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怀璧

文摘   2025-02-02 18:38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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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婚夫,乃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子。


他生性古板,行事持重,仪态雅正,这样的他,实在让我喜欢不起来。


为了能与他解除婚约,从十五岁开始,我就肆意胡闹,一直闹到了十七岁。


终于,我闯出了大祸,在塞北差点丢掉性命。


可就是我那位一生都克己复礼的未婚夫,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到塞北,从马匪手中将我赎回。


经此一事,我幡然悔悟,想要与他好好相伴。


然而,他一回京城就病入膏肓,哪怕用尽各种药物也无济于事。


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我珍重。


再睁眼时,我竟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在母亲和妹妹的撺掇下,我当众羞辱他,决意要与他退婚。


1
我浑浑噩噩地立在崔府门前。
风雪漫漫,天地裹素,白幡每一回招展都仿佛利刃落在心头。
我等了很久,才终于有一个管事出门见我。
“冯女郎,我家夫人说,不知该如何面对女郎,不如不见。”
这个往日总是对我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冷着脸,将一封信递给我:“这是我家郎君临终前,要老奴转交给女郎的。”
我近乎颤抖地拆开信,里面是一封退婚书,与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很短。
【今日如何,全然是瑜自愿之举,女郎切莫自谴。】
【此后山水遥遥,望尔珍重。】
最后几笔,笔锋缭乱。
崔瑜一生雅正持重,大约从五岁开始,便没写过这样潦草的字。不难想象他是如何在病榻上,握着笔,写下这寥寥数语。
我心沉得几乎喘不上气。
眼泪止不住地下落。
“崔瑜,究竟是什么病?”
管家脚步一顿,回头看我。
枯树般的面皮抖动几下。
“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在塞北受的伤恶化罢了。”
“他什么时候——”
我忽然愣住。
脑海中浮现崔瑜来马匪部落接我那日。
青年脸色惨白,脚步虚浮,从来一尘不染的衣袍近乎褴褛,可他带给我的衣物干净柔软,糕饼还冒着热气。
他说连日赶路疲乏,我便信了,没有多想。
“郎君不让我告诉女郎真相,为保全女郎名声,对外也只说是病故,可旁人便罢了!女郎凭何……”
管家的话还在继续,可我已经听不见了。
眼前一片黑暗,如坠深渊,寒风霜雪渐渐远去,所有知觉都仿佛消失了。巨大的悲痛仿佛汹涌汪洋,将我吞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拂到我脸上。
有人推了推我:“姐姐,快去啊。”
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骑在马上。
阳春三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草长莺飞,青鬃马打了个响鼻,晃悠悠地带我走向前方。
小道尽头,静静立着一道颀长身影,风轻拂着他的长发与发带,让我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四目相对,崔瑜朝我浅笑起来。
“女郎安。”
2
我几乎立即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盛安五年的春日,我刚刚从塞北南下来到上京,安乐公主邀请我参加她的马球会。
也是在这里,我第三次见到崔瑜。
这位清河崔氏的嫡长子,风光朗月,芝兰玉树,哪怕远在塞北,我也久闻他的名声。
可伴随着盛名而来的,却是源源不断的浮词曲说。
妹妹说他严肃古板,母亲夸赞其言行庄重,我未见他便先生了三分怯意。
回京之后,更时常有奴仆在庭院间窃窃私语,议论崔瑜此人名不副实,看似雅正,背地里偷偷养了八房小妾。
这般流言我自不会信,可没过多久,妹妹便慌慌张张告诉我,她目睹崔瑜出入风月之所。
我性情耿直,当即便要上门问个清楚。可母亲拦住我,说她自会替我打探,如此鲁莽实在不是闺阁女郎所为。
说着母亲就红了眼眶,我只能应下。
等来的结果,却是崔瑜不但轻浮好色,还性情残暴,曾将府中婢女凌虐致死。
跪在堂上的少女声泪俱下,我不得不信。
于是就在这场马球会上,我当众羞辱崔瑜,要与他退婚。
崔瑜没应。
哪怕我口出狂言,他眼里已浮现伤心之色,却仍然强撑着一丝温雅笑意,对我道:“女郎或许对瑜有什么误会,不知可否容瑜辩解一二?”
我扬起的马鞭迟疑地放下,妹妹却适时露出身后婢女——那个指控崔瑜虐杀自己亲姐姐的少女神色悲戚,嘴唇几乎被咬破。
于是,我冷冷道:“不必,我与崔郎君没什么好说的。”
那日回去,我被祖母罚跪了三日,仍不松口。
祖母对我的怜惜远比不过与崔氏联姻的诱惑,她狠心将我关在家中,直言我何时答应嫁给崔瑜,便何时能走出房门。
但我素来叛逆。
傍晚被锁进房间,第二日清晨我就已经在回塞北的路上,祖母连寄三封信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一封接一封地认错,但就是不归。
又过了两年,我十七岁,接到崔瑜来信。
他说若我不愿嫁他,他愿与我退婚,并上门说服我的祖母。
我还没来得及回信,便为救一支商队被马匪俘虏。马匪得知我是冯家女儿,扬言要万金来赎。
我等了一个月,等来的却是风尘仆仆的崔瑜。
这才知道,祖母怕我连累冯家女郎的名声,不打算赎我,父亲嫌我身为冯家女却折于马匪手中,也觉得丢脸。
若不是崔瑜以我未婚夫与清河崔氏的名头相逼,我早已“病故”。
从始至终,只有他,执意救我。
3
我呆望着崔瑜太久。
他耳尖缓缓攀上一抹红。
“女郎。”
崔瑜略有些慌乱地整理仪容:“可是瑜有何不妥?”
