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搭状元郎,被嫡长子撞见。
他拎住我,向对方致歉:“管教无方,见笑。”
当晚,被他家法伺候,我瑟瑟发抖。
斯文的他神色淡漠:“还撩吗?小娘。”
1,
我嫁给了大我二十岁的江老爷,不幸,他死在了新婚之夜。
葬礼上,我见到了从京城赶回来奔丧的江府嫡长子,我的继子,江辞夜。
香火缭绕,他一袭雪白孝服,执香敬灵,眉目清冷,气质典雅高洁。
若是从前,我断断不敢招惹这样谪仙似的公子,可现在,我可是他娘,小娘也是娘不是吗?
我主动招惹他。
“大公子,节哀顺变。”
“你就是我父亲新纳的妾?”
不过一眼,他眼底就划过一抹不喜。
自然,自幼为儒家正统濡养的贵公子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狐媚子。
我用帕子轻轻掩面,不以为意:“是,你该叫我一声小娘。”
“小娘为何嫁与我父亲?”
自然是图家产咯。
我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哥儿这是什么意思?我嫁给你父亲,自然是情投意合......”
他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只能装清高:“我真恨不得一分家产都不要,也免得你们怀疑我贪图老爷的家产。”
四周沉寂,我偷偷看他。
一双清冷丹凤眼,挺鼻薄唇,眉心一点小红痣,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寡情冷淡。
他似有察觉,回望过来,一双丹凤眼寒波澹澹。
“小娘对父亲当真是情深义重。”
这么好骗,我正想着。
他那清冷低沉的嗓音再次缓缓响起:
“如此便好。父亲未留下一分家产给您,我原以为不妥,是我多虑了。”
“?”
原来,江老爷早已立下遗嘱,他的家产留给他的子女及育有子女的妻妾。
2,
夜深,一人翻窗闯入我的小阁楼。
我抓起梳妆盒朝他砸去:“江停野,你误我。”
他随手接住,笑起来,眼含春波,面若桃瓣,艳绝无双。
“急什么,小娘,这路还没走绝呢。”
眼前这个妖孽似的男人,是江府庶出的二公子,江停野。
是他把我拉上江府这条贼船的。
一年前,继母把我献给一个以虐女为乐的老太监,我逃了出来。
慌乱中,撞见正在寻欢作乐的江停野。
我瞥见了他腰上挂着的腰牌——“江”。
江家人,他有护我的能力。
我钻入他怀中:“公子,救我。”
浪荡不羁的他顺势搂上我的腰,一双桃花眼一荡荡的,低笑着。
“小娘子,你能给我什么?”
“公子想要什么,奴就给什么。”
他把我抱上一辆鸾车。
鸾帐动荡,窗外传来那老太监尖细的谄媚声:
“二公子若是喜欢,这丫头给您就是了。”
老太监怕的不是二公子,怕的是江家,江家钟鸣鼎食之家,有个当了皇后的姑娘,还有个位居首辅的嫡长子,这样的勋贵之家,谁都要敬三分的。
春日暖,杏花落,江停野春衫半松,将我掩在怀中,笑如春风:“谢了,李公公。”
人声渐远。
江停野把他身上的袍子丢过来。
“小妖精,想不想要一世富贵?”
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什么好姑娘。
我也不跟他装了:“想。”
江停野要我勾搭他爹,吹枕头风,争家产。
“事成之后,少不了你那一份。”
我们一拍即合。
四十岁的江老爷一点儿不显老,高大儒雅,相貌英俊,同人说话时,和和气气的。
寺庙礼佛时,我别有用心地在他面前丢了帕子,他捡了还我,看见我的一瞬间,失了神。
听说我长得像他早亡的心上人,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原本一切进展顺利,谁能想到,他爹死在大婚之夜,还立了个什么破玩意儿遗嘱。
我的美人计还没使上就宣告失败。
3,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能变成你爹的女儿分家产吗?”
我垂头丧气,坐到梳妆镜前摘耳坠子。
江停野斜倚在一旁,摆弄着手中的梳妆盒,漫不经心:“你可以生一个啊。”
“你说什么?!”
“借,种,生,子啊,小娘。”
“旁人又不知道你那晚还未与我父亲燕好,若是月份差一两个月,也能糊弄过去。”
我心中震动。
“小娘,”江停野挑起我细巧的下颌,声音低低沉沉的,“富贵险中求啊......”
我被迫与他对视,对上一双漆黑微亮的桃花眼。
眼前的公子,唇红齿白,眉眼昳丽,是一张顶漂亮的脸。
“你?”就冲这张脸,也不是不可以啊,反正我也是留子去父。
他耸了耸肩。
“抱歉,我还得为我未来的娘子守身如玉呢。”
“......”
一个成天逛青楼的浪荡子,说得我差点信了。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说,我该找谁?”
“我哥啊。”
“你说谁?”
“江,辞,夜。我哥。借他生的孩子,才像我们江家人啊。”
这是要把江辞夜拉下神坛,毁了他啊。
我凑到江停野跟前,眯起眼:“你要害你哥啊?”
江停野散漫一笑:“不至于。我想娶的姑娘喜欢他,没办法,只能请小娘帮忙撬撬墙角。”
江停野想要娶的姑娘叫苏静婉,她出身高门大户,是位嫡女,喜欢江辞夜。
讲真,正经姑娘都会选江辞夜做夫君的,他出身尊贵,嫡长子,当大官,还洁身自好。
妥妥的理想郎君。
问题来了,这样冰清玉洁的好男人,怎么可能被我撬到呢。
“江辞夜怎么可能看上我?”
“男人最了解男人,”江停野那放荡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倘若咱们初次见面,你装得再好些,我指不定也上当受骗了。”
不得不说,江停野这张嘴,真是能把活的说成死的。
我真让他说动了。
“你就赌一赌呗。”
“输了,按我哥的好脾气,最多也就是把你赶出去,赢了,赵莹莹,你这下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那你要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真是,狠狠动心了。
4,
江停野要我勾引江辞夜,是要让他动感情。
我嘛,有自知之明,我只想让江辞夜动情。
我也懒得琢磨怎么培养感情了,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雪夜,我提灯敲开他的书房,像聊斋里的狐妖,袅袅娜娜。
“大公子,听说你这儿有亡经孤本,能否借我一瞧?我想替你父亲诵诵经。”
江辞夜长眉微蹙,但他修养好,虽瞧不惯我这轻浮做派,还是耐着性子答应了。
“稍等。”
灯火昏暗,我站在门口,风雪灌入领口,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江辞夜翻书的时候偶然朝门口瞥过来一眼,就那么一眼,他动了恻隐之心。
“进来等吧。”
少年及第,青年入阁的江辞夜懂得治国安邦,却不懂美人心计。
就是这一时不忍,他引狼入室了。
“真冷啊。”
他的目光落在书架上,不看我一眼,语气不冷不热:“去炉子那烤烤。”
于是,他找孤本,我挑香炉。
窗外寒梅疏影,窗内暗香浮动。
“砰。”一本书从他手中掉落,他脚步有些虚浮,那修长白净的指尖按了按眉心,有些困惑。
“怎么了?”
“无妨。”
可是很快,他紧紧攥住书架,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薄唇紧抿。
我一步步朝他走近,脚上的铃铛一簇簇地响。
“大公子,你是累了吧?我扶你去榻上歇着吧。”
“不必。”
他很倔。可他实在软得不像话,连推我的力气都没了。
我轻轻扶住他,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乖,听小娘的话。”
他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可来不及了。
离了葬礼上那纠缠的雾气,他的五官眉眼逐渐清晰生动起来。
就像一幅水墨画上的淡淡山水,从容地在宣纸上缓缓洇开。
眉心那点小红痣是唯一的艳色,鲜艳得叫人心颤,我轻轻点了一下。
他紧绷的身体微颤:“你究竟要做什么?”
总不能告诉他要借他一用吧。
只能随口扯谎:“我对公子一见钟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但求与公子欢愉一夜,此生便死而无憾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得更厉害:“葬礼上,你说与我父亲情投意合。”
我说了吗?
谎话说多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吻了吻他那挺直的鼻梁。
“大公子,别想了。此时此刻,我只爱你一个。”
他难忍地闭了闭眼,抿紧唇,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他是觉得可耻。可耻于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
袅袅飘散的香不是什么催情香,不过是寻常的软骨香,可他动了情。
我极其耐心地安抚他:“喂,别这样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我的目光往下,他那张禁欲冷峻的薄唇,有种神秘的诱惑力。
我低下头想亲,他偏过头。
“不给亲啊,我偏要。”
......
