丧生。”
“可当人荡然无存,你伸张的『善』是为谁而生的?”
“为天地。”宋瑾之道,“天下,不是独属于人的天下。”
我咋舌:“你和师父一样,要走近了听,才能听见满肚子坏水在哗哗响。”
“你在说他故意整你,让你练了七年,才告诉你要挖眼睛的事?”
“我在说他把我两颗眼睛都剜下来的事——明明剜一颗就行了嘛。”
宋瑾之沉吟片刻,愕然道:“还真是。”
“感情你一直没发现这个盲点啊!”
言谈间,我们穿过东面树林,来到本该存在着董村的地方。
眼前只有破败的村落,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董村的过去被改变,所以未来随之改变。
宋瑾之环顾四周道:“举村搬迁?”
我道:“应是在饥年搬下山,入世求生。”
宋瑾之道:“不知道苏念慈和苏念怀有没有再来董村。”
我道:“也不知道,董巫医和董慕,有没有在十年间暴毙身亡。”
宋瑾之道:“先渡女儿溪,再下山去打听。”
我点头,搭着他的手臂登上码头的破船。
宋瑾之摇动船桨,船缓缓向对岸驶去。
董村搬迁到了山脚下,是座平平无奇的村落。
村长是个叫董璟的男人,据说他身兼多职, 还替前任村长抚养女儿。
董招娣今年已经十岁了,有一个叫董青的妹妹, 父母在董青出生后离世。
据说董招娣原本会她娘被溺死,却被路过的神算子阻拦,于是作罢。
她一个月时就会说话, 咿咿呀呀地告诉当时还活着的爹:迁村。
树挪死,人挪活。董村自山间搬迁至山下,竟然一路向好。
虽然离开了桃源洞,村人依旧留存对洞神的信仰, 常上山祭拜。
我在村中逛了一圈, 四处探听苏氏姐妹的下落, 村民面露茫然。
“没咧。”男人挠挠头,憨厚道,“没听说过啊!”
看来她们的命运已被改写,与董村毫无瓜葛。
感慨万千, 我找了间腊肉铺子坐下。
去书斋借书的宋瑾之撩帘进屋:
“找到你要的书了。”
他腾出手翻页。
落花洞女,是湘西部落中未婚, 且与洞神坠入爱河的女子。
她们在洞中不吃不喝数日,回家后亦是忧思缠身, 不愿饮食。
女子面粉若桃花, 眸灿似星辰, 族人以为,此女是与洞神坠入爱河。
族人不敢违抗洞神的旨意, 会挑选良辰吉日,将女子送入洞中, 与神联姻。
湘西有一村落,村中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一位姿容秀丽的小女。
小女适龄尚未婚配,路过洞神居所, 数日不吃不喝,容貌越发昳丽。
父母大惊,挑选良辰吉日,将其献与洞神,被云游四方的宋郎中拦下。
宋郎中笑称:此乃心病,令千金春心萌动无处寄放, 害起了畸变的相思病。
父母不再将小女囚于深闺,而是让她外出游览, 落洞的症状加以减轻。
数月后, 小女痊愈。父母意图登门致谢,却发现宋郎中已不知所终。
其后, 村人不再将害病女子与神联姻,进献纸扎新娘,图好意头。
......
我一边听他念书,一边呼呼吹着腊肠蒸饭:
“附近可有姓崔的村子?”
老板娘凝神想了一会儿, 笃定道:
“没有, 这姓在山中很少见。”
我放下筷,伸了个懒腰,笑道: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出了村, 宋瑾之道:
“师姐,滇南和湘西都解决了,现在去哪?”
我指向前: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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