妹妹也在身后小声催促我。
“姐姐,你怎么了?不是有话要跟崔郎君说吗?”
我回过神,忍住眼中泪意,转头望了妹妹一眼。
上一世,崔瑜接我回京的路上,曾与我彻夜长谈。
我们解开了那些误会。
但我并未告诉他这些流言是从何而来。
因为我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我的母亲,与我的妹妹,会如此算计我。
可回府那日,我满腔欢喜想去拜见母亲,却见她怜爱地抚弄着妹妹的发顶。
“我的儿,冯兰璧那小贱人名声已经坏了,必不可能再嫁给崔瑜。清河崔氏的主母,只能是你。”
经此一遭,我总算长了些心眼,没有立即冲进去。
打算日后细细探查。
但还没能查出什么结果。
我便听闻崔瑜的死讯。
我也因此回到十五岁。
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妹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
如前世一般,她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神色悲切的婢女。
“姐姐,崔郎君还在等你。”
我慢慢收回目光,翻身下马,走到崔瑜面前。
安乐公主的马球会,世家郎君贵女如云,见我与崔瑜这对未婚夫妻站在一处,都有些揶揄地看过来。
上一世,我便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下,羞辱崔瑜。
此时,我也同样开口了。
“崔郎君,我可否问你几句话?”
崔瑜定了定神:“女郎,请。”
我嗓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的妹妹冯兰茵亲眼见你出入风月场所,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崔瑜微微一怔。
还不待他回答,冯兰茵已经失声道:“姐姐!”
“还有……”
我不紧不慢,一指她背后的婢女:“这个女子说,你性情残暴,将她在崔府为婢的姐姐凌虐致死,此事可也是真的?”
4
话音落下。
周遭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客气地问出这般无礼的问题。
崔瑜的神色却仍然温和,嗓音不疾不徐,但只有与他相对而立的我,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急切。
“女郎,瑜从不曾靠近风月场所,更不是那等暴戾恣睢之人。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请女郎切莫听信。”
众人也在片刻的沉默后,纷纷为他辩驳。
“崔郎君怎会凌辱婢女?他路遇瘸腿老翁都会叫奴仆搀扶。”
“是啊,崔兄渊清玉絜,只要我说同他一道出门,家中长辈都不会多问。”
就连宴会的主人安乐公主都闻讯赶来。
“瑜弟的品行尽人皆知,冯女郎是从哪里听说这些谲怪之谈的?”
安乐公主的神色隐有不悦。
前世,直到我被祖母责骂才知道,安乐公主的母亲竟然也出身崔氏。
她邀请我参加马球会,本就是爱屋及乌,想为我引见京中贵女,谁知赛事还没开始,我便将崔瑜当众羞辱一通,令他颜面扫地。
若不是崔瑜阻拦,斥责我言行无状的女官,当夜便已叩开冯府的大门。
这般重要的人际关系,我远在塞北不知晓,早已回京侍奉祖母的母亲和妹妹,竟也从未向我提及。
我曾以为是她们忘了。
可看此时妹妹冷汗涔涔的模样。
分明比谁都清楚。
我努力忽略心头的刺痛。
敛衽,我向安乐公主与崔瑜行了一礼。
“公主,崔郎君,请恕我唐突。正是因为郎君与我有婚约在身,我才不愿与郎君有半分龃龉。与其迂回打探,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既然郎君否认,我便绝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原来如此。”
崔瑜轻舒一口气,眼中忐忑转为柔和笑意:“多谢女郎信重,此后女郎有何疑虑,可随时相问。瑜对女郎,赤心相待。”
安乐公主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但她却并没有将此事揭过。
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妹妹与她身后的婢女。
“公主,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
妹妹尚能勉强稳住身形,那个婢女却从安乐公主出现开始,便瑟瑟发抖,此时更是一下跪倒在地,哭喊道。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奴婢也是受人——”
妹妹脸色由青转白,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贱婢!竟敢欺瞒我与姐姐!”
婢女摔倒在地,不敢再辩驳,只能拼命磕头。
安乐公主看着这一幕,厌烦地摆了摆手。
她终究要给冯家和我这个崔氏未过门的新妇颜面,默认了妹妹将婢女推出来顶罪。
婢女被拖了下去。
但意味不明的目光却频频落在妹妹身上,刺得她摇摇欲坠。
今日能来参加马球会的郎君贵女无一不出身高门大户,纵使妹妹打断了婢女的话,真相如何,却早已呼之欲出。
就连方才还邀请妹妹一起打马球的几个贵女,也远远走开了。
妹妹强撑着坐了一会儿,便借口身体不适。
她红着眼眶匆匆离去。
而我此时,正与崔瑜并肩走在湖边。
纵然百般克制,我却仍然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看向他。
活着的,崔瑜。
我好害怕,好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醒后,只有冰冷的白幡在风中招展。
5
崔瑜的耳尖又红了。
手不自觉地扶了扶玉色冠缨,又将微微有些褶皱的袍角小心地抚平。
我赶在他之前开口。
“你没有什么不妥,一切都很好,妥当极了。”
崔瑜怔了怔,忽然停下步伐,转身看我。
“女郎,瑜今日很欢喜。”
灿金色的阳光洒在崔瑜脸上,令他清润的眼瞳里也似有华光流转。
“方才在园外遇见女郎,女郎看也不愿看我一眼,还以为必定厌恶我了。不想女郎还愿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
我心头一颤,忍不住抬眸看他。
崔瑜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温柔笑意。
那目光,令我想起前世,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都用这样温柔包容的目光看着我。哪怕是我当众羞辱他之后、想要离开秋园却因为骤雨被困在廊下。
他仍然送来一把还带着淡淡余温的伞,温声同我道别。
“女郎,路上小心。”
烟雨蒙蒙,我撑着伞,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崔瑜仍在目送我,身影挺拔如松,却又单薄似云。
仿佛随时都要消散。
我心头又涌起一阵难过。
还未开口,他却敏锐地察觉:“女郎,是瑜说错话了吗?”