他极力克制,却收效甚微,那乌黑的鬓发被冷汗濡湿,淡墨色的眉眼被情欲纠缠不休。
风雪呼啸,不知何处残雪骤然压断枯枝。
嘎吱一声,手臂粗的枯枝折断,捅入一尺厚的积雪堆中,搅出汩汩雪水。
寒鸦惊起,月光低颤。
他攥紧了我的手腕,难以克制地闷哼了声。
这是他最大尺度的放纵了。
我面色酡红,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听着他那又急又重的心跳。
“我每个晚上都来好吗?”
直到我借子成功。
好吧,嫡长子不同意。
他气息凌乱,断然拒绝我:“做梦。”
睡服,失败。
5,
江辞夜在梅林深处抚琴,身旁围了几个贵女。
她们是二姑娘的闺中密友,跟着二姑娘,名正言顺地喊他辞夜哥哥,请教他琴谱的事。
我假装经过,直勾勾盯着他,眼里闪出光来。
“听说大公子抚琴一绝,不知小娘是否有幸欣赏?”
他抿着唇,看都不看我,嘶,真讨厌我啊。
我若无其事,加入围观的贵女中,撑着下巴,光明正大地欣赏他。
有一位姑娘问他:“辞夜哥哥,春江花月夜我总也弹不好,你能给我示范一次吗?”
他目光柔和,沉默地点了头。
我问二姑娘:“这位姑娘是谁啊?”
“苏静婉。”
哦,这就是江停野要娶的那位姑娘。
恐怕苏静婉也不是单相思,啧,可怜的江停野,怕是娶不到他想娶的姑娘咯。
琴声淙淙。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双操纵琴弦的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
鬼使神差,想起那晚,夜色幽深,这双如冷玉般的手被我牵引着,抚弄紧绷的丝帛......
“大公子这双手,漂亮又好用,我喜欢极了。”
他眉眼间的情欲暗涌,可他死死克制,嗓音喑哑得要命:“闭嘴。”
他的嘴很硬,手却很乖。
琴声渐急,细密潮水随着他指尖的拨弄时涨时落,逐渐,涨成汹涌的浪潮。
他的指骨有力,在此时摁紧某根弦。
一切律动集中于某一点。
只听“铮”的一声。
瞬间,月光积涌,雪沫沸腾,齐齐冲溅花林......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好像,弹错了?”
“怎么可能,大公子怎么可能弹错?是你听错了。”
那双如玉雕般的手克制地屈起,青筋微迸。
手的主人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众人,眺望过来,就那么薄冷地睨着我。
想赶我走啊。
偏不,就待着。
他皱起眉,抿着唇,抱琴离去。
我紧随其后。
到了他的书房前,他啪地一下把门关上,我飞快用手去挡。
“疼。”我咬着牙,倒吸冷气。
“你疯了吗?”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掰下我的手,拽到眼前看。
他上药的时候,一声不吭,一如既往地拧着眉,显然是不耐烦到极点,又强行按捺着情绪。
我歪着头瞧他,低低叫了声:“辞夜哥哥 ~”
他上药的动作顿了顿,那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像蜻蜓薄翼掠过小荷尖。
他薄唇紧抿,不做出任何回应。
我自言自语:“为何不应我?”
“虽然我是你小娘,可是我年纪比你小啊,比你小四岁呢。叫哥哥不过分吧。”
“好吧好吧,不叫哥哥了。”
“你喜欢苏静婉吗?要娶她吗?因为她端庄吗?”
他捏着镊子,将药抹匀,冷声冷气:“不关你的事。”
我托着下颌,摇头叹气:“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对我如此冷淡。”
他抬起眸来,盯着我,清冷无比地反问:“是我引诱你的吗?”
那双清冷的丹凤眼像一弯倒映在水中的月牙,载满轻轻荡漾的恼意。
显然,我的喜欢对他来说是一种困扰。
我耸了耸肩,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轻吹了风:“嫡长子,你的存在就是一种引诱。”
真是纯情的公子啊。
一会儿工夫,他的耳根子渐渐红起来,就跟傍晚时,一片火云又烧着一片火云似的。
无计可施地着火。
“嫡长子,你脸红什么?”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嫡长子,为何不看小娘啊?”
他气急败坏:“闭嘴。”
“亲我不就可以堵住我的嘴了。”
“滚。”
又被赶出来了。
6,
我连他的院子都进不去。
看来是气坏了。
我不得不重新调整战术,既然不能走肾,那只能走心了。
我制了一盒梅花香送给二姑娘,跟她借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
古时有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今日便有我欲得江郎顾,时时乱拨弦。
我这双纤纤玉手懒懒撩拨,拂出了令人寝食难安的音律。
爱琴如命的江辞夜路过梅林,驻足,循声而来。
“停手。”
我抬眸看眼前的男人,清晨的雾气打湿了他那淡墨色的眉眼,荡出柔软又动人的水波,哪怕恼怒,也有种鲜活的诱惑力。
“不。”
我劣心一起,手一抬,又重重落下。
“铮。”刺耳的锐声划破他眉宇间那点沉静优雅。
就像一幅绝世山水画,被劣童用小刀毫无章法破开,划下一道犀利的裂痕。
如他眉心那点小红痣,鲜明刻骨。
他恼了,伸手按在琴面上:“不准再弹了。”
“就弹。”
他抿紧唇,直接夺走琴,转身就走。
“喂,我就真的那么差劲吗?”
他的脚步顿了顿。
“差劲到连碰一下琴都是一种罪过吗?”
他沉默良久,半晌,转过身来,凝视着我:“你若真喜欢,便好好弹。”
“我也想,可是没人教啊。”
我走到他面前,轻轻拨弄琴弦,欺哄他:
“不如这样?你教我一个月,我日后就再不招惹你,有你的地方呢,我一定躲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微冷:“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条件足够诱人,我相信嫡长子你会愿意赌一回的。”
被他厌恶到极点,也是一种可利用的优势。
果不其然,他同意了,可是依旧严词厉色地警告我:
“若是这一个月内你再言语轻佻,举止轻浮,我不会再同你客气。”
“是是是,学生必定循规蹈矩,将对先生的一片爱意藏于心中,绝不烦扰先生半分。”
一个月朝夕相处,我就不信找不到机会对他再次下手。
7,
我抱琴敲开江辞夜的书房。
为了让他放低警惕,我素面朝天,脂粉不施,荆钗布裙,俨然一位求学心切的女学生。
“往后拜托先生了。”
荆钗布裙掩不住冰肌玉骨,瑰姿艳逸,只是看起来更温驯良善些。
他看见我的那瞬间,微微错神。
我心中暗喜,莫非素净的装扮真入他眼了?
谁知不过片刻,他敛了神色,问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巳时吧。”
“为何这般晚?”
我打了个呵欠:“昨儿熬夜看话本,睡过头了......”
“还困?”
“有点吧。”
他语气沉冷:“用不用再睡会?”
我一琢磨,也行,就要推门进去:“那我去你榻上歇会,晚点你叫我起来练琴。”
只听他冷笑一声,拍掉我的手:“外边待着,清醒了再进来。”
我一个激灵,忙改口:“清醒了清醒了。”
“很好,那就清醒地罚站。”
“......”郎心似铁啊。
“站多久啊?”
他不留情面地关上门:“一个时辰。”
真是狠心薄幸郎。
过了半个时辰,我扒窗偷看江辞夜,他正执笔作画,神色专注,心无旁骛。
显然已经忘了我这回事。
我一寻思,与其在这干站着,不如想点法子哄哄他。
书房内的小泥炉正煮着茶,香气恬淡。
我心念一动,听说用雪水烹茶,味道更鲜甜,干脆去梅林弄些来给他试试。
......
8,
我在树上掸雪时,树底下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姑娘,请问鹤鸣涧怎么走?”
姑娘?不是赵姨娘?
新奇。
我低头一看,立在梅树下的是一位清秀的青衫男子,温润如玉,笑若清泉。
鹤鸣涧是江辞夜的院子,他是来找江辞夜的。
我对江辞夜的一切都感兴趣,便饶有兴趣地问他:
“你是什么人?和江辞夜什么关系?”
男子温和有礼:“顾博彦,我与江兄有同窗之谊。”
难怪,跟江辞夜的读书人气质有些像。
我始终对读书人是敬而远之的,不想再招惹他,便指了指东南方向。
“喏,往那去吧。”
我没再理会他,继续捣鼓。
“冒昧,请问姑娘在府上排行第几?”