我不敢再与他对视,近乎慌乱地挪开目光。
“不是,是我想同你道歉。我不该错信他人,更不该如此待你。”
“这不是女郎的错。”
崔瑜嗓音轻缓温柔:“女郎久居塞北,对瑜所知甚少。我本该多与女郎通信,却担心自己唐突,只敢逢年过节时传书问候女郎,是我做得不好。”
“你怎么能这样?”
他微微一怔:“女郎……”
“崔瑜,你为何待我这么——”
雷声吞没了我的话。
前世那场骤雨,如期而至,崔氏的奴仆离得近,忙不迭地送来一把伞,崔瑜将它撑过我的头顶,把我完全遮在伞下。
“女郎,当心。”
我突然不想再问什么了,伸手把他也拉入伞下,又将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在崔瑜惊讶的目光中,我朝他粲然一笑。
“郎君也要当心。”
这一世,换我来为你挡雨。
6
马球会在骤雨中匆匆结束。
车辇送妹妹归家还未赶回,我便乘坐崔瑜的马车回府。他将我送下车还不够,甚至一直将我送到了台阶上,才站住目送我进门。
我走了几步,从奴仆手中接过灯盏,又折回来。
“郎君,我看着你走。”
前世,我们几回相见,几回分别,都是他目送我。
如今,该我送他了。
崔瑜低头看我手中灯盏,烛光盈盈,氤氲了他的眉眼:“女郎……”
他抬眸浅笑:“日后见。”
两段话之间,夹杂了极轻两个字,可我听清了——“兰璧”。
他说,兰璧,日后见。
我目送着崔瑜的马车消失在巷尾,这才转身进府。
尚未到垂花门,便有两个老仆请我去正堂。前世,我被马匪掳走之后,哪怕再回到冯府,祖母也不肯见我,嫌我这个孙女脏了门楣,如今这条路对我来说都有些陌生了。
祖母满脸怒气地坐在上首,左手边是埋头垂泪的冯兰茵与抱着她安慰的母亲。
我一进去,祖母便将茶盏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
“我们冯家怎么会有你这般女儿?!竟然当众让你妹妹没脸!踩着姐妹出风头就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了?!
“殊不知姐妹阋墙才最惹人笑话!你真是在那蛮荒之地待得不知礼义廉耻了!”
我旋身避开茶盏,刚要开口争辩,母亲却上前抓着我的手,眼泪盈盈地朝我摇头。
我知道她的意思。
祖母年龄大了,我不应与她争辩,只需要乖乖低头认错,自有母亲替我转圜。
从前,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哪里会有母亲害自己的女儿呢?母亲说的,必是为我好的。
我盯着她。
我曾经怀疑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可我跟她的眉眼实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我比妹妹长得更像她。
那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娘?
见我不语,母亲低声催促。
“兰璧,快给你祖母认错,别让她气坏了。娘知道是祖母误会你了,此事是你妹妹不对,待你祖母气消了,娘会同她解释的。”
“我知道了,娘。”
母亲松了一口气,放开我:“母亲,您别生兰璧的气,她已经知道错了。兰璧,还不给祖母道歉?”
我顺从道:“祖母,我错了,虽然妹妹污蔑我的未婚夫荒淫好色、暴戾恣睢,还怂恿我在安乐公主的马球会上当众与他退婚,可我也不应该不顺着她的意思,就该与崔氏退婚,得罪安乐公主才对。”
7
祖母震惊地望向妹妹。
“兰茵,你姐姐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撺掇你姐姐跟崔家郎君退婚?”
妹妹脸色苍白:“祖母,我、我……”
母亲又惊又怒地看了我一眼:“母亲,兰璧都是瞎说的!兰茵自幼乖巧,又是在您面前长大的,怎么会如兰璧一般混不吝?!”
她转头抓住我的手,眼里浮现出失望之色。
“兰璧!别胡闹了!”
我静静地回望她。
与妹妹不同,我常年待在塞北父亲身边,与母亲相见的时候并不多,所以我也格外渴望得到母亲的关注。
她的每一封信我都要看好久,她说我是长姐,要照拂弟弟妹妹,我便对他们无微不至,无所不应。
我事事听话,事事谦让,因为我也想像弟妹一样,伏在母亲膝头上撒娇。
所以她一露出这样的神情,我便什么都妥协了。
可如今不会了。
不是我做得不够,是母亲偏心,非我之过。
我挣开她的手。
“今日在场的郎君贵女十数人,并非我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祖母不信尽可派人探问。
“只是我也想问问母亲,为何在妹妹污蔑崔瑜之前,我们家的园子里,还恰好、适时、总会有奴仆在我出入时议论我的未婚夫名不副实?
“上京的奴仆,怎么比塞北还不懂规矩?”
母亲神色惊骇:“你、你……”
她颤抖地指着我,却又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一串佛珠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祖母怒不可遏,指着母亲骂。
“好哇!后母果然就没有好的!你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花样!你是不是打量着坏了兰璧的婚事,崔氏主母的位置就能落到兰茵头上?!你别忘了,当年崔氏来提亲,指名道姓要的是兰璧!
“若不是崔家大郎君瞧上了她,崔氏怎会跟我们这无根基的武将家结亲!”
母亲脸色唰地白了,捂着额头慌乱地看向我。
“母亲!孩子还在呢!您、您怎么能说这个?!”
祖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懊悔。
就连妹妹都忘记哭了,搅着帕子站起来,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目光从三张血脉至亲的脸上一一扫过。
“后母?什么后母?”
8
那日,我终究没能从祖母口中得到更多消息。
所有人都说我听错了,祖母、家中的老仆乃至外祖家都告诉我母亲就是我的生母,甚至外祖母还将我按在镜前。
“兰璧,你看,你跟外祖母长得多像,跟你母亲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的生母怎么会另有其人呢?”
望着外祖母慈爱的面容,我没有再争辩。
前世教会我最大的事,便是不要轻信他人之言,哪怕是血脉至亲。
我怀抱着最后的希望,给远在塞北的父亲去了一封信。
弟弟出生以前,我也曾被父亲抱在马上,亲手教导箭术;也曾手舞冯家枪,看得父亲抚掌大笑,说我是他最得意的女儿。
可我最终等来的回信,却是父亲的斥责。
他说我不应当与母亲起了口舌之争,便生出如此荒谬不孝的想法。
“女儿之身,便是小肚鸡肠。”
我枯坐窗前,脑海中一时是父亲将我架在脖子上招摇过市,一时是他听闻我被马匪俘虏的消息,面露失望,对正拿着小弓的弟弟道。
“你姐姐终究是女流之辈,哪怕学了多年冯家枪,也不成气候。”
我忍不住笑了。
上一世,我活到了十七岁,一直觉得家中父母慈爱、弟妹和睦,唯一的烦恼便是家中为我定下的这门亲事不好,未婚夫严肃古板,还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可后来才发现,血脉至亲都在骗我。
我明明秉承冯氏家训锄强扶弱,最终被俘也是因为将快马让给妇孺。可祖母厌我脏了门楣,父亲嫌我自幼学冯家枪却仍折于马匪之手。
只有一直被我冷待的未婚夫,从始至终,不肯弃我。
何其可怜。
何其可笑。
9
我在上京无人可用。
辗转多日,也不过探得外祖家曾在十三年前病亡过一位未嫁的女郎。据说外祖母当时过于哀恸,几回晕倒,便不许家中人再提。
倒是塞北那边有所进展,好友来信告知,冯府在我出生那年处置了内院的许多奴仆,可惜年代久远,实在难以追查这些奴仆的去向。
我回信道谢,并托她继续为我留意。
暮春时,父亲回京述职,正逢天子春蒐,准父亲携家眷随行。
这段时日我与家中关系不睦,不但弟妹避着我走,就连父亲和祖母也恼怒我对生母之事盘根问底,待我十分冷淡。
到了晋山猎场,我独自离开营地在山间闲逛。
临近溪边,对岸忽然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呼喝。
“你就是冯兰璧?”
我朝声源看去,是一群华冠丽服的年轻男女,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一对姐弟模样的少年身侧。
出声的正是那名弟弟。
得到我点头回应,少年上前两步,仔细打量我一阵,嗤笑道:“崔瑜的未婚妻,也不过如此嘛,比我姐姐差远了。”
华服少年们一齐哄笑起来,只有中间的少女没笑,她挽着披帛,淡淡地注视着我。
树影婆娑,我抱臂回应。
“我与你姐姐相比如何,我不知道。可你确实比崔瑜差远了。”
少年一愣:“你!”
他手指向我,又放下。
“我不跟你逞口舌之快,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太原王氏的嫡系。你这般武将之女,本就配不上世家的嫡长子,我姐姐与崔郎君才是最般配的。
“你若识相,便退了与崔氏的婚事,我可以在王氏寻一郎君娶你。”
但我这人,偏爱逞口舌之快。
“好大的口气,知道的是王氏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玉皇大帝。你这么喜欢点姻缘,怎么不去月老庙里当庙祝?
“要我说,我与崔瑜才是最般配的。”
话音落下。
树林间忽然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低笑。
10
几个锦衣公子从树影间款款走出,落在最后的青年,琼枝玉树,如圭如璋,只有耳尖染着淡淡的粉色,望向我的目光温柔缱绻,仿佛揉碎了满园春色。
“冯女郎,我们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最先发笑的郎君拱手向我赔罪。
“一听见你的声音,崔兄便想出来,只是我们看女郎兴致正浓,便拦了一拦。
“女郎才思敏捷,令某佩服。”
王家小郎君被气红了脸,却碍于几位世家公子不能再说什么。王家女郎拍了拍弟弟的肩,朝我们这边微微颔首,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其余人皆鱼贯跟随。
几个锦衣公子揶揄地看我们一眼,也告辞离去。
溪边,顿时只剩下我与崔瑜。
方才在王氏面前大言不惭,到了正主面前我还是觉得有些脸热,正想寻些话找补,却听崔瑜道。
“我与女郎,正是最般配的。”
他似乎也羞于看我,目光侧向身畔流水。
“我与王家女郎,因两家交际,有数面之缘。但王郎君所言之事,瑜并不知情,更非瑜之意,从始至终,我心中的妻,只有女郎一人。
“旁人说什么,我无法约束,可我的心意,望女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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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瑜目光回转,直直地望向我。微风树影,与我一身红色窄袖,皆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眼眸里。
我的心跳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偏偏风也来凑热闹,将崔瑜的长发吹起,与我的钗环钩在了一起。
青年道了一声“得罪”,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些,用手扶住我的钗环,慢慢解开缠绕的头发。
“郎君。”
我躲开他的视线,声如蚊蚋:“我有个小字,叫『满满』。”
“满满。”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短短的两个字,却被他念得分外绵长:“我还未取字,满满可唤我『阿瑜』。”
我与崔瑜沿着溪边漫步,直到日头西沉。
他才送我回冯家的营地。
分别之前,崔瑜忽然叫住我:“满满,有一事,或许是我唐突了。但我听闻你在寻找当年冯、孙二氏的旧仆,便自作主张吩咐仆从探查一二,寻到了冯氏的一位瘸腿老仆。”
我略有惊讶与紧张地看向他:“那位老仆如今在何处?”