他还真当我是江府的姑娘,还真是个眼拙的笨公子呢。
我忍不住逗他:“排行第六。”
江府只有五个姑娘,排行第六的姑娘并不存在。
“你在干吗呢?仔细别摔着。”
我来了劲,干脆装江家六姑娘装到底:“装雪水煮茶呢,我这人喝茶,只喝雪水煮的茶,旁的嫌涩。”
顾博彦失笑:“姑娘雅致。”
我眉开眼笑:“公子见笑。”
一时得意,飘了,没踩稳,哧溜一下,连人带罐从树上栽了下来。
“嘶。”摔了个狗啃泥......
“姑娘。”顾博彦一时紧张,忘了男女有别,忙上前来看我,“没事吧?”
足踝隐隐作痛,我捏了捏:“好像有点崴脚了,你扶我一下。”
他目光一错,不小心落在我那被划破的罗袜上,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冷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博彦,你为何在这?”
我心下一跳。
江辞夜。
他没看我,只是冷冷望着顾博彦,那双清冷丹凤眼微垂着,似凌厉笔锋划出的弧度,不含半点笑意,无形中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顾博彦进退两难:“她摔了。”
江辞夜走过来,俯下身,向我伸出手:“起来。”
我赶紧握住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他察觉我的狼狈,拧起眉,单手解了身上的鹤氅,裹住我,仔细打量,确认没有半点疏漏之后,才转过身,冷漠地驱赶顾博彦。
“抱歉,府上女眷不宜与外男接触,顾兄先请吧。”
顾博彦微怔:“我担心她......”
江辞夜一个冷戾的眼神过去:“顾博彦,她是我江府的女眷。”
顾博彦回过神,忙致歉告辞:“抱歉,失礼了,江兄,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
顾博彦走后,梅林深处就只剩下我和江辞夜。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盯着我,语气平静得像风暴来临前一般。
“我让你来这罚站了?”
一种危险的直觉,我屏住呼吸,摇摇头。
“为何同他说话?”
“他问路。”
他一双冷眸不带情绪,拨开氅衣,目光落在我那半遮半掩的玉足上,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顾博彦看见了?”
我心里一紧,终于察觉出了什么。
江辞夜这是怀疑我故意勾搭顾博彦啊。
而他作为江府现任家主,自是不能容忍这等败坏家风的事发生。
我拢过鹤氅遮住玉足,立刻否认:“没有,当然没有,我只给心上人看的。”
江辞夜盯着我,眸光锐利,一言不发。
我压着心底的不安,悄悄捏住他袖子一角:“我的心上人是你啊,虽然你不喜欢,但我一厢情愿总行吧。”
他眉目间的厉色松动了些,却不忘警告我:“以后谁跟你问路都别理。”
“......”真是防我如防贼。
他目光一移,又落在我冻得发红的指尖上,语气一下又冷了。
“你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用雪水煮茶好喝,我就想来装些回去给你试试,那树上的雪也不是都很干净,我就一点点儿挑,冻久了,这手就有点红了......”
原以为能感动他,谁知,他的脸色愈发冷,说话也跟掺冰似的:“没人让你干这些。”
“......”这个人真的是,太难搞了。
我撇撇嘴,满不在乎:“哦,差点忘了,我碰过的东西,再干净你也不会要。”
他瞥了我一眼,情绪复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抿着唇没说话,搓了搓手。
他沉默地盯着我的手,半晌,妥协般叹了口气:
“赵莹莹,你不需要委屈自己讨好我。”
9,
我原想,借着练琴的由头和江辞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见机行事,谁知,他对我严防死守,还把二姑娘唤过来一块儿练琴。
二姑娘丧着脸,偷懒不想学,便推托道:“大哥哥,我的琴让小娘借了。”
江辞夜无动于衷:“她用我的,不需要借你的。”
我死心不改,脑子一转,跟江辞夜说:“我跟二姑娘可不是一个水平,一起教不太好吧?”
江辞夜忙着拨弦调音,头也不抬:“你听过她弹吗?”
我望向二姑娘,二姑娘扭着一缕头发丝,冲我尴尬地笑了笑。
“......”
我是装的,二姑娘是真的鬼才,我耳朵都要被她虐残了。
这天江辞夜不在,我跟二姑娘打听:
“对了,你哥哥今天出门干吗去了?”
她凑过来我耳边,神秘兮兮的:“我偷听到的,哥哥和他朋友要去天香楼看花魁。”
?
我震惊住了:“你哥?不可能吧!”
二姑娘来了劲:“不信,你跟我跟去看看。”
她带着我换了男装,钻了狗洞,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天香楼。
站在门口时,我看着一脸期待的二姑娘,终于回过神。
“江菀菀,你糊弄我呢?”
江辞夜那个人守身如玉,怎么可能上这种烟花之地来呢?我真是脑子抽抽了。
二姑娘吐了吐舌头:“小娘,你就陪我一起进去玩玩嘛,反正你是长辈,大哥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训你的。”
说着,她突然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张了张嘴,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又怎么了?”
她张皇失措,迅速把我拉到边上去:“大……大哥哥,真的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从一顶软轿上下来的人,还真是江辞夜。
他披了件滚边雪色狐裘,乌墨般的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身姿卓越,面若美玉,翩翩贵公子。门口招呼的姑娘们看直了眼,狂蜂浪蝶般扑过去迎他。
“小娘,我们快走吧……要是被大哥哥发现了,就完蛋了。”
二姑娘拽着我就要溜。
我眯起眼:“菀菀,你不想看花魁了?”
我倒是要看看江辞夜喜欢什么样的花魁。
“想,可是大哥哥......”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面具小摊:“戴面具不就行了。”
她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哦!”
10,
天香楼今夜竞拍花魁初夜,进去后,灯火如昼,人声鼎沸,连雅座都订不上了。
我和二姑娘只能在大厅里凑热闹。
这会竞拍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人扯着嗓子抬价到五千两。
那老鸨笑得合不拢嘴:“五千两一次。”
“五千两两次。”
待她要再喊时,雅座间的江辞夜抿了口酒,他身旁的黑衣人立刻心领神会,开出高价:
“一万两。”
一时哗然,江辞夜赢得了今夜的花魁初夜。
那老鸨堆满笑容,上前请江辞夜登上顶楼花魁的闺房。
“不会吧,大哥哥竟然是这种人?”
我抿了口酒,啧了声:“你哥是真能装。”
我的好胜心被激起,花一万两买花魁初夜,我倒是要看看那个花魁比我美到哪去。
眼看着江辞夜已经上了顶楼,我找了个洗手的借口,避开二姑娘,溜入天香楼后院,换了套轻纱罗裙,戴上面纱,假装送酒水,混入顶楼。
眼看着快接近江辞夜的房间,一个天香楼的管事喊住我:“你怎么看着这么面生?”
“小的刚来没多久。”
他还要说什么,这时又有人叫他,他摆摆手,吩咐我去给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送酒水。
不得已,我只好端着酒水朝那边去。
敲了门,里头传来慵懒的男声:“谁?”
“送酒水的。”
里头的人明显顿了顿:“进来。”
推开门,只见房内铺陈华丽奢靡,深处红纱掩映,里头的身影若隐若现。
瞧着是一个浪荡的男子斜躺着,几个妩媚女子围在他周边伺候。
我放下酒水就想走,里头的男子突然嗤笑了声:“小丫头,你懂不懂规矩?”
我停下脚步:“公子,我新来的。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还请公子指教。”
一女子娇笑着:“小丫头,你要把酒水送进来啊,难道还要主子自己出去倒吗?”
我撇了撇嘴,真麻烦,只能硬着头皮撩开红纱端进去。
这下看清了,那男子一袭红衣,领口大敞,乌发不羁地散落,戴了个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线条流畅精致。
他也在打量我,红如枫叶的薄唇噙笑。
“过来。”
簇拥着他的女子纷纷望向我,意味不明。
我有种危险的直觉,默默往后退了退。
他又笑了笑:“你不喜欢她们啊?”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那些女子,她们神色大变,立刻逃命似的退下了。
我心里警钟大鸣,悄悄往后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手腕被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拽,天旋地转间,被男子压在了身下。
“想跑啊?晚了。”
金色面具后的目光闪着灼热与侵略。
我心底剧烈跳了起来:“公子,我不是卖笑的姑娘。”
“我知道。”
“你......”
“我还知道,你不是天香楼的人。那又如何?”