“在我一处别院,待春蒐后,我带满满去见他。”
11
第二日便是春蒐。
我终究是少年心性,头一回参加这般盛大的狩猎,斗志昂扬,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待天子以金弓射中大雁,鼓声沸扬时,我也纵马奔入山林。
晨光烂漫,逐渐驱散山雾,我张弓拉弦,箭矢朝着一只毛色极好的白狐射出,却被半路杀出的另一支箭矢击飞。
白狐受惊逃走,我转头向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那位王小郎君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旻之。”
王女郎从他身后出现,轻声斥责他一句,御马来到我面前。
她对我微微点头:“冯女郎,旻之无礼,我替他向你赔罪。可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女郎嫁入崔氏,并不会过得快乐。”
我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可我不嫁进崔氏,崔瑜会很不快乐。”
王女郎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
她愣了愣:“冯女郎,你似乎自视甚高了。你以为崔瑜非你不可,实际上你不过是他想与家族抗争的手段罢了。每一个世家子都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当真。”
我调了调弓弦:“是吗?”
我举起弓,箭尖对准不远处的王小郎君,在姐弟二人惊惶的呵斥声中,箭离弦而出,射断王小郎君的鬓发后没入树干两寸。
我大笑着拍马而去:“君子六艺,高贵的王氏女郎可事事过人?”
身后传来王小郎君的咆哮,我毫不在意。
接下来的狩猎,我果然被王氏及其门生围堵。
可他们这些门阀子弟在靶场练出来的箭术,哪比得上我在大漠的夜里、在漫漫黄沙中、在马匪的弯刀下、在蛮子的巨锤里磨炼出的百步穿杨?
我不但冲破王氏的突围,甚至反过去抢王氏的猎物,王小郎君的箭矢被我击飞八次,我抢先射中他命人围堵多时的一头野猪、两头野鹿。
王小郎君气得拔箭要射我。
我纵马躲过他的箭,反身射穿他腰间环佩。
他呆呆捧着碎玉,终于不敢再造次。
与王氏追逐一阵,我终于有些疲累,在僻静处下马歇息,却忽然听见一声哭泣:“姐姐,救我!”
12
是冯兰茵。
她跌坐在地,楚楚可怜。
“姐姐,我不慎落马,脚扭到了,无法行走。
“你可否,带我去找仆从?”
我略微迟疑,仍然向她走去。
离她三步远时,地面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嗤嗤的响动。我背后生寒,反手拔出箭矢,对准蛇的七寸插下。
一条、两条……拢共四条纹路鲜艳的毒蛇从不同的方向窜腾逼近,被我用箭矢穿成一串,长长的蛇尾扭曲着挣扎。
冯兰茵几乎被吓傻了。
她的脸上被我溅了一滴蛇血,却一动也不敢动。
我拨开她面前的草丛,捻起她身前铺了厚厚一层的鲜黄粉末。
“雄黄粉……”
我气血上涌,怒极反而想笑。
从前我想,纵然我与冯兰茵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是血脉相连的姊妹,她年龄尚小,或许也是受了生母的蒙蔽。
“现在看来,你就是生性恶毒。”
我狠狠地将蛇扔到她脸上,冰冷黏腻还沾着血的触感,吓得她放声尖叫起来,我掐住她的脸,将她扯到我面前。
“关于我的身世,你知道什么?”
她哭着道:“我不知道,爹娘不让我告诉你……”
“不说,我便把你丢去喂蛇。”我平静地威胁她。
冯兰茵吓得一抖:“我说,我说!你是爹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是个卑贱的野种!所以你根本不配嫁给崔郎君!”
我的手不由得一颤。
但很快,我松开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娘从小都是这样告诉我的……”她抽噎道。
我将手上的蛇血擦在她精美的骑装上。
“以你母亲那『仁慈』的性格,若我真是爹的外室所生,你认为我还能占据冯氏嫡长女的位置活到今日?”
我没说的是——
不但她的母亲、祖母与父亲,以及对我最慈爱的外祖母,大约也不会容许。
13
我没了狩猎的兴致。
但春蒐本已近尾声,多亏王氏替我围逐了那么多猎物,纵使遇见冯兰茵后我便没怎么拉过弓,却仍然拔得头筹。
天子亲手将金弓赐予我,我捧着金弓,特意去王氏的营地道谢。
王家郎君气得倒仰,连晚上的篝火盛会也没出席。
父亲倒是对我露出了久违的骄傲之色。
他捻须打量金弓:“兰璧,你今日让爹出尽了风头,很好。但再过几年,你弟弟也可以参加御狩,那时你便不要只顾自己,要帮着你弟弟扬名才是。”
“……”
我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拿回金弓转头便走。
身后,传来母亲的叹息。
“哎,兰璧这孩子,嫁去崔氏又有什么用?终究与家里不是一条心,也帮衬不了我们的儿子……”
我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春蒐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崔瑜的别院。
从瘸腿老奴口中,得知了一个荒谬的真相。
我确实是冯氏的嫡长女。
而我的弟弟妹妹,也确实与我一母同胞——名义上的。
孙家有两位女郎,长女娴静,次女活泼。姐妹之间相差两岁,相貌却如出一辙地美丽,若非亲近之人,难以辨别。
长女嫁去塞北冯氏,琴瑟和鸣,怀胎时思念家人,将妹妹接来塞北家中小住。可妹妹却对英俊勇武的姐夫生了爱慕之心,趁姐夫醉酒时,爬上了他的床榻。
姐姐当时已怀胎九月,惊怒之下诞下一个女婴血崩而亡,而冯、孙两家为遮掩这桩极大的丑事,竟让妹妹代替姐姐做了冯家的主母。
直到两年之后,才放出“妹妹病逝”的消息。
老奴颤颤巍巍说道。
“那时,郎主对现在这位夫人深恶痛绝,将她打发回上京侍奉老夫人,独自在塞北抚养女郎。
“可就那一夜,竟然有了二女郎。稚子无辜,看在二女郎面上,郎主才对夫人假以辞色,再后来……”
我喃喃地接过他的话:“再后来,有了弟弟。”
我那位孤零零死去的娘亲,便彻底在夫君心中失去踪影。
崔瑜在屋外等我。
他并未跟我一起入内,而是告诉我,若我愿意,可亲口告诉他。若我不说,他便绝不探听。
我推开门,向他讨要这名老仆。
崔瑜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
“满满,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我还是下意识地掩盖了这桩丑事,不为其他,只是觉得它这样荒谬,这样卑鄙,根本不配在崔瑜这般渊清玉絜之人面前展露。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我送回家的路上,试探着将我的手拢在他的掌心,我飘忽不定的心,仿佛突然就有了归处。
14
回府之后,我并没有直接去找父亲,而是先去拿起了我的银枪。
父亲见我持枪而来,脸上先是惊怒,但见到我身后那名瘸腿老仆后,转为震惊:“你、你从哪里找到……”
“父亲,”我打断他,“客套的话,女儿便不说了。我已知道当年真相,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孙氏『病故』。”
“你说什么?!她是你弟弟妹妹的生母!”