他俯下身来,扣住我的双手,禁锢在头顶上,眼看着就要吻上来。
我心下狂跳,急忙搬出江辞夜的名号:“你不能碰我,我是跟我主子来的,我主子是乌衣巷江府的大公子,江辞夜。”
男子停下动作,冷笑了声:“在我的床上还想别的男人?该罚。”
他从一旁拿了个小瓷瓶,倒了颗红色丸子,掐着我的双颊喂过来,逼我咽了下去。
一下子,我浑身软成一滩水。
男子慢条斯理解开我的扣子,眸中欲色渐浓,他低叹了声:“有点后悔了。”
我努力睁开眼观察四周,墙边的桌上放着一架琴,我咬咬唇,跟他周旋:“我不想在这,脏死了。”
他没脾气地笑了下:“那你想在哪?”
我皱着眉:“我看也就你那张桌子是干净的了。”我又挑衅他,“你能不能抱得动我呢?”
果然,男人的胜负欲是天生的,他抱起我,走到桌前,将我放上去,又动手想拂落那把琴,我忙夺过来,假装若无其事,懒懒地拨了拨:“弹琴助助兴如何?”
琴音可穿透墙壁呼救,我抚弄的韵律独特,同样在顶楼的江辞夜只要听见了,马上就能知道是我。
面具男子冷笑了声:“我不是江辞夜,对琴不感兴趣。”
铮地一声,琴被他夺了,砸到地上。
他伸手就要掀开我的裙裾。
我心里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男子捂住我的嘴,语气不耐烦。
“打扰了,在下江辞夜。与我同行的婢女走丢了,她的簪子掉在您的门口,请问公子是否见过她?”
我瞬间热泪盈眶,用脚踢了踢桌沿,发出响声。
红衣男子眯起眼,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美目情绪复杂。
“江辞夜?你不去陪着万两竞拍来的花魁,反倒关心一个小婢女?”
门外的江辞夜语气平静:“江某愿意拿花魁换她。”
红衣男子冷笑了声:“拿花魁换你,你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挺重嘛。”
“也行。反正我也不急一时。”
说着,他抱起我走到门前,竟没再遮掩,直接推门,对着站在门口的江辞夜挑衅道:
“江大公子,往后可得管教好你这位小婢女,省得她又来自荐枕席。”
我神经一跳,急忙辩驳:“你胡说。”
我看向江辞夜,心里忐忑不安,向他解释:“我没有勾搭他。”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从红衣男子手上接过我:“不打扰了。”
那红衣男子站在原地,又笑道:“对了,江大公子,你最好帮她解解馋,不然她这一晚上可难熬了。”
江辞夜头也不回:“不劳费心。”
就这样,我被江辞夜抱着,又入了顶楼另一个雅间。
一跨入门内,江辞夜伸手把门锁上。
他抱着我一步步平缓地走向红纱内的软榻。
门外的笙歌与灯火尽数被锁在外边,门内被无声的黑暗彻底笼罩。
我在这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江辞夜那平静又沉默的态度。
我张了张唇,咽了咽口水:“江辞夜,你放我下来。”
直觉告诉我,要逃离这样的他。
黑暗中,他停住脚步,然后很轻,很淡地笑了声。
“放你?”
我心里擂鼓,说不出的感觉。
他修长冰冷的指尖抚上我颈上的痕迹。
“不行。”
“做错事了,就该罚。”
就在这瞬间,我被他猛地按到墙上。
像平静的深海突然掀起巨浪,毫不留情地折断桅帆。
他不再克制,放纵又猛烈地吻我。
......
背脊抵着冰冷的墙面,深入骨髓的冷,细细密密的酥麻从骨头缝汩汩流淌出来。
我打着颤,泪花闪出来。
男人那双清冷的丹凤眼专注地看着我脸上闪过的任何表情。
我羞愧难当,扯落低垂的红纱,试图遮掩:“江辞夜......你别这样看着我。”
“为何不?”
他低沉的嗓音燎过我耳畔,手一伸,毫不留情地扯落轻掩的薄纱。
黑暗中,男人的轮廓深秀而冷酷,他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一切。
世界在动荡,光线迷离,我半眯着眼,勾着眼尾,难耐地掐住男人的手臂。
“江辞夜......江辞夜,放过我......”
他眉心的小红痣鲜亮得像小火焰。
他极其有耐心地吻着我:“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赵莹莹,我认输了,我是你的了,所以,公平点,你也只能是我的。”
我颤抖不已,带着哭腔求他:“我错了,江辞夜......”
怕他不信,只能吻他回应。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江辞夜......”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顾礼义廉耻,拼命地靠近你?”
“你一向花言巧语。”
我欲哭无泪:“我的身体很诚实,不是吗?”
他看着我,半晌,那淡墨色的长眉缓缓舒展开,有种心旷神怡的愉悦感。
终于,终于,取悦到他了。
他终于舍得放过了我。
我窝在他怀里,浑身湿漉漉的。
我恍恍惚惚地想,不行,一定要尽快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彻底远离他。
觉醒的江辞夜,我完全招架不住。
11,
二姑娘偷偷问我那晚的事:“我就说吧,大哥哥肯定会看在你是长辈的分上,不训你的。”
我嘴角抽了抽,训了,很惨烈,只是不能说。
正说着,江辞夜推门进来了,身上仍是那件雪色狐裘,看上去光风霁月,和那晚狠戾索取的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一看到他,我脸上就不由得一热。
他看了眼二姑娘,不动声色:“菀菀,回去添件外衣。”
二姑娘疑惑地抓了抓头发:“少吗?小娘比我穿得还少。”
江辞夜皱了皱眉,二姑娘立刻蹦跶起来:“好的,大哥哥,我回去添件衣服。”
她一走,我心底就开始不受控地跳起来。
江辞夜从容地坐到我边上,手一伸,将我抱到腿上,低下头来,就开始细密地吻我。
我脸颊一片燥热:“你又......”
“不喜欢吗?”
我咬咬唇:“也不是......”
他把我抵在桌上......
我的心口跳得厉害:“你不怕菀菀突然推门进来。”
“她不敢。”
“你这个当哥哥的真是......”
......
他嗓音有些低哑:“还疼吗?”
我脸皮子隐隐发烧:“还不是你?”
开了荤的男人,可怕。
“太嫩了。”
他的呼吸有些重了,我可怜兮兮地哀求他:“不行......”
他低声哄着我:“我不碰。”
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茧,指节修长有力,轻轻抚弄过琴弦。
我咬着唇,捏紧他的袖子。
他沉默地观赏着我,目光似静水深流,很专注,从我的眉、眼、唇、颈往下潺潺流动......
细流仿佛从地心深处冒出,裹着滚烫的温度,蜿蜒过微冷的肌肤,所过之处,撩起细细密密的火苗。
我呜咽地低唤他:“江辞夜......”
他用身上那件雪色狐裘替我擦拭。
“真是水做的。”
我的脸已经烫得不像话了,嗫嚅道:“会弄脏。”
他无动于衷:“被你弄脏的多了去了。”
“......”他每一句话,都能让我羞愤而死。
菀菀回来后,眼尖地发现江辞夜的狐裘上有一块水色污渍。
“哥哥,你的袍子沾上什么东西了?”
江辞夜不加掩饰地望向我,我望着他,眼底求饶意味分明。
他正襟危坐,翻开一页书:“小娘弄的。”
我头皮发麻。
菀菀疑惑:“啊?”
他若无其事,抿了口茶,喉结缓缓滚动:“她冲茶时,溅到我身上了。”
“......”我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
12,
二姑娘又不规矩了。
“小娘,听说天香楼的小倌都可俊美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下来了兴致,但是,想到江辞夜,我就蔫了。
“哦,你哥在家呢。”
她嘻嘻一笑:“哥哥今天不在家。”
我觉得我又行了,于是,和二姑娘勾肩搭背高高兴兴出门去。
刚钻出狗洞,一双金丝乌靴落入眼底。
对上那双寒波澹澹的眸。
“干什么去?”
我一下子枯萎了。
二姑娘从另一边的狗洞爬出来,兴高采烈:“我要点最好看的小......”
她的话没说完,对上江辞夜投过去的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顺滑地接下去:“最好看的小娘要做衣裳,买首饰,我陪她去。”
“......”
我欲哭无泪,颤抖地扯掉头上沾的狗尾巴草:“天冷,衣服不够穿......”