我拄着枪在檀木椅上坐下。
“父亲,别急嘛,我也不是要真的逼死她,毕竟当年害死我娘的也不是她一个人,就算论罪也论不到死罪。
“我只是要她将鸠占鹊巢多年的位置还回去,为奴为妾,不过瞒天过海换个身份罢了,父亲不是擅长得很吗?”
父亲气得发抖。
“逆女!你简直要气死你老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你的弟弟妹妹要怎么办?他们要如何自处?!”
明明已近初夏,我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冷。
“那爹,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他一愣。
“还有我娘,埋骨多年,却未曾享受一丝香火。甚至我这个亲生女儿,都没能去她坟前祭拜过一次。这对我娘又公平吗?”
父亲望着我,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愧色。
“是我对不起你娘……”
“你爹对你娘已经仁至义尽!”
门外忽然传来拐杖触地的震动,是祖母闻讯赶来,怒气冲冲:“你娘死后,你爹一个人在塞北苦寒之地抚养你长大!因为对你娘的歉疚,多年来他都未踏足你继母房中一步,你还要他如何?”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明明祖母也是女人,可她对女人却是最苛刻的,无论是我娘,还是我,甚至一直在她膝下长大的冯兰茵。
只要与弟弟起了争执,那被责罚的便一定是我们这些孙女。
“是啊,我娘只是失去了名字、失去了生命,我爹可是被愧疚折磨了多年啊!”
我持枪站起,冷冷地凝视着这两个血脉至亲。
“要么,孙氏『病故』,要么,我去伐登闻鼓,状告孙氏谋害亲姊,父亲谋害发妻!”
博古架上的瓷器被我一枪扫去,砸得粉碎。
父亲手指向我,不住地颤抖:“冯兰璧,你真的疯了!你难道要与家中义绝?!还是你以为你外祖家会支持你这样做?!”
我握着枪的手紧了紧。
当然不会,若外祖家会支持我这么做,这件事便根本不会发生。
这时,瘸腿老奴忽然颤颤巍巍地开口。
“崔郎君说,他替女郎撑腰。”
我愣了愣,朝他看去。
乍然被几双眼睛盯着,老奴瑟缩了一下:“总之,总之崔郎君叮嘱老奴,凡是有人欺负女郎,便让老奴转告众人,他为女郎撑腰。”
父亲看看他,又看看我。
最终颓然坐下。
15
我的“母亲”在半个月后“病故”。
因为悲痛过度,我没能走到灵堂便晕倒了,只剩弟弟茫然地跪在棺椁前。
落后两步的冯兰茵倒是一走进灵堂便痛哭出声,但那哭声中,毫不见悲痛,全是恼怒与不甘。
她名义上还是嫡女,可是她的母亲,从此只能做府中一个妾室。
我娘的棺椁也被挪回了冯氏祖坟,牌位进入祠堂,弟妹和如今的妾室小孙氏被我抓来跪在我娘的牌位前诵经。
父亲闻讯赶来,刚要开口斥责我,我却握着枪恍然。
“爹,你也该给我娘赔个罪。”
父亲勃然大怒,抽出奉在祠堂一角的长枪。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翅膀硬了?!为父也奈何不了你了?!”