江辞夜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片刻:“我也出门,一起走。”
我和二姑娘同时开口:“不必了。”
他眼睛微微眯起,我和二姑娘同时低下头:“哦。”
马车里,三脸沉默,我尴尬地抠车壁。
二姑娘挑帘子看窗外,突然,眼前一亮,朝外头的人打招呼:“静婉。”
另一辆马车靠近了我们,里头的人是苏静婉,她回应二姑娘:“你也出来裁新衣吗?”
二姑娘立马点头,扭头就跟江辞夜说:“大哥哥,我去跟静婉一起坐吧。”
江辞夜点了头。
她逃命似的要溜,我立刻拽住她袖子:“你不陪小娘了?”
她留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我想静婉,对不起了,小娘......”
“......”
她一走,我慢慢挪到江辞夜对面,离他远远的。
他这样不动声色的,我总觉得他好像看透一切,又在暗戳戳地盘算怎么罚我呢?
这时,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我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他冷笑了声,又收回目光,拥着手炉,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是,放过我了?过了很久,没什么动静,我偷偷松了口气。
马车平稳行驶,就像独行于风平浪静的海面。
我也慢慢有点困意,便也闭了眼。
谁知这时,黑暗笼罩,骤然一阵剧烈颠簸。
我一时不防,直挺挺往前栽去。
男人的手臂及时拉住我,可往下一看。
姿势令人脸热。
他坐着,我半跪着,额头轻抵,像供奉着一座神明。
这具冰冷的神明,有了滚烫的人的温度,低下眸来,那一向清冷的目光,也就变得灼热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种上赶着找死的感觉。
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乱了、烫了的呼吸,以及绷紧的肌理。
“是我满足不了你吗?”他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需要找小倌?”
我头皮阵阵发麻,嗓音都开始抖了:“你都听见了?”
“让你失望了,我暂时耳聪目明。”
“......”
马车仍在黑暗中穿行,寒冷的冬夜被彻底隔绝在外,狭窄的车厢像沸腾的茶炉,嘶嘶嘶地冒出热汽,逼着人的脸而来,滚烫,又潮湿。
男人那张染了欲色的脸蒙在神秘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的声线像灌了蜜糖,把我哄得昏头胀脑。
我咬唇,眼眶泛红,嗓音软成水:“江,辞,夜,我,累。”
“不累怎么能长记性呢?”
他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我红艳的唇。
“记住了,我们要对彼此忠贞不渝。”
......
渐渐地,几点疏落的灯火从窗子落了进来。
他抱我到膝上,神色已恢复如常。
“乖,睡会。”
灯火通明,鼎沸的人声随风递进来,一切无人知晓的放纵又隐匿于黑暗中。
13,
两辆马车都在绸缎庄前停下。
二姑娘看着我,奇怪地问:“小娘,你嘴唇怎么这么红?”
我脸微热:“又涂了点胭脂。”
“哪家的啊?颜色很漂亮。”
我随口扯了谎,又愤愤地瞥了眼江辞夜。
他对上我的目光,从容不迫,眉眼舒展,有种餍足的意味。
我脸红耳热。
这时,二姑娘朝一个方向喊了声:“咦,二哥哥?”
抬头一看,江停野正从一顶软轿走出来,他一身轻裘玉带,手中捏着把折扇,看着我们几人,眉眼含笑:“这么巧?”
他目光一转,落在苏静婉身上,装得温和有礼:“苏姑娘安好。”
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这不是碰巧,江停野肯定派人对苏静婉盯梢了。
不过郎有情妾无意,苏静婉根本没瞧他,她时不时瞥向江辞夜。
瞬间,我有了种想把江辞夜私藏的冲动。
“怎么心不在焉的?”江辞夜很敏锐地察觉我的游离。
我看着他那张沉静却招惹的脸,撇撇嘴:“挑花眼了。”
女掌柜凑过来殷勤道:“姑娘不如直接试试浮光锦,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布料丝柔,触手滑腻,远看似云霞喷薄,近看波光荡漾,很受欢迎的。”
丝柔?
我一下来了兴致。偷偷瞥了眼江辞夜垂着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时候还挺欠的,喜欢撕。
我的脸渐热。
“一套下来,得花多少钱呢?”
“五百两是要的。”
我颠了颠荷包,唔,让他撕,太浪费了。我一下掐灭念头。
正想着,府上来人找江辞夜,说是京城来了紧急的公文要处理,说着江辞夜就该走了,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喜欢就买,记我账上。”
二姑娘抚掌欢呼:“哥哥最好了!”
我心花怒放,走到他身旁,偷偷撩了他一句:“晚上穿给你看。”
他眉眼清隽斯文,目光微动,声线低低的:“嗯,想撕。”
偷偷想和被说出来是两回事。
瞬间,我面红耳热,连忙捂住脸,羞耻地跑开。
......
因为浮光锦贵重,平时都由专人在阁楼料理着,我们便跟着女掌柜一同到阁楼去逛了。
谁知江停野这人真损,说二姑娘穿浮光锦显黑,把二姑娘气跑了,打发走了二姑娘,他又损我:“你穿浮光锦,会很俗气。”
“只有苏姑娘这样的天仙,才能穿出浮光锦的气质......”
苏静婉被他说得脸红,多看了他一眼:“哪有?”
“......”
我懒得听狗吠,嘴上敷衍:“哦,那算了,不逛了,走了。”
眼看着江停野和苏静婉双双消失在视线里,我又麻溜地找了伙计,从另一边楼梯上去,避开他们,逛顶楼去了。
拜托,我试浮光锦可是为了哄他哥,又不是为了他这个狗东西。
试衣服是在一间密闭的厢房,隔音效果极好,里边还放了一些糕点,一个软榻,试累了吃些糕点,喝点茶水,躺着歇一会,美滋滋。
伙计还要去招呼其他客人,我躺着舒服,又有点犯困,干脆叫她把门锁了,需要她的时候再摇铃。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嗜睡得厉害,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入黄昏。
像是火烧云了,窗户隐隐透着红光。
我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就要去摇铃叫人,走到门口,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
我心里一凛,从门缝往外一看,只见外面火光冲天,堆积如山的布匹烧得噼里啪啦响。
我一下慌了神,赶紧摇铃喊人来开门,可是没人应答,大火烧起来,人人都忙着逃命,哪有人还会记着我?
呛鼻的浓烟滚滚冒进来,我被呛得猛咳,慌忙撕了丝帛,用茶水打湿,捂住口鼻。
也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我的小腹隐隐作痛,像是来了小日子,浑身无力,手脚一阵阵发冷。
一种恐惧扼住我的咽喉。
不,我不想死。
我咬紧牙关,拖着无力的身体去搬凳子,用尽所有力气,砸门。
我真想哭,我这辈子还没享受到荣华富贵呢,就这么死了,真是不甘心,我使劲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强烈的求生意志刺激下,我发狠砸门,终于,门应声倒下。
我暗松一口气,大汗淋漓,扶着门,无力地往外逃。
谁知,门外也是死局。
火势异常地凶险,通往逃生的楼梯是一片火海。
我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根本看不清路,浑身也无力。
火海中的梁柱烧得纷纷砸落,陷入绝境的我只能躲到角落,弯下腰,捂住腹部,缓解痛苦。
黑暗与大火交替地占据我模糊的视线。
我想我要死了,临死前,竟然生出一大堆遗憾,哎,我还没来得及败江辞夜的家呢。我还没让他看到我穿浮光锦的样子呢,一通胡思乱想,突然就想起来马车上他说我们要对彼此忠贞不渝,忠贞不渝,我莫名其妙微笑起来,可瞬间,想起来他上回去逛天香楼了,还花了一万两买花魁初夜。
忠贞不渝?是在哄我呢,这个斯文败类。
我的神经灼灼地跳。可能是烧糊涂了,我越想越气。
一万两啊,我买多少匹浮光锦都赶不上这么多钱啊,啊,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呢,藏在死亡前的这个问题,真是让我死不瞑目......
想着想着,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听见他那道清冷的声线在呼唤我。
“赵莹莹。”
幻觉越来越强烈。
我甚至看见江辞夜。
他那深秀英俊的面容被火光照亮,眉心那点小痣鲜艳得像海雾中出现的渔火。
大片银白色月光从窗外倾洒而入,像夜半礁石上轻轻舒卷的海浪。
江辞夜就那么沉静地穿越过一片废墟与火海,步伐坚定地朝我走来。
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紧促。
置身于火海,也像置身于一场瑰丽的梦。
直到被掩入他那宽广的肩膊,听见他那又沉又重的心跳,我才恍然有了种真实的感觉。
我又生气又委屈,揪着他的胳膊。
“江辞夜,你凭什么花一万两买花魁的初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泱泱地哭了,委屈得不行,向他讨债:“我也要一万两。”
他用避火裘将我裹紧,很无奈:“我在查案,那个花魁很重要,原想去试探,托你的福,没查成,她当晚就暴毙身亡了。”
“......”
我一下子被吓得忘了哭。
“你干的活这么危险,会不会连累我?”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火海:
“赵莹莹,或许你先担心眼下的危险更合适。”
短暂沉默,我紧紧捞住他的手臂:“不说了,逃命吧。”
想了想,又不放心,还是再问了一嘴:“你这一万两还得自己掏钱呢?那你这官当得不是亏大了?”
江辞夜闭了闭眼:“公家出钱。”
我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水:“那就好,那就好......”见他还没动作,我拍了下他的手臂,干着急:“你还磨蹭什么,逃啊。”
他看了我一眼,认命似的闭了闭眼:“是,我磨蹭,我错了。”
江辞夜就像万年不动的雪山,沉静地伫立在那,只要你回眸,他就在那,让人十足地放心。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前,还没出火海,就放任自己晕过去了。
因为江辞夜在,我知道自己不会死。
14,
等到我醒来时,是半夜,江停野悠悠坐在我一旁。
像个鬼魅。
把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发什么疯?”
江停野一双眼困倦,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很古怪:
“恭喜啊,你有喜了。我帮你安排了大夫,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我父亲的了。”
我一下有如雷劈。
怎么说呢,借子成功,即将如愿分得家产,我却没有半点喜悦。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任何理由再跟江辞夜厮混了。
我默了默:“江辞夜呢,他还好吗?”
江停野冷笑:“他伤得不轻,还在昏迷中。”
我一听,马上爬起来想去看江辞夜,江停野拽住我的手腕。
“你以后可以不用找他了。”
我怔了怔。
江停野手里把玩着一个荷包,漫不经心:“苏静婉愿意嫁给我了。”
原来,大火凶猛时,江停野及时闯入阁楼救了被困的苏静婉。
人处于绝境时,最容易对解救自己的人怦然心动。
我看着江停野,突然意识到什么。
“是你纵火的?”
他不置可否。
“就为了英雄救美?”
江停野笑了笑:“很有用不是吗?”
我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江停野,他远远不像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江停野舔了舔唇角,猛地掐住我的下颌。
“我说了不让你去,你非得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赵莹莹,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在里面的时候,我也赶去救你了,只是,晚了一步......”
他说着,冷笑了声:“算了。就到此为止吧。赵莹莹,别再跟我哥纠缠不清了,好好养胎,享受你的荣华富贵。”
我闷闷的:“我想去看江辞夜。”
江停野眯起眼:“他对你很重要吗?”
我抿了抿唇,并不想向江停野说明我对江辞夜那种莫名心悸的感觉。
而江停野却似乎察觉了什么。
他阴恻恻道:
“赵莹莹,小娘和嫡长子私通,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我心里一凛。
我知道,当然知道,之前是为了荣华富贵,铤而走险。而现在......
借种生子成功了,该去父留子了。
况且,如果继续和江辞夜厮混下去,一旦暴露,被毁的人,除了我,还有江辞夜。
这个不顾危险闯进火海救了我的男人,我再怎么薄情寡义,也不能继续害他吧。
我吐了口气:“知道了。江停野,你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翻窗找我了?我们都得到我们想要的了,该停止合作了。”
“原本该如此。可是,抱歉,发现你被困的时候,我还挺担心的,赵莹莹,对不住了,我恐怕不能放过你。”
我不敢置信:“你是被烧糊涂了吗?”
江停野却难得地一脸正色:“不,死神替我验证了心意。”
“苏静婉呢?你明明喜欢她不是吗?”
“谁说的?”
我瞪着他:“你别忘了,一开始你让我勾引你哥,就是为了得到苏静婉。”
江停野笑了,一副薄情样:“我从头到尾只说过要娶她,可没说过喜欢她。”
我一时语塞,只能扶额低骂:“江停野,你可真是个畜生啊。”
江停野耸耸肩,不以为然:“我们是一丘之貉,不是挺般配吗?”
我彻底无语。
15,
江辞夜醒了,我没去看他,他却来找我了。
“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心里发虚:“你应该也听说了。”
他按了按眉心:“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不得已,扯着弥天大谎:
“我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你会是我孩子的哥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闭了闭眼,克制了一切情绪:
“我不在乎。”
我一时语塞:“你是不是还有点不清醒?”
他的眉眼清冷,情绪却如烈焰火海。
“你以为我是你吗?”
我立刻反应过来:“你怎么骂人呢?”
他眸底的烈焰熄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些。
“算了。”
“过完年我就回京交接好一切,我们到塞外去,不会有人认识我们,我们成婚。”
我心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我,波澜不惊。
“父亲的孩子,我会爱屋及乌。你若是担心我偏心,那就不生了。一个就够了。”
“你的孩子,不能叫我哥哥,只能叫我父亲。”
我在无边的震惊中挣扎出话来: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话?”
他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还有什么我考虑不周全的,你说,我办。”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动得要命。
可是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勒住了我。
一个原本光风霁月的人要为了我这么一个下九流的货色压上他的全部。
不,不行的。
我慢慢说道:“对不起,虽然听起来很心动,但太危险了。”
四下静寂,灯火昏黄,他眉眼厉色渐起,嗓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一开始招惹我,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当时冲动了。”
他冷笑:“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相思成疾,病入膏肓,这都是冲动?”
或许是他眸底的光太过冷淡,太过摄人。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最开始,你也说你不可能会爱我啊,永远不可能啊。现在我放弃了,不是对谁都好吗?”
他看着后退的我,眉眼的厉色愈发浓烈,可他压抑着情绪,确认。
“所以这是惩罚吗?因为我没及时爱上你?”
我抿着唇不敢说话。
他敛了神色:“我可以怎么弥补,你教我,你想怎么惩罚都行,不要说气话。”
再说下去,我就要心软了。
我深吸一口气,冷言冷语:
“不是气话。一开始招惹你,不过是我太无聊了,一时兴起。”
“现在,我腻了,烦了,而且我已经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没工夫再跟你鬼混下去了。”
他周身气压低沉。
“一时兴起?”
我低下头不看他:“是。”
“和我是鬼混?”
“难不成还是情之所至吗?嫡长子,你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消遣,最初得到你,是有些好玩,可是现在,我觉得没劲了,抱歉啊,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让他觉得我糟糕透顶,才能彻底死心吧。
他面如死灰,惨白得毫无血色。
“原来是我的错觉。”
我的心口似乎被冰锥扎了一下,又麻又痛。
“赵莹莹,如你所愿,我不会再管你。”
他提灯离去,泰然冷漠,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逐渐走入那片灯火渐亮的光明中,而我身后的寂冷小院灯火渐弱。
光的偏爱与冷落,向来泾渭分明。
我站了一会,直到他的背影离去,才拖着疲惫的步伐钻回黑暗的小院中。
16,
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就到除夕了。
入了夜,众人齐聚大厅,设酒果聚饮,打牌,放鞭炮,放花灯,一派喜气洋洋。
我跟主母几个一桌,打起了马吊。
大约是见我输得太惨了,二姑娘自告奋勇,站到我身后指点江山。
结果,她推出一个牌,立刻点了三家炮。
我看着二姑娘:“......”
二姑娘挠了挠头:“我给你找个军师来,你等着。”
这时,刚好有人打起帘子走进来。
二姑娘赶紧冲那人喊:“哥哥,你快来帮帮小娘。”
我心里一紧,以为是江辞夜。
却听见江停野的笑声:“你这小妮子,又坑人了吧。”
二姑娘嘻嘻笑,硬是把江停野拽到我身后。
虽然很烦江停野,但是当着众人的面,还得跟他装和气。
但还别说,他抱着手臂站在边上,一通指挥,没一会儿,帮我赢了满满当当一包钱。
我眉开眼笑,好吧,这狗东西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暂时可以利用利用。
主母笑道:“好哇,我也得请个军师来。”
她请来的人是江辞夜。
有些日子没见,他清瘦了些,愈发不苟言笑,气质也愈发冷峻了。
哪怕是过节,他眉眼间也没有沾染半点喜气,只是冷清。
我正恍惚着,随手丢出了一张牌,他修长白净的指骨一推,脸上没有表情:“胡了。”
江停野敲了敲桌面:“小娘,你倒是专心点啊,别把我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好吗?”