我跟我爹打了一架。
我的冯家枪,都是他教的,拦、扎、劈、绞……
如今这些招数,也尽数被我使了出来。九岁的时候,即便我挡住父亲一招也会被他大声喝彩,可如今我挑飞了他的枪,他看向我的目光却充满了震惊、迷茫、恼怒……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丝欣慰。
他看了看被我挑飞的枪,摇了摇头。
“我十八岁那年,打赢了你祖父,做了冯家的掌舵人。
“如今,我也管束不了你了,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父亲走了。
他带着弟弟回了塞北。
小孙氏和冯兰茵则被我日日抓到祠堂诵经。
诵了五个月,她们便受不了了,竟然趁我小憩时偷偷往茶水里下毒,可她们却没想过,我箭术那么好,自然耳聪目明。
她们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她们从蒲团上一起身,我便微微睁开了眼睛。
所以最后,我将那杯茶,灌进了她们嘴里。
她们仅存的一丝人性救了自己。
茶水里的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令人肌肤溃烂的药水。
小孙氏知道我不会放过她们,所以在我灌茶水的时候,拼命喝了更多的茶水,她的肌肤也溃烂得更厉害,而冯兰茵则好了很多。
我有点羡慕。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大概也会这么护着我。
小孙氏百折不挠,竟然这样都不死心,写信给我爹哭诉,说我要害死他们母女,希望我爹将她们接去塞北。
但我爹却久久没有回信。
直到又一年回京述职时,他才带着弟弟和一个抱着男婴的女子回来。
父亲说,这是他在塞北救下的女郎,虽然出身寒微,但性情柔顺,他已禀明祖母,将她娶作继室。
小孙氏疯了,竟然趁着夜色,想将男婴掐死,幸好被守夜的忠仆阻止。
父亲震怒,将她送去城外寺庙剃度,而冯兰茵没了亲娘庇护,终于彻底老实了,只守着弟弟等待出嫁。
冯家的波谲云诡,已经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三年孝期将至,我与崔瑜的婚事,也提上了议程。
16
前世,我并没活到这个时候。
所以也不知道,在这年冬日,晋王举兵谋反。
陛下半是迁怒,半是威胁,敕令晋王同胞姐姐的儿子前往雍城劝降。
而这位郡主唯一的儿子,正是即将与我成婚的崔瑜。
崔瑜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他轻轻拨开我脸上略有些凌乱的额发,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坚定:“满满,在家等我。”
“伯瑾。”崔瑜上月及冠,家中为他取了字,“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眷恋地看着我。
“此去我并无万全把握,你与我同去,只会令我瞻前顾后。再者,我不能看你涉险,满满,这与逼我自戕何异?”
崔瑜独自南下,去劝自己的舅舅降服,当今天子仁爱严明,即便没有敕令,他也想劝晋王不要因为一己之私将万民卷入战火。
但很显然,崔瑜失败了。
晋王若真的顾及那一丝亲情,就不会无视自己在上京的姐姐、外甥,举兵谋反。
这本就是个必败之局。
我只能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至少晋王会放他的外甥平安回来。
可我赌错了,崔瑜进了晋王的营帐便没能出来,被送回来的只有一个满是裂痕的发冠。晋王以清河崔氏嫡长子的名义广邀南地崔氏门生相聚,可宴会上,崔瑜却摔碎腰间崔氏环佩,以彰其宁为玉碎之志。
朝堂上,也分为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以崔氏为首的一派请求陛下援救崔瑜,而以王氏为首的一派却请天子直接攻打晋王,不能因崔瑜一人贻误战机。
陛下以手支额,久久未作决断。
就在这个时候,在安乐公主的带领下,我走进了金銮殿。
几乎是在我们出现的同时,斥责我们的话语便不绝于耳,甚至有个迂腐的老臣气急,用手中笏板砸向我。
“放肆!放肆!朝堂重地,岂容尔等女子踏足?!”
我不躲不避,任由笏板砸在身上,跪下举起金弓。
“冯氏兰璧,自幼随父学枪,盛安三年,杀流寇五人。盛安四年,退敌二十人。盛安五年,春蒐得陛下亲赐金弓。
“请陛下予我精兵百人,两军交战时,偷袭敌军腹地,救出我未婚夫崔瑜!”
朝堂一阵哗然。
不但王氏沸反盈天,就连崔瑜的父亲也不赞成地看着我。
只有安乐公主,与站在崔氏最末端的一名武将替我说话。
这名武将曾在春蒐时目睹我猎鹰,当时便夸我神乎其技,对崔瑜开玩笑道,待我嫁入崔氏,可要与我好好讨教!
崔瑜的父亲略有动摇,最终援救儿子的诱惑占了上风,亦出列替我请命。
有了崔氏的声援,就连陛下都微微坐直身子。
他记得我,自他继位以来,从未有女子夺得御狩头筹,我是第一个。
但王氏仍然坚决反对,认为一百精兵交到我一个女人手里,无异于掷珠投渊。
就在这时,王氏中走出一个人:“冯女郎,三年未见你开弓,身手没有退步吧?”
我转头看去,竟然是王小郎君。
我不明其意,但还是答道:“勤修苦练,一日未敢懈怠。”
“好!”他举起笏板,“陛下!冯女郎箭术了得,她愿舍生援救未婚夫婿,本也是一番美谈,不如令她就此立下军令状,携精兵百人偷袭反贼营帐救出崔瑜,若败,提头来见!”
有王小郎君为我进言。
陛下,终于应允。
17
两军在淮水交战。
大军正面突袭,我则命精兵分为两支,八十人随我伏在敌营右侧,另外二十人则牵牛伏在左面山坳。
待晋军换防时,左面的士兵便放出被火点燃尾巴的火牛,又猛击战鼓,营造千军万马冲锋之势,将守卫的晋军都吸引至左侧。
而我则带领剩下的精兵冲入敌营。
右侧此时防卫松散,但并非无人,我一边挥舞长枪挑飞逼过来的敌兵,一边用枪尖划破一个又一个帐篷。
这个是空的,那个也没有崔瑜。
我越来越急,将枪抵在一名晋军喉头:“崔家郎君在何处?”
他给我指了个方向,我不敢信,一枪将他劈倒,又抓了一个。
终于在几个人都给了我同一个答案时,我才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在近乎敌营腹地,我划开营帐,对上了一双黯淡的双眼。
青年委顿在地,形销骨立,皮肤透露着病态的白。
“伯瑾!”
我冲进去扶起他,这才发现,他竟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崔瑜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咬牙逼退眼中泪意,将马上软甲披在他身上,又扯下旌旗拧成绳,将他绑在我背上,呼号精兵聚拢,重新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
崔瑜伏在我背上,单薄似云,我心头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不断唤他。
“崔瑜!崔瑜!”