又开始垒牌,那噼里啪啦的牌声像极了我心底七上八下的心绪。
我摇摇头,根本听不进江停野的话,又打出了一张牌,又听见江辞夜漠然的嗓音:“胡。”
“......”
几轮下来,惨败。江辞夜把我一荷包的钱都赢了。
报复,他在报复我。
我闷闷地从牌桌上下来,坐到一旁吃蜜饯歇息。
看着空荡荡的荷包,我心底也空落落的。
余光中,江辞夜也退了下来,他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喝茶。
最小的五姑娘凑到他身上去:“哥哥,我要吃瓜子。”
江辞夜把她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剥瓜子,修长白净的手轻轻一捏,香甜饱满的瓜子仁就展露出来。
我一时看得出神,五姑娘瞅向我,小手抓起一把江辞夜褪好的瓜子仁,跑过来递给我:“小娘,你很想吃的话就给你吃,我让哥哥再给我剥。”
我一下脸红了,刚想婉拒,江辞夜那沉静清冷的目光望了过来。
并不友好,带着谴责的意味,仿佛我罪大恶极到连孩子也欺哄。
我想起输得精光的钱袋,一时不忿,摊开手:“谢谢小五。”
我无视江辞夜的目光,捻起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咬破,唇齿溢香,吃得津津有味。
江辞夜收回目光,不再看我,把手里的一捧瓜子仁随手喂了脚边的狗......
我突然觉得嘴里的瓜子不香了。
过了会,主母他们打牌累了,又招呼我们过去,围炉夜谈。
主母像天底下所有的慈母一般,一到年节就操心孩子的人生大事。
“这哥儿到现在不开窍,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有龙阳之好了?”
我口中正含了一口热茶,一时没忍住,扑哧一下,喷了出来,弄湿了一身。
众人看着我:“......”
好吧,只有我见过江辞夜那充满侵略性的一面。
没法解释,我讪讪地敷衍了句:“不至于吧......”
坐在不远处的江辞夜冷冷瞥了一眼过来,我心里一慌,忙起了身,借口换衣服遁了。
若是折回我自己的院子换衣裳,一来一回,太费时间,我便去找二姑娘要套干净衣裳换,原本要在二姑娘房里换,她房里刚好放了一盆水仙花,我一闻有些恶心,干脆躲到五姑娘房里换。
换到一半,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听见五姑娘迷迷糊糊的声音。
“哥哥,我还不睡,我要放爆竹。”
江辞夜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睡醒了哥哥再带你玩,现在睡觉。”
是江辞夜送五姑娘回来睡觉了。
我心下剧烈一跳,低头一看,此时躲在屏风后的我已经衣衫不整,没办法,我只能抱着衣裳往后躲到柜子里去,动作很轻地关上了门。
男人的脚步声愈发逼近,透过门缝,我看见江辞夜绕过屏风,把五姑娘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坐了一会儿,见她睡沉了就起身准备走,我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他皱起眉,低头看地上,我一看,我的流苏簪落地上了。
我顿时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落在我藏身的柜子上,我的手心冒出冷汗,暗中祈祷他不要靠近这个柜子。
然而,我的祈祷毫无用处。
他漠然地走过来,一门之隔,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垂下眉眼,犹豫着,似乎挣扎着什么,最后,像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支配了他。
他伸出手,搭在了把手上。
我瞬间屏息。
17,
修长的指节从容不迫地拉开了把手。
男人看见我,目光转深。
我双手遮住,咬着唇:“我衣服弄湿了,正在这换。”
他一言不发,那双丹凤眼寒波澹澹,就那么沉静地盯着我。
像身处一个炎热的夏夜,我觉得身上沾满了濡湿的汗水,黏成一片。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口却因极度的紧张起伏得更厉害。
月色雪嫩,粉色的菡萏娇艳欲滴。
轻风一拂,羞涩的花骨朵儿低颤,嫩生生,水汪汪,含苞欲放。
外头的门在这时又发出了响动。
“五姑娘睡着了吗?”是五姑娘的奶娘。
若是让第三人看见我这样衣衫不整和江辞夜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万分惊恐之下,我一把拽住江辞夜的领子,把他拉入紧兀的柜子里。
他被迫俯下身,滚烫的呼吸燎在了我耳边,我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整个人像置身于滚烫火海,又像浮沉于汪洋大海中。
无法言喻,只能说是水深火热。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下水色旖旎的薄纱上,带了探究审判的意味,却无半点波澜。
把我看得羞愤欲焚,他却冷眼旁观。
香汗淋漓,我用口型辩驳:“那是汗水。”
他长眉微挑,修长的手指一抹。
我惊得张了张唇。
他何等洞察人心,不再深究:“你说是就是。”
我咬着唇,水眸潋滟,很想掰回一城。
这时,不经意触碰到他。
我脸烫得厉害,又忍不住挑衅他:“你那是什么?”
他毫无愧色,看着我,神色淡漠:“用了那么多回,还不清楚吗?”
我的脸一下跟爆竹炸开一样,红得透透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风轻云淡,擦了擦手:“难道还需要我帮你温故知新吗?”
我咽了咽口水,不小心暴露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他似有察觉,在我耳边漠然说道:“抱歉,不感兴趣。”
我恼羞成怒:“我对你也毫无兴致。”
他冷笑了声:“你不打算先擦一下汗水吗?”
他把水这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输得一塌涂地。
“......”
18,
和江辞夜一前一后出现,江停野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狐疑。
旁人不注意时,江停野假装拿蜜饯,弯下腰,离我很近,压低声音:“去干吗了,这么久?”
我想起衣柜里耳热的画面,不由嗓子一紧:
“我就是去换了件衣裳,你管得未免太多。”
江停野的目光在我颈间流动。
“去哪换的?”
“二姑娘房里。”
就在这时,二姑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小娘,你刚才不是要去我房里换衣裳吗?怎么不见人呢?”
江停野的目光一下变凉。
我后颈一冷。
江停野指着一旁的花灯,语气阴恻恻:“小娘,不去放河灯吗?”
“不了吧……”我话没说完,他低声威胁我:“我请的那个大夫嘴巴好像不太严。”
我一个哆嗦,赶紧抱起一盏花灯,招呼二姑娘:“走啊,放花灯祈福去。”
有二姑娘在,江停野总不能对我做什么吧?
余光中,江停野皮笑肉不笑,手里拎了一盏灯跟了出来。
到了河边,人声渐稀,附近假山绵延。
我刚蹲下来想放花灯,江停野就开口了:“小娘,你的耳坠子掉了。”
我摸了摸,不太想管。
江停野却暗示我,目光落在那片黑漆漆的假山里:“不去找找?”
我甚至都还没开口,他已经用口型逼我了:“大夫。”
“......”
二姑娘说要帮我一起找,刚说完,她的花灯就被一阵古怪的风吹灭了。
江停野:“二妹妹,灯灭了可不吉利,你先点灯吧,我陪小娘去找吧。”
不安,极度地不安。
我提着灯进入假山,嗓子眼一直悬着,江停野就像个甩不脱的幽灵般跟在我身后。
刚转入假山深处,掩映的山石完全遮住外面的视线,江停野拽住了我的手腕,往他身上一带。
我惊恐无比,却不得不压低声:“江停野,你想干什么?”
他命令我把灯举高些:“检查。”
我气得发抖:“你不是要娶苏静婉了吗?难道没人教过你做人要忠贞不渝吗?”
江停野笑了,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忠贞不渝?谁教你的?”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语塞,忠贞不渝这个词从我这种浪荡女嘴里冒出来,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辞夜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未免也太强大了。
我竟然打心眼里信仰了他所信仰的。
“又是我哥?”
“或许我们需要更亲密些,才能让你看见我。”
不可理喻,我用尽全力推开他,却被他按到墙上,他一手锁住我挣扎的手,一手控制住我的下颌,逼我承受。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假山门口低低响起。
“菀菀,你在里面吗?”
我急忙推开江停野,提着灯朝那个方向飞奔出去,一边应道:
“是我,不是菀菀。”
到了洞口,灯火如雾,在一片朦胧中,就那么对上江辞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清冷。
他的目光在我的手腕上流转,眸色有些深。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有些衣衫不整,被男人捏过的手腕也落下了触目的痕迹。
我心里一紧,胡乱解释道:“我丢了耳坠子,在里头找呢,太暗了,不小心撞到......”
江辞夜打断了我的话,没有多余的情绪:“你在做什么,我不关心。”
我怔了怔,扯下袖子,遮住手腕,低着声:“你是来找菀菀的吧?她在河边放灯。”
他敛了神色,转身就朝河边走。
河边人多,可以躲避江停野。
我便也提灯跟在他身后,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神色冷得不行:“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跟着你,我也想去河边放灯祈福。”
他那双丹凤眼微垂着,很漠然。
“不找耳坠子了吗?”
“不......”没说完,被紧随其后的江停野打断了,他笑得不怀好意:“小娘,你走那么急干吗?你的耳坠子不要了?”
一看,江停野手里正摆弄着我那双镶绿宝玉的耳坠子。
我脸色一白,衣衫不整,手腕有红痕,耳坠子在男人的手里,同时出现在假山里,怎么看都有洗脱不清的嫌疑。
我心下忐忑地观察江辞夜。
他背对着月光,深秀冷峻的脸部轮廓拢在一线阴郁的黑暗中,眉眼的线条冽出锋芒来。
明明一言不发,却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压迫感。
我连忙撇清和江停野的关系:“你在哪找到的啊?我自己干找半天都找不着。”
江停野唇边的笑意更恶劣了。
“小娘你总是这么马虎,一玩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说这种话,分明就是故意让人误会,我气得发抖,余光中,江辞夜薄唇抿成线,眼底寒芒慑人,利刃般落在那副耳坠子上。
这副该死的耳坠子。
我忙伸手去夺:“谢谢二公子,可以还我了。”
谁知江停野往后一退,我因用力过猛,竟像投怀送抱般朝江停野身上栽去。
江停野的笑意放大。
我惊恐得要命。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忍无可忍地拎住我的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拉。
凶得要命,冷酷无情。
我心惊胆战,站稳后,回过头,对上江辞夜那双冰冷无波的丹凤眼。
他松开手,嗓音淡得像一吹就散的晨雾:“怀着孩子,安分点。”
“......”
我难堪又窘迫。
19,
我是头一回怀孩子,便琢磨着多学些养胎的学问,想起来江辞夜的书房放了一些医书,我便趁着江辞夜不在的时候,偷偷去了他的书房。
翻了一遍,看到书中触目惊心的告诫:“三月之内不宜有房事。”
我心下一凛,小东西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正想着,门外传来两道男声,一道是江辞夜的,另一道有那么点耳熟,但记不起来是谁。
眼看着他们就要推门进来,我一想到江辞夜那冷冰冰的眼神,心里就打怵,连忙躲到书桌底下。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了。
江辞夜和那人谈了些无聊的政务,我听得直打瞌睡。
直到后面,另外那人迟疑地问:“江兄,请恕我冒昧,不知府上六姑娘是否已有婚配?”
“六姑娘?”
那人又清润地笑了声:“不知江兄是否还记得,先前我误闯了贵府梅林,冒犯了府上一位姑娘,她从树上摔了下来,我一时情急,忘了男女之防扶了她。”
我一下子记起来,这个人,不就是那个夸我雅致的公子吗?
不会吧,还真信了我是六姑娘,我这种轻浮的气质,哪点像高门贵女了?
真是个眼拙的。
正想着,又听江辞夜的嗓音冷了下来。
“你是说她?”语气相当鄙夷。
“是,不怕江兄笑话,梅林一见,惊鸿一瞥,若是六姑娘尚未婚嫁,顾某斗胆,想求娶府上六姑娘。”
我嘴角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江辞夜冷笑了声:“顾兄,你说的六姑娘是府上的赵姨娘,我父亲的妾,现在正怀着我父亲的孩子。她贪玩,总爱拿人寻开心,她说她是六姑娘,大约也是一时玩心起,望顾兄莫要见怪,我替她致歉。”
“......”
顾博彦一下失魂落魄,很快就告辞了。
书房一下子安静了,也不知道江辞夜在做什么,我掀起一点布往外看。
就在这时,江辞夜似发泄般突然将桌上的茶盏尽数一扫。
“哐啷”一片震声,把我心脏吓得差点蹦出来了。
尖锐的碎片激溅,骤然划破男人净秀如瓷的脸,割出一道细长鲜艳的血痕来。
他无动于衷,背对着光,像废弃古庙中的神明,因世人背叛,得不到香火供奉,在蜘蛛丝与野藤的侵蚀下,长年累月的无望中,堕落成邪灵。
周身布满瘴气一般的阴郁与黑暗,叫人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捂着心口,一声不敢吭。
江辞夜走到书架前,推动暗格,一排酒露出来。
他拎起一瓶酒,席地而坐,眉眼低垂,麻木地往嘴里灌,毫无节制。
我感到惊讶,我在他书房混了这么久,从不知道他藏了酒,也从未见过他这样颓唐的时候。
......
江辞夜似乎喝醉了,他闭着眼,仰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下颌线沉默又冷峻。
我只能趁着这时逃离。
怕惊醒他,我脱了鞋,拎在手上,踮起脚尖,一步步慢慢往门口走去。
手刚搭上门拴的瞬间,后颈一凉。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身后环上我的腰,炙热的鼻息落在我颈间。
冰凉柔软的唇就那么没有任何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头皮一麻,惊慌低呼:“江辞夜......”
他一言不发,只是充满侵略性地吻我。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乖些。”
他喑哑的声线低低注入我的耳畔。
我的骸骨掠过一阵阵酥麻,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将我放到榻上,身上有些凉,我打了个冷战,忽然想起医书上的警告。
瞬间清醒,欲望冷却:“江辞夜,不行。”
所幸,他拥有相当强大的克制和礼节。
他慢慢停下吻我的动作,压抑了欲望,低哼了声,带着寒冽的酒气。
“真想把你囚起来。”
我脸色一白,他又皱了皱眉:“但你会不高兴。”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冬夜落在大地上的雪,隐秘而孤独:“我对你没有任何办法。”
他抵着我的肩头,安静地拥着我,大掌覆在我的小腹上。
是一种保护又占有的姿态。
在安静的依偎中,他身上那种戾气渐渐消失。
外头凛冽的北风隔绝在门外,我的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膛前,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给人一种致命的安全感。
渐渐地,肩上的重量沉了些。
男人一动不动,沉静得像一头冬眠的狮子。
安静得过分。
我觉得纳闷,碰了碰他:“江辞夜?”
回应我的,只有均匀起伏的呼吸。
他睡过去了。
我恍然大悟,他刚才是喝醉了,不省人事,才对我亲近。
等他清醒了,恐怕要恢复那种蔑视又嘲讽的目光了。
一想到这,我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赶紧拨开他的手,逃离此处。
20,
江辞夜过完元宵就要回京城了,下次见面,遥遥无期。
所以现在,偷看他的每一眼,就像偷看烟花余烬最后那点亮光,怀揣着随时熄灭的心情。
元宵这晚,江辞夜带着妹妹们出去玩,二姑娘又盛情邀请我一同出门,我欣然应允。
这是最后一晚和江辞夜相处。
我咬牙花重金买了一件浮光锦,期盼在即将远行的男人眼里看到一抹为我浮现的艳色。
元宵当天,天光未亮我就起床了,对着镜子描眉画唇,涂脂抹粉,百般试妆,比出嫁那天还费心思,我太想给江辞夜留个好印象了。
入了夜,妆成,镜中女子云髻峨峨,眉目流转,艳若芙蕖出绿水。
我忐忑又期待。
昏黄的月光像发旧的书卷,适时地叩动窗户。
我听见二姑娘的笑声,听见她端端正正喊大哥哥,我毫无矜持地飞奔到窗户前,悄悄推开,偷看阁楼下等候的男人。
他一袭青袍,白玉簪束发,站在昏黄的月光中,负手而立,像旧书中淡墨勾勒出的剪影,镌刻在一段铁铸的回忆中。
我忍不住嘴角翘起来。
二姑娘发现了偷窥的我,她毫不吝啬她的赞美,眼里闪着光,惊呼起来:
“小娘,你这也太美丽了吧。”
江辞夜的目光跟在她的惊呼后掠了过来,我觉得自己有一刻屏息,忐忑不安到极点。
我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会喜欢吗?会不会在今夜多看我几眼?
枝叶微颤,月光被轻轻松松撕碎,纸屑般窸窸窣窣洒落。
江辞夜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波澜。
我觉得心底那点火焰瞬间熄灭了。
他抱起了小五,又跟二姑娘说:“走吧。”
我扯了扯身上的浮光锦,觉出了几分别扭。
穿得如此隆重,像极了一个当众出丑的人。
可来不及换衣裳了,不会有人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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