耳边的呼吸微弱,却一遍遍回应。
“我在。
“我会活着。
“别担心,满满,别哭。”
18
不知道策马狂奔了多久。
黑夜中,终于隐现城池的轮廓。
我近乎摔下战马,连带背上的崔瑜也随我坠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我这才发现,他后背插着两支箭矢,但怕我担心,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在痛极时将头深深埋入我的肩窝,仿佛这样,便能给予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所幸我为他披了软甲,箭伤并不致命,令医师棘手的反而是他被挑断的手筋、脚筋。
军医只擅救命,这等精细的伤势他并无把握。
商议之后,决定由我先带崔瑜回京,交由御医诊治。
为了减少路上颠簸,我选择了水路。
崔瑜终日在船舱里昏睡,偶尔醒来,也是怔怔望着窗外。
船行月余,终于见到上京景色,我如往常那样想拆开崔瑜手腕上的裹帘替他上药时,他却瑟缩着避开了我。
“冯女郎,”他的嗓音不复往日清润,带着一丝涩然,“待我们回到上京,便退婚吧。”
我愣了愣,停下手头的动作看向他。
崔瑜避开我的眼睛。
他的长发随着他这个动作,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苍白如瓷的脸在黑发的衬托下格外美丽,也格外脆弱。
他慢慢道。
“我如今形同废人,不堪与女郎……”
我打断了他的话。
是这样打断的——我捧住他的脸,俯身吻了上去,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说着我不爱听的话的嘴。
崔瑜琉璃般的眼眸蓦地张大,里面,映出我的脸,还有一丝从窗外照进来的斜阳。
“崔瑜,我不贞了。”
我故意说:“你真的不愿娶我吗?”
他望着我,目光盈盈。
分不清是窗外波澜的流水,还是他的泪意。
“我愿意。”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我愿意,娶你这件事,我盼了两世。”
番外
1
崔瑜一生克己复礼。
唯一做过的出格之事,大约是十岁那年,在家祠跪了三日。
求娶冯氏兰璧。
冯兰璧一直以为他们马球会前见过两次。
但其实,是三回。
第一回,是他十岁那年,冯兰璧八岁,随父亲入京述职,参加宫宴。
那场宫宴在城郊别宫,湖面结冰,有宫人在冰面上作冰上舞。宫人舞完后,孩童们纷纷跑到冰面上玩耍,崔瑜也陪着几个弟弟妹妹踏上了冰面。
凑巧不巧,他们走到离岸边数步时,冰面塌了。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可宫人们一踩上冰面,便裂得更厉害,反而让崔瑜和两个弟弟离冰岸越来越远。
一筹莫展时,一个女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支粗壮的木棍,把木棍另一端朝他们递了过来。女童身轻,冰面未因她踩踏继续开裂。
崔瑜让弟弟抓住木棍,女童便如舞枪一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将弟弟拉了过去。
拉完两个弟弟,又来拉他。
待他们都上了岸,父母及族人顿时将他们围在一处,哭天喊地、嘘寒问暖, 崔瑜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窥见女童抱住一个武将的胳膊, 大声问。
“爹!我刚才帅不帅?!”
事后他才知道, 救他的那个女童, 是塞北守将之女, 冯兰璧。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并在祠堂跪了三日,终于让家中长辈松口, 让他与一个武将之女定了亲。
第二回, 便是提亲那日, 他随父母去冯家。
见到那个女童在院中练枪。
未来岳父面色微窘,对他父母解释道:“兰璧这孩子……从小就不爱红妆爱长枪,但请两位放心, 我今后一定多加管束她。”
崔瑜头一回如此不识礼数, 赶在父母开口之前插嘴。
脑海中浮现崔瑜来马匪部落接我那日。
“(“”崔瑜并不知道,就因为他这句话。
冯兰璧便真的没受到家中太多约束。妹妹冯兰茵学女红的时候, 她在塞北的漠上跑马,妹妹跟着女先生学琴的时候, 她拉弓张弦, 一箭射下雄鹰。
第三回见,则是冯兰璧的父亲在塞北击退了蛮人,回京受赏。
他亦到街边看大军班师,却意外见冯兰璧女扮男装, 骑马跟在父亲身边, 像个英姿飒爽的小将。
冯兰璧那么自由。
她就像塞外最自由的风,吹拂到他这样从生下来便循规蹈矩、不能松懈一日的崔氏嫡长子身上,好像令他也变得自由了。
2
崔瑜一直觉得自己会爱冯兰璧一世。
可某日与冯兰璧赏雪之时, 围着炉火小睡醒来,他才知道, 原来自己爱了冯兰璧两世。上一世, 他在这一日, 为冯兰璧而死。
崔瑜转头望向伏在另一张贵妃椅上熟睡的少女,心里涌出莫大的满足。
他甚至起身, 半跪在冯兰璧面前,手指轻轻描摹她的轮廓。
他爱她,所以为她而死, 并不后悔。
正如他前世亲手写给冯兰璧的绝笔信——“今日如何,全然是瑜自愿之举”。
反而崔瑜心中还感到一丝窃喜。
你看,就是因为他的爱, 为他们求来了来世。
这一世,他的风, 也愿意为他停留。
3
后来, 手脚还是养好了。
只是比常人更加柔弱,冯兰璧将他呵护得无微不至。
但她也因此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乐趣——最喜欢将他按倒在柔软的榻上, 看着他白瓷一般的面容染上殷红, 看着他世家长公子的完美面具被揉碎。
看着清河崔氏的琼枝玉树, 在风中战栗。
每当这个时候,冯兰璧还会凑到他耳边,坏心眼地问。
“谁最爱冯兰璧?”
“我。”
崔瑜彻底沉沦, 毫无抵抗之力,毫无抵抗之意。
“我最爱,冯兰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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